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晨,杜佩玲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在2020年底的中央农村会议上习近平强调:“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1]2021年2月,新世纪以来第18个指导“三农”工作的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发布。该文件是在脱贫攻坚任务已完成的新形势下,为适应“三农”工作重心从脱贫攻坚到全面推动乡村振兴的历史性转移,进而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总体部署。乡村振兴是系统工程,如何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实现落地见效是需要全面研究的课题。习近平提出“广泛依靠群众,举全社会之力推动乡村振兴”[2],为乡村振兴指明了方向。广大社会力量的积极参与能加强人才、资金等资源向农村的流动,从而促进资源的有效配置[3]。作为社会力量之一的高等院校有着突出的智力、人才密集优势,曾为我国全面脱贫做出重要贡献,因此在推动乡村振兴落地见效上,被寄予厚望。大学如何能不负期待,合格扮演“科技创新和成果供给的重要力量”“高层次人才培养集聚的高地”“体制机制改革的试验田”“政策咨询研究的高端智库”[4]等角色?在同处东亚的日本,2006年政府改订《教育基本法》,在大学的“教育”“研究”两项基本功能后新增“社会贡献”,故直接为社会做贡献成为大学的“第三使命”。从此日本大学与乡村协作,缓解乡村“过疏化”“空心化”的难题,推动“乡村再造”的做法形成风潮。2006年至今,日本大学与乡村的协作已进行了十余年。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梳理十余年演进历程,全面分析其发展变化的逻辑进路,必定会对我国大学与乡村协作、共同推进乡村振兴落地见效有所裨益。
从1955年开始,日本进入了持续近二十年的实质经济成长率平均10%左右的高速经济成长期。高速经济增长使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也让日本国内地区发展不平衡的问题凸显:以东京、大阪和名古屋为中心的三大都市圈虹吸效应明显;中小都市与广大乡村因资源持续流出,开始出现“空心化”的疲态。日本政府为促进内需扩大,于1987年制定《综合保养地域整备法》(resort法),一时国内度假潮流大盛。不少乡村为了缓解空心化,引入外来资本建设高尔夫球场、酒店、滑雪场等大规模游乐设施,当地村民也从观光业中分得一杯羹。但激发乡村活力不仅仅是增加收入,一味依赖外来资本只能实现外来型发展,村民只扮演了土地和劳动的提供者角色。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泡沫经济崩溃,外来资本撤出乡村,外来型发展无法维持。学界提出激发乡村活力需从“外来型”转向“内发型”,不偏重经济开发,而是因地制宜选择综合性、多样性的活性化路径,由村民自主地“从不同地区特性中发现与时代相适应的新价值”[5]。因此有研究者建议以“乡村再造”取代较陈旧的“乡村活性化”提法,得到广泛赞同。内发型“乡村再造”的特征之一是重视发挥“主体”的作用,“主体不同,领导者不同,自然会采用不同方法,带来不同效果”[6]。进入二十一世纪,“主体多样化”的观点开始进入政策层面。日本政府推出着眼于国土利用保护的《国土形成计划》,提出从“新公共”(New Public)视角振兴地方,列举了“NPO、大学、自治会、地区内外个人与企业”等多样民间主体,认为其可作为地方振兴的承担者,参与建构民间协作或与行政机关合作的机制,如此“能切实提升解决地方问题的可能性”[7]。
