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睿
那天晚上我从小超市回来,已经过了平日里玥玥睡觉的时间了。她却把拖鞋踢在一旁,光着两只脚丫用某个光头明星常用的姿势躺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老靳就坐在她身旁似睡非睡地半闭着眼睛,从山东回来后,他像一只缺氧的大公鸡一样经常耷拉着脑袋。
上小学后,按时睡觉对玥玥来说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一旦晚睡就会影响第二天的学习状态。我们家距离学校半小时车程,为确保不迟到,每天早上六点半玥玥就得起床,七点一刻前必须从家里出发。早起就得早睡,为确保按时睡觉,一放学她就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完成作业。虽然只是读小学二年级,但玥玥的作业并不少,语文、数学、英语、手工小报以及跳绳和消防问卷等等,差不多要两个小时才能完成。玥玥只有七岁,要高质量完成这么多科目的作业只能依靠家长的辅导。所以,我每天下了班就拼命往家里赶,晚饭可以不吃,辅导玥玥做作业却丝毫不敢怠慢。
那天是老靳主动提出来帮我辅导玥玥的,他让我安心去小超市帮忙。老靳年轻的时候在村里当过会计,后来又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我估摸着他肚子里的墨水对付小学二年级的作业应该绰绰有余,便放心地去帮靳燕。靳燕的小超市是我们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为节约开支,我们没有聘请员工,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靳燕就像蜘蛛一样蹲守在上千种货物织出的网中,她必须全神贯注,就连上厕所也得匆匆忙忙。她烦透了小超市的生活以至于看到收银机就想吐。我理解她的烦躁,所以只要略有空当,我都会去帮她。
一进门我就关心起玥玥的作业完成情况,玥玥正沉浸在一档选秀节目中,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她的作业本、铅笔盒、剪刀、跳绳、手工纸等等横七竖八地堆在茶几上。老靳依旧似睡非睡,并没发现我进了屋。我上前关掉了电视,玥玥才极不情愿地从沙发上下来,蹲下身子满地找拖鞋。老靳随即醒来,冲我笑了笑说:“回来了?作业已经做完了。”说着他起身整理起茶几上的作业本。我拦住他说:“让她自己处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笑了笑说他先去洗澡,接着就回了卧室。我强压住心中的不悦,让玥玥赶紧收拾好东西。就在她打算胡乱地将所有东西收到一起抱进书房的时候,我翻了一下作业本,发现共八道练习题玥玥竟然做错了五道。现在已经没有时间逐一讲解了,看来明天她非得荣登班级群的错题榜了。我咬了一下牙,忽地又记起数学老师还布置了一项作业,要求孩子抓一把米数一数共有多少粒。我质问玥玥:“数了米没有?”玥玥惶恐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又咬了一下牙说:“先别收拾了,去厨房数!”
直到此时,我的情绪依旧是可控的。玥玥抓了一把米偷偷瞄了我一眼,碰到我坚硬的目光后她迅速开始数数,但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我要求她大声点再大声点,她用力眯了一下眼睛,似乎眼睛就是嗓子的开关,声音立刻洪亮了许多。她数道:“67、68、71、73……”我说:“停,你怎么数的?从67重新开始。”她又开始数:“67、68、69、71、73……”如果坏情绪一开始只是一粒种子,那么现在它早已经从我心里发芽、拔节了,蹿到嘴里立刻变成了一声干裂、滚烫的厉吼:“重新开始!”玥玥泪如雨下,她却没有哭出声,她把手中的米粒重新拨开,嗫嚅道:“1、2、3……”其实我是叫她从“67”开始,她却从“1”开始了。我心中的怒火喷薄而出,迅速燃遍全身。我随手抓起一把晾衣架,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接下来的画面,像芒刺一样一直扎在我心里,至今我都不敢去回忆。
老靳穿着裤衩从浴室里跑出来,他用身体护住玥玥,惊愕地看着我,他特别瘦,脸上几乎没有肉,嵌在颧骨后面的眼珠猛然跳出来又迅速落回到眼眶里。他心疼地抱起玥玥,一边安抚她一边上楼去了。我则立在厨房里,淹没在玥玥凄厉的哭声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玥玥的哭声渐渐小下来的时候,我身上的愤怒也逐渐冷却。我关掉所有的灯,闭着眼睛坐到沙发上,我不敢去看玥玥现在的样子,更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我的本意是关心她的睡眠,关心她的作业,可我为什么会动手打她呢?从小到大,我都把她捧在手心,生怕她受到一点点伤害,可现在伤害她的人却是我。每一个父母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在他们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在他们身上套上了龙和凤的模样,希望他们按照我们设定的样子去成长。可是随着他们渐渐长大,我们也随之发现,他们既不是龙也不是凤,他们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甚至平凡得比普通人还普通,我们高高举起的手,是焦急,是失望,是物极必反,是爱极生恶,是以大欺小,是倚强凌弱。都是借口,借口而已,是骨子里的本性,是打着伦理幌子下的自私,更是育人方式的匮乏和无能!
我的心在滴血,我深深地反思自己,责骂自己。我期待有人狠狠打我一顿。我心中那匹圈养已久的恶狼,竟然对着女儿凶相毕露,为什么就不能对着自己也狠狠地来一下?
这时老靳借着手机微弱的亮光下楼来。他坐到我旁边兀自点了根烟,猩红的烟头像引线一样上蹿,他弓着身子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有些艰难地问我:“你会唱歌吗?”
唱歌?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不告诉我女儿如何了,也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责怪我,反倒不合时宜地问我会不会唱歌。
忽然间我就怨恨起他来,如果他不提出帮我辅导玥玥,如果他能正确地辅导玥玥,如果他能按时让玥玥睡觉,会出现今天的情况吗?玥玥上学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问题的根源就在他这里。我猛然起身,朝着黑森森的楼梯口走去。这时我又听到老靳说:“人啊,有时候就是心里那股子气在作怪,等你把气消了,又有多大点儿事呢?”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猩红的烟头如汽车的应急灯一样跳动。
我第一次见到老靳,是在我的婚礼上。
靳燕十六岁时就从四川老家出来打工,在她二十岁的时候,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邂逅了她,从此占为己有。她像个孤儿般存在于我的世界里,直到结婚她都没有回过家。她从不与家里人联系,相处几年她除了告诉我自己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外,关于家里的人和事她一概不提。结婚前夕,我郑重地提出要拜见她的父母,不料她竟然有些生气地说:“我的事情我做主。”我劝她说结婚是大事,双方父母都应该知晓并支持。靳燕却反问我是和她结婚还是和她的家里人结婚。我说:“当然是和你结啊。”她说:“那不就行了?”后来我想了想,所有的回避和隐藏都有着它们不得已的原因,等她愿意说的时候她自会告诉我,反正都要在一起待一辈子,暂可不急。
我们婚礼的前一天,靳燕的弟弟和妹妹还是从四川老家过来了。妹妹靳秋当时十五岁,弟弟靳旺十三岁,我和靳燕在车站接到他们时,他们一脸戒备和紧张。姐弟俩个子差不多高,都穿着相同款式的校服,面色统一显得苍白,像两个逃学出来的孩子。姐姐的两腮过早地撒了几粒雀斑,弟弟的头发暗黄,垂落在眼睛上方。靳燕远远地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却疑惑地盯着靳燕和我。弟弟怯怯地问:“大姐?”靳燕上前责备道:“竟然不认识大姐了?都长这么高了!”接着她一把搂过他们俩,姐弟三人抱成一团。到了我们家以后,姐弟俩依旧显得拘谨,我们问一句他们就答一句,不问便无话可说。在一问一答中,我大致了解到靳燕家的情况是这样的:岳母是个高位残疾人,多年前在一次意外中受了伤,常年困顿在轮椅上。岳父在岳母出事前夕去了山东,此后再也没回过家。他偶尔会往岳母的卡里打钱,但他却从不与家里人联系。谈及岳父时,靳秋和靳旺显得更加沉默,一问一答的模式也不再奏效,要问上好几句话他们才会吐出几个字来。靳秋还告诉我,他们只向学校请了三天假,参加完婚礼就得马上回去。
