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亚洲,黄 涛
(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兰州 730000)
在《大纲》的“机器论片段”[1]《大纲》即《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机器论片段”相当于中译本的“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一节。中,马克思依据一般智力(也译为“普遍智能”)与劳动相分离的趋势,探索资本主义社会形式所蕴含的自我否定力量,构思了“魁奈之谜”这一资本主义崩溃逻辑:“由于一般智力(特别是体现在机器上的科技知识)的积累,劳动将成为资本主义积累的次要部分,从而导致劳动价值论的危机,并炸飞资本主义的基础。”[2]参见:PASQUINELLI M.On the Origins of Marx’s General Intellect[J].Radical Philosophy,2019(6):43-56。在这里,马克思实际上提出了工业时代的“度量问题”[3]这是笔者比照奈格里等人提出的当代“度量问题”所做的概括。:随着一般智力的崛起,物质财富的创造越来越不取决于直接劳动时间的耗费,价值越来越无法充当“现实财富”的尺度,一旦到达某种程度,资本主义社会形式就将走向解体,劳动价值论也会随之失去理论解释力。将这一片段奉为圣经式文本的奈格里等人通过重新解读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概念,在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中敏锐地捕捉到物质基础的新变化(即社会主导劳动的非物质化),从而提出了后工业时代的“度量问题”:随着一般智力与劳动的重新结合,不可度量的非物质劳动的崛起使得劳动价值的时间尺度失效,从而引发资本主义的可度量性危机(crisis of measurability)与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危机,资本主义现在只有依靠“金融修复”[4]对于这一概念的讨论,参见:PITTS F H.Measuring and Managing Creative Labour:Value Struggles and Billable Hours in the Creative Industries[J].Organization,2022(6):1081-1098。(financial fix)才能创造价值的度量和通约机制,才能苟延残喘。然而,在海因里希看来,“机器论片段”相较于《资本论》还存在一系列理论问题,“当哈特和奈格里认为劳动不再是价值的尺度时,他们所依据的其实不是《资本论》中的价值理论,而是《大纲》中的模糊表述”[5]参见:HEINRICH M. Crisis Theory,the Law of the Tendency of the Profit Rate to Fall, and Marx’s Studies in the 1870s[J].Monthly Review,2013(11):15-31。。在这个意义上,只有从《大纲》回到《资本论》,才能深刻反思这两个“度量问题”的理论问题,才能真正捍卫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一般智力”是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提出的重要概念,正如普舒同(Moishe Postone)所言,“一般智力这一术语,不过在表达他一再重复的一个观点,即存在着超出价值界限的总体社会财富生产能力”[6]参见:奈格里,哈维,普舒同,等. 马克思的《大纲》与当代资本主义:纪念马克思《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160 周年[J].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8(4):10-25。。换言之,一般智力意味着价值生产只是社会财富生产未来要超越的历史特定形式。这一点也体现在马克思本人的提纲中。众所周知,“机器论片段”之名并不出自马克思之手。就其本人的提纲而言,这一部分的核心内容出现在《资产阶级生产的基础(价值作为尺度)与其发展之间的矛盾》[7]英文版标题为“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Foundation of Bourgeois Production (Value as Measure) and Its Development”。参见:Marx K. Grundrisse: Foundations of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M]. London: Penguin Books,1993:704-707;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M].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00-102。的标题下。而“一般智力”概念就出现在这一内容的末尾,意指“一般社会知识”[8]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M].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02,即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所呈现出的社会总体智力水平。