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同说他特别喜欢那个女孩,前所未有的喜欢。我无法理解,就像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喜欢他的历任女友一样。
他这次联系我,是想托我在美国买一款香奈儿的包,送给他正在追的女孩。他还嘱咐了一定要在某一个时间之前买到并寄到,因为那个女生参加毕业典礼要用。这个事除了明摆着的匪夷所思之外,还非常不划算。香奈儿在美国的定价并不比国内低多少,纽约税率又高,他想追的那个女孩在澳洲,我买了以后还得加一大笔运费给她寄去。但是李同说这些都不用管,给他买到就行。可能只有这样做才能表达他的心意,高定价加税加国际运费,才体现他感情的价值。
不要觉得李同是个傻小子、冤大头,我可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事实上,我是第一次见他追别人。从小到大,他一向是个对感情无所谓的人,可是他越不在乎,就有越多的女孩向他示好。回想我们上中学那会儿,他就是校园里随处能见到的那种男生,整天抱着篮球推着自行车晃来晃去,没有烦恼没有心事,就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可他和谁都能成为朋友,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尤其是女生。有些人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的,但人家就能自然而然交上朋友。交朋友是种天赋,会的人不用教,不会的人学不来,这点我是从李同身上知道的,所以我在人生很早的阶段就不再在这方面勉强自己。可我的父母反倒比较担心我,他们还专门给了我一笔经费让我和同学出去玩。我十来岁就像后来人们流行说的和闺蜜去喝下午茶了,现在想来十分荒诞,人在将要长大成人但还是孩子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多少带点荒诞。
2
李同和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讨论爱情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个课间,他溜达到我这儿,在前排一个空位上朝后坐了下来。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人长大了以后其实就不再谈论这种无意义的事了。可那时候我们还小,以为对于大人来说这是顶重要的事。我们当然不会直接讨论“爱情是什么”,虽然我们对这件事充满好奇,但在那个年纪还没有这么抽象的思维,我们就相互刺探对方喜欢的人是谁。
那时候我心里是有一个人选的。一切都源于一个瞬间。四年级的六一儿童节,乍一说还真不习惯,长大了年年蹭过儿童节,但真正过六一的时光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上辈子的事总不好意思轻易提起。四年级的六一联欢会,所有人都知道我要表演一个舞蹈节目,就像每年一样。学校里的舞蹈老师用三倍的时间给我化了妆,演出服上的亮片是我妈妈前一天一片片缝上去的。那时候流行一种化妆品,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像没过几年就消失了。它看上去就像胶水一样,里面粘满小亮片,用滚珠涂到眼皮上。我唯独对这个东西印象深刻,是因为我不知道涂上它是丑还是美,唯一能确定的是它不是极美就是极丑。我身上一闪一闪的,眼睛上也一闪一闪的。那几年突然流行起这些闪亮的东西,眉骨要打高光,还有白色的眼影,一切都在强调未来感,人们的眉毛眼皮都在为迎接新千年做着准备。
我顶着一身的亮闪,坐在太阳底下看节目。我记得有一次在剧院看舞蹈比赛,那些专业的舞蹈演员个个漂亮,再加上夸张的舞台妆,每个人都像一朵明艳的牡丹花,开到最盛,再开就要爆炸了。我记忆最深的是,看见一个像是从敦煌壁画里走下来的姐姐。她好美,我就远远地盯着看她化妆,直到她开始用眉笔为自己画那种卷起来的鬓角……我吓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可能是假的。我留心看了她的节目,技艺精湛,举手投足间妩媚动人,但总是哪里有令我说不出的怪异和不安。
我坐在台下想起这些事。眼前的节目没什么意思。在学校跳舞比在舞蹈班跳舞轻松多了,在学校能跳独舞,独舞意味着你跳错了也没人知道。随便跳。全校上千双眼睛齐齐看着你,刚开始你还会觉得不可思议,习惯了你就只会认为这是应该的。