进入新世纪以来,日本大学被赋予“社会贡献”的义务,也被圈定为乡村再造的主体之一。日本文部科学省《令和三年度学校基本调查》显示,日本现有大学803所[8]。虽从运营形态上可分国立、公立、私立,规模可分为大、中、小,坐落地点可分为大都市、地方都市和乡村,但所有大学都拥有教师、学生等“人才”、校园等“物·空间”,以及从基础到最先进的“知识”,因此有参与乡村再造的多种可能性。纵观日本大学助力乡村再造的十余年历程,我们发现其协作不光局限于大学层面,更有教师个体、研究室、院系等不同层次[9];协作模式也从简单交流到专注于解决问题,再到全面深度合作,显现出不断深入的趋势。简言之,日本大学与乡村的协作历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以2006年《教育基本法》修改为起点,出于履行“社会贡献”义务的目的,日本各大学与地方、产业界的协作风起云涌。与对产学研机制并不陌生的产业界相比,久受“空心化”“过疏化”困扰的乡村地区与大学交流少,因此抱有更大的期待。调查数据显示,日本全国1741个自治体(市町村)中,1301个自治体既无大学本部,也无大学校区、分校[10]。与大学无缘的自治体更倾向于与大学协作,究其原因并不复杂。首先,深受“高龄化”困扰的村民期待来自都市的“有活力的年轻人”为乡村社会带来活力。大学生毕业后若能来乡居住,更能让濒临解体的乡村共同体重现生机。其次,对大学作为知识、智力密集地的憧憬,希望其能围绕地域资源展开研究,借科技之力解决乡村问题。
这一阶段的主要协作模式可称为“交流型”协作,大学生与村民一起从事短期农业生产,或帮助村民策划季节性活动,以促进共同体的情感联结。如神户大学农学系在兵库县篠山村落内的农业体验活动;岛根大学生物资源科学系在岛根县饭南町狮子集落参加插秧苗、收稻米等农业·农村体验交流活动;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院在山梨县早川町的农业体验活动等都属于此类。也有少数交流活动持续时间较长,如龙谷大学社会学专业师生在滋贺县大津市八屋户北航船地区参与稻米、芋艿等作物的种植,其后策划并实施了名为“种”的小规模农村活性化项目。该项目涵盖了农作物栽培、销售,农作物周边产品开发和观光服务。项目组学生于2010年和2011年接受了《中日新闻》《京都新闻》《读卖新闻》等媒体的采访,还两次在滋贺县FM广播节目e-radio上介绍参与乡村再造的经验[11]。
虽然具体形式多变,但“交流型”协作的特点可通过协作准备、协作内容和协作关系等方面呈现。首先,此类协作没有固定操作流程,也没有严格操作指南。一般是设有农学院或农学专业的大学牵头,校方行政人员或教师凭借个人社交关系与町、村等乡村共同体的负责人对接,再根据乡村的反馈确定协作的时间与进程。协作没有针对性,对象乡村的选择较少有契合度考量,因突发原因临时更改的例子并不少见。其次,此类协作的内容相对简单,大学生在农忙期从事农业生产,并与村民展开类似“走亲戚”的随性交流。协作常以《农业社会学》《实践农学入门》等实践类课程布置任务——展开实践——撰写心得——结课并获得学分的方式进行,较少形成固定的项目。最后,大学与乡村间的协作关系相对松散,协作一般基于教师、校方行政人员与乡村共同体负责人的口头协议,不存在正式的合同文件。但是,看似随性的协作却产生了独特效果:对深受“老龄化”困扰的村落而言,充满活力的大学生能带来新鲜感,一同干农活更能滋生“有年轻人帮忙”的感受,有研究者称之为“交流的陪跑效果”[12]。同时,村民们习以为常的风景、特产,在来自都市的教师与学生眼中却是宝藏,因此交流成为村民重新审视土生土长的乡村环境、增加自豪感、提升共同体向心力的起点。有研究者认为城乡交流对乡村再造意义极大,应以战略性目光看待。困扰日本乡村的“空心化”可细分为“人、地、村”并进的“三个空洞化”:年轻人口持续流出造成“人的空洞化”;乡村共同体高龄化严重,农林地因无人打理而荒废,此为“地的空洞化”;随着人口流出与生活方式的改变,村落无法维持原有机能,道路、水源维护等公共事业无法正常运转,即“村的空心化”。大学与乡村的“交流型”协作为村民提供了重新评价乡村社会的机会,有助于村民自豪感的提升,能有效逆转三个空洞化趋势,产生“都市农村交流的镜子效果”[13]。