鉴于此,一般智力就具有历史特定性与社会总体性:一方面,它不是超历史的“普遍智力”,而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另一方面,它也不是孤立的“个人智力”,而是使前者得以可能的社会总体智力。进一步的问题则在于,一般智力虽然是“从劳动实践中提炼出来的知识的结晶”[9]参见:曹天予.ICT 革命与非物质劳动:当代社会形态话语斗争的主战场[J]. 科学与社会,2021(1):72-103。,但其本身并不是劳动。它要转化为直接的生产力就必须采取一定的作用形式:“与劳动结合起来”或“对象化为劳动资料”[10]参见:孙乐强. 马克思“一般智力”范畴的当代重构及其效应评估[J]. 探索与争鸣,2021(1):50-59。。
随着社会历史条件的变化,一般智力转化为直接生产力的主导作用形式极为不同。在机器大工业时代,这种主导作用形式是作为固定资本的机器体系,“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表现为固定资本的属性”[8]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M].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92-93。相对于吸收了一般智力的固定资本,工人的直接劳动在生产过程中丧失了一切技能,变得越来越抽象空洞和微不足道,它“从一切方面来说都是由机器的运转来决定和调节的”[8]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M].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91。这样,工人就从生产过程的“主导者”变成了“旁观者”,沦为机器体系的附庸。“可见,资本的趋势是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而直接劳动则被贬低为只是生产过程的一个要素。”[8]94直接劳动的萎缩与固定资本的崛起意味着属于一般智力的新时代到来了。“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8]102新时代的到来让马克思看到了解放的新希望,其理论探索成果便是“机器论片段”中的资本主义崩溃论:“资本本身是处于过程中的矛盾,因为它竭力把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又使劳动时间成为财富的唯一尺度和源泉”,而“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8]101。换言之,马克思此时构想的资本主义崩溃逻辑建基于资本自身的结构性矛盾:一般智力的积累与直接劳动的排除肇始于资本无限增殖的欲望,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资本自身的物质基础(即直接劳动时间)的逐步掏空。
在德国新马克思阅读学派的海因里希看来,这一崩溃逻辑正是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中解答的“魁奈之谜”,即“为什么只是关心生产交换价值的资本家,总是力求降低商品的交换价值”[11]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72。这一谜题最早由法国学者魁奈提出,他在《关于商业和手工业者劳动的问答》中将其表述为:“你们认为,在工业产品的生产中,只要不损害生产,越能节省费用或昂贵的劳动,这种节省就越有利,因为这会降低产品的价格。尽管如此,你们又认为,由工人劳动创造的财富的生产,在于增大他们产品的交换价值。”[11]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72可见,资本的发展在魁奈眼中是自相矛盾的:追求无限增殖的资本一方面立足于对劳动时间的榨取,另一方面又着力排除劳动时间。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承继魁奈的思路,将“魁奈之谜”视为资本自身的结构性矛盾,并进一步论证科学的直接生产应用将加剧这一矛盾。或者说,他认为这一矛盾在机器大工业时代暴露得最为彻底。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应用最集中地体现了资本与科学的共谋关系:资本借助于科学的理论支撑,调动起自然的伟力,从而使得工人的直接劳动下降为生产过程的附属要素;科学则借助于资本的资金支持,加速推进自身的发展,从而为其直接生产上的应用开拓更大的空间。
但依“机器论片段”的判断,这种貌似和谐的局面实际上却会使得资本主义价值生产陷入“度量问题”的泥沼之中,原因在于:随着工人的直接劳动被排挤出生产过程,财富的创造越来越不依赖于工人的直接劳动时间,反而日益建基于科学对自然力的驯服,“发明就将成为一种职业”[8]99。随之而来生产力的提高虽然可以在同样的时间内提供更多的使用价值(即物质财富),但却无法提供更多的价值,因为后者的唯一决定因素是劳动时间的耗费。“现实财富倒不如说是表现在——这一点也由大工业所揭明——已耗费的劳动时间和劳动产品之间惊人的不成比例上,同样也表现在被贬低为单纯抽象物的劳动和由这种劳动看管的生产过程的威力之间在质上的不成比例上。”[8]100在这种情况下,随着一般智力的崛起,基于直接劳动时间耗费的价值生产与基于生产力发展的物质财富生产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价值便越来越不适宜充当“现实财富”的尺度。