在舞蹈班,老师教我们把胸挺起来,把头抬起来,手要伸到最远,腿要伸到最长,一定要傲气,仰起头来好像用你的下巴在看人。芭蕾讲究的是控制。无论是你踮起脚尖还是把腿抬起,控制住,控制你的身体,就算你的脚尖再疼、腿再抖,忍住,坚持,这么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控制住你的身体。落地一定要轻,你们是要把地板砸出个窟窿吗?不要有声音,控制住你的身体。转的时候重心在你的头顶前上方,找准重心你怎么转都不会晕……练习练习练习,控制住你的身体,然后用你的下巴尖看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跳舞。我讨厌舞蹈班的女孩子。我总觉得她们中的大部分人都理解错了,老师只是让她们在跳芭蕾的时候要傲气,不是要她们每时每刻都用下巴尖看人。 可我又知道什么呢,我总在讨厌和融入之间摇摆不定,或者说我既讨厌她们又不由自主地学她们,既想学她们又忍不住讨厌她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跳芭蕾。你练习练习练习,最终就为了能在舞台上像没花一点力气一样展现你用汗水和血水换来的那几分钟的优雅和骄傲。
可我并不感到骄傲,我只觉得疼,因为忍不了疼我总是感到很吃力。我也不优雅,我总怀疑我并没有见过真正的优雅,致使我对于这个词本身都有点厌恶。
我坐在那等待上场,前面还有好几个节目。我并不紧张,那是一段跳了无数遍的舞, 只是想想又要来一遍,就觉得多少有点无聊。这时有一个男生走过来坐在了我的后面。这是我真正想讲的事情。抱歉前面说了那么多,终于到了我真正要讲的部分。我们认识,他比我高一年级,因为学校的活动经常见到,可能偶尔说过话。或许这时候我后面有了空位,他就坐了下来。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你后面很近的位置,你会下意识回头看一眼,人都会这样。何况我的演出服是露着半截后背的,有一个男生坐到后面,我条件反射地扭转过身去。我也不是要跟他打招呼,也可能想跟他稍微打个招呼,毕竟我们是认识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潜意识”这个词,总之转身看了他一眼。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他不敢看我。他就紧盯着斜前方的地面,身体要定未定,好像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继续坐在这里。我的后背一下烧了起来,头脑中像被什么一擊,周围的一切顷刻间消失,只剩背上和脸上又热又凉。
后来好几个节目的时间,我都陷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面,并在想这究竟是什么。我没有再回头,我能感觉到他就坐在后面,好像自我惩罚一样一直坐在我后面。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李同说这件事,不知道说出来他会怎么想,能不能理解这件事。我当时也没想过来,后来的一年里,我的整个五年级,我和那个人在学校里碰过几次面,但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是因为每当我们见面,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出现,还是只是我的感觉。再一年他毕业了,听说他没有去我们直升的那所中学。也就是说,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是这之后我才发觉那件事情可能意义重大。但意义何在,我还是说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李同形容这件事。
我就让李同先说。让我来看看他喜欢的类型。那时候电视上的明星也总是会被问“喜欢的异性类型”,每一个明星都会被问,好像通过这一个答案就能立刻知道关于这个明星的一切一样。那时候人们也总是说“异性”这个词,因为观念的改变,现在倒不太常用了。对于十二岁的小孩来说,“异性”是一个多么高级的词语,竟然还有一个词能概括所有与你有着不一样性别的人。与你性别不一样,就意味着一切都不一样。你要是会说这个词,你差不多就是一个大人了。
李同还要想一会儿,不知道是真的在想还是故意不说。过一会儿,他似乎想好了,就轻轻凑近我,双眼盯着我,先笑起来,然后轻声说了一个班里女同学的名字。
我对李同的不理解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喜欢她。倒不是那个女同学有什么问题,就是不可能,他们根本不可能。我从没有见过他俩在一起玩,他们连朋友都不是。他为什么喜欢这种小小的,像小孩一样的女生?