不过,“交流型”协作以大学生频繁来往乡村为前提,因此存在难以延续的问题。如大学生来往乡村往往以课程实践环节为基础,结课后会因交通费用和时间因素无法持续来往。村民也会因交流由密变疏,或热心招待但未收到预期效果而滋生失望情绪,导致“交流疲惫”的心态出现。如此一来协作可能由预期的皆大欢喜变为“乡村不满”与“大学不安”。虽然协作失败的直接原因可能是乡村与大学协作双方沟通不足,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双方对协作的认知较为浅表,未能就协作目的、路径选择等问题深入思考。
日本农村研究专家结城登美雄有言,富裕程度不是唯一的评价标准,与都市不同的居住环境、文化、社区、自然风土、生活方式与理念是乡村具有的独特魅力。“乡村再造”不是向东京等大都市靠拢,而是重新审视自己居住的乡村,深入挖掘其价值并进行评价,争取为下一代提供更好的工作与生活场所[14]。在第一阶段的“交流型”协作中,乡民通过与大学生的交流,对司空见惯的乡村环境进行再审视,不同村落展开了“探宝运动”“地区力量检查”等活动。中坚村民制作“乡村价值地图”,所有村民共享信息并展开讨论,进一步确立乡村发展方向,发现急需解决的问题。村民在为本村独特资源自豪的同时,也形成“村落问题就是自己的问题”的当事人意识。
发现问题只是开端,其后是寻求大学协助,共同解决问题。以往寻求大学帮助有三种路径:第一种为“行政主导”,地方行政部门通过调研发现问题并与大学协商,一起确定解决方案。在1999年到2010年间,日本政府实施了称为“平成大合并”的大规模市町村合并,行政机关人员缩减10%以上,农林水产领域人员减少比例在23.5%~33.4%之间[15]。人员缩减导致机关平均业务量骤增,行政主导难以维持。第二种是“大学主动”,即大学研究机构出于科研需要,主动向乡村提出解决问题的建议。第三种为“地域主导”,不是被动等待地方政府、智库或大学提出问题,而是乡村(包括本地NPO、村民团体、乡村企业等)发现问题,并基于解决问题的强烈意愿邀请大学师生协作。在这一阶段,乡村主动邀请的比例较大,而且一般解决具体明确的问题,这种协作被称为“问题解决型”。如群马大学工学系师生受邀协助群马桐生地区绢织物产业恢复活力,还利用丰富的竹资源进行传统建筑群保护。又如神户大学农学科学系师生受兵库县篠山地区委托,研发健康型黑豆与山芋新品种作为地方新特产。再如岩手大学开发全新的鱼虾干燥技术,帮助岩手县久慈市下属乡村企业研发出人气商品等等。
简言之,此阶段日本大学助力乡村再造的主要模式为“问题解决型”协作,其特点可从协作准备、协作内容和协作关系等方面加以概括。首先,与较随意的“交流型”协作不同,此类协作的实施需要事先整备人力、资金、场所等生产要素。“交流型”协作对大学主体的专业性并无要求,协作费用也仅是师生食宿与交通费。而“问题解决型”协作目的性明确,可能需要农技、生化、营销、传播、环境艺术等各专业人才积极介入,而且无论产品研发还是生产销售链构建都需要中央或地方政府的补助金支持。其次,协作内容为通过实践活动解决特定乡村存在的具体问题。协作一般围绕单一的专业性课题进行,如新特产开发、绿色观光推进、产品周边开发与村落景观改造等。再次,此类协作因需引入信息、技术、财物力与人力等资源,大学与乡村双方为降低风险,会签订正式或意向性合同固定协作关系。
