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孩子互见

2023-06-10 04:31碎碎
莽原 2023年2期
关键词:文艺月亮妈妈

碎碎

我经常会被你的句子打败

看你的身影,有时会感觉恍惚。是怎样的岁月积聚,让你长成现在的样子。

每一个生命,都是无中生有,就像一件美妙的作品。

不习惯用“儿子”这个词。感觉这个称谓,太硬了,硬且坚巨,好像承受不了这个词的重量。也不喜欢“闺女”这个词。对孩子用不同的称谓,感觉这是有分别心。只喜欢叫他们——孩子。“孩子”这个词,让人感觉软和,听起来温柔,和煦,包容。

我不是个母爱汹涌浩荡的妈妈。我所拥有和给出的母爱,可能比天底下的妈妈们给出的爱的平均值,稀薄很多。

这充分说明了我的自私和低能量。

细究起来,主要原因可能是,一切占用和剥夺了我的时间和自由的,都是我的敌人。这一切,当然也包括你。包括我的亲人。

这可能完全不符合世俗伦理,不符合人之常情。但这就是如我之流的残酷真相。

“感谢你,让我做了母亲”——这么酸不叽溜的话,我可说不出来。一点都不需要感谢。“谢谢你,给了我生命”——这样的话,我也不想听到,不值一谢。

真正的现实生活,都是谢绝抒情的。你碰到我,我有了你,这,是命。

你出生前的那一夜,因为腹痛,我差不多一夜没合眼。在医院走廊上走来走去,站在窗边,完整地看了一夜月亮。

那晚的月亮,特别皎洁,特别高远和明亮,就像我对你未来的想望。

坐月子的一个月没出门,时光变得昏昏沉沉,周而复始,那是一生中最为漫长的一个月。各种恍惚,不太能适应人生的改变,不适应一个新生命对自己生命与自由的捆绑。

有天深夜,12点了你还哭闹不止,让人感觉烦躁难耐,恨不得马上把你送人。

这才发觉,原以为自己是爱孩子的,其实爱的只是抽象的孩子。就像原以为自己热爱人类,可是一旦面对具体的人,很容易就内心厌倦,打不起精神。原来我爱的,只是抽象的人类。

这世间,有许多的爱,都孱弱不堪,经不起检验。我也一样身处其中。

有你之后的每天都很匆忙,忙得非常具体。曾经充塞内心的那些华而不实、虚头巴脑的念想,都被你带来的种种事务冲刷殆尽。

偶尔出差,便如云出岫鸟入林,不会再想起孩子。几乎从不主动给你打电话,如果你有事打来,我也会表现欢快,但接完即放下。这样的妈妈,是不是有点可疑?

有时候,趁你出去玩的那会儿做点自己的事情,有种苟且偷欢的感觉,既有分秒必争的紧迫,又有你随时可能回来中断这一切的恐惧。想完整地完成我想做的事情,真不容易。

7岁时你说:我想坐时光穿梭机回到5岁。我说为什么呢,5岁有什么好?你说,可以玩乐高,没有作业。我说:我还想坐时光穿梭机回到没生你的时候呢。

你说,我想坐时光穿梭机回到没有地球没有人类的时候,一个人,站在银河系。

我经常会被你的句子打败。

爱,我们所想象和以为的爱,常常是抽象的,泛指和虚指的。一旦具象到人、事,就容易砸锅。辅导你作业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男女之间,差不多也是如此。

这是自身能量不足的表现。

我不觉得母亲的身份应该压倒一个女人别的身份,压迫她的自我。那样的生活会让人感觉失衡和失败。你有你的生活,她也还该有她的生活,有她独立的悲欢好恶。虽然在现实中,很多女人都很难做到。