后来我也没听过他们有任何交集,这让我觉得李同当时一定是在骗我。
3
上了初中,新千年的开始,伴随着各种数码产品的出现,世界变快了也变丑了。
我终于可以不用学舞蹈了。舞蹈班最漂亮的那几个都考取了舞蹈学院,她们已经提前一步跨入成人的世界。初中规定女生一律短发,除非有特殊情况。我也可以说我要学舞蹈,但如果全校只有我一个人留着长发,经过的人都会说你看你看,她是长头发,她是跳舞的。那太可怕了。我对头发没有执念,让剪就剪,只是剪完以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完全不认识了。我变成了一个短头发穿校服的普通初中女生。世界更丑了一点。
我和李同没有被分到一个班。当我终于在路过车棚时迎面遇上了推自行车的他,我告诉他我有电子邮箱了。我兴奋地告诉他我的邮箱地址,当场报出了那一长串数字字母加符号。我有点后悔取了这么一个邮箱名。他当时脸上也很兴奋,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只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少年每天挂在脸上的常规兴奋。终于可以骑自行车上学了,自行车是一个通往自由的工具,到了一定年纪才能拥有。我的家离学校太近了,顺风的时候都能听见上下课铃声。所以我没有自行车。那些有自行车的同学一定有更广阔的世界,他们想去哪里就能骑去哪里。
我们的班主任给我们讲了“慎独”的概念,她说你们已经上初中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成为大人,最重要的就是“慎独”,有别人看着的时候每个人都差不多, 但当你一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能像没有人看着你一样,做正确的事,做你该做的事,这是一个人面临的最大考验,也是将你和别人区分开来的最大因素。我觉得老师讲得很有道理,并且,这也是我非常擅长的事。
我总觉着做正确的事容易,做该做的事容易,做不该做的事才需要勇气。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叫陈思思,她几乎是我的反面,除了学习和我一样好。她不甘于只做一个短头发穿校服的普通初中女生。她把头发留到刚好介于长发和短发之间。她在白色校服T恤下面穿着吊带背心,到了下午的课间就嚷着太热了脱下T恤。她让好男孩做她的好朋友,让坏男孩做她的男朋友。她周围是一个以她为中心的小宇宙。我觉得他们好幼稚。她只是不甘心做一个普通女孩,想得到所有人的关注。我知道老师喜欢她和喜欢我一样多,即便她做了好多老师说不应该做的事。她们嘴上说着她不应该早恋她不应该做这么多令她们头痛的事,但我知道她们是喜欢她的,因为她的学习成绩是最好的。数学老师有一次和我谈心,说我应该感谢陈思思,因为有一个人和我竞争我才能一直进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陈思思说过一样的话,我只是在想,大人说的话到底应该相信多少?我又该做一个怎样的初中女生?
李同从来没有考进过我们考场,当时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按上次考试的成绩排考场的。课外辅导班也是按成绩分班,好学生周末在一起学更难的英语、更难的数学、更难的物理。有趣的是,学生按照成绩组成了一个个圈层,它把最不愿意待在一起的人捆在了一起,让大家互相有个参考,有人和你竞争你才能一直进步。李同像被圈在外面一样,我更少能看见他。想起我们小学坐同桌的时候,数学卷子做完了我们就在那对题,其实没必要,为了那三分两分的。老师搞不清我们谁在抄谁,总是朝我们这边看。她越看我们,我们反倒越兴奋。我们就偏要在那对题,好像考试不重要,我们之间的输赢才最重要。他也有赢我的时候,我们输赢各一半吧。所有人都相信男孩子只是贪玩,晚熟,等上了中学课程越来越难,他们就会轻轻松松超过女生。我希望李同不要再玩了,我们应该有一样的目标。
某一个周六,虽然大家来学更难的数学,但毕竟是周六,整个校园的氛围是轻松的。人少了,学校安静了,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更加躁动。因为不是原本的班级,课间大家总是互相串门。我看见李同扒在我们教室门口,不知道他来找谁。这时陈思思刚好要出去,他叫住经过的陈思思说了什么,然后他们俩就一起出去了。我坐在原地没动。
那天放学,我走的时候李同还在校门口,他们班的几个人每个周六中午都要在校门口集合,下午一起出去玩。他问我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陈思思的,他说“陈思思”三个字的时候好像不确定是不是这三个字似的,非常陌生,但脸上又是藏不住的得意洋洋。我说是啊,扭头就走了。
那个周末的语文作业是一张卷子,就像每周一样。我已经忘了那张卷子作文的题目是什么了,但不知为何,我心血来潮想要写写自己。我讲了小时候练舞多么苦,如何遭到舞蹈班同学的排挤,边写边哭,边写边哭,我要把我这一生受到的全部委屈都写出来。我需要把它们讲出来,我曾经想给我妈妈讲,她只是让我再坚持坚持,我曾經想给学校的老师讲,她们只当我是学校里最会跳舞的小孩如此受人瞩目一定是全校最幸福的小孩。我想有一个朋友,我们可以交换所有的秘密,我们会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我们知道什么事情会让对方生气、难过,而我们绝不会对彼此做那样的事。