婚礼当天来了很多客人。靳秋和靳旺作为女方家长代表,换上了我们给买的新衣服坐到了指定位置上。司仪口若悬河地引导我和靳燕完成戴戒指、喝交杯酒、讲述恋爱经过等环节,后来就邀请双方家长上台见面。我的父母满面春风走上舞台,而代表靳燕家长的却是两个面色拘谨的孩子。当靳秋和靳旺走上舞台,喧闹的礼堂出现了短暂的安静,很快人们又小声地交头接耳起来。司仪解释说女方家长因为特殊原因无法到场,特委托弟弟和妹妹代表。司仪让我们拥抱家长,我抱了一下父亲,又抱了一下母亲,那一瞬间的意义非同寻常,有结合,也有割舍,有幸福,也有感伤。与此同时,靳燕分别拥抱了妹妹和弟弟,她没有忍住泪水,流淌了一脸。靳秋和靳旺却没有哭,他们绷住脸用力在忍。接着交换位置,靳燕和我父母拥抱,我则拥抱弟弟和妹妹。这时,我妈给了靳燕一个大红包,并告诉她从此就是自己的孩子了。靳旺竟然也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给我。我不禁疑虑,这两个孩子来的时候除了用小书包各装了一套换洗衣服外并没有带别的东西,这么大的红包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个环节结束,姐弟俩和我父母一起到了台下,我留意到,他们不再关心台上的事情,而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参加婚礼的人群,来来回回似乎搜寻着什么。
用餐开始,我和靳燕在宴席上逐一敬酒致谢。来参加婚礼的人,除了我的亲友,还有靳燕的朋友和同事,大部分我们俩都认识,也有单方面不认识的,我俩各自甄别并互相加以介绍。在最右边的一桌,我发现了一张陌生面孔,我确定此前从未见过他。他五十岁左右,单眼皮,身材清瘦,他穿着笔挺的西服,在同一桌人中显得整洁和庄重。我推断他应该是靳燕的朋友,便让靳燕介绍一下。那人立刻站直了身子,笑容可掬地看着靳燕。靳燕却愣住了,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足足三秒没有任何反应。接下来她的表情变得难以描述的复杂,我和她相处以来从没见过她有过这种表情,她眼角的肌肉在跳动,像连续按动快门的相机一样呼呼地眨着眼,同时鼻孔张大,身体随着呼吸起伏。但靳燕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她扭过头刻意避开了他,举起杯子对这一桌人说:“谢谢大家,干了。”那人的笑容僵住了,但他又努力地笑了笑,举杯把酒喝掉了。
敬完酒,我再次留意到那个陌生人。他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此刻正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仿佛婚礼的喜庆、人群的喧嚣、酒菜的美味都与他无关,他将搛着一坨牛肉的筷子搁置在半空中,定格成一座沉思的雕塑。好奇心驱使着我起身来到他身旁,他立刻回过神,脸上的凝重也随即变成了微笑,他用流利的普通话对我说:“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祝你们新婚快乐!”在我们这个方言浓重的小县城里,他的普通话就像他本人一样与众不同。我向他表示感谢,靳燕却在这时挡到了我身前,向他质问道:“谁通知你来的?你来干什么?”他动了动嘴唇,在靳燕的盛气凌人面前,他终究没有说什么。他闭上了眼睛,把头低了下去。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忽然拉住我说:“仁辉,我是老靳,你的岳父。”
“您是靳燕的爸爸?”我惊诧不已。
他抿着嘴点了点头。我顿时百感交集,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靳燕,才发现他们确实有很多神似之处,尤其是眼睛和鼻子,像同一个模子里先后倒出来的一样,除了色差外几乎没有区别。儿女成家这样的大事,自然所有父母都期望着参加。我不解的是,岳父明明就在台下,刚才他为什么不上去呢?为什么面对女儿他不能理直气壮?更让我不解的是,靳燕和岳父多年未见,在这样特殊的时刻见面双方不应该充满亲切和感动吗?而我只看到女儿的冷漠和回避,父亲的拘谨和讨好。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靳秋和靳旺也围了过来,靳旺对靳燕说:“三舅给爸爸打电话说了你结婚的事,刚才给姐夫的红包就是爸爸让我给的。”靳秋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老靳身上,可那眼神却完全不是一个孩子应有的,它如刀子般透着寒光,多年后我回想起来依旧十分深刻,所幸的是老靳当时低着头并没有看到。
靳秋收起目光,拉起靳旺的手对靳燕说:“姐,妈交给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得回家了。”
“怎么,这就要走?”靳燕很意外。靳秋点了点头,就拉着被迫迈开步子的靳旺往大厅外走。老靳这时抬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我送送他们。”接着也跟了出去。
所幸的是,靳家老小后来都被我父母拦了下来。
当天晚上,我和靳燕喝了很多酒,又被同学和亲戚们架到新房里一顿闹腾,反反复复闹够了之后,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我们都特别特别累,等到一觉醒来,父亲告诉我,老靳和两个小靳都已经走了,但是走的地方不一样,老靳去了山东,小靳们回了四川。父亲说昨晚他和老靳简单聊了聊,他人挺不错的,就是话太少,很难交流。感觉他们整个家庭很不正常,昨天老靳一直想和两个孩子说话,但靳秋却拉着她弟弟像防着坏人一样不让老靳靠近。“你说好好的一家人怎么能过得这样四分五裂,你作为女婿,要多用点心。”说着,父亲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老靳留给我的。我连忙接过来,上面只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结婚后第二周,架不住我的再三劝说,靳燕总算答应我一起去趟她老家,拜见我的岳母大人。
按照靳燕说的地址,导航显示大约需要八小时车程,我们早上六点就开车出发了。我对这趟旅程充满期待,我想了解靳燕从小生活的地方,更想了解靳燕的家庭。这样做有些类似于我们吃榴梿的时候总是想了解它的产地在哪里,榴梿树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会结出那样的果实一样。靳燕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奋,一路上她不停地对我说:“你会失望的。”
虽然我们马不停蹄地往前赶,但受到途中几次塞车的影响,再加上还得走很长一段弯弯曲曲的乡镇道路,差不多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终于开到了一条土路的尽头。靳燕说:“车只能开到这里了,我们还得步行一段。”我按照她的指挥停好车,再把行李取下来。此时天已经漆黑,关了车灯完全看不清脚下的路,我只得掏出手机照明。靳燕笑了一声说:“累吧?”我强打起精神表示还好。
这时前方有一道手电筒光冲我们这边晃了晃,我听到一个男人在问:“是靳燕回来了吗?”靳燕大声回答说:“是的。”对方明显高兴起来,他迅速向我们靠近,他说:“我是你三舅,我等你们几个小时了。”
靳燕高兴地冲他喊了声,又回头提示我:“叫人呀!”我打量着来人,他个子不足一米六,却十分壮实,手臂几乎和大腿一样粗,两团胸肌骄傲地向外凸起,脖子短到可以忽略,脸上的肉像充了气一样绷得紧紧的。我忙跟着靳燕叫了声:“三舅。”他嘿嘿地应了声,目光在我和靳燕之间不断转换,片刻之后他说:“燕子长这么高了,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娃娃苗呢。”他又对我说:“小伙子帅气,燕子有眼光。”说完,三舅就不由分说地把我们的行李抢到了手里,他说他就是来扛行李的。之前在我们看来十分沉重的行李到了他那里却像稻草一样失去了重量。他用夹在腋窝里的手电筒晃了晃地面说:“你们俩把鞋换了,不然那条路你们走不进去。”顺着灯光,我看到地面上有两双筒靴。靳燕一边蹲下身子换鞋一边对我说:“这条路一下雨就是稀泥,没办法。”
幸亏有筒靴。路面上全是黄澄澄的稀泥,如糯米般黏稠,每走一步脚下都有一种力量在对抗,用力才能拔出来,路面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靳燕和三舅不停地说话,他们采用当地方言,语速很快且用词生僻,我几乎听不懂。约莫走了十分钟,三舅把手电筒光往前方照了照说到了。我顺着光看到,有一栋小洋房出现在大山脚下,白色的外墙砖比周边的房屋明显高出一个档次,鹤立鸡群般扎眼。洋房的门口,亮着明晃晃的灯。我们来到水泥坝子里,三舅冲着小洋房里叫了声:“姐,他们到了。”
靳旺从屋里跑出来接行李,他身后跟着一条灰色的土狗。那条狗看到靳燕几乎要跳到她怀里,身子在她大腿上蹭,尾巴像大雨中的雨刮器一样大力摇动。靳燕有些招架不住它的热情,有些惊喜地说:“八年了,它居然还记得我。”
靳秋这时推着一辆轮椅从堂屋里出来,轮椅上坐的自然是我的岳母了。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年长,相反显得很年轻,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上,只是身子略显单薄。她把双手撑在轮椅上,试图站起来,并带着哭腔喊了声:“燕儿。”靳燕就扑到她的怀里,母女俩哭成一团。