每天属于自己的时间,难以打捞,难以停顿和反刍。每一天的生活如箭矢,如急流,汹涌而来,奔腾而去。但并不能因此说,我为你怎样怎样。我觉得“我为你怎样怎样”,是一个很差的句式。因为,说到底都不过还是为自己,最终指向的都还是自己。包括父母对孩子,恋人对恋人。就算真是一心只为对方,那也是自己的选择。自己的选择,那就要为它的结果买单。做了,选择了,甘苦自知,快慰也应该自在其中。

我能给予你什么呢?一个自身并不富饶的人,没有余力给出很多:一个自身偏狭的人,给出的也只能是盲人摸象的局限。毫无疑问,你有很多毛病,都是我的翻版和投射。我是你背后的渊薮。

我也没有很好的心力教育你,倒是感觉经常会被你教育。被你天籁的语词与感受,被你的目光与心地,教育,再教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有个黄昏,在十字路口,一辆跑车在我们眼前呼啸而过,你尖叫一聲:妈妈,跑车!你的眼神在燃烧。我却视而不见,毫无反应。

跑车呀妈妈,你不觉得很帅吗?

没觉得。

我觉得太帅啦,你怎么都不尖叫呢?

我哂笑: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我呢,视跑车如粪土。明白吗?

绿色跑车啊,我觉得超帅!

等你长大挣钱了,送给妈妈这样一辆跑车,我再尖叫好吗?

那我为什么要送你粪土呢?

我们俩一起在人潮汹涌的路口大笑起来。

成年人的虚弱伪善,轻易地就被你刺穿。每个孩子,都可以擦亮成人蒙尘的生命。

中年妇女的非娱乐生活

孩子在看电视,嘴角不时上扬着笑起来。我在拖地,拖把有时会碰着椅子腿,碰着茶几和门边,发出乒乓相接的声音。

想起我很年轻时,十六七岁的时候吧,暑假里每到周末晚上总要看电视《综艺大观》,每一个节目我都目不错珠。我妈也是爱看的,只是她不会专门坐下来看,不会像我一样享受地、全身心投入地看,那段时间,她总是在弯腰拖地,偶尔直起身来瞅一眼。她随着拖把走来走去,偶尔会挡着我的视线,让我觉得碍事,有时还会让我把腿抬起来,因为要拖我脚下的那一块地。这一切都让人心烦——那么有趣的节目,她就不能坐下来认真看一会儿吗?拖地有那么重要吗?

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母亲那种形象庸俗,乏味,完全不能和我们进入同一个世界,感受同一种氛围。

当孩子渐渐长大,母亲,大都会成为不讨喜的人。因为母亲,常常是一个家庭里最大的现实主义者。被生活绑架着失去自我的女人,只看得见柴米油盐,只晓得洗衣做饭,拖地劈柴。她的眼里,盛不下别的。

中年妇女的生活,大体如此。好像她们完全不需要娱乐,不需要放松和享受。家务和孩子,永远压迫性地排第一位。而家务,是永无止境的,她们自觉不自觉地被那个黑洞牢牢吸噬,无法抽离。

时隔三十年之后,我在吭哧吭哧拖地的时候,想到我妈当时的样子,大体才能理解妈妈当时的心理——恨不得每一分钟都用来做家务,或者去做类似于家务的“实务”。如今,在孩子眼里,我差不多也成了那樣的人,不比我妈妈当年的样子好多少。

一个妈妈,只看得见地板上的灰尘、污渍和头发丝,必须拖之而后快,却不需要看有趣的节目,感受生活的乐子,也看不到孩子眼里的快乐——这样的妈妈,都是灰色的。

人到中年,还需要娱乐吗?也是需要的吧。但是几乎也可以一直不娱乐,或者自觉地选择不娱乐,可以一直灰茫茫地活着。如果说偶尔还有享受的话,那也是黑白色的,比如深夜里万事安妥之后的片刻静坐,比如黎明醒来,可以不立即下床开启一天的生活,还能再赖床几分钟。不过如此。

