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恒扬
我见过母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高个子、大眼睛,长发过腰,是那个时代的美人。她二十岁嫁到我们村,之后便再没有时间装扮自己了,她面对的是农活,是开山造地,修渠筑坝。
父亲在弟兄们中排行老四,在村庄里,我的母亲是别人眼里能干的四婶。
那时节,父亲是公社干部,整天在外忙碌,很久才能回来一次。家里的活儿就全都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种麦、插秧、收稻,她样样都干,样样都干得好。那时候的母亲多年轻啊,她有的是力气,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挑上担子,拿上锄头、铁锨,就去田里干活;到了晌午时分,还要赶回来为我们姐弟做饭;晚上,等我们这些孩子打闹够了,上了床,母亲还就着煤油灯为我们缝补衣服。
母亲是热爱生活的,她对忙碌和疲倦的生活从没有怨言。印象中,母亲总是和气地对待我们兄妹几个,和邻居们说话,脸上也总是漾着笑容。
对于幼小年纪的我,母亲是我们胃部的记忆,是一餐又一餐的食物——模样俊俏的枣花馒头,萝卜菜干饭蒸红薯,油炸肉末与鸡蛋粉条味的饺子,都是母亲的家常菜。这些菜的味道像村庄的名字,像少年时的老宅,也像是离开家乡时的一张火车票,永远伴随着我,改变着我,充实着我,也牵念着我。
当然,我的童年也有饥饿的记忆。那时,粮食产量低,我们家呢,兄妹几个年纪又小,挣不了工分,这就给母亲出了难题。还好,母亲那时勤劳而智慧。粮食接续不上的时候,母亲就去地里掰下尚未成熟的玉米穗,把嫩玉米碾成糊状,熬成稀粥解燃眉之急。那样青涩而香甜的玉米粥,经过了母亲的手,便成为最美味的食物。多年以后,每一次回到家乡,看到那些玉米,我总能感到胃里暖暖的,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觉得母亲就是那一棵玉米,她把自己的青春熬成了粥,喂养了我们几个孩子。
粮食总是不够吃,而我们几个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又特别能吃。母亲没有办法,有时候会在春天的时候,到山上挖野菜。即使是挖来的野菜,母亲也都会认真地清洗干净。母亲干活时那种对食物敬畏的样子,让我心疼又感动。
村子后面是生产队的蚕坡。每年春天养蚕季节,满山遍野都是黄澄澄的柞蚕。到了收获的时候,母亲就会买些山茧,自己垒起一个炉灶,抽丝换钱补贴家用。念书时,老师让我们用抽丝剥茧来造句,我造的句子里就有母亲——那是生活给我的答案。老师赞美了我的造句,可老师哪里知道,是母亲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的劳作教育了我们。
时光如流水,我的成长朦胧而迅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考上了大学,第一次远离了母亲的食物。那年寒假,我想念母亲,想念她的食物和她的唠叨。可是,当我经过三天的长途跋涉终于赶到家时,却发现家门紧闭。一问,邻居婶子说,母亲到山上干活去了。我放下行李就去后山找她,找了大半天,才发现她正在一个山洼里锄草。我跑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锄头,看着她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冻得发紫,我泪流满面。
母亲是一个很传统的人。爷爷去世早,但每年除夕,饺子煮好了,她总会先捞出三个来放在碗里,再把碗规规矩矩地放在院子里的桌上,旁边的香炉里插上一炷香,说是先让爷爷吃。她这样敬重爷爷,是旧文明中的重要内容,也是告知我们知道自己的来历,这样才能走得更远。大年初一中午,母亲照例会把枣花馒头配上一碗热乎的饭菜,让我这个长孙恭恭敬敬地端到奶奶面前。有一年春节,当我端着枣花馒头和香喷喷的肉菜给奶奶送时,实在忍不住那股子馋劲,就偷偷吃了一口,不想却被母亲发现了,当即就是一顿痛骂。她讓我把那一碗端回来,又重新做了一碗让我给奶奶送去。