至关重要的是,这一结构性矛盾是资本自身所固有的,资本的每一次凯旋同时就意味着矛盾的进一步激化。一旦到达某个临界点,资本主义社会形式就将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洪流中轰然解体,劳动价值论也会随之失效,人类历史将有望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新纪元,从而实现一般智力与劳动的重新融合。在马克思看来,虽然个人未能在共产主义社会的初级阶段(社会主义社会)全面占有一般智力,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对立将在共产主义社会的高级阶段彻底消除,从而实现一般智力与劳动的全面融合,为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开辟广阔的天地。
如上所述,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基于一般智力与劳动相分离的趋势,探索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自我否定性(即“魁奈之谜”),提出了工业时代的“度量问题”,并将二者的重新融合置于共产主义社会。但依哈特与奈格里之见,在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型过程中,第三产业的强势崛起使得一般智力与劳动相融合成为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的新趋势。一种新的资本主义经济范式现在隆重登场了,“在第三个即目前的范式中,提供服务和掌控信息,则是经济生产的核心”[12]参见:哈特,奈格里. 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M]. 杨建国,范一亭,译.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274。可见,在哈特与奈格里看来,与马克思的预言相反,我们当下就在经历“一般智力”向“智力一般”的转变:一般智力现在不再仅仅对象化于机器体系中,不再为少数人所掌握,而是弥散于活劳动中,成为其必要的组成部分。
为了理解后工业社会劳动基础的新变化,意大利自治主义学派通过将“一般智力”解读为劳动者的内在素养,提出了“非物质劳动”概念。这一概念不能从活动层面加以界定,因为所有劳动活动都必然涉及体力与脑力的支出,“都必然有物质和非物质的因素”[9]。所以,对非物质劳动概念的界定只能基于劳动产品的非物质性。在哈特与奈格里看来,如此理解的非物质劳动主要包括两种类型:一是“生产想法、符号、代码、文本、语言图形、图像”等产品的智力或语言劳动(intellectual or linguistic labor);二是“生产或操纵情感”(如舒适、兴奋等)的“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13]参见:HARDT M,NEGRI A.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M].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108。二者都是当代资本积累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非物质劳动”概念因为定义问题饱受争议,哈特与奈格里为此还提出了具有替代性的“生命政治劳动”概念,但“生命政治呈现出诸多额外的概念复杂性,因此在我们看来,非物质性的概念,尽管有其模糊性,但在最初似乎更容易掌握,也更能说明经济转型的一般趋势”[13]参见:HARDT M,NEGRI A.Multitude: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M].New York:The Penguin Press,2004。109。而在这一趋势中,他们最为重视的是劳动者的主体性随着一般智力主体逻辑的崛起得到激活:非物质劳动者现在不再仅仅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而是重新掌握了生产的主导权,固定资本已经由机器变成了“人本身”[14]奈格里. 固定资本的占有:一个隐喻?[J]. 黄璐,译. 当代中国价值观研究,2020(4):104-111。。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智力的活劳动维度就成了价值增殖的关键点与解放之路的破局点:资本想要维持“塑形”劳动的力量,就得严加管控其劳动基础,但为了提高生产力和增殖价值又不得不拥抱劳动的相对自主性。可见,物质基础的这种新变化不仅揭示了深入骨髓的资本统治,同时也指明了解放希望之所在。