那时我妈经常爱说的一句话是,如果这一天没怎么干家务,就感觉虚度了:如果干了很多家务,才会感觉很值。她们那代人,陀螺一样地活着,从早到晚不停歇,享乐会让人有罪恶感。有一天,我注意到我们家客厅的沙发,那么柔软舒适的沙发,我妈却从来没有在上面躺过一下,连靠在沙发背上那种更舒服一点的坐姿,她都没有过。她永远只是屁股沾着沙发沿,直着身子,硬挺挺地坐,随时准备起身的样子,就像坐在板凳上一样无复依傍地坐着。

把沙发当板凳用,是对沙发的浪费。她没有想过躺平吗?没有。

她为何能对自己那样狠?就像一个被生活长久施虐的人,习以为常,再用自虐加码,获得锻造意志与心力的快感。她从没有为我们少做过一顿早餐,从来没有。每学期开学时临走的早上,我都是坐早上6点的头班车,为此需要5点离家去车站,她准会4点起来,给我做一碗鸡蛋面,哪怕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天。

我做不到像她那样,不对生活偷懒耍滑。但我可能是像她一样,渐渐地,让自己取缔了对生活的快感的感受力。

人到中年,世事水落石出,我们的内心,犹如干瘪枯瘦的河床。

和孩子一起去面包店,已经买了好几种面包了,他还想再要一块很小的蜂蜜蛋糕。我说不买了,29块钱,太贵了。说完就走出店里。他低着头跟出来,嘟囔着埋怨我不该当着店员的面说贵。这样地在乎钱,让他感觉很羞耻,很没面子。

当然不是买不起29块钱的一块小蛋糕。我有时故意对他说贵,是想让他知道珍惜,知道挣钱不易,学会掂量一个东西的性价比:有时是想延迟满足,建立适当的匮乏感:或许还有点刻意和矫情。但没想到,以他的年龄,那个脆弱的小心脏,只感觉到谈钱丢脸。

他的感受也唤回了我的感觉,让我想起十六七岁时在一个小铺前,我让我妈买一盒葡萄汁时,她为一毛钱讨价还价和店主闹出不愉快,我那时也感觉羞耻,失望。现在,我在孩子眼里,也蜕变成为这样的人,而我呢,还浑然不察。

人经常看不见自己,或者,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经由别人的眼光和感受,才能发现令人心惊的那一面。孩子是成人的照妖镜。每个他者,都是自我的镜像。

木心有首诗:夕阳射亮玻璃/草坪湿透,还在洒/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年轻时紧紧地攥在手里的,最后都会慢慢松开,漏下。

孩子照见了我们的贫穷与压迫

早上的雨下得很急。送他上学的路上,比较堵,车行缓慢。肯定要迟到了。

他在后座上大叫:前面这个车怎么不动?傻屁吧!怎么还不走?鸣笛!笛死它!真是个傻屁……急躁暴烈的句子,嘟噜嘟噜地冒出来,像一束束手榴弹在车里轰炸。小小年纪,已经是严重的路怒症患者。真像他爹。

“傻屁”这个词,可能是他的发明。要表达那种骂人的激烈的情绪时,他知道用“傻×”很不好,因为被我很严正地制止过,他就自创了“傻屁”,有时他也会骂作“傻缺”。

我觉得这两个替代词很有趣。坏情绪需要发泄出口,发泄总需要对应的语词。

下这么大,迟到的同学肯定不少,大家都堵车,还有比我们住得更远的,肯定也都堵在路上呢。这种异常天气老师应该会理解。我安慰他,希望他能平和一点。

我要找个炸弹,把他们都炸飞……他嘟囔道。

孩子都是活在“当下”的,他那么容易就被此刻的情绪困住,拔不出来。想起昨天复审一部书稿时看到有段话很好,想和他分享一下。车堵在路上动弹不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念一段话给你听,特别好,注意听啊:“语言只应该用于三种目的”——来,你猜一下,是哪三种目的?

