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从198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无性别的神》到2002年由该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拉萨往事》,作为故事“底本”的《无性别的神》经过改版和改编,发生了诸多变化。就主题而言,从最初的成长主题转变为西藏变革主题;就叙事技巧而言,由于媒介不同,叙事语言和叙事视角都有所变化。小说以儿童视角展现了央吉卓玛的人生遭际,电视剧则以成人视角展现了西藏的发展历程。媒介转换过程中,作为小说的《无性别的神》与电视剧《拉萨往事》互为补充,一同展现了西藏的社会历史,是中国故事的不同讲述方式。
关键词:无性别的神;拉萨往事;央珍;媒介;影视改编
基金项目:本文系北方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新世纪《民族文学》的民族团结實践研究”(YCX22013)阶段性研究成果。
一、问题的提出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藏族女作家央珍以平视西藏的创作态度进军西藏文学,并凭借《卍字的边缘》《羊肩胛骨上的卍》《阳光、小雨、月亮》《白经幡,爱夕阳中》等篇章一举惊艳西藏文坛。彼时西藏的文学创作呈现出多元化的艺术风格,其一是以降边嘉措和益西单增等为代表的革命历史书写;其二是以扎西达娃与马原等为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其三则是以央珍和白玛娜珍等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叙事风格[1]。如果说前者的创作给西藏增添了“革命”和“魔幻”色彩,那么央珍的文学创作则揭开了西藏神秘的面纱,代表作《无性别的神》①被誉为“西藏文学的里程碑”,因其全方位地塑造了西藏社会各个阶层的代表形象,描写了“大厦将倾”的家族衰落和社会变革历程,又被称为“西藏的红楼梦”[2]。作为土生土长的西藏人,央珍的创作目的在于引导世人更好地认识西藏,正如央珍在《西藏不再遥远》一文中所说的:“尽量客观地描写西藏的人事与风貌……引导读者走进西藏,西藏不再遥远,这是我的奢求。”[3]央珍的首部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可以说是实现了她的这一目标。凭借此书,央珍获得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02年《无性别的神》被改编为电视剧《拉萨往事》并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作为第一部反映西藏近代史题材的电视剧,《拉萨往事》影响深远。
在西藏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曾担任《西藏文学》副主编的央珍及其文学创作是其浓墨重彩的一笔。于是就有评论者结合西藏文学的发展历程分析和解读央珍的创作,如《当代藏族文学发展视域中的央珍小说》等,除此之外,还有学者分析央珍创作中的寻根意识和女性话语表达[4],分析央珍小说中的修辞艺术[5]或散文的美学价值[6]。然而更多的研究是围绕央珍的首部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展开的。一是分析《无性别的神》的小说内容,指出《无性别的神》主要围绕历史记忆、日常生活、现代性追求、女性关照等主题展开,认为《无性别的神》的历史书写和日常生活书写有重要意义,是藏族女性的启蒙之歌;二是从小说的表达技巧切入,探析《无性别的神》的书写特色,指出央珍小说语言诗化的特点,认为央珍语言逻辑极富概括性;此外还有学者就《无性别的神》的创作过程探究央珍的心路历程。