“平成大合并”后,日本自治体平均规模扩大,行政人员人数却不断缩减。具体到乡村,地方政府人力物力有限,难以扭转“空心化”“过疏化”趋势,基层乡村共同体的“自救”“自助”需求更为迫切。村民主体对乡村实态展开调查,明确发展方向,圈定急需解决的问题,之后主动与大学进行协作。在这一阶段,乡村与大学的协作不再是泛泛的“交流”,而是有明确的问题意识,目的性强烈,因此协作成效较明显:或成功研发新产品,或观光产业初现规模,或传统特产实现形象更新等。有研究者统计,“问题解决型”协作的平均维持时间为1.8年,持续2年以下的占比86%[16]。因为此类协作有明显的成果导向,可见协作大多在2年间有所收获。但数据也说明此类项目多为单次短期,大学与乡村双方未能形成长期协作的机制,一旦具体问题解决,协作动机即消失。如此一来,双方设置的活动场所、政府提供的补助金、大学师生的劳动等投入的时间、人力、资金无法循环利用,双方也难以通过长期合作积累社会资本。在总结了各地区乡村再造的案例后,有研究机构提示,乡村再造不仅要解决具体乡村的具体问题,更要通过以村民为核心的多主体共同协作,营造乡村特有、良好的环境,建设有活力的乡村[17]。这才是乡村再造最终的目标。
2015年日本政府推出新的国土形成计划(第二次计划),称“近年地区与大学协同,进行区域性活动的事例有所增加。大学等教育机构在培养能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才上,在充当地区的协作基地上发挥了作用。而且,大学、大学生与地区能维持较长时间的协作关系”[18]。“大学”与“大学生”并列的提法,是此前的乡村振兴文件中从未出现过的。可见大学校方不再是与乡村协作的唯一主体,大学生的主体性、独立性增强。梳理文部科学省评选的大学乡村协作优秀案例可见,“交流型”“问题解决型”协作一直存在,但一种被称为“知识共享型”的协作模式逐渐增多。地方行政机关、大学管理部门适度放权,从直接参与转入后台,教师与大学生、硕士生成为核心参与者,从专业知识出发,与乡村进行深度合作。“知识共享型”协作并不排斥交流,也致力于解决问题,但它最大的不同在于包容性与系统性。来自大学的协作者同样给建议,举办研修班、演讲会,但更注重与乡村保持长期信赖关系,以专业知识为基础,寻找与乡村发展方向的契合点。大学向乡村提供知识和技能,也从乡村收集来自现场的宝贵信息,不是对乡村单方面的帮扶,而是与乡村共同发展。在这种机制下,乡村、大学、教师和学生等多主体都有“获得感”,能有效地降低以往协作中经常出现并造成消极影响的“交流疲惫”与“课题重复”。如东京农业大学在以北海道网走市为中心的okhotsk地区设立“okhotsk校区”,为该地区丰富的生物资源提供加工、流通等系列技术援助。该校利用网走市养殖的1000匹鸵鸟研究培育法和商品开发,教师、学生和乡村企业共同设立公司,师生全程参与研发、生产、销售并按时分红。再如金泽大学改造废弃校舍,建成大学和地区的交流研究基地“能登学舍”,运行的“能登里山里海my star”项目以45岁以下男女为对象,培养能振兴能登地区的“领导人”。数年间该项目培养出多名投身能登振兴的人才,还有21名学员主动在较偏僻的奥能登定居。金泽大学师生还邀请农业法人代表、农家、农协职员等组成网络“支援联络会”,为有意搬到乡村居住的人们提供农业知识普及与协助。如有需要,大学也会提供付费的深度咨询。
“知识共享型”协作是日本大学助力乡村再造的最新模式,其特点也可从协作准备、协作内容和协作关系等方面加以概括。首先,从协作准备上看,该模式以“交流型”“问题解决型”协作为基础。“交流型”协作加深双方的情感联结,增加亲近感,促进更深层次合作意愿萌生;“问题解决型”协作在实践中整备场所、理顺研发销售流程、建构有效沟通机制,促进信赖关系建立;其后协作双方以态势分析法(TOWS分析法)寻找双方优势的契合点,再选定发展策略绘制协作发展路线图,“知识共享型”协作才能展开。其次,“知识共享型”协作具有全面性与综合性,因此协作内容较宽泛,有乡村整体观光开发、乡村支柱产业转换、乡村形象再塑造等不同类别。再次,从协作关系上看,“知识共享型”协作要求双方有深厚信赖关系,而且因协作要求人力、物力、财力的持续投入,双方会以签订正式合同的方式确定权责,保证协作关系稳定。“知识共享型”协作属于由系列活动组成的长期综合型合作,协作双方不再追求单次、单一主题的成果。大学成为乡村打造地域资本、社会资本的智库,乡村成为大学的人才培养、实训、演练基地,双方是平等、共赢、互助的关系。在协作中更多的人才得到培育、新的组织得以诞生、新的能力与知识得到积蓄,最终协作的链条不断延伸。