骂人!说人!还有……拍马屁!他笑起来,为自己话里的恶趣味。

语言的三种目的,“疗愈、祝福和创造丰盛。当一个人评论他人时,同时也束缚了自己:祝福他人,心里也同样感受了那份祝福的美好。如果诅咒他人的伤害可以达到一斤的分量,回到自己身上的伤害可能有十斤。”哎,你能听懂吗?

他没吭声。

所以你不要老说不好的话,不要老是诅咒。你看,诅咒他人的伤害如果是一斤,回到自己身上的伤害就是十斤,这样对你自己也很不好啊。所以你要多说好的话,祝福别人,这样你心里也能感受到祝福的美好……

那我祝福他,他又不知道,他又没有祝福我。

你祝福别人,你心里体味到的也是祝福啊,这样才是好情绪啊;你咒骂别人,让自己也陷入不好的情绪里,自己感觉也很不好啊。你体味一下。

他还是一通嗷叫,不耐烦,直到车动起来,车流向前,才平息下来。也是,以他的年纪,理解不了生命的灵性与情绪的奥秘,对于一个人传递什么就会体验什么,缺乏觉知。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想回头应该给他讲讲苏东坡与佛印禅师,一个观君如佛祖,一个看见对方是牛粪的故事。

有天晚上写作业时,他问我:妈妈,“逼迫”这个词是不是脏话?

我说不是。他问:那为什么“傻逼”就是脏话?

该怎么向他解释这个事呢,我一时讷讷语塞。

前两天他背英语,读到These cows 时跟我说,谁发明的这个cows,这是脏话……这样的判断,让人失笑,他把中文里骂人的音和英语里的发音混为一谈了。如何向他解释清楚这个问题,也不太容易。

他经常听到有同学说粗话,所以他偶尔也用過。我告诉他:孩子的嘴特别干净,像花朵,不能说那些脏话,说多了会口舌生疮,最后烂掉。

他将信将疑。我说是真的,你可要小心。

有天晚上他在书房写作业时,他爸进去检查,说:你怎么又在玩啊,你要是不想写,就别在那趴着,你就出来结结实实地玩两分钟!

他爸的时间管理是不是太好了?两分钟,让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就好像一个人说,要请你结结实实地大吃一顿,结果只上来一碟咸菜,不够填牙缝的。

终考前的作业如山,语文有一大半都是无意义的重复做题,白白耗去他们本应自由玩耍的时间。结结实实地玩两分钟,像是一个讽刺,一个冷笑话,也像是成人的语言骗局。

那“结结实实”的两分钟,让我深感我们的贫穷,与压迫。

女人的一生分两段

女人的一生分为两段:生孩子以前,和生孩子以后。

我的一个博士女友就说过: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你的名字是“母亲”。

以前,看到很多做了妈妈之后的女人,说起话来三句话不离孩子,便觉面目可憎,庸俗乏味。自己有了孩子才发现,这可能是身为母亲的女人难以逃脱的命运。

暑假带孩子出去旅行,返回时,火车卧铺车厢里,两个30来岁的妈妈坐在车窗边聊天。她们语速极快,噼里啪啦,却没有一句聊到自己——不聊服饰装扮,不聊工作八卦,不聊刚结束的旅行见闻,所有的话题都是孩子,全程高效率无死角地交流着孩子所报的课外班,孩子每天的作业,说两个孩子学校的不同,老师的差别,说着孩子们的未来……她们俩以冲锋战士一样的战备状态,高屋建瓴地掌控全盘与把握细部的警觉,听得我一阵齿冷。

两个妈妈谈得唾沫横飞之时,她们的男人坐在铺上全程闭目养神,偶尔玩玩手机,没有参与一句,有着事不关己的寡淡,或者叫超然。

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那个业已变得面目可憎,言语无趣的女人。这是一个时代的物种,叫学生家长,女家长。这一阶段的女家长,基本上没有自我,全身心沦陷于孩子的学习和成绩之中。而当爸爸的要超脱得多,好像孩子怎么样都不会使他们陷进去更多,他们不会丧失自己的娱乐消遣、爱好追求。