周一,我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把写有秘密的语文卷子交上。那个时候,或者说交作业的前一天晚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脆弱。你把自己暴露出去,你就有可能受伤害,但是,你还是想要冒这个险。我想了又想老师看后会有什么反应。她会找我谈话吗?她会在我的卷子上留言吗?总之她会发现我并不是平时大家看到的那样,我并没有那样强,也没有那么骄傲。虽然她不是我的班主任,但她是语文老师,她一定能理解。
作业发下来了。我赶紧把卷子翻过来看。作文上划了一个对勾,批了一个“阅”字。那天我发了两个誓:一、我再也不会这样写作文;二、我再也不会理李同。
初中剩下的时间里,我真的没再理李同。我猜他也看出来了,一开始还会和我打招呼,后来面对我他总是一副疑惑的神情,再后来他也不再理我了。我还是每周会查邮箱,从拨号上网查到宽带上网。我想如果他给我发了邮件我就原谅他,只要一封邮件,不管他说什么。可是我的邮箱除了零星的广告,始终是空的。
4
我常常想,心里什么都没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肯定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候,人在小时候都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可当你有一天不再无忧无虑的时候,你就会忘了在那以前是什么感觉。这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我原本以为自己小时候就是个脑袋空空、只知道漂亮的傻女孩,多年以来我对童年的自己一直是这种印象。直到前阵子翻相册,发现我以前也是有眼神的,那眼神甚至还有一点复杂。我简直对自己刮目相看。太不简单了,明明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值得忧虑的,不知道每天在瞎琢磨些什么。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或者说成长。人的一生就是你挨过长长或短短的时间,只是一个时间长短的问题。
男孩晚熟,我不知道李同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我怀疑他这辈子都无法成熟一点。我没有青春期,我一直都想当个好学生。李同似乎也没有青春期,他一直都轻轻松松地当着一个中不溜的学生。他做什么都很轻松,很轻易,我知道我心里是喜欢他那种劲儿的,那是我完全没有的东西,更要命的是,那是你无法靠努力获得的东西,这是个悖论。
可是,他轻易的作风也会显得我这种人很可笑。高一的时候,等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到他的QQ加了好友之后,他告诉我他有正式女友了,是他初中同班同学,这次是正式的,第一次,初恋,真的女朋友。
去你的女朋友。我问他喜欢她什么,他也说不出。那你们怎么就在一起了?他只发了个偷笑的表情。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我为什么突然不理他了,也没有告诉他当他不理我的时候我有多难过。那一刻,好像那些过往都不曾存在过,李同在我们相互不理睬的时间里,自己的生活有声有色地展开,什么都没耽误。
我在省重点的实验班,班里的学生是全省考进来的最厉害的人,虽然没有陈思思了,但那些人每一个都比陈思思更聪明、更疯狂。我当时觉得我那一年受了这辈子最多的打击,在新学校没有一个朋友,在班里都考不到前面,还没有表白就被拒绝……我又要重新认识我自己,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陈思思和我不在一个班,但我猜她也在经历着我正在经历的。已经没有人围绕着她了,偶尔在楼道里看见她,她总是和他们班的一个女生形影不离。我知道不应该这样说,但事实上那个女生就是很丑,陈思思一定是故意选她的,用她来时刻映衬自己的美丽。
我高一下学期突然也有了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已经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可能是周末在省图学习的时候。她是我初中的校友,脸熟,但以前从没说过话。不是都说花季雨季,谁能想到人在十六岁的时候会这么寂寞。我把什么都向她说了,我告诉了她关于李同的事,这是我和谁也没有提起过的。有一个人能够与之分享这些真好,这显得我不完全是一个傻子,或者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傻子。我还给她讲了我在实验班遭遇的挫折,我告诉她那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們相约高二一起读文科,希望能够分到一个班。
到了高二,我们还是没能在一个班。有一次课间,我俩经过我原来的教室,语文老师正在讲东西。如果说高一的班级还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就只有我的语文老师,她会讲一些只有在她的课堂上才能听到的东西。我和朋友说我们站这听一会儿吧,她说你还是舍不得你的实验班。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友情是多么虚假。我甚至立刻想她一开始为什么要接近我。如果当时她换一种语气,不是用那种带有嘲讽的语气,我还会不会反应这么大?如果她用比如同情的语气,比如开玩笑的语气,说“你还是舍不得你的实验班”?我发现那是一样的,这不是语气的问题,这句话本身就是错的,她根本不明白我,她只不过是在用一般人的小心思揣度我,就像她根本不是我的朋友一样。