小说《无性别的神》得到了应有的研究和重视,然而作为《无性别的神》的影视改编,《拉萨往事》除了概括性地介绍《〈拉萨往事〉高原在回叙》(1998)、《讲述西藏的故事》(1999)外,鲜少被评论界提及,将小说和电视剧统一起来的研究更是近乎空白。作为第一部反映西藏近代史题材的长篇电视剧,《拉萨往事》集中展现了西藏和平解放前的社会历史风貌,是对小说《无性别的神》的影视化补充。将小说《无性别的神》与电视剧《拉萨往事》结合,不但能从不同角度分析西藏变革历程,还能探究中国故事的不同呈现方式,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本文运用文献法和比较研究法研究《无性别的神》的小说文本和电视剧改编,探讨小说和电视剧叙事主题和叙事技巧的流变,为当代文本改编和故事呈现提供借鉴意义。
二、叙事主题与叙事技巧的流变
(一)叙事主题:成长与社会历史变革
《拉萨往事》延续小说《无性别的神》的故事和人物,用电视这个媒介来反映解放军和平解放西藏的历史,同样是主旋律的“书写”。小说《无性别的神》以平视西藏的态度,书写小女孩央吉卓玛周边的日常生活,以小见大透视西藏各阶层的生活情貌;而电视剧《拉萨往事》则以宏大的场面展示了西藏的变革历程,叙事主题是社会变革和历史变迁。
小说和电视剧主题上从成长叙事到展现社会历史变革,经历了怎样的变迁?1988年的短篇《无性别的神》中运用了意识流写法,书写的是“二小姐”的过去与出家成为吉尊后的现在。从1989年《西藏文学》刊登的部分长篇小说《玫瑰色的法轮》②的文本内容来看,是对中年曲珍过往回忆与未来期盼的描摹,是历史的回顾性书写。根据《玫瑰色的法轮》修订的1994版《无性别的神》,中年曲珍部分被删去,通过书写央吉卓玛③的幼年与少年时期来表现西藏贵族与奴隶的生活状态,展现西藏社会的变迁。故事结局央吉加入了解放军的学习队伍,学习汉语与新思想,并在最后离开了拉萨。解放军的书写给整部作品加上了主旋律的色彩,央吉离开拉萨预示着追随“无性别的神”所代表的平等和公正,也意味着西藏反叛的现代性力量将在内地获得新生。2018年《无性别的神》修订本中,结局只写到了央吉离开寺院。寺院生活本是央吉在历经世俗生活和贵族生活都无法获得平等和尊重的最后选择,然而寺院也并非“净土”,同样充斥着高低贵贱贫富差异。央吉离开寺院后的选择我们无从得知,但根据前文央吉对解放军情感变化的书写,她大概也会去往内地。与1994年《无性别的神》的主题大致相似,只是小说结局更为含蓄耐人寻味。
2002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电视剧《拉萨往事》展示的社会画面更广,不仅展示了西藏社会缓慢而曲折的变革,还展现了西藏政治变革下噶厦政府、宗教活佛与各方力量的交织。央吉的生活场景变化成为政治生活的一种补充,补充政治生活与贵族生活之外的奴隶生活与宗教生活。从小说文本到电视剧是由个人命运书写到整个社会历史的书写,是个人话语到民族国家话语的变迁。民族影视因其独特的属性,自萌兴之初就肩负着塑造民族形象、消除民族内部矛盾与各民族隔阂、扩大民族间交流、增进民族了解、加强民族大团结的重要历史任务。因此,民族影视从来就不单以市场利润为主导,还要受到国家话语和民族历史话语的规约,承担着弘扬真善美和表达各少数民族追求美好生活热切希望的任务,也因此少数民族影视大多带有正能量和主旋律的色彩。《拉萨往事》也不例外,展示了解放军到来前旧西藏的黑暗腐朽和不平等,歌颂了“无性别的神”给西藏带来的全新变化。正如《讲述西藏的故事》一文所说:“这部电视剧艺术地反映出西藏的和平解放、与祖国同呼吸共命运、走社会主义道路之必然。”[7]
(二)叙事视角:儿童与成人
小说《无性别的神》以央吉卓玛的儿童视角展开。她的视角纯真而细致,从贵族中上层再到下层平民奴隶,从政府官员再到寺院尼姑,从反叛的央吉卓玛眼中,我们一一领略了20世纪中前期的西藏生活。透过央吉的孩童之眼,我们能够窥见旧西藏政府的腐朽、社会的不公和奴隶生活的悲惨,这一切都是解放军解放西藏的必然。可以说,小说《无性别的神》是以儿童视角还原了历史现场,小女孩央吉的细腻观察弥补了社会变革大潮下的细节部分。儿童涉世未深,知识有限,于是就以自己的童稚之眼去看待和观照她所看见的一切,正因为这样,批判力度更深,以儿童视角揭露了成人世界的荒谬、虚伪和残忍。如央吉会问拉姆为什么要让白玛大姐去庄园,侧面突出了表哥的荒淫,陌生化的孩童视角也引发了读者的深思,使文本充满价值意蕴空间。