因为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研修班,住在离家十公里远的酒店。晚上的自助餐过后,和同伴一起在街上散步。灯流车流,川流不息,霓虹闪烁,如梦如幻,忽然感觉眼前的世界遥远而又陌生。

很久没有感受过大街上的夜晚了。

客厅里的夜晚,卧室里的夜晚,厨房里的夜晚,陪孩子做作业的夜晚,做各种家务的夜晚,坐在电脑前的夜晚,面对一摞书稿的夜晚……每一个夜晚都是重复的线路与内容。眼前的夜晚车流如河,灯火辉煌,临街店铺尚未打烊,市井人声热烈喧哗,这种感觉真是恍如隔世。时空的错位感与陌生感,让人顷刻间热泪盈眶,好像某种宝贵的东西丢失已久。

丢失的是什么呢?

期末考试前的一天,陪孩子做完作业已是夜深。因为讲解一道数学题,他半天没明白而我耐心已耗尽,忍不住大声吼了他几句。写完作业本该马上洗洗睡觉,他却跑到阳台,趴在窗边,惊喜地说,妈妈你快来看,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月亮,月亮不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吗?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抱住他的肩头,和他一起看了一会儿月亮——农历十四的月,接近满月,硕大,圆满,明亮,泛着与世无争的柠檬黄,温柔而恬静,像是没见过人间悲苦。

这是李白和苏东坡看过的月亮,是王维和杜甫注视过的月亮,是多少相爱的人看过的月亮,是多少落魄心碎的人看过的月亮,也是多少幸福的人看过的月亮啊。孩子在做完作业后不顾疲累,还能恬静地看一会儿月亮,还愿意站在那里感受月光的照拂,而我的心,却僵硬已久。

站在月亮下面,我为自己刚才的怒吼感到羞愧。

仰望月亮,感觉离那些古人很近,感觉与那些遥远的生命交集与共通,好像暂时摆脱了尘世。

也许,很快,过不了几年,孩子就会因为更多的作业而无暇他顾,忘了还有看月亮这回事。想到这些,便开始预支难过了。想到我们的生活不知要经历怎样的丧失,为那缺掉的一角,我已经开始感到沉重。

月亮。只要这世上还有月亮,我们还能享受月光浴,一切便不是太坏。

好在,月亮永远都在。

厌母症患者

和他说话,我经常是以“宝宝”作为开头或结尾。那是从他很小时候开始的一种语言习惯。

别叫我宝宝。他10岁以后,经常严词抗议。

为什么呢?

太幼稚了。

怎么会呢,你再大也还是妈妈的宝宝啊。

不要再叫我宝宝!他的声音大起来,很不耐烦。

在外面不叫,在家里叫总可以吧?

不行,在哪里都不能叫。

那我叫你什么,名字吗?

也不行,只能叫“你”。

为什么呢?

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小学还没毕业的小屁孩,这么快就得了厌母症。或者,是厌恶那些语言与形体上的亲昵,以此宣告自己的长大。大概他认为宝宝这个词,甜蜜,油腻,软弱,没有力道,没有独立性,不能成为他的代称,他要以语言和行为,与妈妈保持疏离。

可那个干巴巴,冷冰冰,没有任何情感的“你”,何以表达我们的亲密关系呢?想到那个昵称只能废弃不用,我感觉心里发闷,嘴里发干,明知大势已去,也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

每每和他一起走进电梯间,只要有人,他就会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必须沉默,好像我们只是毫无干系的人。送他上学,离学校还有好大一截路,他就一再告诉我不要说话,不要靠近他。我沸腾的内心,只能沉寂。我没有了牵他的手、挽他胳膊的自由。两个关系亲密的人,走在一起,却不能有身体与语言上的往来,这让人有无枝可依的惆怅。

