泥瓦夫人
1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羽毛不丰满,色泽十分暗淡,
没有油性的光亮,可以
趾高气扬在人世间——
这世界,毕竟是以人为主宰的,
但它又给了我仙境的部分——
从人心,那狭窄的
门缝,透出些描绘的温情。
2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误入鹤的芦苇荡、湖泊和天空,
我足以在三尺以下
飞翔,我足以游到湖心,沉沦,
我足以和另一只鸡在芦苇荡追逐、交媾,
天使亦把蛋悄悄放入我的腹中,
我会产下一位美丽不幸的她——
我和他互相偷取的部分,她将
永远是蛋,是我的归还;将如
一本书,放在人间最静好的图书馆
被珍藏,被时光照拂,
被某人带走,放在灯下和枕边。
3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瘟疫追赶着我,
我追赶着一片白色红冠黑翅边的文艺
和银针般的水光,
追赶着它们落地时的优雅,
和飞行中前往圣地的资格和庄重。
没有跌落过,哪怕一支经由月亮咏诵
地球风吹拂过的羽毛——上面
累戳着太阳的图章。
4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更何况我落入人群,
按照他们的方式醒来和睡去,
按照他们的方式生病和再次生病
出生时,我心中的圣殿
正在被它们凿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直到残垣断壁尘来尘去,直到
生鱼到鱼干再到鱼化石,
直到太阳和月亮像两只亿万年的
流浪狗,在我的废墟欢戏。
5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奔跑在地球生物的流水线,
被生育和生育——像是天空
一滴泪,不断下坠为雨的森林;
我是滂沱时代的小雨滴,前往下水道,
我是奔跑的落汤鸡;是随波逐流的
一支羽。我落单。寻找:
写童话的安徒生,德朗勃尔街绘画的高更
他们——已端坐成了灯罩,
他们——已编号,在我的头顶漂移。
6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每天在家和一条河之间往返,
好像那里有一舟搁浅,好像我与之欲远行。
不过是一条狗带着我,那里的草丛
浇遍它情欲的小便,它闻遍所有的草尖——
在那里筛选生命的情人。
晨一次,昏一次。它却从未遇到它们。
一河的桥,两堤的柳,一个人站着,
望两只野鸭穿着“V”字的婚纱在游。
7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除了岁月加冕,我的身体并未
长出文字的丰羽,尽管尘世为我
安排的生活厨娘一再往我的喉咙塞
各种关于我的事件,悲惨的,喜悦的
希望的,颓唐的,好像我是一名演员,
往我的脑壳塞各种上帝的汁液,
我却未能托起天才的手。尽管
喂养我雕刻我,我的眼中始终未有
大卫的温柔。尽管
放弃我——
8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夜晚的圣空,有着俗世的姓名:
弗洛伊德或者弗洛伊德,这样的!
我粗陋的毛孔不比弗里达的针孔少,
尽管狼狈,我的眉毛没有连在一起,
我没有矗立的仙人掌或者迭戈,
我既没有华丽的衣裙也没有钢板的内心。
我是一只生产鸡,抖着翅膀的人形。
生活剧本即我的灯泡。
9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从六层的楼,一位50岁的妇人走下來,
她光着头并非出家,她睁着眼并非
将这人世看透,她说“身为女儿和妻子,
我没有感觉到快乐和幸福,相反
一头的烦恼丝半分花白,
从此我不将我作为一名女子,
就作为一个人活余生。”
我甚至不再打算看这红尘——没有
车马为我而来;
没有玫瑰为我而献。
10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天不亮我会起床,将我这
肉身的庙宇即将熄灯的两根
圆柱搬上大街,或者太阳即将
与我的今日告别。让它们走过那
梧桐树拂袖的彩砖路,走过那银杏
赌输一文不剩的路边长椅,
并在其一坐一坐——
望一鸟飞来又飞走,像我。
树和长椅都在等老,像山河,
只有我!只有鸟类!
还在与太阳的剑锋厮杀。像打印机。
11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鹤在我的生活之外,听不到它们
激越的启示也看不到它们攀登的雪山。
泪水常常像天使蒙住我粗鄙突围的双眼。
我身之羽简陋已在半世之外不以为丑,
是我灵魂短短的阶梯无有,
使我可以亲近那天窗,像打开
一本书,那月光,那宇宙的暴风雪。
12
按照世俗,我应该是鸡立鹤群的。
它们在黎明动身,
黄昏落在一处湖泊,
在深夜里谈话就着星星的
微烛,在露水间合上如翼的
肉帘,祈——明天。
我也在黎明出现在林中,
望冬季的水杉像一人又一人
立在那里,其一举着巢球;
大雪将降。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