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传奇写在日常之下 评话剧《俗世奇人》

2023-06-10 04:29周俊杰
上海戏剧 2023年2期
关键词:全剧奇人酒馆

周俊杰

中国的市井风俗小说素来讲究“搜奇记逸”的故事笔法,又秉承着“无奇不传,无传不奇”的叙事品格。当代作家冯骥才创作的短篇小说集《俗世奇人》便是这一类具有“传奇”特征的代表作品。3月3日到5日,改编自同名小说的传奇话剧《俗世奇人》在上海文化广场与沪上观众见面。该剧将原小说中的多个篇目囊括进了一出戏里,在戏剧舞台上重现无数传奇故事背后的风土人情,意在向我们展现一幅充满地域风情与文化记忆的世态画卷。

《俗世奇人》是冯骥才用文字画出的近代天津这座城市的“肖像”,书中每一个身怀绝技、本领非凡的人物一同组构成了这片土地的性格与肌理。那么,一部短篇小说合集应以何种面貌走向舞台呢?编剧黄维若选择了将这幅独属于天津的人文画卷进行了一种全新的整合。话剧《俗世奇人》的整场演出采用了一景到底的方式,舞台是天津卫城中的一家炮打灯酒馆,由一间阁楼和几套充满岁月印记的桌椅组成,加之能够完成影像变化的背景屏风,书中的这些奇人就被共同放置在了这一酒馆空间内,以酒馆女掌柜关二姐作为故事轴心,从而串联起了形形色色的奇人奇事。

伴随着诙谐欢快的天津快板开场,带有鲜明年代特色的炮打灯酒馆的全貌在舞台上徐徐呈现。作为话剧《俗世奇人》故事所发生的地点,原本是小说中《酒婆》一章出现的场景,话剧演出中将这一场景提炼成全剧叙事的主要空间则体现了改编者的巧思。酒馆是日常生活中的消费场所,同时也是社会中的公共场域,于是它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市井百姓在此相聚分别、共同分享生活片段和精神交流的小世界。由点聚面,旧天津城的社会图景在这样一个小酒馆中勾出了轮廓,再由出现在酒馆中的这些奇人和奇事拼凑出了色彩。如此,独属于戏剧演出的舞台叙事也就能够从炮打灯酒馆这一特定空间里从容展开。

在炮打灯酒馆里,导演钟海向我们展示了技艺非凡的刷子李和画笔梁、捏泥人栩栩如生的泥人張、无论哪种接骨疗伤只收七块的大夫苏七块……这些人物个个身怀绝技,靠着看家本领在世道上成就了自己的事业,也混出了自己的名声,靠手艺来生存,靠本事过生活。可以说,他们代表的是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某种程度上也是天津城过去的一种旧生活,一种记忆里的文化象征。而话剧的魅力就是让这些文化记忆在舞台上再一次重生。导演使用了极具民族特色的表现方法来开掘《俗世奇人》这部戏独特的文化气韵。比如人偶泥娃娃这一角色的引入就是全剧的亮点,人偶的形象带有强烈的传统文化色彩,又和百姓的文化生活息息相关。舞台上也并非单纯地表现偶,而是将传统偶剧的演绎方式与话剧表演结合,让操纵偶的演员和偶形成人偶同体的状态,使其成为观众融入故事的一座桥梁,并且承担“说书人”的作用来展现小说中夹叙夹议的文本特点。①

再者,传统戏曲的元素运用也为整台演出增色不少。俗话说,学戏去北京,出名到天津。这句俗语就点出了天津这座城市和戏曲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剧中,无论是远赴天津唱戏的上海名伶,还是曾经扬名千里、如今为爱疯癫的酒婆,本质上也都是手艺人,安排这些角色的加入更能生动地映衬出这座城市的文化气息。在故事里,酒婆喝下了炮打灯酒馆不掺水的真酒,在她本该清醒的电车路口再也没醒过来。此刻,年轻时扮演虞姬的酒婆出现在舞台后景,身段轻盈地挥舞着衣袖,嘴里哼唱起戏文,和舞台前景的酒婆魂魄两两相望。观众便得以知晓属于酒婆的隐秘往事,但却也再没能等到她回炮打灯酒馆喝上一口酒,这一刻恍如隔世,酒婆的如戏一般的人生也随着故事里的时代一起落下了帷幕。