但是,我只能知进退——别人不需要的、拒绝的东西,我不能一厢情愿地给予。

眨眼间,他就从那个被妈妈嫌弃太黏人的小孩,长成了拒绝宠爱、需要独立的少年。而且,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他的世界将对家人封闭,谢绝我们入内,我只能伫立在他需要的距离之外,远远地看着他,感受他;他需要的时候,我才能及时出现;他不需要的时候,我就只能隐身。

他有不会做的作业,也来问我;而我给他讲解时,他却经常不以为然。最初我感觉恼火,现在也能平静接受了,甚至会故作大度地表扬他:也好,你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意志,不盲从,很好啊。如果做错了,你就自己承担后果吧。

有一种爱,是亲密无间,彼此无猜;有一种爱,是得体退出,保持间距。理解与尊重,应该是爱的首要原则。他会越来越不需要我,越来越渴望挣脱我,这说明他成长得越好,越来越走向独立和强大了。当我们越来越少地需要别人、和被别人需要时,我们才能更好地成为自己。

再好的关系,也终将各自孤独。

而孤独,是可以一再啜饮的美酒。

文艺女青年这种病,

生个孩子也好不了

文艺女青年,基本上是个负面词,大抵是那种只知风花雪月,不谙柴米油盐,沉迷谈恋爱,缺乏现实感,内心戏很多,应对生活的能力比较差的物种。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李清照,还有荷锄葬花,在一方旧帕子上题写“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的林黛玉,应该是文艺女青年的祖师奶奶。

文艺女青年有一些符号化的认证,比如海藻式的披肩长发,棉麻裙裾,白色帆布鞋,环珮叮当,眼波流转,古典诗词,琼瑶式的画风……不过,这些只是所谓文艺的壳子,是皮相。我有个女友几乎从不穿裙子,说话也会爆粗口,但依然会让人觉得她是文艺的。

我想文艺应该是一种精神,一种气息,一种看待世界的眼光。她们大抵是与世界不那么合作的,与周遭不很合拍的,比较自我的,有非功利的爱好,非利益化的为人处世之道,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

文艺女青年,自己活得都有点难以为继,再生养个娃,简直是雪上加霜。要实现从琴棋书画诗酒花,到奶瓶油瓶和需要陪孩子玩耍、辅导孩子作业的转身,不要了她的命,也会让她体会到五内俱焚、五马分尸的炼狱滋味。

为人母,是一个女人情商、智商、心力、耐力与爱的能力的综合体现。做好了,会扩充和滋养你的生命:做得不好,会销蚀你的内在,损耗你的精气神。文艺女青年在这方面,可能有点先天不足。

一个女人,如果她不化妆,不刷淘宝,不给孩子做烘焙,那她是不是有很多时间逍遥?不是的。如果她热爱读书写作,那么她就永远没时间。对她来说,只要是没有在读书写作,都是在耗费生命,是白过的。有了孩子,大把的时间要交付在孩子身上,她的心永远要在这种时间被啃噬与销蚀的油煎火燎中辗转。

身为母亲,需要为孩子付出她的全部。文艺女青年能为孩子付出她的全部吗?能也是能的,这是母性的本能。只是付出之后,如果没有自我的实现与精神上的收成,还是会有难耐的虚空与深渊般的焦虑。孩子考了一百分,得了各种奖,虽然会给人慰藉,但那是孩子的,并不能弥补她精神产出的不足。没有自己的东西与创造,一切都不足以安慰。

有了孩子的女人,第一身份只能是家庭主妇。孩子的成长永远是一场正在进行时的直播。在一个嗷嗷待哺(生理上,心理上,精神上)的孩子面前,再奢谈自己的理想生活,是艰难的。把孩子的事情忙活完,基本上已经人仰马翻溃不成军了。

