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是脏粉色,她喜欢。
隔床相对的衣橱是象牙白,她喜欢。
另一侧的书橱是松木的,与床一样的原色,她喜欢。
窗外,阔大的法桐叶已经变黄,叶片下晃动着铃铛,她喜欢。
何况,床单是细棉,花色是蓝紫的鸢尾;何况,风在楼间游荡,吹着忽远忽近的箫声;何况,天色在暗下去,一同观看的电影,出现相拥的画面。
她突然就下了床,套了外衣,头也不回,向外奔。
她耳边轰响着他吞咽的声音,和来不及平息的粗呼吸:“别……”他的话却是又憋了回去,也没起身来追。
他一定听到了关门声,还有随即电梯上来的声音。可他没追。
下了电梯,她一边整理着外套大衣,一边从口袋里找纸巾。泪是被风挤出来的,风在狠狠地拥抱她。
迷糊中,她上了公交车。人很多,她被卡在车厢中部。挨着她的几个人都向她注视,并向后撤身,其中一个问:“您发烧了吗?”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在抖,口罩下面肆虐成河。
矫情,她骂自己。虚伪,她骂自己。不是姑娘了,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还那么在意?
可是,他的手触了一下,又停住了。
是的,她确信。他触了,又停了。
不像是羞,也不会是怕。
他停了。他不是知道吗?她的历史,她的残缺,她的文青范儿?
“我不在乎。”他不是这样说过吗?
可见他也虚伪。
她受不了他的迟疑与停顿,如同她见不得前夫在第三次交住院费时的踌躇,见不得前婆婆嘟囔“怎么得了这种病”时,同情中掩着的那层薄薄的鄙夷。
不是晚期,手术效果是不错的。她还是执意离了婚,虽然前夫和婆婆都表示不介意晚一些要孩子,甚至可以不要孩子;虽然她还要吃上三年的药,并且那时她的工作已经丢掉。
真是倔得要命啊。爸妈都觉得她“作”:“哪个人家遇到这事能不眨眼花钱?再说,都允许你不要孩子呢!看看谁还会要你?”
就遇上了他。一次复查,他陪她去医院,恰遇手术时同室的病友娜,娜对她挤眉弄眼:“嘿,可以啊姐姐!”她心头有春风浅浅地抚过。
平心说,他是难得的。他曾经闪婚闪离,是对方提出的,前妻说还爱初恋,他爽快让位。他除了个头略低了点,模样周正,肤色健康;工作也好,在本地一所大专做老师。而且,他一直尊重她,保持陪伴的距离。
今天,一切是适宜的。她预备完全接纳他。大风天,适合卧床看书看电影,或者与相爱的人相拥。离婚后她不奢望的情感,竟然就这么来了,竟然走到了今天。
所以,他那样的迟疑,不是正常的吗?正因为知道她主动离了婚,她残缺,她敏感,才会在忍不住冲动后又有了顾虑,不是吗?
初识时,人群中,他有意无意搂了一下她的腰,她躲了;某次做钼靶,她出来后还感觉疼,坐在椅子上休息,他挨近她,示意她靠过来,她只是将头歪过去,却没挪动身体,他只敢轻轻环了一会儿她的肩。
所以,今天的顾虑不该有吗?
有了空位,她坐下去;左右手缠绞在一起,目光掠过窗外的店铺、车流、灯光。
有一站,公交停在她曾经熟悉的小区附近,她一眼就能看到那个窗口。窗后的那盏灯下,冒着热气的,是红豆粥还是丝瓜蛋汤?今天是周末,也许还有前夫拿手的红烧排骨和滑熘豆腐。也许某个女人坐在前夫对面,享用着这个家的味道。
她扭回脸,感觉自己胸口又鼓胀,又酸痛。她低下头,那里看上去是正常的山峰,阴影浓重。
可她自己知道,那里其实是空的。
她租住房间的抽屉里,有她自己制作的填了货的内衣,也有快乐互助群的姐妹们给她的义乳:“喏,这个水滴形,我不喜欢,你试试?”她接过来,回家偷偷试了,尺寸还好,只是不够温软,也担心会跑偏。娜娜说她准备加工专用内衣:丢掉那些海绵片、丝棉团和歪七扭八的带子,拥有合体又能稳妥固定的美美内衣!哈,要不,就坦然平下去!
她无法像娜娜那样热火朝天地重启生活。不过她又重新找了工作,收入是原来的一半,也还养得起自己。她得积攒费用,她想做重建手术,重新拥有美妙的胸。
如果做重建,让谁去签字?得是他。她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爸妈,是他。
車厢录音提示车到了终点站——大学城,他所在的大学就在附近。
她下了车,面色已经平和,却也茫然。她不想去自己的租屋,手机没动静,也不好再返回他的房子。
公交车驶离,她又想落泪了。路灯下,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一回头,是他,推着一辆电瓶车:“喂——要不,到我办公室坐坐?”
【作者简介】轩窗,河南新乡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作品见于《山西文学》《东京·大观文学》《躬耕》《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华诗词》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