电视剧要求叙事视角准确,故事讲述逻辑清晰,故事线完整,使观众将主体感情倾注到主人公身上以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当观众收看电视剧时,如果是以一种局外人的角度来观看,则必然不能引起较好的收视效果,而一旦观众发生移情,以剧中主人公的角度来贯穿整部电视剧,那么收视效果就达到了。”[8]因此《拉萨往事》中运用的是以白珍为主的成人视角,观众可以将自己代入白珍的视角中去,感受支撑维系一个家庭的艰难,感受身为母亲的思虑和烦恼,于是电视剧情绪的表达就获得了成功。此外,成人视角能够更好地展示宏大场面和事物的整个发展变化过程,从央吉的角度只能通过德康府大人的谈论来推演西藏变革,儿童视角所窥见的只是历史和社会现象的局部,而从白珍等人的成人视角却能窥见变革的全貌。
(三)艺术效果迥异
电视剧《拉萨往事》由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改编而来,与小说讲述的故事一脉相承,叙事技巧上也有一些共通性。如以梦境喻示死亡,小说中央吉父亲去世前身着官服与小女儿告别,电视剧《拉萨往事》也延续了这一场景,而且还新增了奶奶去世前央吉的梦境画面。央吉在去往帕鲁庄园时梦见阿叔骑着马向她走来,其实也预示着阿叔不久之后离世。以梦喻事给文本和电视剧带来朦胧的美感,这种委婉的叙说方式不仅扩大了意蕴空间,还渲染了西藏的神秘色彩。
电视剧《拉萨往事》通过电视这个媒介,展现了更广阔的西藏。虽然《无性别的神》与电视剧《拉萨往事》讲述的是同样的故事,但由于呈现的方式不同,即叙述和表演的差异,从而产生了不同的艺术效果。小说运用的媒介是文字符号,作者通过叙述呈现一个故事,受众通过阅读与作者沟通,读者通过想象和联想完善故事。阅读除了要求读者有审美需要之外,还需具有一定的知识文化修养,因此受众远没有电视广泛。而电视剧所传达的要旨通过表演呈现,情节的可视化处理不仅让事物的呈现更直观,也能让普通观众直观了解故事的核心。电视剧作为大众的艺术,让原著《无性别的神》所描述的故事走向大众——通过观看电视就能领略西藏的风土民情和人物风貌,从而实现了央珍的创作理想:“西藏不再遥远。”。
电视剧《拉萨往事》不仅展现了西藏的变革历程,还直观展示了西藏的风情。如对藏族风俗的展示,剧中演员们身着长袖宽腰大襟的藏袍,已婚妇女在腰间系上或典雅或素净的邦典,男子发辫盘于头顶,女子梳成双辫或垂于双肩,并在辫梢挂以饰物。举办宴席时要进献哈达,喝酒前要坚持三口一杯礼节。每当有喜事,德康府下人都要在地上画上象征吉祥的白色符号,而这源于藏族文化中崇尚白色的风俗。剧中还出现了藏族的重要节日——雪顿节,以及欢庆时表演的藏族戏剧。藏族中两人相见,比较亲切熟络的人会行碰头礼,如德康府太太白珍与已成为解放军的财旺相见时,两人亲切地行了碰头礼,从此看出两人感情深厚。值得一提的是,电视剧将小说文本中提及的西藏现代化直观地展示了出来:白珍佩戴西式手表,剧中人物收听美国新闻,德康府电灯坏了,请了个英国人来维修,成批的贵族青年出国留学。这一切都印证了央珍的说法:西藏甚至比内地更现代化。
三、影视改编的经验与启示
20世纪90年代,西藏题材电视剧迎来一个发展高峰,此时拍摄和出品的电视剧有《西藏风云》《文成公主》《格达活佛》《茶马古道》等。这些作品在当时扮演的是“驱魅”和“解释”的作用。西藏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生活环境,一直与“灵性”“净土”“神圣”等理想性词汇相联系。正如学者所说:“国际上的西藏形象是西方话语霸权所建构起来的产物,我们对于西藏的认知也停留在一种‘自我东方化的想象层面……作为渗透力强、普及性高的电视剧,理应成为宣传西藏、塑造西藏的重要载体。”[9]为更好地实现“祛魅”和宣传效果,《拉萨往事》塑造的必须是基于真实基础上的西藏正面形象。因此,《拉萨往事》中白珍由冷漠母亲变为慈母,财旺由无足轻重的男仆变为举重若轻的核心人物,“改变”的原因之一是为塑造积极西藏形象和宣传主流意识形态,之二則是当下时代审美的变化。