三舅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我进了厨房,厨房里贴着明晃晃的瓷砖,不仅有一台大冰箱,还用上了燃气灶。我问三舅:“这里通上了天然气吗?”三舅说:“还没呢,我们用的是沼气。”他揭开锅,从里面端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盘子说:“先把肚子填饱,等下三舅带你去抓螃蟹,炸了下酒。”
我们把饭菜端上桌子,靳燕和岳母俨然没有心思吃饭。她们俩就拉着手,不停地说话,边说还边流泪。与老靳相比,靳燕的样子更像岳母。也许若干年后,靳燕就会变成岳母这副面孔。靳旺对我这个姐夫充满好感,虽然他不主动和我说话,却满心欢喜地坐在我身边。倒是靳秋,她一直板着脸,从我们进屋到现在,她都没张过嘴,甚至连一个微笑都没有过。
我吃得很快,一门心思想着去抓螃蟹。三舅心领神会,也匆忙吃了点,就从堂屋里取了一只水桶,并递给我一只手电筒说:“穿上筒靴,走。”靳旺起身表示也要去,不料靳秋按住了他,她看了我一眼,又瞪了靳旺一眼说:“你明天不读书了?”靳旺沮丧地低下了头。三舅安慰道:“你在家等着吃就行了。”
三舅带着我到了房屋旁边的小河沟里,这条小河只有两三米宽,哗哗地流淌着清澈见底的河水。三舅搬开一块书本大小的石头,然后一伸手就抓起来一只大螃蟹。他嘿嘿地笑着说:“燕儿小的时候,最喜欢抓螃蟹了。要是她一直在家,这条沟里哪里还能抓到这么大的螃蟹?” 我说她给我讲过,她小的时候不爱读书,总跑到河沟里抓螃蟹。三舅直起腰问:“她这么给你说的?”我说:“是啊。”三舅摇摇头说:“她撒谎了,他们家几个娃,就她最能读书。她一直是班上第一名,要不是她爸爸折腾,她早就考上大学了。”聊到靳燕的家事,我的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便求三舅给我讲讲。三舅却表示不着急:“慢慢你就会知道的,你对燕儿好点儿就行了,这姑娘不容易。”这时,我看到一只大螃蟹横着向水中爬去,赶紧伸手去抓,不料立刻传来一阵剧痛,我抬手一看,螃蟹正牢牢夹住了我的手指。三舅替我取下那只螃蟹,哈哈地笑了。此后,我就只负责给三舅拿手电筒,再也不敢动手了。
等我们提着一桶螃蟹满载而归的时候,靳秋和靳旺已经睡觉了。靳燕正在给岳母洗脚,岳母的那双脚只剩下骨头,骨头上包裹着一层黑色的皮,看上去不寒而栗。靳燕没有丝毫畏惧,她蹲下身子捧起那双脚,慢慢放进水中,然后用一只手浇水,另一只手轻轻擦拭着脚背,岳母就慈祥地看着她。洗完脚,靳燕用毛巾给岳母擦干净,然后俯下身子一个公主抱抱起了岳母,岳母像个婴儿一样躺在她怀里,我看见岳母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享受还是在思考。靳燕回头看了看我说:“你今晚和靳旺睡。”说完,她就抱着岳母进了卧室。
三舅提着桶进了厨房,半小时后端出来一盘香喷喷的油炸螃蟹。他拿出一瓶白酒,给我们俩每人倒了一杯。我们就着螃蟹喝了起来。酒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几杯下去,三舅似乎就有了很多话要说。我也瞬间觉得三舅亲切无比,俨然胜过老靳。
三舅呷了一口酒说:“你们结婚的时候,老靳去了?”
我说:“来了,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他。那天婚礼太忙,我和他没说上几句话,第二天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三舅独自喝了一口又说:“他这个人做事从来就是那样,无声无息,活受罪。老靳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就是话少,还特别犟。他一走多年都不回来,你看看这个家里,除了我还有谁理他?”
我说:“看来还是三舅最了解他。”
“岂止了解?”三舅有些不屑地说,“这么给你说吧,我和他是发小儿,是过命的兄弟。你看看他们家的房子,是村里最漂亮的吧?房子里的冰箱电视空调,都是其他人所没有的吧?这都是我帮他弄出来的。当然,钱是他出的,还有你们家靳燕也出了一部分,我只是帮他们办事。他们家的事,比我自己的事还多。”
我感叹道:“真是辛苦三舅了。”三舅和我碰了一下杯说:“我辛苦什么,其实老靳才是最辛苦的,只是没有人理解他。我告诉你呀,老靳绝对是个人才,我们这里没有人能赶得上他。我之所以愿意帮他们家,是因为我服他,敬他。”三舅的眼睛有些红了,他喝了酒以后全身都出现了红色。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螃蟹说:“我反正喝了酒就话多,给你讲讲吧。”
三舅说:“老靳的人生应该是从他三十六岁那年开始发生改变的。在此之前他和我姐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以他的为人和能力,已经把家里经营得很不错了。我们村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就是他。他那时候还是我们村的村会计。除了拾掇庄稼外,他大多数时候就骑着摩托车去买猪,一头一头地买,然后整车整车地送到肉联厂去卖,一车猪能赚上好几千块。我也跟着他一起去买,我们常常要跑几十上百公里路,他所走过的村庄人人都和他熟悉,他每走一户人家,不管买不买猪都会给他们带些礼物,时间长了,大家就特别信任他,那些能出栏的猪都会给他留着,其他人来买也不卖。他三十六岁那年,靳燕刚好十四岁,读初二吧好像。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俩到靠近云南的一个村庄买猪,正好碰上有户人家办丧事,晚上请了一个乐队。那时候乐队非常少见,所以看热闹的人特别多。我们俩也跟着去看热闹,还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我看见舞台中间有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小姑娘在扭着屁股唱歌,她的嗓音特别高,唱出来的歌声像蛇一样缠着人的耳朵。可是她刚唱了几句,突然停电了。因为是晚上,加上死了人,现场的氛围就有些不太对,大家七嘴八舌,说话的声音也故意提高很多,像麻雀闹林一样。就这样等了好几分钟电也没有恢复,后来有几个人拿着手电筒去舞台捣弄了一会儿,灯依旧没亮,却放出了一首非常好听的歌曲,是个男人唱的,我这个人没音乐细胞,说不出哪里好,反正就是很好听。那首歌一放出来,大家立刻就安静了,似乎所有人都被美妙的歌声感染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从来都没听到过这样的歌。那首歌放了足足十分钟,大家都待在原地安静地听着,很享受。后来舞台上的灯突然“啪”的一声亮了,歌声也骤然停止了。之前唱歌的小姑娘又拿起话筒扭着屁股继续唱她没唱完的歌,不知怎么的,停电以前明明觉得小姑娘的歌声很好听,但是现在与停电时听到的歌相比较,忽然觉得小姑娘的歌唱得很没味道。围观的人也不住地摇头,我也打算拉着老靳不听了,但是我扭过身才发现,老靳并不在身边。我大声喊老靳,到处去寻找他,好不容易才发现他正蹲在舞台旁边和一群人说话。我上前去找他,他解释说这些人不懂电路,我帮他们维修了一下。我埋怨了老靳两句说我们得回去了,天晚了再不回去家里人会着急。老靳应了声好,准备起身时,忽然有个中年男子对老靳说,我刚才说的话你考虑一下,我们这几天就要走,如果考虑好了,我们等你。我问老靳考虑什么去哪里,老靳说他们为了感谢我刚才帮他们维修电路,说给我介绍一个更好的地方买猪,问我要不要跟他们去。我当时还傻傻地责怪老靳呆板,我说你考虑什么,当然去啊。老靳没有接我的话,跨上摩托车就拉着我往回走。”
三舅见我听得带劲儿,就和我干了一杯酒,继续讲。三舅说:“老靳是三天后走的。走的前一天,他找到我,把他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我,把他的银行存折和密码也给了我,他对我说他要出趟远门,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大人和孩子托我帮忙照顾一下。我当然没有理由不答应,我问他去哪里干什么,他笑了笑说去看猪,看好了就来通知我一起去买。第二天早上,乐队那个染红色头发的小姑娘来到了老靳的家门口,她大声喊着老靳的名字,老靳赶紧从屋里跑了出去。接着,村里所有人都看到老靳跟着她一起出了村子。可是我们谁都没想到,老靳这一走,竟然就再也不回来了。老靳跟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这事立刻就成了村里的大新闻,我姐哪里受得住这个打击,她想破脑子都没想明白老靳为什么要离开家,就算要外出也要和家里人商量好才对,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被别的女人喊走了,我姐的脸往哪儿搁?一气之下,我姐就从家旁边的悬崖上跳了下去,后来命是保住了,双腿却残废了。我姐出事以后,靳燕就辍学了,老靳一走就杳无音信,家里的收入严重跟不上,妈妈要治病,弟弟妹妹还要读书,靳燕就只能跟着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她那时候还不到十五岁啊!”