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你的人生轨迹已全部被改写。至少有十几年的时间里,孩子对妈妈的需求永无止境,你需要随时随地在场,无穷无尽地接应。看着他从一个非理性的小兽,到有了自己的意志,和你斗智斗勇,再到学习和生活上的逆反,两个人的控制与反控制,相爱相杀,哪一个阶段都不好对付。你想干点什么时,他会不停地来打断你,文艺女青年需要的空灵和时间,随时会被他侵占和破坏。你要忍受你的人生鹑衣百结,时间支离破碎的被动。

文艺女青年这种病,可能有了孩子也好不了,因为她的心里盛放过诗与远方。有孩子之后,此在与具象的生活,足以让人七荤八素,但这并不足以让人安顿。没有看书写东西,就会内心肿胀,身上要长出脓疮与疖子,毒素无处发散。

格雷厄姆·格林说:我有时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既不写、又不画、也不作曲的人能够设法逃脱人类境遇中先天固有的疯狂、忧郁和无谓的恐惧。没错,疯狂,忧郁,恐慌,这就是身在孩子与自我夹击之中的文艺女青年的真实写照。

一个乐意全身心投放在孩子身上的妈妈,孩子的奔跑,跳跃,嬉闹,话痨一样的提问与言说,都会让她脸上的笑容洋溢起来,眼神里漾出水光,她愿意做他的应声虫与跟屁虫,全心全意地乐在其中。

一个心不在场神不守舍,还在意诗与远方的文艺女青年式的妈妈,面对这些,一不小心眼神就虚化起来,陷入自我或茫然的黑洞,需要自我提醒,才能把自己拉出来。

不能指望读书写作有什么回报,文学、艺术这种行当,大都没什么产出,或者产出惨淡,除非你能成为顶尖级的,否则大都只是陪练和炮灰。不要指望这种追求(甚至不能算追求,差不多等同于不良嗜好。于家庭而言,简直就是损人不利己)能被家人理解。除了陪孩子和在厨房忙活,别的都是不务正业,这是孩子他爸颠扑不破的价值观。你写不出名著,写不成畅销书,还奢谈读书写作,简直就是羞耻。何况像你这种又丧又颓的,并没有那么纯粹,就像你做不到百分百地为孩子,也做不到百分百地为艺术。你在这两者之间顾此失彼,生活混沌,面目模糊。

有人说:在信息发达的当下,不能变现化成钱的,那都不能叫有才华。能变现的叫才华,不能变现的只能叫爱好。所以你怎么好意思谈什么爱好?这种爱好差不多只能让你成为废人,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也可能,千无一用是文艺。

但是你心里,还是会有生活和孩子之外的东西,就像是把心交给了魔鬼。你在孩子和自己想要的生活之间进退失据,狼奔豕突。你的情绪就是你的人生。

女友说过一句名言:千金难买我愿意。

是的,都是你愿意,那就没什么好计较的。接受这一切,直至老死。

养孩子可能是一场最大的修为。孩子是我们的照妖镜。孩子身上,会放大你的种种问题和缺陷。孩子是你内心的索命鬼,也会让你日益坚韧。他让你无限缩小,也会让你一再扩大。用孩子来锻炼自己的神经,化悲為喜,化怒为爱,努力平静,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那个女友还说:一想到写不出名著就觉得写作毫无意义,不写又觉得生活毫无意义。

养孩子的文艺女青年,都是西西弗斯吧。只能像加缪那样去想:“迈向高处的挣扎足够填充一个人的心灵。人们应当想象,西西弗斯是快乐的。”

有个热爱写作和摄影的朋友,她的微信签名是:“曾经等风来,如今等喂奶。”从等风来,到等喂奶,从空灵到实在,从摄取到付出,是不是从山巅跌入谷底,犹如人生的重新脱胎?第一次脱胎,是上帝之手;这一次脱胎,全凭自己的修炼造化。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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