在意大利自治主义学派的视域中,社会主导劳动从“物质劳动”向“非物质劳动”的转变也意味着现实对马克思的“批判”。在《1861―1863 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其实已经触及“非物质生产”问题。在那里,他将非物质生产划分为两种情况:一是产品可以同生产行为分离开来的非物质生产,如书、画等艺术品的生产;二是产品不能同生产行为分离开来的非物质生产,如各种服务的生产。但在马克思看来,第一种情况中的大多数“都还是向资本主义生产过渡的形式”,而第二种情况“同整个生产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可以完全置之不理”[15]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17。。可见,由于社会历史条件的限制,马克思并没有深入研究“非物质生产”问题,反而将理论的重心放在了大工业的物质劳动上。在自治主义者看来,这种理论偏好影响了马克思对一般智力的理解。“难点源自这样一个事实:马克思把‘普遍智能’设想为一种科学客观化能力,设想为一种机器系统。‘普遍智能’在这方面固然重要,但它不是一切。”[16]参见:维尔诺. 诸众的语法:当代生活方式的分析[M]. 董必成,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82。而马克思没有细加考察的“非物质生产”则表明了一般智力的另一重要维度——与活劳动相结合以成为其内在属性。马克思的这种理论留白为奈格里等人提供了巨大的理论创新空间。在他们看来,随着非物质劳动成为社会主导劳动,劳动价值的时间尺度已经失去现实效力,资本主义面临着“度量问题”的挑战。这不仅会使得资本主义陷入可度量性危机,也会使得建基于物质劳动的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丧失理论解释力。
在哈特看来,“李嘉图和马克思在制造业和大工业的背景下提出了劳动价值论,在这一背景下,明确规定的工作日可以作为劳动时间的度量及其对应于所生产的价值量的相对稳定基础”[17]参见:HARDT M.Creation beyond Measure[M]//NEGRI A.The Labor of Job:The Biblical Text as a Parable of Human Labor.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9:xi-xii。。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便可以被理解为物质劳动价值论:大工业的物质劳动在明确规定的工作日内创造价值,从而劳动时间是度量价值的尺度。这种理解实际上是在均质化的具体劳动(物质劳动)与抽象劳动之间画上了等号。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大纲》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将二者等同视之[18]阿瑟看到了这一问题并指出:“这种错误在于混淆了抽象劳动概念和具体劳动的特殊形式,前者是社会形式的规定性,后者是工人劳动的物质简化。”参见:阿瑟. 新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资本论》[M]. 高飞,译.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49。。他此时认为,“随着劳动越来越丧失一切技艺的性质,也就发展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符合概念;……劳动越来越成为纯粹抽象的活动,纯粹机械的,因而是无差别的、同劳动的特殊形式漠不相干的活动”[19]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M].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55。可见,机器大工业的发展不仅使得工人沦为机器体系的附庸,被迫在明确规定的工作日内定时定量地生产物质产品,也使得一般智力与劳动相分离,工人的直接劳动随之丧失了一切技能,被简化为空洞抽象的体力耗费。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劳动就成了“抽象”劳动,而度量这一“抽象”劳动的尺度自然就是直接劳动时间。
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重心转移到工厂围墙之外,“没有改变的一点是,劳动确实仍然是资本主义生产中价值的基本源泉,但我们必须研究我们正在处理的是哪种劳动,它的时间性(temporalities)是什么样的”[13]145。在马克思的时代,与一般智力相分离的大工业物质劳动(即直接劳动)是社会的主导劳动。所以,“在马克思的意义上,商品的价值是由‘包含’于其中的简单直接劳动时间的同质单位来决定的”[20]参见:SMITH T.The ‘General Intellect’in the Grundrisse and Beyond [M] // BELLOFIORE R, STAROSTA G,THOMAS P D.In Marx’s Laboratory: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of the Grundrisse.Leiden:Brill,2013:220。。然而,一般智力与劳动的重新融合需要生命政治劳动者拥有时间自主权,因为“生命政治劳动的生产力,尤其是生命政治生产所需要的创造力,需要生产者拥有组织自己时间的自由”[21]参见:哈特,奈格里. 大同世界[M]. 王行坤,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108。。可见,区别于定时定量的物质产品的生产,“观念、图像或者情感的生产不可能在固定的时间段内进行”[21]参见:哈特,奈格里. 大同世界[M]. 王行坤,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108。。生产与生活时间之间的界限便会逐渐模糊,明确规定的工作日将不复存在。