三舅说到这里,流泪了。他说:“靳燕出去以后,每个月按时给家里汇一千块钱回来。我当初最担心这孩子出去后变坏,后来托人一打听才知道,她在餐厅给人洗碗,一个月工资才一千两百块钱。老靳这一折腾,真的是苦了孩子。”
我忽然想起刚刚遇到靳燕时的情景,那时候她在一家公司当销售员,有一天下班途中她被一个喝醉酒的人骚扰,身体单薄的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给了那人一记耳光,那人抡起手还击的时候,我上前将靳燕挡在了身后。那年靳燕刚刚十九岁,头发稀疏,面色蜡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我敬了三舅一杯酒,问他后来怎么和老靳联系上的,房子又是怎么修起来的。
三舅说:“我不是说过了嘛,老靳是个人才,从小脑子就灵光,许多事情我们不懂,他一看就懂。家里的电器什么的坏了,他一捣弄就能好。那些我们不敢走的悬崖峭壁,他就敢一个人安然无恙地走过去。老靳离家这件事情,很多人都埋怨他骂他,把他十八代祖宗都骂过了,可我始终对他怨恨不起来。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当初要走肯定有他的理由,他要做的事情也有他的道理,他也许有他的难处,或者有他的打算。在老靳走后第四年,我忽然在村里的小卖部接到了他的电话,我把家里的情况给他大致讲了一下,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哭了。我问他在做什么事情,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为什么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出去,他却什么都不说。他只告诉我,他给我汇了十万块钱回来,要我帮他把家里的房子重新修好,之前他在家里时就计划修一栋漂亮的房子。他说他已经扛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以后会继续打钱回来的。没过几天,我就收到了他的汇款单,还有他画的房屋设计图纸。一开始我姐是不愿意修房的,但后来她又同意了,说房子修了至少还在,不会像人一样跑掉,可以留给孩子们。加上靳燕之前汇回来的一些钱,房子才修成现在的样子。后来我偶尔会接到他的电话,大多是问关于家里的事情。他也给我姐打过许多次电话,姐都不接,她说在她心里,老靳已经死了,没这个人。”
那天晚上我和三舅聊到很晚。最后三舅指了指小洋房不远处的几间土屋说:“那就是我的家,时间不早了,我不回去你三舅妈睡不着觉的。”说完他踩着“扑哧扑哧”的泥巴摇摇晃晃地回去了。我简单洗漱,到靳旺的房间睡觉时,发现他打了个地铺睡在了地上,把床让给了我。我一进门,靳旺就坐起了身。我问他:“怎么还不睡觉?”靳旺说他睡不着。“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三舅说得不全对,其实我爸有天晚上回来过,我看到他躲在屋对面的树林里,他望着我们就是不回来。可是我想不明白,房子是爸爸出钱修的,他都已经到了家门口,为什么就不进来呢?”我看着靳旺,却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我说:“你恨爸爸吗?”靳旺说:“我不恨,我和他们不一样。你们结婚那天我见到了爸爸特别高兴,他让我把红包给你,二姐却不同意,我差点和二姐打了起来。”我问:“你二姐恨你爸?”靳旺说:“家里除了我和三舅,谁不恨他?”
第二天我陪靳燕去了一趟镇上,帮岳母买些菜。因为我们回来了,岳母特意请了周边的几家亲戚,晚上在家里一起吃顿饭。在镇上,我发现靳燕满脸兴奋,她一会儿指指这里,一会儿指指那里,并告诉我这些地方原来都是什么样子,她不停地感叹:“变化真大啊!”当我们买完菜往回走的时候,靳燕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我追问原因,她却反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家吗?”我摇摇头,表示这正是我一直不理解的一个问题。靳燕看着前方说:“没有人不想家,我常常做梦都梦到这里的山山水水。刚出去那年,我每天晚上都哭,我觉得自己像个孤儿,我只是借这个家生活了几年,然后就被赶出来挣钱了。” 我一愣:“赶?”“对,就是赶。”靳燕说:“你不知道我妈的脾气,在家里她就是女王,她说的话就不容更改。爸爸离家出走后,她的腿有残疾了,她的脾气也就越来越暴躁。她对爸爸的种种不满也全部发泄到了我身上。更重要的是,弟弟妹妹当时还小,家里没有收入,我不去挣钱谁去挣钱?她就找到我表姐,拜托表姐把我带出去。可是我并不愿意出去啊,临走的那天她拿着一根棍子硬生生地赶我,还告诉我没挣到钱就永远不要回来。到了外面,我一想到这个家心里就疼,它就像我妈的腿一样永远残疾了,我不能不管它,可我又害怕它。这次回来,我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如果没有你在,我肯定不会回来。”我忍不住抱了抱她说:“现在我们有自己的家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靳燕已经泪眼婆娑了,她继续说:“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恨我爸和我妈,别看修了房子,可家里人不齐,哪里有个家的样子啊?但是昨天你也看到了,其实一见到我妈,我满天的乌云都散了。昨天晚上我和我妈都没睡觉,说了一晚上的话。”
“说什么?”