近年来,日本出现了“田园回归”的潮流。据日本内阁府调查,20~30岁受访者的80%以上、30~40岁受访者的70%以上愿去农村从事农业或环境、传统文化保护相关的活动[19]。从自治体数据看,从都市移居乡村(I turn)、回乡村老家居住(U turn)的年轻人增多,有效缓解了乡村的“空心化”困境。“田园回归”潮流的产生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大学与乡村的各种协作也是原因之一。“田园回归”与协作结合,叠加效应次第产生,对实现从划一型、外来型开发向综合性、多样性乡村再造的转变大有益处。纵观日本大学与乡村的十余年协作历程,从中可以理出若干清晰的逻辑进路,具体呈现在协作层次逐步深入、协作方式趋向精细和政策环境不断改善等方面。
纵观日本大学助力乡村再造的十余年历程,从最早出现的“交流型”,到目的性明确的“问题解决型”,再到“知识共享型”的综合协作,能看出大学与乡村共同体间协作的不断深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日本全国划一型地区开发计划的影响下,“东京模式”成为唯一模板。单一的衡量尺度导致年轻人口急剧流向大都市,广大乡村深受“过疏化”“老龄化”困扰。“交流型”协作正是为改善乡村凋敝状况而生——青年学生来往乡村,一来能缓解春播秋收时期劳动力的不足,二来与乡村居民的情感交流能紧密城乡关联,为乡村带来活力。不过单纯的“交流型”协作却产生了非预期效果,通过与都市学生的交流,乡村居民重新认识到乡村的价值,即以都市年轻人为“镜”,映出乡村的“宝”。村民对乡村的归属感被激发,改善乡村的意愿得以萌生。其后村民讨论确定符合当地需求的发展方向,圈定急需解决的问题,并通过合理利用政策与个人社交网络引入资金、人才、技术等生产要素,“问题解决型”协作从此出现。与较浅层的“城乡一家亲”式“交流型”协作相比,“问题解决型”协作问题意识强、重实用,因而成效显著。“交流型”协作紧密了大学与乡村的情感联结,“问题解决型”协作调动了人力、物力、财力等资源,积累了协作经验,初步形成了协同机制,建构了信赖关系。以上两种模式叠加,以长期、综合为特点的“知识共享型”协作开始在乡村再造中发挥作用。从“交流型”到“问题解决型”,再到“知识共享型”,大学与乡村的协作不断走向深入。如今的协作不再是松散的交流,或是突击解决单一问题,而是大学与乡村在全面整理己方优劣势基础上展开契合度分析,寻求在协作中实现“双赢”。协作的深入一来是双方“当事人意识”增强的必然结果,二来也体现出参与主体专业性的不断提升。大学与乡村都是“置身事内”的参与主体,协作实践在为乡村赋权(empowerment)的同时,也是大学与大学生的自我赋权。
自2006年《教育基本法》改订,地方与大学协作成为流行。对大学来说,履行“社会贡献”义务需与地方协作,而地方政府、社会团体、企业、村民都对作为智力、知识、技能、人才基地的大学充满期待。日本内阁府“与大学协作”调查显示,在接受调查的市町村中,已与大学进行了各类型协作的约占43.3%,与大学签订了合作协定的占比63.3%。不过,也有7%的自治体表示不再继续协作[20],可见协作并非万能灵药。如果大学与乡村双方在协作前未能确认协作目的、类别、范围,或协作所需硬件、软件等各方面保障未能到位,协作关系也难以持久。硬件主要是作为基地的“协作中心”,协作场所的确定是协作关系的可视化。软件包括“沟通人”设置与协同沟通、日常咨询、指导建议等保障机制。作为最早出现的协作模式,“交流型”协作往往由地方政府职员、村民与大学教职工间的个人关系促成,大学与乡村双方人力、物力、财力投入较少。