于是,工厂的物质劳动的时间尺度不再适用于新兴的非物质劳动,“以工人的直接劳动为生产核心要素的时代已经完结,以劳动时间来衡量剩余价值的价值规律的时代也已经完结了”[6]。与此同时,哈特与奈格里承继《大纲》的思路,将均质化的具体劳动(非物质劳动)等同于抽象劳动。在他们看来,“信息化生产和非物质劳动的出现有一个后果,这一后果已成为劳动过程的一种真正的均质化。……通过生产的计算化,劳动向着抽象劳动的位置发展”[12]285。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均质化所带来的抽象性建立在一般智力与劳动相融合的基础上。“在许多方面,抽象性在社会生产中急剧增加:例如,当工人将知识内化,并在协作中社会化地发展这些知识时,他们的劳动和他们生产的价值就更加抽象。”[22]参见:HARDT M,NEGRI A.Assembl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173相较于大工业的“抽象”劳动,这种“抽象”劳动的时间是不可度量的。所以,“抽象”的非物质劳动便是在时间尺度失效的情况下成为价值实体的,“劳动的时间统一体(the temporal unity of labor)作为价值的基本尺度,在今天是没有意义的”[13]145。
随着劳动价值的时间尺度失效,商品交换失去了量化的同一性法则,资本主义便陷入了可度量性危机,处于失序的危险之中。如何走出这一困境呢?在哈特与奈格里看来,资本主义现在只有依靠金融衍生品的金融修复才能创造价值的度量和通约机制,金融大亨和套利王子“是唯一还能在全部社会财富和整个世界市场上度量(或假装度量)资本主义价值的人”[22]参见:HARDT M,NEGRI A.Assembl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165-166。但问题在于,金融修复实际上会加剧经济的不稳定性,所以“这种金融机制并不能防止危机,反而会加剧它们”[22]参见:HARDT M,NEGRI A.Assembl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166,价值度量和通约机制的创造同时就意味着更为深重的金融危机。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也丧失了理论解释力。依哈特与奈格里之见,“马克思以对应的数量来提出劳动和价值之间的关系:一定量的抽象劳动时间等于一定量的价值”[13]145。但“生命政治生产一方面是不可度量的,因为它不能用固定的时间单位来量化,另一方面,就资本可以从中榨取的价值而言,它总是过度的,因为资本永远不可能捕获所有的生命”[13]146。换言之,由于非物质劳动所创造的共同性价值是不可度量的,聚焦于量化度量的马克思劳动价值论(即物质劳动价值论)便丧失了有效性,取而代之的则是蕴含着解放希望的非物质劳动价值论。鉴于此,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所设想的资本主义崩溃逻辑也必须被修正。随着非物质劳动者在后工业时代掌控了生产的主导权,资本只有采取极端手段才能勉强维持自身的“塑形”力量,但却永远都无法使所有的生命臣服。一旦从事生命政治生产的非物质劳动者集体出走,冲破资本私有化的壁垒,大同世界就将降临人间。
如上所述,奈格里等人立足于《大纲》尤其是“机器论片段”的相关论述,根据后工业社会劳动基础的新变化,提出了后工业时代的“度量问题”,进而推论资本主义的可度量性危机与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危机。但值得注意的是,“机器论片段”中的崩溃逻辑只是马克思在《大纲》中所做的理论探索之一。除此之外,他还在《大纲》的第三篇“资本作为结果实的东西”中提出了“利润率趋于下降规律”的崩溃逻辑,并且“在后来的发展中,马克思放弃了第一条逻辑,坚持了第二条逻辑”[23]参见:孙乐强. 超越“机器论片断”:《资本论》哲学意义的再审视[J]. 学术月刊,2017(5):5-18。。这样一种理论调整表明“机器论片段”并不是马克思理论探索的终章,也不是其思想发展的顶点。在海因里希看来,“机器论片段”相较于《资本论》还存在一系列理论问题。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马克思会低估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持续性,草率地将“魁奈之谜”视为资本主义的“阿喀琉斯之踵”,从而提出大工业时代的“度量问题”。与此同时,对“机器论片段”的反思也为回应后工业时代的“度量问题”指明了路径。
首先,就劳动二重性学说而言,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还未能清楚地区分开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直接劳动),这“导致了致命的后果”[24]参见:海因里希. 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资本论》导论[M]. 张义修,房誉,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205。马克思此时认为,随着机器体系对一般智力的吸收占有,工人的直接劳动因为丧失了一切具体技能,成为了“单纯抽象物”[8]100“单纯的抽象活动”[8]91。在这种情况下,资本主义价值生产的“前提现在是而且始终是:直接劳动时间的量,作为财富生产决定因素的已耗费的劳动量”[8]100。这表明马克思此时将直接劳动(物质基础)等同于形成价值的抽象劳动(社会形式),从而将直接劳动时间等同于度量价值的抽象劳动时间。