“依旧是家里这一摊子事,她抱怨我爸,抱怨命运,抱怨眼前的一切。然后就说你,说我们这个小家。她对你挺满意的。”
“不满意也没办法了,再说,岳母看女婿,总是越看越满意。”
吃晚饭的时候,我被靳燕的一帮亲戚反复劝酒,本来就不胜酒力的我很快就醉了。等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我下楼找水喝时正好遇到起床做早餐的岳母,她坐在轮椅上,往火塘里不停地添柴火。看到我,岳母微笑着说:“靳燕也不帮忙劝劝,大家都以为你酒量好,没想到几杯就把你喝醉了。” 我摇摇头说:“没事的,我喝酒就犯困。”她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继续说:“那你回去再睡会儿,我把早餐做好了给你留着。” 我表示自己本来就有早起锻炼的习惯,现在回去也睡不着了。岳母说:“那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单独和你说说。”我赶紧坐到她对面。她说:“仁辉啊,我昨晚专门问了燕儿,她说你对她特别好,有她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燕儿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她刚出去那几年,我的心都疼熟了,每天都担心她受欺负,担心她遇到坏人。好在她是有福之人,能碰到你这样的小伙子。我们家没能力供她读更多的书,她处事不妥的地方你一定要原谅。”我说:“您千万别这么说,燕儿很好,我们俩能走到一起正是因为她的优秀。”岳母说:“你别夸她,她的性格像我,比较急,需要你担待的时候多。你也要原谅妈,你们结婚我很想去,可是我这身体不争气,我也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来。你这个丈母娘家里太差劲儿了,没有一个家的样子。妈就是希望你们一定要和和气气地把家庭搞好,不光你们夫妻两个关系要好,更要把你们的娃娃培养好。”我说:“您放心,我一定记住您的话。”岳母抬手揉了揉眼睛说:“我这个大女儿就托付给你了。”
因为工作原因,我在岳母家只待了三天就不得不匆匆赶回。我让靳燕在家里多陪陪岳母,但岳母拒绝了。她说:“你们已经结婚了就应该以自己的家庭为重,不要因为一个瘫子耽搁事业。”我看了看靳燕,她也没有丝毫愿意多留几天的意思。从岳母家出发的时候天还没亮,只有三舅出来送我们,岳母没有起床,靳秋和靳旺也没有起床。靳燕红着眼睛告诉我:“我不让他们起来,不然一分手大家都会哭哭啼啼的,心里更难受。”三舅早已经把他给我们准备的土特产扛到了马路上,现在又回来帮我们搬行李。我们每个人都沉默着,只有脚下的稀泥发出的“扑哧扑哧”的声音。走了一段距离后,我隐约听见岳母的哭声,回头时发现岳母家的灯全部都打开了,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靳燕却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直到走到车前,三舅帮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塞进后备厢以后,靳燕才扑到三舅的怀里放声哭了起来。三舅抿着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用他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拍着靳燕的肩膀,半晌才说:“走吧。”
我和靳燕结婚一年后,玥玥顺利出生。对于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我们俩兴奋不已。我忍不住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人,包括老靳。
在此之前我给老靳打过好几次电话,我结婚时他留下的手机号码,一拨就通,手机上显示对方为山东威海地区。可是每次和老靳通话,都很短暂,除了叫一声爸以外,似乎再也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讲。我们的关系其实是生硬的,因为靳燕才把我们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联系在一起,要把这种生硬的关系融入血液融入亲情,无疑还需要更多过程。当我把玥玥出生的消息告诉他时,我感觉到了他的高兴,他先问燕儿身体状况如何,得知很平安之后他又问我孩子的哭声响不响亮。他嘱咐我,一定要让孩子哭出来,不要让羊水和其他东西留在嗓子里。这一次通话,老靳和我说了五分钟,算起来应该是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我也给岳母打了个电话,她很高兴,得知是剖宫产后,岳母说:“燕儿一定很疼吧,女人都得往死里疼一次才能当上妈,这道坎她得迈过去。”我赶紧告知靳燕使用的麻醉药效果很好,手术过程她几乎是无痛的,但伤口愈合期间会难免有些疼痛,好在她很坚强,目前状况较好。岳母感叹道:“生娃不容易,但养娃更不容易。娃儿刚生下来的时候都差不多,养着养着就变了。养娃要有耐性一点儿,别学我,我就是太急,一急就乱了手脚就不知道怎么养了,仁辉你有知识,一定把外孙女给我养好,等她大一点儿了,早点送回来给我看看。”
从医院回来,靳燕一度陷入了抑郁。她总是抱着玥玥发呆,目光空洞,好几次差点儿忘记了手中还有玥玥,差点儿失手将孩子丢在地上。后来我找靳燕沟通了一次,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在我再三开导下,靳燕才告诉我,自从有了孩子,她越来越想不明白,作为父母有什么理由抛下孩子不管。她对我说:“你要答应我,无论什么情况,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对我们的孩子好。”我安慰道:“你放心,她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玥玥满月那天,靳秋和三舅一起来吃喜酒。自从我开车去了一趟岳母家,我就知道了两地之间路途的遥远。而他们坐公共汽车就更加艰难了。我特意请了两天假,陪他们到我们当地的景区逛了逛。但整个过程,我明显感觉到三舅也好靳秋也罢,他们都显得心事重重。后来喝了几杯酒,三舅才告诉我,岳母的身体状况不大好。我说:“您早该告诉我们,得赶紧去治呀!”三舅说:“没用,她都是老毛病,行动又极不方便,去一趟医院很难,我回头给她买点儿营养品补一补。”我埋怨靳秋:“三舅不告诉我们,你也不告诉啊?”靳秋说:“你不知道妈的个性,说了还不打死我?”我嘱咐三舅,回去以后一定要送岳母去医院检查,我把玥玥母女俩略微安顿几天之后,也会专程回去看看。三舅回答说:“好的。”不料靳秋却把脸别到一边,竟然还哼了一声。靳秋这个孩子,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天起,就没见她笑过。我不清楚她是对我这个姐夫不满,还是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满。
三舅他们待了几天就匆匆回去了,我在靳燕心情略好的时候对她提起了岳母的身体状况。我说:“要不我们回去送她去医院看看?”靳燕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孩子还这么小,不能闷在车里太久。”我说:“我们自己开车,边走边停,不用太赶的。”靳燕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告诉过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避回家这件事。上次都是你架着我回去的。有三舅他们在,我妈没事的。”经过我几番劝说,靳燕都没有回去的打算,最后我们达成一致意见,近期由我单独回去一趟,送岳母到县城做一次全面体检。
三舅在回家后第二天就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靳秋离家出走了。我当即一惊,问:“怎么回事,她好好的为什么要出走呢?”三舅说:“从你们家回来,靳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靳旺去叫她,却发现她没在屋里,她在桌子上留了几句话,说到外面打工去了,不要找她。”我问三舅:“你们就真没去找她?万一她被坏人带走了怎么办?”三舅说:“我当然去找了,没找到,后来我姐也不让找了,说就算找到了她也还是要走的。她都十六岁了,应该能独立生活了。”三舅缓了口气又说:“十六岁,是比她姐当年出去打工的时候大一点儿。”
挂了电话,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靳燕。靳燕并不吃惊,她说:“靳秋的心思一般我们都猜不透,要离家出走肯定不是心血来潮,她应该早就把要去的地方和怎么去计划好了,所以真要找也找不到她。”靳燕又说:“走了也好,免得在家挨骂。”我问:“你的意思靳秋经常在家挨骂?谁骂她?”靳燕反问我道:“你觉得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两天,三舅又给我打来电话,他一开口我就愣住了,他带着哭腔说:“回来吧,你们都回来吧,我姐走了。”我怕听错了赶紧问三舅:“谁走了?”他说:“我姐,燕儿她妈。”我骇然,怎么这么突然?三舅抽泣道:“她这一段时间身体就不好,加上靳秋这一走她又上了火,前两天就上吐下泻。刚刚她把我叫过去,说有事情给我说,没交代几句她就一口气上不来了。我姐这辈子就这样完了。”
岳母去世的消息犹如一记闷棍,狠狠击中靳燕,她几乎当即昏厥了过去。待她略略缓了缓,我们立即动身去岳母家。一路上她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她捂住嘴,另一只手牢牢抱着玥玥,身体忍不住时时抽动。只有玥玥要吃奶的时候,她才挺直身子眼泪汪汪地喂孩子。到了岳母家门口,远远地看见岳母黑黝黝的棺材,靳燕终于把积蓄起来的悲伤彻底释放出来。我从没见过她那样哭过,她蜷缩在岳母的灵堂前凄厉地哀号,像一只遭受重伤的小猫。我也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我和岳母仅仅见了一次面,我对她的印象一直定格在轮椅上,我看到的她是慈祥仁爱的,她说过的话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和她更多相处。我无法安慰靳燕,只能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有时候悲伤不是安慰就能了事的,尤其是失去至亲的时候,哪怕之前看似平平淡淡,但死亡在任何时候都是直捣心脏的剧痛。倒不如让她释放,或许痛过了才会真的好一些。