刘敏涛所饰演的关二姐作为全剧的主角,并不像其他奇人角色一样有着浑身的本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市民,在小说里也是作为次要人物存在。但在话剧舞台上的分量却不亚于其他任何身怀绝技的人物。除了我们常说的主角光环以外,笔者以为,这一角色可以统领全剧的深层原因在于编导赋予了关二姐那些不平凡的普通人所具有的共性与个性的色彩。在关二姐的身上,我们看见每个小人物在非同凡响的本领背后,不可避免地有着自己的弱点和缺陷;又通过她,观众感受到这些“俗人”在俗世的日常里摸爬滚打后仍然坚守着属于自己的尊严和体面。正因为有了这些共性和个性,才让他们成为万千俗世中值得被书写、被演绎的奇人。

写传奇故事亦或是写奇人,归根到底还是写文化,写一种人们熟悉但却淡忘怀念的记忆来思考当下的人生,这是冯骥才创作《俗世奇人》系列小说的视野所在。但是,我们也看到了小说写作与话剧改编呈现之间的壁垒,从结构到立意,话剧《俗世奇人》还是有值得精进的地方。

话剧改编选择的内在结构是我们常见的“人像展览式”结构,用大量人物的组合来拼凑出社会的众生相,这本是意料之中。但《俗世奇人》里的角色可以说是个个“自带流量”,在话剧舞台有限的表现时空里展现这些角色就显得捉襟见肘,只能在舞台上匆匆带过而不能深究。大量奇人集合的结果仅仅是起到了“展览”的作用,对于不熟悉原小说的观众而言在观剧时把这些眼花缭乱的奇人串成一幅世态画是比较困难的。也许主创在改编时注意到了这一点,就在刷子李、画笔梁、关二姐和李金鳌等人物身上添加了嫁女娶妻、出手相助等等能让角色之间产生联系的情节,帮助观众更好地走进戏剧情境。可是,当我们细想这些情节时会发现,它们的设计安排与奇人本身的“奇”并无关联,只是为了串起演出串起人物,最终的效果没有表现出奇人的奇特,而是烘托出了主角关二姐身上的某种品质。人物虽然在外在的行动上产生了呼应,但是在内在的逻辑上则是割裂的,不免有强拉硬拽之嫌。如果改编时能在出场人物的选择上继续精简,并且提炼出一条更为明朗的行动线来,呈现效果也许会大有不同。

再从立意来看,话剧版《俗世奇人》的主题立意其实是不明朗的,关二姐作为主角的属性要求这一人物应当发挥出表达全剧主题的作用。剧里的关二姐为人处事善良周全,但她的心结是结婚多年一直没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演出最后,她如愿以偿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演员刘敏涛在这一段落的表演极富感染力,她声情并茂地感概着孩子给她带来了希望以及继续面对生活的勇气,之后的情节是炮打灯酒馆的危机解决、孩子降生、一众奇人恭贺关二姐喜得贵子,全剧落下帷幕。这样一来,整场演出最终落脚在了一种幸福美满的生活之上,酒馆里所发生的奇人奇事不自觉地就变成了这种“理想化”生活的陪衬,他们身上所具备的传奇性也就隐匿在了日常之下。主题从“传奇”变成了“日常”,这难道不是一种文不对题的观感吗?冯骥才先生也曾经分享过自己对于市井文学的看法,演绎传奇故事和市井人生的用意在于表现对广阔的历史面貌和人生的思考与审视,而不应该是婚丧嫁娶题材和民俗的罗列。原著里的人物自然是具备这种叙事张力的,话剧的演绎应当是深入开掘这种故事的价值,发现日常生活中的非日常性,而不是让生活“智慧”变成了生活“琐碎”。

《俗世奇人》这一类题材的戏剧带给观众的,不能单纯地停留在观赏层面上,而是要借由这些故事的演绎,让观众通过戏剧的方式重新认识当下的生活、回味共同的文化脉络。如果戏剧变成了一场走马观花的游园会,便失去了它本身应有的价值。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注释:

①胡万峰:《论木偶剧艺术创作的整体性》,《戏剧》,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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