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就荣幸地获得了一个“一门提督”的职业——给自家门窗加工铺当“门卫”。顺便参与八卦新闻传播者们的家长里短,窥视怀揣不同故事的过路人的各异神色。或者欣赏一下小商贩使出浑身招数的叫卖声,那叫卖声有的讲究韵律平仄,声调委婉,让人赏心悦耳;有的嗓子塞了一根鸡毛似的干吼,让人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但收破烂的刘四不同,他从来不吆喝,全凭车把挂的那杆秤“招摇过市”。
认识刘四是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正揉着惺忪的睡眼移出店铺口,过来一个骑脚蹬三轮车的,三轮车看着比他年龄还大,不知道是他腿短还是车子轴,他屁股左右一甩一甩的,车子也跟着哼哼唧唧地呻吟着,车把上挂了一杆秤,秤砣跟前梁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专门为那呻吟声而伴奏。我猛地想起,院里有一箱旧书和废纸箱。
于是我将他拦住。
“收破烂?”我试探问。
“嗯,你卖?”
“嗯。”
他抬起一只脚往车子前轱辘上一蹭, 双腿一叉站住了,顺手抓了一团绳子和几个蛇皮袋拐进院里,我紧跟了进去。
“这箱书也卖?”他疑惑地看着我。
“卖,废纸一堆,占地方,卖了吧!”
他转身出去拿了一个新大塑料袋,蹲下来,像整理宝贝似的,用袖口一本一本将书上的尘土拭去,将褶皱小心翼翼抚平,然后一本本装在袋子里。我用鄙夷不屑的眼神瞄了他一眼,他沖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拿回去看孩子们哪本用得着”。我惊愕的重新打量他,只见他粗糙的一双手像老榆树皮似的,好几个手指还用创可贴打着“补丁”,一张跟他年龄不相符的脸上横着条条皱纹,里面镶满了泥土,犹如梁坡上的梯田小道,一件军绿色的确良警服倒洗得干干净净。我拿出自己绝世“刨根问底”功展开攻击,他也便不再局促,话匣子也被打开了。
“我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都在咱们右玉念,咱没本事,孩子跟上受恓惶,我收破烂收回的杂志啦、旧报纸啦先不卖,拿回去孩子们拣出来看。俩孩子都爱看书,学习都可以,我咋忙也每天按时按点三顿饭,晚上乏得身子像散架了,也不敢早睡,等孩子们写完作业。我是人下人,想让孩子们当那人上人。”
说着,他自信地扬了扬头。我顿觉自惭形秽,像输光钱的赌徒,耷拉着瘟鸡似的脑袋立身逃回屋子。
不一会儿,他把那些废品收拾停当,整齐地码在一处,院子也给打扫得干干净净。喊我出去看秤,我说:“不用看了,你说多少是多少。”过了一会儿,他进来交代了斤数,付了二十的一张大钞走了。到了晚上,我正准备吃饭,急匆匆闪进一个人,我抬眼一看是那个收破烂的,他嘿嘿一笑:“少给你十块钱,忘了算书纸钱了。”我说算了,就当我捐给孩子们了。他二话没说,丢下十块钱狼撵似的跑了。
后来知道,这个收破烂的叫刘四,就住在我家房后一间阴暗逼仄的出租屋里,刚搬来不长时间。他女人十年前跟外地侉子跑了,丢下两个孩子,小的三岁,大的五岁,刘四既当爹又当妈把两孩子拽扯大,到了孩子们上学年龄,刘四领俩孩子来县城租房子住,他谋了收废品的生计。人们问刘四恨不恨他女人,他叹口气说:“我没本事,跟上我没过过一天宽松日子,但愿她现在能过得舒坦点。”他也常教调俩孩子:“要是你们妈以后回来了,你们也要孝顺,毕竟是你们妈。”俩孩子也没有留下多大心理阴影,也很懂事,学习也非常刻苦。人们说,刘四的孩子放假就像跟桌子长一块了,学得动也不动。
从那以后,我几乎天天看见他穿梭在这条街上,但从未听到他吆喝,头和地始终保持平行,仿佛一头拉田的老黄牛。车上的东西也总是满满当当,像座烽火台。他用不着跟别人抢生意,人们品出刘四人公道,他那杆秤像他的人一样公道,我们这条街的废品都成了刘四的部下,都由他自由派遣。每天早上开始,每个商铺挨着过,不要跟店老板打招呼,直接到固定地点取,没有人问价钱,也没有人看他那秤上的数字,但他始终把那秤杆摆得稳稳地,好像不是拿的秤,而是一把测良心的标尺。尽管人们从来不会看他的秤,但那杆秤始终挂在车子前。也成了他收破烂的标志。
一天,我收拾院子,整理出一堆纸箱,想起有日子不见刘四从这条街过了,我便另找了个收破烂的,这个人的那杆秤猫腻太大,实在是辱没秤家族的尊严,我也懒得跟他理论,他也不容易。
后来几年,也不见刘四从这条街行走,也许是搬家了吧!人们只有在看见门口堆积起的破烂时,偶尔会想起刘四这个人。他和他那杆秤几乎在人们心中消失了。
前几天,我正坐在店铺门口打盹儿,听见叮叮当当声,抬头一看是刘四,他那辆破三轮跟他那件警服还顽强地坚守着岗位,那杆秤像只犬儿卧在车把上。正好有些废铁要卖,他便跟我说起他近况。
他说他俩孩子都成家了,儿子内蒙古大学研究生毕业,在西安一所科研单位上班,还生个大胖孙子。女儿华中科技大学研究生毕业,在成都华为公司,年薪三十万。
“前年去儿子家住了两年,憋闷得不行,咱跑惯了,圈在楼房里像坐禁闭,跑回来了。”
我说:“你这就剩享福了,孩子们争气,快别受这罪了。”
他腼腆地笑笑,“受苦人的身子,一闲下来浑身不得劲。”
“女儿经常给我买衣裳,咱做这营生穿不成,不如这烂衣裳穿得舒服。儿子给我买个智能手机,让我想他们了跟他们视频,咱操作不了,整天关机。还是这老年机用着顺手。”
刘四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向上翘动着。我心中默叹,老天心中也许有一杆主持公平正义的秤吧。
刘四边说边麻利地捆绑好废品,那杆秤依旧挂在车把上,推着他那辆脚蹬“宝马车”淹没在川流不息的现代化坐骑洪流中,悦耳的秤砣撞击声在车流中回旋荡漾。
【作者简介】乔仙花,1976年出生,山西右玉人。作品发表于《朔风》《朔州日报》《西口文艺》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