岳母的丧事由三舅一手操办。岳母去世后,三舅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老靳的。老靳半天都没说话,三舅听到他在抽泣,三舅就急了,问他:“你说话呀,你什么时候能到家?”岳父过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三舅,他不能回来,丧事就拜托三舅帮忙料理。三舅对着话筒骂了几句脏话,就狠狠地把电话挂了。之后岳父给三舅转了一笔钱,又从微信上给三舅发了一张图,图上标记了一个位置,让三舅把岳母埋在那个地方。三舅说:“他说他之前找人看过风水。”
丧事相对比较简单,按照农村的习俗吹吹打打地进行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亲朋好友和四邻一起将她送到了屋后的山坡上埋了。三舅红肿着脸,眼睛下面吊着灯泡一样巨大的眼袋。他在屋子里不停地进进出出,像一只忙碌的陀螺。直到把岳母送上山以后,三舅才搂住靳燕和靳旺放声哭了一场,他说:“这下,你们俩都成了没妈的孩子了。”
而后他又抹掉眼泪告诉我们,岳母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是老靳和几个孩子,岳母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想到,我这一辈子会过成这样。”
料理完岳母的丧事,家里最大的问题是靳旺。靳旺越发消瘦,除了掉泪他几乎没有话讲,他看着前方,稚嫩的脸上除了茫然更有种说不出来的悲伤。三舅表态,说老靳很认真地给他交代了,往后靳旺就跟着他们一家人生活,靳旺继续回学校读书,争取早日考上大学。三舅说:“旺,以后舅妈就是你亲妈,舅舅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靳燕不同意三舅的想法,她说:“妈不在了,留在家里对靳旺怎么都是一种折磨,我和仁辉商量好了,您让他跟我们走吧,到我们那边去读书。”三舅犹豫了一会儿说:“跟你们走也挺好,但这是你爸安排的……”靳燕打断他说:“您怎么就那么听我爸的话?他要是能安排,怎么不亲自回来安排?”三舅无言以对,片刻之后他抬起头问靳旺:“你自己的意见呢?” 靳旺却眼泪汪汪地望着靳燕说:“姐,我听你的。”
临走之际,我们把小洋房的钥匙交给三舅,让他们一家人搬进去住,三舅拒绝了,他说那是他姐姐的屋,他会经常去打理,但绝不会住进去。
老靳要从山东回来,是我完全没想到的事情。
此时距岳母去世已有七个年头,她的坟头早就布满了枯草。这七年里,我断断续续地和老靳保持着联系,但次数屈指可数。相对而言倒和三舅联系得更多更频繁,靳燕老家的许多消息,都靠三舅告诉我们。
七年之后的今天,玥玥已经在读小学二年级了。靳旺高中毕业以后,到理发店当了学徒,现在成了一名高大帅气的理发师。唯一遗憾的是,靳秋还是没有消息。有人传言在广东见过她,也有人说在海南见过她,但都无从查证。靳燕也已经从公司辞了职,在我们小区门口开了一家一百多平方米的小超市。我还是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早出晚归,除此之外还要负责接送玥玥并辅导作业。
老靳主动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年龄大了,想回到我们身边,叫我问一下靳燕同不同意。如果不行,他再去别的地方。我当即答应下来,我说:“您回来吧,不用商量,我们家就是您的家。”老靳有些欣慰地说:“那行,我订了机票再联系你。”
靳燕其实是反对的,当我告诉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你觉得可能吗?”我其实特别理解她的心情,我说:“毕竟是你爸,怎么都行。”靳燕看了看我,语气更加生硬起来:“我这个爸,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我们家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我妈去世的时候他在哪里?再说了,他不想在外面待了怎么不回老家呀?”我说:“这恰恰说明他心里一直牵挂着你,这么多年他谁也不见,但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不是专程来了吗?反倒是你不理他老人家好不好。”靳燕说:“我就是不希望他来,怎么了?”
我说:“我们也为人父母了,不能拿别人的不对来支撑自己的错误。如果玥玥知道你的态度,孩子会怎么看你?我们不是说好要给孩子做榜样吗?”我伺机上前抱住她又说:“你已经失去了妈妈,爸爸现在能主动回来,怎么还能让他离开呢?”她依旧不高兴地看着我说:“你自己找的事,他回来后的问题由你负责解决。”我说:“好!”
老靳回来那天我开车去接他,靳旺也随我一道去了机场。自从靳旺做了理发师,他就从我们家搬了出去,住到了理发店的员工宿舍里。本来最初我和靳燕都反对,后来想想他已经年近二十岁了,应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也就同意了。靳旺告诉我自从他有了手机后,一直和老靳保持着联系。他拿不准的事情都会和老靳商量。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是父子间本应该有的样子。靳旺说:“其实我爸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从小到大我都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老靳乘坐的飞机晚了点。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飞机才落地。我和靳旺盯着旅客出口,眼睛都看疼了也不见老靳出来。正在纳闷儿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老靳正冲着我微笑。我却惊诧于他容貌的变化,他穿着浅色上衣,深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单从打扮上看很像我的同龄人。但是他的脸相比七年前我在婚礼上见到的样子相差甚远,他的面容十分消瘦,皮肤暗黄,下巴单薄地向外翘出。随着他的微笑,脸上的皮肤像波纹一样散开。靳旺喊了声爸就一把抱住他,他的矮小与靳旺的高大立刻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像一个孩子扑在靳旺的怀里,那画面既温馨又有些滑稽。
老靳的行李十分简单,仅有一个双肩包和一个中号的行李箱。上车之后老靳就沉默了,他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和靳旺一直试图打破这种沉默,我们不断向他提问,比如什么时候出发的,山东那边气候如何,飞机为什么晚点等等。他也就简短地一问一答,或者干脆嘿嘿一笑不回答。老靳掏出一盒烟问我们抽不,我和靳旺都摆手,他笑了笑说不抽烟好,说着就点了一支烟猛地吸了一口,好半天才见他把烟吐出来。
我们到家刚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靳燕之前已经把饭菜做好放在锅里,她把自己要吃的那份用保温盒带到了超市。只有玥玥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当我们打开门,玥玥好奇地打量着老靳,这时老靳笑了,蹲下身子抚摸着玥玥的头说:“玥玥吧,我是你外公,你看我给你带啥来了?”说着就递给她一个盒子。玥玥高兴地说:“谢谢外公,我听舅舅讲过你,你可厉害了。”接着她就一路跑回自己的卧室拆礼物去了。我把老靳带进了楼下的客房,他把行李箱推进去说要简单洗把脸。他洗完脸,我们已经把饭菜端到了桌子上。这时玥玥拿了一个方形的盒子出来,她问老靳:“这个是什么,怎么上面还有数字?”老靳笑盈盈地一边演示操作一边说:“这是电子保险柜,专门给小朋友订做的,你呀,以后就可以把零花钱放进这里面自己保管了。”玥玥高兴地跳起来问:“是不是爸爸妈妈都不能打开?” 老靳说:“当然啊,外公希望你学会管好自己的钱。”玥玥说:“没问题。”
这时靳燕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们到家没有。我说:“正在吃饭。”她说:“我爸的毛巾和牙刷我都给他准备好了,放在他卧室的床头柜上,对了,你叫靳旺吃完饭后带他到超市来逛逛。”
吃完饭,靳旺就带着老靳去了超市。因为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则马不停蹄地辅导玥玥做作业。我不知道他们三人见面的时候是什么场景,但可以猜测得出,可能有尴尬,有冷漠,有碰撞,但一定也有认同、理解和感动,最终血缘会融化所有的矛盾,亲情会开出温馨的花。
当天晚上老靳和靳燕一起回屋,老靳提着保鲜盒跟在她身后,一进门就冲着我微笑。靳旺没和他们在一起,看来已经回了自己的住处。此时玥玥已经睡下,我坐在客厅一直在等他们回来,在我看来,今天晚上老靳应该有很多话需要和我们交流。但是进门之后,靳燕说:“爸你洗澡睡吧,我们一会儿也休息了,明天各自都起得早。”老靳说:“好的。”然后回他的卧室去了。
临睡之际,我问靳燕:“你和爸聊得如何?”靳燕说:“就那样。”我说:“你们见面就不激动?你就没什么要问他?”靳燕说:“我也想激动,但我还是觉得他很陌生,估计是我在超市见了太多顾客的缘故,我把他当顾客一样,有些麻木了。再说了,反正他以后天天和我们住在一起,有的是时间。”
第二天老靳就在家里待着,哪里也没去。他不看电视也不玩手机。本来他提出跟靳燕一起去超市,但靳燕果断拒绝了。老靳似乎有些疲惫,他坐在客厅的沙发抽烟发呆,发完呆就昏昏欲睡。我下班后接了玥玥一起回家,匆忙吃完饭就要辅导她做作业,这时老靳打起精神看了看我说:“要不,我来辅导玥玥,你去超市帮靳燕?”