此类协作一般没有沟通机制等软件保障,甚至协作场所都要暂借町村基层组织的办公室。“问题解决型”协作目的性明确,协作要求资金、人力、技术等生产要素参与,因此硬件与软件的整备成为必须。硬件上乡村与大学会各自设置会议中心与研究中心;从软件上看,因“问题解决型”协作涉及大学、村民、政府机关、在乡企业与NPO等乡村再造的诸多利益相关方(stakeholder),需选派沟通经验丰富的人员充当协作“沟通人”,并建构促进各主体有效沟通的机制。“知识共享型”模式强调大学与乡村长期深度合作,大学多在协作乡村周边设立卫星设施或校区,软件整备也更为完善。如建构协同沟通机制使参与主体能及时快速沟通,帮助教师、学生的研究活动与乡村需求之间保持动态契合;如设置由沟通人与教师负责的日常咨询体制,关注大学生的心理和技术层面,帮助参与协作的大学生保持积极状态;如引入由高年级学生负责的朋辈支持(peer support)制度,对低年级学生实施一对一传承、辅助与指导,避免学生因经验不足影响协作成效。此外,随着协作模式的不断演进,不同大学也逐步完善对参与协作的师生业绩的认可、补助制度,对提高师生积极性有着重要作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日本乡村出现人口减少、高龄化加深、区域性活动无法持续的现象,从此振兴乡村成为政府重要议题之一。行政主管部门农林水产省历年来采取了多种措施,如推进乡村活性化、打造绿色观光事业、推动城乡交流项目等。但以上措施归根究底是由行政部门主导,也带来乡村过度依赖公共事业开发和直接资金援助的问题。进入新世纪,总务省、国土交通省等中央部委也从本部门视点出发参与乡村振兴。作为大学的行政主管部门,文部科学省的系列举措最引人关注。2006年《教育基本法》改订,政府发表《高等教育的未来展望》,提出大学不是埋首学问的象牙塔,要注意倾听地方需求;大学的教育研究若不能反馈社会,是高等教育的失职。在此背景下,大学助力乡村的“交流型”协作涌现,但此类协作多基于大学或教师个体为乡村略尽绵薄之力的意愿,难以同国家或地方乡村振兴政策对接。鉴于日本大学多位于都市,与乡村的联系较少,文部科学省随后推出“智慧集群创成事业”,在全国范围选拔能激发地方活力的“官”(政府机构)、“产”(民间企业)、“学”(大学)研究项目,乡村振兴相关项目为选拔重点。因入选项目可连续5年获得补助金,稳定的资金来源推动“问题解决型”协作在各地乡村启动。其后文部科学省又推出“现代教育需求支援项目”(现代GP)和“有特色大学教育支援项目”(特色GP),前者结合各种审议会的建议及社会需求强烈的问题设置主题,从各大学应募项目中择优资助;后者选定大学支援地方建设的优秀案例为其他大学做参考。现代GP和特色GP都是针对大学的项目,直接推动了“知识共享型”协作模式的出现与完善,如被称为“协作模板”之一的神户大学“食农合作教育项目”的创建就受惠于文部科学省的补助金。总务省也推出“域学连携”地域再造活动,推动大学师生与地方居民、NPO等一起,为解决地域课题、促进地域再造而共同努力,有意参与的大学师生可凭企划案参选。国土交通省也与农林水产省联合组建“乡村振兴支援队”,从在校大学生中选拔人才予以资助,组队后派遣至乡村地区。中央部委的协同合作发挥了重要的导向和引领作用,有效促进大学与乡村的协作走向深入。除中央层面,地方政府也为大学与乡村协作提供补助金,并设置专门的振兴部门负责协同工作。中央和地方政府的系列政策支持有效推动了人才、资金等高质量生产要素向乡村的流动。没有良好的政策环境,日本大学助力乡村再造的实践可能止步于浅层,全面、深层次协作难以实现。