正如海因里希所言,当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说到决定价值的劳动时间时,就像斯密和李嘉图那样,仅仅指的是‘直截了当的劳动’(laboursans phrase),这就无法避免混淆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的界定”[24]参见:海因里希. 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资本论》导论[M]. 张义修,房誉,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201。但问题在于,作为简单空洞的具体劳动,直接劳动再怎么具有抽象性都不可能等同于形成价值的抽象劳动,后者“之所以是抽象的,是因为市场通过商品销售使一部分社会劳动得到肯定,并因此使人们忘记生产劳动的个体特性”[25]参见:莱姆克. 马克思与福柯[M]. 陈元,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71。换言之,抽象劳动之抽象性源自交换所中介的私人劳动社会化:等价交换所需的同质基础不可能在异质性的具体劳动中寻得,所以要使私人劳动的社会化成为可能,具体劳动就必须被交换“还原”为同质的抽象劳动。对于这一点,马克思后来在《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中明确指出:“彼此完全不同的劳动所以能够相等,只是因为它们的实际差别已被抽去,它们已被还原为它们作为人的力量的耗费、作为一般人类劳动的共同性质,而只有交换才能完成这一还原,使极其不同的劳动产品相互处于同等的条件下。”[26]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 卷[M].2 版.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67。这样看来,抽象劳动实际上源自生产的社会属性而非技术属性,混淆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便会重蹈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覆辙。
值得注意的是,“机器论片段”的这一缺陷直接影响了奈格里等人对于抽象劳动的理解。正是根据这一片段的提示,他们立足于生产的计算机化(即生产的技术属性),将均质化的非物质劳动(具体劳动)直接等同于形成价值的抽象劳动,从而将不可度量的非物质劳动时间直接等同于抽象劳动时间。实际上,无论何种形式的具体劳动都必须经过交换的中介才能转化为同质的抽象劳动,具体劳动的“产品只是在它们的交换中,才取得一种社会等同的价值对象性”[11]90。这意味着,交换本身其实是中介私人劳动与社会劳动的抽象活动,没有商品向货币的惊险一跃,就没有抽象劳动的回溯性建构,也就没有私人劳动的社会化。哈特与奈格里正确地强调了抽象劳动的重要性,“但他们将劳动的抽象社会性仅仅定位于生产领域(甚至在生产领域之前),而它实际上是在完结于交换的实践抽象过程中构成的”[27]参见:PITTS F H. Critiquing Capitalism Today: New Ways to Read Marx [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17。211。所以,只要交换所实现的抽象劳动仍然存在,资本主义社会形式就将继续存在,劳动价值的时间尺度便不会失效,资本主义也不会陷入可度量性危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也不会被淘汰。可见,均质化的非物质劳动(物质基础)并不是形成价值的抽象劳动(社会形式),物质基础的新变化并没有动摇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统治地位。“只有把马克思的价值理论简化为对具体劳动及其度量的研究,它才能声称它所描述的过程处于危机之中。”[27]参见:PITTS F H. Critiquing Capitalism Today: New Ways to Read Marx [M].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17。8“度量问题”的提法实际上暴露了奈格里等人的理论缺陷。
其次,就相对剩余价值理论而言,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将“魁奈之谜”视为资本主义的“阿喀琉斯之踵”,这表明他“还没有对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有充分的认识”[24]参见:海因里希. 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资本论》导论[M]. 张义修,房誉,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203。但认识不充分不代表一无所知。面对机器大工业的崛起,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劳动资料转变为机器体系”是资本“提高劳动生产力和最大限度否定必要劳动”[8]92这一必然趋势的实现。换言之,这种历史性变革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应用有助于“提高剩余劳动对必要劳动的比例”[8]96。