藏族题材电视剧在叙事主题上以主旋律叙事为基调,在叙事类型和角色设置上,围绕国家统一、民族团结、西藏稳定的国家话语与意识形态,体现了中国国情[10]。解放军的到来使西藏重获新生,农奴和老爷太太实现了人格上的平等,西藏远离了腐朽和黑暗,属于人民的时代终于来临,这是以主旋律叙事为基调的真实历史展示。从电视剧展现的这段真实历史,我们可以得到如下启示。一是民族平等是民族团结、民族共同繁荣的前提和基础,实施积极的民族政策能够促进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受惠于党的民族政策在新社会恢复人生自由进而去内地读书的与原著一以贯穿的农奴拉姆形象,是国家政治方针和民族政策最好的“代言人”,她的身份变化充分体现了我国民族政策的优越性;二是民族团结是社会稳定的前提,是祖国统一的基础,在中华民族文化发展、制度创建的过程中,各民族自觉地参与其中,发挥了积极作用,这是中华民族精神与意志力的源泉,在历史的发展中,各民族政治、经济、文化、情感上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正是藏族与各民族割不断的血肉联系才让解放军和平解放西藏有了情感基础;三是国家统一、社会稳定、民族团结才能让各民族共同繁荣,1951年5月23日西藏和平解放,既开辟了百万农奴翻身解放的道路,又开启了西藏走向繁荣富强的光明前程,逐步实现《拉萨往事》索朗嘉措等人追求的“西藏兴旺繁荣”的人生理想。“我相信西藏会有新的一天,我们会有新的开始”“我想用我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随着西藏的和平解放,人民迎来了崭新的春天。
《拉萨往事》这种宣传西藏、传递民族团结和家国一体的成功经验值得学习和借鉴。《拉萨往事》不仅在政治思想上具有教育意义,在审美层面的经验也值得当下参考。作为第一部在西藏实景拍摄的西藏题材的电视剧,《拉萨往事》剧中的西藏人物全部由藏族演员出演,真实的场景和贴切的演员生动、细腻地展现了20世纪20年代到50年代的西藏民俗民情,人物的成长与社会的变革同步,展现了西藏解放后西藏人民的真实生活和蜕变历程。审美上的缺憾则是在民族话语和国家话语裹挟下人物性格单一刻板缺乏层次感:在解放军到来后,影响时局的主要人物例如强桑、索朗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顺应事态的发展,央吉、财旺等人更是沦为政治大局的传声筒。贯穿始终的国家民族主旋律使《拉萨往事》中的人成为了“大写的人”而非“生活的人”。
《拉萨往事》与《无性别的神》一脉相承,用电视媒介立体直观地呈现了《无性别的神》的故事核心和价值理念,但是相较于小说,电视剧为国家、西藏宣传的正面色彩太浓烈,反而降低了电视剧《拉萨往事》的审美价值。因此,当代文本在讲述中国故事时应该积极借鉴吸收《拉萨往事》的经验与不足,在呈现故事内核和价值观念的同时不损害文本的审美性,积极展现中国故事的不同姿态。
注释:
①《无性别的神》共有三个版本:短篇小说《无性别的神》1988年发表于《西藏文学》第五期;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1994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修订版《无性别的神》由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电视剧《拉萨往事》根据1994年版的长篇小说《无性别的神》改编而成,并于2002年播出。
②1989年的长篇小说《玫瑰色的法轮》由1988年的短篇小说《无性别的神》扩充而来。
③1994年版本的《无性别的神》已将主角名字确定为德康家族二小姐央吉卓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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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何欣,北方民族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