同属于东亚地区的我国与日本在农业、农村问题上有不少相似之处,从农业资源禀赋看两国都地少人多;从农村现状看都面临青壮年人口持续流出而带来的“老龄化”“空心化”困境。从政府对“三农”问题的重视程度看,日本政府于1999年颁布《食品、农业、农村基本法》,将“乡村振兴”立为国家四大战略支柱之一。在我国,“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党的十九大对“三农”工作做出的重大决策部署,党的二十大报告也明确提出要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日本的乡村振兴实践起步较早,大学、企业、NPO、市民团体等多主体共同参与乡村建设的做法也颇有参考价值。我国有着世界最大规模的高等教育体系,2021年数据显示,我国有2738所高等学校,在校学生4183万人,专任教师188万人[21]。大学是人才、科技、智力密集中心,能为乡村振兴注入不可或缺的“高教动能”。同时,高等学校投身乡村振兴大业,也推动了一种贯穿国情育人——劳动教育——创新创业——成果转化——乡村振兴的双向促进机制的形成与完善[22]。对促进乡村振兴落地见效而言,大学是极具潜能的力量,梳理日本大学参与乡村再造的十余年实践,我们可得到以下启示。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通过外来资金输入和社会资本积累的方式,日本不少乡村实现了较快的经济增长,但外来产业难以融入本地原有产业体系,一旦外来企业撤退,乡村会重现凋敝。乡村的发展是长期过程,乡村振兴或再造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实践。乡村发展应由村民充当发展主体,以乡村的文化、技术和已有产业为基础,有选择地引入资本、人才等要素实现全方位发展。日本乡村再造的特点之一是始终重视顶层设计与落实,通过立法、政策制定等手段,保障有步骤、有计划地实现发展。农业基本大法《食品·农业·农村基本法》明确提出“乡村振兴”理念,从国民全体的视点确定了政策方向。其后《山村振兴法》《为实现农业渔村活性化的定住等及促进地域间交流的法律》都以基本法为基础,使日本推进乡村再造始终有法可依。具体到日本大学与乡村协作上,无论是经济产业省推动的“农山渔村寻宝项目”,还是文部科学省主导的“智慧集群创成事业”、现代GP、特色GP,或是总务省的“域学连携”项目,都是在“乡村振兴”理念下在本部门职责范围内推出的既有一致性又各具特色的政策。2017年10月18日,习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要把解决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实施乡村振兴战略。2017年12月29日,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三步走”时间表,计划在2050年实现乡村全面振兴。其后《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乡村振兴促进法》等先后出台,配合中央一号文件和其他规范性文件,在国家层面上乡村振兴战略的制度框架与政策体系已初步建构完成。因此,以教育部为代表的各部委应在上述框架与体系内推出职责范围内的细化政策,丰富完善政策体系,为大学参与乡村振兴提供明确政策导向,共同促进乡村振兴相关顶层设计的贯彻落实。
乡村再造是具有综合性和多样性的系统工程。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乡村掀起“观光经济热”,大量外来资本注入乡村,一定程度上带来了乡村的活性化,但那种活性偏重于经济领域,难免“千村一面”。农业学者小田切德美赴英国农村考察后曾言,“谈农村问题只谈产业不行,这不言自明”[23]。日本政府采纳了学界建议,转而实施重视地域特色的综合性发展策略,将教育、医疗、交通、金融等各领域与农业相关联。日本政府在农林水产省下设立农村振兴局,作为乡村振兴的平台机构,也创建了跨部委的横向联络制度,既保障了乡村振兴的责任归属,也有助于各部门间的协调,有效提升政策的实施效率。具体到日本大学与乡村协作上,跨部委联络机制和专门负责机构都颇见成效,文部科学省、农林水产省联合总务省、国土交通省参与政策实施与推进。各部委得以充分利用优势资源推动协作,如国土交通省主持开展地理距离对协作的影响等调查研究,数据各部委共享。在地方政府层面,除了县、市政府,连基层町村都设有“活性化中心”“活性化交流中心”等专门协作机构,政府职员或外聘人员常驻乡村,保障政府、乡村与大学间的联络沟通及时顺畅。