秋天的时候,地里的红薯收过了,总还会遗漏一些,妈妈让我带着弟弟去“遛红薯”。我们俩折腾了半天也没有挖出几个。看着空空的竹篮,我灵机一动,和弟弟商量,决定去山后那一块没有收获的红薯地去偷点回来。满以为我们挖了一大筐红薯,母亲会表扬我们,不料母亲却黑着脸问我:“怎么会这么多?你是不是偷了别家没有出过的红薯地?”我见隐瞒不过,就招认了。母亲很生气,责令我给人家送回去。见我站着不动,她自己背起那一箩筐红薯就走,径直送到那人家里,并给人家赔礼道歉,承认自己管教不严。我和弟弟都害怕母亲回来后要打我们一顿,然而,那一次,母亲回来却没有骂我们,可她失望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我——那是最好的警示和责罚。
母亲在村里威望很高,街坊四邻发生了矛盾纠纷,都会找她评判事理,调解纷争。母亲说话不急不躁,温言软语,却能和风细雨地化解各种矛盾。母亲是村里有名的“和事佬”。
母亲虽然没上过学,但对子女的学业却看得比什么都重。
我念初中的那个春天,很想要一支新铅笔。那时候家里太穷了,孩子又多,买什么东西,母亲都要权衡一下。当我向母亲提出要求时,母亲说:“你先去上学,借同学的用一下,回头我便给你买。”可那时我已经有了攀比心,就闹着坚持要买,不买就不去上学。母亲被我气哭了。这件事一直让母亲难过,她总觉得对不起我。不久,母亲给我买了两支新铅笔。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去外婆家借了几个鸡蛋,拿到镇上卖掉后才有买铅笔的钱。这件事情深深地触动了我。如果说,我这一生有一个起点,就是母亲的这一场奔走牵动了我。
那时候,学校经常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每到这一天,学生们都不准吃饭,饿着肚子集合,听贫下中农讲万恶旧社会的故事。虽然饿得心慌,到中午也只能分一碗红薯叶、红薯面粥,实在难以下咽,但老师看着,不吃又不行。这时候,我无意间一扭头,看见母亲正在学校院墙外向我招手。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裹的像吃的东西。可我不能出去,她也无法进来。于是我就以去厕所为由,溜到墙角。母亲把小布包从墙外扔进来,我接到后转身溜进厕所,打开一看,是一张油饼。我顾不得周边的环境,三下五除二地就吃掉了那张油饼。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吃到的油饼,依然是母亲最温暖的味道。
当年,全村只有父亲的一辆自行车,是他下乡用的,一般只有他回来时才会停放在家里。有一年冬天,我偷偷地把父亲的自行车推了出去,想学骑车。谁知,这个铁家伙太不听话了,我几次都没有骑上去。好不容易借着一个坡,我骑上了自行车,可掌握不了方向,一不留神,就连人带车栽到了村前的水坑里。我害怕极了,怕父亲责怪我弄坏了他的自行车。从水坑里爬出来后,我不敢回家,就躲在村前的麦秸垛旁,生起火来烤棉衣。到了晚饭时分,母亲出来找到了我,又心疼又生气,她让我脱光了钻进被窝,自己拿着湿透的棉衣棉裤去灶台上烘烤。为了不影响我第二天上学,一直烤到深夜。
儿时我最盼望过年,因为在中原,只有过年才可以吃饺子。母亲知道我爱吃饺子,如果哪年我不回老家过年,她就在家里包好了饺子,托人送到城里来。母亲对孩子最大的爱,就是用食物将他的胃填满。
老舍先生说,“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我对这话感同身受。母亲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如今,我们都已成家立业,每年收了麦子水稻,她都要把新米新面分成六份,子女们每人一份,每隔一段时间,吃不完,她就托人把家里种的蔬菜从几百里外捎给我们。虽然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家境也越来越好,但每一次吃母亲送来的食物,我都仿佛再一次回到了我的村庄,回到了那个贫穷却又温暖的家。
责任编辑 吴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