原本的亲密已经让我有点厌烦,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份亲密根本是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之上的。我们就是两个到了新环境无法适应的小孩,随便抓到了彼此,然后扮演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越演越起劲,互相加戏,变本加厉。可是,假的就是假的,早晚有一天会露馅。人真的很奇怪,你根本不可能假装喜欢一个人。假装喜欢可比假装讨厌难多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高中三年陈思思一直和她的小跟班在一起。或许她们的关系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那里面一定有某种更结实更深刻的东西。又或许,她们只是假得更彻底。我也只不过作为一个外人一直在观看她,揣度她。
高二的时候就听说李同和他曾经那么“正式”的女朋友分手了,我实在是不知道他一天天地都在干嘛,为什么他要把生活过得跟开玩笑似的。我每天上学放学坐的车都经过他们学校,在那条街上,能看到许多穿他们学校校服的人,可是我一次都没有看见过他。我也不能怎么样,他早就已经拒绝过我了。其实我一开始也没要和他在一起,当什么男朋友女朋友那一套的,我知道那不可能,我自己都想象不出那个画面。但那感觉就像,你每一次望向人群,你想找一个人,但每一次都落空。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与你无关的人,没有人朝你这边多望一眼。
5
我想象不出李同和他单方面如此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他说得好像二十五了第一次遇到令他心动的人一样。说想象不出其实也想象得出,他们在一起就一定很无聊。他会带她去尽可能高级的餐厅,拼命问她喜欢什么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要什么。不然还能怎样。他追这样的女生还能怎样。我不知道李同小时候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还是说人一旦动了真心,浑身的本事就都没用了?
他开始在微博转发一些抒情句子。我说你别转那些了,都是骗文盲的。我不知道那些破句子是真的表达了他的心情,还是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想借用这些流行的俗套来骗骗小姑娘。人真的很奇怪,平时好像心里什么都没有,可是真有了什么心情,想表达起来又那么难,自己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只能靠转发别人胡说的。
上了大学后,我们见过一次面。那是有一年的圣诞节,我实在不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见面了,好像是他说他搬家到我的大学附近了。当然,朋友之间见个面,也不是非得需要一个理由。但我们不是那种会轻易约出来吃喝玩乐的朋友。这或许是一个惯性。如果我们认识的时候不是小孩子,可能就会按照大人的方式来往。但我们原本是两个小孩,小孩永远生活在夹缝中,小孩之间的交往好像也总是偷偷摸摸的。当没有东西压着你的时候,你只当头顶的石头还在。
我早就记不得我们那天晚上都聊了些什么。我就记住了自己全身轻飘飘的感觉。餐厅里灯光很亮,空气中充满了人造的节日气氛。窗外是马路对面的大教堂,每年圣诞夜都会举行大型的弥撒活动。我一次没去过,听说人太多了根本挤不进去。这天来餐厅的要么是家人要么是恋人,排队开心吃下定价离谱的圣诞套餐。我们是两个没有关系的人,夹在热闹的人群中吃两份常规餐。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天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异乎寻常了。我们又重新坐在一起了,就像很久以前他来到我的前排朝后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事,那天整个有点超现实。好像中间那些年都不存在一样。可是,我看着眼前的他,那个形象又是叠加的,从小孩一直到长大成人。我不停地找着对比着,看他哪里还没有变。
我就记得那天他说小时候大家不该说他聪明的,他真的把自己当一个聪明孩子一样过,一晃,长大了,完蛋了,发现被骗了。我记得这个是因为我觉得我一直在当薛宝钗,而薛宝钗是不被喜欢的那个。他突然说了这个,我好像有点意外被平反的意思,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薛宝钗仍然是不被喜欢的那个。
上了大学这两年,他的情况我基本了解。我总是找他问,问他最近怎么样。但我却很少说自己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开口说自己。这倒也不是面对他我才如此,我就是一个很难开口直接谈论自己的人。那两年是博客的时代,特别流行写那种不停按回车键分很多行但是又不能叫诗的东西。我可能写了很多那种东西。有太多的感情需要抒发,找不到男朋友的失落、找到男朋友的欣喜、失去男朋友的伤心、找到男朋友的欣喜……就总爱发一些模棱两可又自认为深奥的句子,想让人看懂又不想让人看懂。李同肯定是看见了,可他从来也不问。要么是不好意思开口问,要么是根本不关心。我想两者都有吧。