乡村振兴是复杂的系统工程,由专门部门开展整体协调尤为重要。2021年1月直属国务院的国家乡村振兴局成立,负责梳理农村发展计划,并为乡村振兴的各项规划协调相关机构,充分调动地方政府与社会力量推动乡村振兴。不过,仅有专司乡村战略实施的机构还不够。民政部、交通运输部、财政部等部委,部分地方政府已先后成立“乡村振兴工作领导小组”,这类领导小组若能横向联合,建构跨部委、地区的乡村振兴联席会议机构,定能加强各地、各部门间的协调,促进资源的整合与综合利用,提升政策的实施效率。具体到大学参与乡村振兴上,若有运行有效的横向联络机制,教育部、农业农村部、交通运输部、财政部等可共同设立项目、拟定发展方案,这有助于整合各部资源,推进大学更积极地投身乡村振兴。
实现乡村再造不能只依赖乡村内部资源,也不能一味依靠外来渠道,必须发挥村民主体性,挖掘乡村潜力,同时积极与外来人才、组织交流、协作,同时修炼“内功”与“外功”。村民是乡村再造的直接利益关系人,乡村再造的实现与村民积极性的激发息息相关。在日本大学与乡村协作的历程中,最初大学生作为“观光者”“体验者”来到乡村,村民以传统“好客精神”与其相处,双方的协作松散随意。与大学生的交流使村民萌生了改变乡村凋敝现状的热情,并在系列调查、讨论后引入大学的人才、知识与地方政府的补助金,“问题解决型”协作由此出现,并逐步发展为“知识共享型”。在协作过程中,村民的主体地位不断稳固,当事人意识不断增强,乡村在为大学提供教育基地、信息来源和实训场地的同时,也将大学转化为乡村的智库与人才库。
与日本相比,我国大学参与乡村振兴的时间较短。2018年教育部出台《高等学校乡村振兴科技创新行动计划(2018—2022年)》,各大学实施了高校服务乡村振兴的科研支撑、技术创新攻关、成果推广转化等七大行动,有力促进农村人居环境全面提升。不过,我国大学参与乡村振兴更多带有“帮扶”色彩,难免造成部分乡村的“习惯性依赖”。大学应充分组织村民参与各类协作,积累协作经验,锻炼协作能力,并有针对地举办乡村历史文化等活动,增强乡村居民对村庄的自豪感,从而更积极地参与到发展建设中。
进入新世纪,日本乡村“过疏化”“空心化”趋势日益显著。有研究者预言,若不尽快实施有效的活性化政策,2040年日本地方自治体总数可能减半。2006年《教育基本法》改订,“社会贡献”成为大学的“第三使命”,大学参与乡村振兴、助力乡村再造成为风潮。日本大学助力乡村再造的主要模式随时间推移不断演进,从较浅层随意的“交流型”,到目的性明确的“问题解决型”,再到主张长期、综合、深入协作的“知识共享型”,大学与乡村的协作涉及的关系主体不断增加,所调动的人力、物力、财力、知识与技术等生产要素也不断丰富。纵观日本大学助力乡村再造的演变历程,从中可解读出清晰的逻辑进路,如协作从浅层交流转向讲求“双赢”的系统合作;又如协作从前期准备欠缺的随意粗放,逐步转向基于可行性研究之上的精细化执行;再如得益于文部科学省等部委与地方政府共同营造的良好政策环境,原本大学对乡村的不定期帮扶逐步进化成有强力政策支撑、持续运营的常规项目。日本和中国同属东亚,在文化背景和农业禀赋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因此日本大学助力乡村再造所积累的实践经验,如坚决贯彻落实顶层设计、建构执行协调制度与坚持村民主体地位等,对我国大学与乡村展开协作、推动乡村振兴落地见效有所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