没想到,老靳不但没帮我的忙,反倒让我破天荒地打了玥玥一顿。他把玥玥抱进卧室哄她睡下之后,就坐在客厅抽烟。我以为他会批评我,结果他竟然问我会不会唱歌!
我起身走进卧室,我没有开灯,任黑暗把自己淹没。此时我心痛无比,我本打算去看看玥玥的状况,她娇嫩的皮肤怎么能受得住那样的摧残。可是我不敢,我告诉自己这是在逃避,可我却不得不逃避,我害怕直面错误本身。我坐在床前,静静等待着,我知道还有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这是我无法逃避的事情,这也是错误之后必须承担的后果。
果然,很快我就听到靳燕开门的声音。她看见了老靳,问他怎么还不睡。老靳表示马上就去睡了。接着靳燕就上了楼,她有一个习惯,每天回来都要去玥玥的卧室检查一下玥玥是否盖好被子。她推开了玥玥的房门,约莫一分钟后,我刚回到卧室就毫无意外地听到了靳燕歇斯底里的尖叫:“苟仁辉,我要杀了你!”
靳燕冲了过来,她打开灯,顺手把她的包砸到我的身上。我感到了背部尖锐的疼痛,但疼痛带给我的不是难受反而是释然。靳燕上前,用拳头猛烈地砸,用脚胡乱地踢,用手狠狠地抓,用嘴用力地咬,她能用的招数全部用上,我纹丝不动任由她发泄。直到筋疲力尽之后,她才倒在床上失声大哭。她说:“你好狠心,那是你女儿啊,你自己去看看她的腿被你打成什么样子了?她犯了什么错误你下手这么狠,她明天怎么去上学?”
我无言以对,我身上有许多地方被抓破了皮,血珠成串往上冒,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我告诉自己,这都是应该的,是我必须承担的后果,她甚至应该对我更狠一些。我很想跪到女儿面前向她说对不起,可是这已经无法改变她受到的伤害,何况作为父亲,我也难以给女儿下跪。
靳燕找了一瓶云南白药喷剂,然后“咚”的一声关了房门,径直去到了玥玥的房间。我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着满地狼藉,我感到无所适从。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唱歌,要是有一首歌能表达我的所思所想,我又能用自己的嗓子把它唱出来该有多好,只是我不能,我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一刻我开始觉得,老靳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这一夜格外漫长,我一宿没有合眼。
天亮的时候,闹钟照常响起,换以往该去叫玥玥起床了。我听见玥玥的房间有了动静,她们母女俩小声地在对话。一会儿玥玥瘸着脚到了主卧的洗手间去洗漱。我的心瞬间又被针扎般的疼痛包围了。靳燕也去了洗手间给玥玥梳头。我起身下了楼,发现老靳依然和衣坐在沙发上,他双眼通红,面前码着一大堆烟头,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浓稠的烟味儿。见我下来,他赶紧起身解释道:“不知道怎么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迅速取来垃圾桶将烟头通通倒进去,然后打开了窗户。
靳燕也下楼来,她到厨房煎了几个鸡蛋,再端了三杯牛奶放在桌子上,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这时玥玥下楼吃早饭,她低着头怯怯地不敢看我,我也迅速将目光投向窗外。老靳把一只鸡蛋搛到玥玥碗里,玥玥却低声说:“我吃饱了。”我们同时起身出门,我像往常一样去拿玥玥的拉杆箱书包,但我发现玥玥已经自己拉着书包走了。到了车上玥玥也一言不发,以前她总在车上和我有说有笑,给我讲学校里的新鲜事,但今天车里却只能听到烦人的胎噪。直到到了校门口,在下车的那一瞬,玥玥才对我说:“爸,我会告诉老师我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我顿时心如刀绞。
我在办公室里一整天都心神不宁。除了自责和疼痛,我也努力在找问题的根源。我无不痛苦地发现,我这类火暴的个性和望女成凤的迫切心情实在是不适合辅导她。老靳显然也担当不了这个责任。我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途径来解决这个问题。
下午放学的时候玥玥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走路时也几乎看不出问题来。她在车上告诉我,她今天因为腿疼没去上体育课,其他课程都没受到影响。我扭头对她说:“玥玥,昨天是爸爸错了,我不该打你,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哽咽了,双眼也模糊起来。玥玥却从衣袋里掏了一张纸给我,她说:“我妈放的,怕我流鼻涕。”
回到家老靳却不在。他给我们留了一张纸条说他到超市帮燕子搬货去了。他把饭菜给我们放在了桌子上。玥玥简单地吃了点饭,就自己去了书房做作业。她突然之间变得如此自觉乖巧,反倒让我难受,我明显感觉到,昨晚她受到的伤害已经刻到她心里去了。
晚上靳燕照例看了看玥玥才回到我们的卧室。一进门她就扑倒在我的怀里,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张着手任由她拥抱着。片刻之后她才抬起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对我说:“对不起。”我愣了,忙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继续说:“打孩子是你的错,可我也不该把你抓伤。我这一整天都特别难受,为了玥玥,也为你。”我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又到镜子前照了照才发现脸上有几道抓痕,难怪今天同事们都怪怪地看着我。我如释重负:“这是罪有应得。”
靳燕放下包,坐到了窗前的沙发上。她说:“我觉得你的个性很像我妈。我妈打我们就是这样,芝麻大小的事情她会无限放大,然后往死里打。有一次我们姐弟三人争厕所,我妹妹等不及了,提着裤子去了邻居的厕所,回来时正好被我妈撞上。我妈一把将妹妹推倒在地上,然后从厨房拿了一只碗猛然摔碎,提着妹妹就往碎碗碴上面放。我妹妹尖叫挣扎着,一个劲儿求饶都无济于事,后来妹妹的那条裤子全部被鲜血染红了。于是事后我妈又特别自责,好几天都不吃饭。”
我听得不寒而栗。真如靳燕所描述,岳母的脾气就太可怕了,但她的行为与我印象里的岳母完全不一样。让我害怕的是,就打玥玥这件事而言,我的表现也与平日里的自己截然不同。从心理学角度看,我们都是一种典型的分裂型人格,当现实状况低于希望值的时候,就会分裂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性格来。
靳燕继续说:“这还不算什么,我妈有时候还特别容易情绪转移,比如她和邻居吵了架,或者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她就把脾气发到我们身上。”靳燕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块疤说:“看看,这就是证据。”那块疤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之前靳燕说是做良性肿瘤手术留下的,没想到真相是这样。我忽然想起了楼下的老靳,我说:“你爸呢,他什么态度?”靳燕说:“一般我妈打我们的时候,我爸都不在,他经常在外面买猪。如果他在,他就用自己的身体替我们挡,或者抱着我们跑。实在拉不住了,他就和我妈翻脸。他们俩经常为这种事几天不说话。”
“你爸打过你们没有?”我好奇地问。
“没打过我和妹妹,打过靳旺,但那怎么能算打呢?”靳燕说,“其实他一直都舍不得打我们任何一个孩子,这点我记忆犹新。那次打靳旺是因为靳旺偷了街上商店里的糖。我从来没见过爸那么生气,他找了根绳子,然后把一只箩筐吊在空中,他将靳旺扔进箩筐。靳旺吓住了,连连告饶并哭着保证坚决不做类似的事情了,不料爸爸还是举起了藤条。他用力地将藤条抽到箩筐上,每抽一次靳旺就哆嗦一次,多抽几次之后,靳旺就笑了,他说爸我改我真的改。爸爸就把他从箩筐里抱了出来。”