那天吃完饭,我和他往马路对面的学校走,他回家也顺路。和我们一起过马路的还有好多捧着苹果往教堂赶的人。我似乎还需要提醒自己一下,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那时候我倒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我不知道我们还要去哪儿或是就此分别,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见。但我也不好开口去问他的想法,如果问了好像我在提要求似的。我不想拖着他,好像他需要陪我做什么,需要在我身上花时间,如果他不想的话就真的不需要。
到了学校门口,他说他要跑回家了,憋着一泡尿呢,快憋不住了。看他着急的样子,我说你赶紧走吧。他整个就仓皇逃跑。大概我到宿舍没多久,他就来了短信说到家了,看来真的跑得很快。
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好像还挺伤人的。但是在当时我确实没有感觉到什么,虽然有点没意外,但这完完全全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如果你觉得这都算伤人,那他干的什么事情不伤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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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坚尼街地铁站出来,眼前开始出现中国字,路上人来人往几乎都是黑眼睛黄皮肤。这个地方和你长大的地方有点像,但又不一样,并且像与世隔绝了一样保留着很久以前的样貌。对我来说,中国城像是一个凭空而来的虚构的地方,这种平行世界般的時空错乱,才会让你真正意识到你已经离家很远了,远到你没办法轻易回去。
和同学们来吃顿早茶就算过春节了。桌上除了交流八卦,聊得最多的就是实习和毕业去向。大家要么急着实习找到能给工作签证的工作,要么抓紧修完学分拿到硕士学位回国。我有点插不上话,因为我实在没想好到底该干点什么。有目标的人和没目标的人各有各的焦虑,不知道哪种焦虑更难熬一点。只是没有想到,我变成了一个失去目标的人。
李同已经工作了,一天到晚很忙的样子,加上十二小时的时差,我们已经很难凑到一起说点什么了。我之前一直拖着没给他买那个包,一是这学期课业很忙,二是我总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寄希望于过段时间他能自己冷静下来。有一天我正在上课,他突然发来微信问我给他买了没有。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我感觉到他有点生气,但还是尽力保持着平静和积极的态度,让我尽快帮他把事情搞定。后来我还是照办了,跑到第二家香奈儿终于找到了那人要的那个款式。为了赶上时间,还用了特别贵的一种快递方式寄走了。我觉得在多花了好多运费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不过后来李同说赶上了,感觉他是真的挺开心,那我也觉得就还好,他愿意就行。
吃早茶的时候我和同学提起这件奇葩事,她们也无不被李同的真心感动,感叹去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男孩子。有一个同学问了一句他给你钱了吧,听到我说还没有,她们纷纷表示惊讶,因为一般默认代购这件事是先付钱的。
她们不明白我和李同的关系,我也无法三两句和她们说清楚。不过,既然她们都是一致的怀疑态度,这难免也让我在心里产生了一点动摇。我第一次去问了李同什么时候能把钱给我。他让我再给他一些时间。我不想去要钱,我不想看他窘迫的样子。但要钱这事会上瘾,当你不知道该和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你就去要钱。他一次次找各种说辞不能给我,就一次次更让我觉得他是在耍我利用我。我知道我的心态在一点点发生变化,直到一年后他把钱给了我。收到他转账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更希望的是他永远不要把钱给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破包搞成这样。
我在林肯中心看了人生第一场芭蕾舞剧,纽约芭蕾舞团的《天鹅湖》。一开始还能忍住,后半程几乎是哭着看完。周围的人都感到奇怪,为什么看个芭蕾舞都能哭成这样。问题是当你知道那有多难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他们跳得有多好。轻盈曼妙,就像没有重力一样。仅仅就是看到了他们高超的技艺,单纯为这个叹服到泣不成声。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那么好, 但是最美好的就在眼前,你知道它是存在的。这,还不够吗?
【作者简介】宿颖,曾任图书编辑,现自由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