但问题在于,马克思此时认为,机器大工业是唯一的相对剩余价值生产阶段,而“在工场手工业中,占优势的是绝对剩余时间”[19]591。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在于,“《大纲》中的相对剩余价值论是以劳动手段的机械化、固定资本的发展和机器使用为焦点”[28]参见:内田弘. 新版《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研究[M]. 王青,李萍,李海春,译.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248。。基于此,马克思自然会忽视协作的历史地位,并把工场手工业不当地定位为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阶段。由此,一般智力与劳动的分离便被限定在机器大工业时代,随之而来的直接劳动的排除趋势则被视为资本主义价值生产面临“度量问题”的主要依据。这里就可以看出魁奈对马克思的影响。“机器论片段”所构思的崩溃逻辑“似乎立足于这样一种设想,即单个商品所包含的劳动时间的减少将等同于作为资本主义基础的劳动榨取的崩塌”[29]参见:BELLOFIORE R.The Grundrisse after Capital,or How to Re-read Marx Backwards[M]//BELLOFIORE R,STAROSTA G,THOMAS P D.In Marx’s Laboratory: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of the Grundrisse.Leiden:Brill,2013:36。。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认为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立足于生产力的提高,并扩展了一般智力的含义:一般智力不仅是“机器论片段”所理解的“被用于物质生产的社会知识”,还是“最终为资本增殖服务的合理性的生产组织形式”[30]参见:郭延超. 重思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概念[J]. 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4):88-93。。基于此,一般智力与劳动的分离便贯穿了从简单协作到工场手工业再到机器大工业的整个历史过程,而非仅仅限定于机器大工业阶段。可见,随着相对剩余价值理论的成熟,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概念绝不仅仅指“科学客观化能力”或“机器系统”,迷信“机器论片段”的自治主义者显然窄化了这一概念的科学内涵。此外,马克思对于“魁奈之谜”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意识到资本关注的是商品的剩余价值而非其绝对价值。“因此,提高劳动生产力来使商品便宜,并通过商品便宜来使工人本身便宜,是资本的内在的冲动和经常的趋势。”[11]371这表明直接劳动的排除趋势并不是“度量问题”的标志,而是资本攫取相对剩余价值的手段。物质基础的革命性变化实际上是社会形式内在调整的结果。“魁奈之谜”便不意味着雇佣劳动的消失与价值规律的消亡。“凝结于单个商品中的劳动时间的减少,只是意味着工人阶级按照某种生存水平进行再生产所必需的劳动时间(由资本支付)直接或间接地减少了。”[29]参见:BELLOFIORE R.The Grundrisse after Capital,or How to Re-read Marx Backwards[M]//BELLOFIORE R,STAROSTA G,THOMAS P D.In Marx’s Laboratory:Critical Interpretations of the Grundrisse.Leiden:Brill,2013:36。换言之,直接劳动的排除趋势虽然会降低商品的绝对价值,但同时也通过降低劳动力价值提高了商品的剩余价值,所以“这种排除并不构成对作为趋势的价值规律的否定,而是对这一规律的严格的执行”[25]167。因此,与“机器论片段”的“度量问题”预言相反,正是生产力的发展所带来的相对剩余价值,为资本敞开了增殖空间。可见,只要相对剩余价值继续存在,资本就将保持对劳动的“塑形”力量,资本主义价值规律便会继续存在,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也依旧具有理论解释力。
最后,就危机理解而言,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段”中没有摆脱“19 世纪50 年代早期以来对危机的片面理解”[24]193,将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视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崩溃时刻与无产阶级革命的绝佳时机。早在1850 年,马克思就明确指出:“新的革命只有在新的危机之后才有可能。但是新的革命的来临象新的危机的来临一样是不可避免的。”[31]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114。这一构思直接影响了《大纲》的写作,马克思在其中展望的理论蓝图是“危机。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形式的解体”[19]221,明确地将经济危机视为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解体的重要依据。此外,在《大纲》的写作过程中,马克思曾致信恩格斯:“我现在发狂似地通宵总结我的经济学研究,为的是在洪水之前至少把一些基本问题搞清楚。”[32]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19。为什么马克思会如此心急如焚呢?答案就在于:他此时在经济危机的洪水与社会形式的解体之间建立了密切的关系,想尽快为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奠定坚实的理论基础。但令人遗憾的是,这场危机虽然声势浩大,却没有如马克思所预想的那样拉开资本主义崩溃的序幕,反而很快就结束了,资本主义生产也随之加强了。
现实对理论的批判使得马克思痛定思痛。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不再简单地把经济危机视为资本主义灭亡的病理性标志,而是区分出两种危机概念:“由于剩余价值生产所引发的内在危机”与“由剩余价值实现所导致的外在危机”[23]。在马克思看来,前一种危机源自资本自身所无法跨越的结构性矛盾,“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33]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78。在这种情况下,虽然资本在增殖逻辑的支配下总是力图突破各种限制,但“利润率的下降和积累的加速,就二者都表现生产力的发展来说,只是同一个过程的不同表现”[33]参见:马克思,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 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69。换言之,资本在生产力发展中的加速积累同时就意味着利润率的下降——追求价值增殖的资本恰恰逐步掏空了自身的存在基础。这种矛盾一旦激化到某种程度,必将掀起无产阶级革命的洪流,敲响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后一种危机虽然也导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但却被马克思视为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的生理周期:“工业的生命按照中常活跃、繁荣、生产过剩、危机、停滞这几个时期的顺序而不断地转换”[11]522。可见,这种危机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丧失了活力,反而只是因为“有支付能力的消费不足、生产部门的比例失调以及流通中的货币量的限制等”[23]。并且,正是在这种危机中,资本主义的生产与消费经过“创造性的”破坏重新实现了统一,从而为下一个繁荣期奠定了基础。这就表明经济危机不一定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全面解体与无产阶级革命的最佳时机,反而可能是资本主义自我调整的必要契机。在这个意义上,由于忽视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持续性,哈特与奈格里显然高估了“度量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所抓住的物质基础新变化实际上是这一社会形式为了价值增殖而做的内在调整。因此,他们自然看不到,“资本主义的通约需求永远面对着现实的质的复杂性”,可度量性危机毋宁说“是一个永久的危机,以至于根本就不是一个危机”[27]193。
马克思毕生都在探索资本主义社会形式所蕴含的自我否定力量。但他在“机器论片段”中显然低估了社会形式的持续性,草率地将“魁奈之谜”视为资本主义崩溃的客观依据,才会提出工业时代的“度量问题”。实际上,一般智力与劳动的分离只是资本攫取相对剩余价值的手段,直接劳动(物质基础)的排除趋势其实是增强而非削弱了社会形式的统摄力,所以这一“度量问题”显然是不成立的。在后来的《资本论》中,马克思的诸多理论探索步入了成熟,其对资本主义社会形式的自我否定性也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些决定性的理论进展上,那些止步于《大纲》的解释者们并没有跟得上马克思的脚步。”[24]210就此而言,迷信“机器论片段”的奈格里等人所提出的后工业时代的“度量问题”暴露了他们“对形式的疏忽”[34]参见:齐泽克. 视差之见[M]. 季广茂,译. 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424。。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社会主导劳动的非物质化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为了价值增殖而做的内部调整。过分高估物质基础的新变化所蕴含的革命潜能,恰恰会沦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隐性同谋。在这个意义上,只有深刻反思当代西方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才能真正深化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才能真正捍卫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