我不由得感叹:“其实你爸对你们挺好的。”靳燕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后来和靳燕商量,我决定给玥玥报一个托管班,在玥玥放学到我下班的这段时间里,由托管老师将她接过去辅导完成家庭作业,我下班再去接她回家。靳燕非常赞同:“怎么早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赶紧报。”
第二天,我就带着玥玥去报了名。从此辅导玥玥做作业的事情我再也没操过心。
老靳去了我们家的超市上班。其实他回来的第二天就提出去超市帮我们打理,但靳燕拒绝了,我的想法和靳燕一样。一方面是考虑让他帮忙辅导孩子,另一方面也考虑到超市的许多事情他未必能胜任,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两鬓依稀有了些白发,身体又显得单薄,从体力上讲他不一定能胜任,从知识结构上讲超市的收银建档都要求熟练使用电脑,他也未必能够操作。后来他无法辅导玥玥,也没其他事情可以做,就只能在家看电视打瞌睡,一日三餐靳燕都提前做好放在冰箱里,他只管加热就可以吃。有一天老靳告诉靳燕,饭他可以自己做,为此他自行买了菜,做了一顿晚饭给我们吃。至此我们才发现他原来有着一手好厨艺,于是做饭这件事情他顺利接手。老靳在家负责做饭以后,菜就是由他自己买,每个星期我们都会给他几百元菜钱。老靳不光把家里的餐桌上弄得丰盛,还会用结余的钱买些水果。老靳提出给靳燕送饭,这样她就不用每顿饭回来吃。但靳燕没答应,她说老靳这是折煞她。可第二天老靳还是忍不住早早地提着保温盒去了超市,靳燕也不好拒绝。老靳就坚持顿顿送,渐渐地也成了一种常态。
再后来每次去了超市之后,老靳就停不下来。地板上有了垃圾,他就提着扫帚马上打扫干净。角落里有了蜘蛛网,抽屉的锁打不开了,某张广告贴掉下来了,这些事情老靳通通看在了眼里并逐一解决掉。渐渐地超市里就有些离不开老靳了。现在老靳在超市里可以做的事情越来越多,不光要打扫清洁,还要负责卸货上货,查看所有货物的保质期,以及给附近的邻居送货上门。做饭这件事已经缩减成他生活里很小的一部分了,有时候忙起来了他和靳燕干脆不做饭,就在超市里各吃一碗泡面了事。
老靳的精神状态渐渐好了许多,他的眼睛更加亮了,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靳燕对他有了较大的依赖,我经常听到靳燕喊:“爸,递一箱方便面过来;爸,给21栋送箱酒去;爸,牛奶是不是没有了?”每次老靳都高兴地应着,迅速去落实,好像靳燕不是他女儿而是他的老板。
因为不再花时间辅导玥玥做作业,所以下班后我的时间也相对充裕了一些。有时候我也会主动去超市帮忙,但我很快发现有老靳在,我去完全是多余的,超市早就华丽转身了。商品的陈列变得井井有条,地板变得清清爽爽,每一排货架每一个角落都看起来爽心悦目。老靳还自己买了些工具,做了几个展示架,然后照着靳燕从网上下载的图片摆出了几个极其复杂的促销堆头。看来老靳是一门心思扎进去了。
靳燕有天告诉我,她发现她爸特别爱学习,到超市这段日子,他努力学习这里的人说话,现在与顾客交流基本没问题了,除此之外他早就会熟练使用电脑,操作收银机和商品入库简直就是小儿科。这让我迅速联想起三舅的话,他说过老靳是个人才,他服老靳,现在看来三舅绝不是盲目崇拜。但越是这样,我越有些疑惑,按照老靳的性格和能力,应该做什么能成什么,他在山东那么多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只身回来呢?我问靳燕:“你现在怎么看你爸?”她说:“还好,我爸本来就不错。”我打趣道:“你就嘚瑟吧,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样,上下班都和自己的父亲在一起?”她嗔怒道:“你滚。”
我又问靳燕:“你爸告诉你一些他的事情没有?”靳燕摇了摇头说:“爸很少和我说话。我觉得他太客气,我说什么他都听,他对我毕恭毕敬,让我很不自然。”
这一点我也明显感觉到了。我加了老靳的微信,他的朋友圈里什么都没有,超市里的一些事情他会找我商量,他却从不当面对我说,一律选择发微信,而且说的事情条理清楚,思路明晰。但和老靳面对面的时候,他从不提微信上说的事情,而是远远地就会冲我微笑,他会说:“你回来了?你出去啊?你吃饭没有?你周末不出去转转?”老靳从不直呼我的名字,他一直客气地叫我小辉。想想,当自己的岳父老远看到你就像下属见到领导一样堆满笑容客套地和你打招呼,你会是一种什么感受?我有种错觉,微信上和我说事的人与现实中的老靳并非同一个人。
我们家里人当中,老靳唯一愿意交流的人,应该就只剩下玥玥了。玥玥放学回来都要在我们家的超市短暂停留,目的除了找妈妈要零食外还要在外公身上撒一会儿娇。老靳不管多忙,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任她摆弄一阵,然后乐呵呵地告诉她该回去了。在玥玥面前,他才是最自然最轻松最真实的,连笑容都与平时截然不同。
自从上次我打了玥玥一顿之后,我一直努力修复对玥玥的伤害,除了平时作业托管外,她周末要上的两个兴趣班均改为老靳陪同,我则留在超市代替老靳。以前玥玥最不愿意去周末的兴趣班,虽然是她自己选报的音乐和舞蹈,但后来她越来越觉得兴趣班占用了她美好的周末时光。老靳陪了她几个周末以后,玥玥的状态迅速改变。有一天玥玥一边把自己的零花钱装进老靳送给她的电子保险柜里,一边告诉我,她发现外公好厉害,她佩服得不行。我问:“怎么个厉害法?”玥玥想了想却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嘘的动作,她说:“我答应过外公要保守秘密,你不想让我做个不守信用的孩子吧?”我竟然无言以对了。
期末的时候,学校搞了一次校园歌手大赛。玥玥自告奋勇地报了名。我很惊异于她的变化,以前别说报名参赛,叫她在家里把兴趣班学的歌唱一遍她都没同意过。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玥玥竟然拿了一等奖。玥玥参赛的那天我没去现场,靳燕陪着她,老靳则留在超市里。靳燕给我发消息说玥玥得了一等奖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她在忽悠我。我自认为很清楚自家孩子的水平,何况参赛的其他同学都是身经百战的种子选手,玥玥几乎没有优势可言。靳燕很激动,当即发过来一段玥玥表演的视频。我看到,玥玥落落大方地走上舞台,她一开口,我立即愣住了,我完全不敢相信视频里被天使吻过般的童音是玥玥的。可她就是玥玥啊,就是我的女儿啊,她的音色她的技巧以及台风,浑然天成,以我的水平挑不出毛病。我打开视频的时候,同事们也听到了歌声,他们立即围了上来,在他们专注地盯着视频的同时,我的眼睛模糊了。
当天下班回家后,我看到玥玥有些沾沾自喜。我表扬了她几句,她就更加高兴了。她突然把话锋一转对我说:“别总表扬你女儿,你得谢谢外公。”我一愣:“为什么?”玥玥说:“其实我唱的歌根本不是兴趣班学的,是外公教的。”我说:“你撒谎,外公懂音乐吗,他怎么教你?”玥玥说:“外公可厉害了,按照他教的方法,一学就会!”我差点儿笑岔过去,我说:“好吧,外公厉害,可是外公哪有时间教你呢?”玥玥看着我突然又低下了头。我忙问:“怎么了?”她咬了咬嘴唇竟然流泪了,她嗫嚅道:“我说了你可别打我。”我的脸迅速发热,我说:“爸爸答应过你,以后不打你,你可以大胆地告诉爸爸。”玥玥就说:“其实每个周末我们都没去兴趣班,外公在公园里单独给我上课。他帮我退了学费,不过我可一分也没乱花,全都放进了存钱柜里。”
玥玥的话信息量很大,我足足愣了几秒钟。待我缓过神来时,却忽然觉得未尝不是件好事。我摸了摸玥玥的头说:“你不要告诉外公爸爸知道这个事情。你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去公园上课好不好?这是我们俩的秘密。”玥玥睁大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破天荒地接到了靳秋打来的电话。当电话里那个带着磁性的女声告诉我她是靳秋的时候,我竟然有些小激动。我不知道靳秋当初为什么出走,这些年又经历了些什么。她像个谜一样,与家里的每个人都没有联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形象已经有些模糊了,模糊得只剩下一个名字。可这个名字是靳燕的亲妹妹的,当这个名字变成声音的时候,我依旧按捺不住高兴。我忙问她在哪里,是不是回来了,这几年去了哪里。这一连串问题靳秋都没有回答我。她沉默了,我在电话里听到了呼呼的风声,她似乎站在海边。片刻之后她才问我:“爸在你们那里还好吗?”
我回答说:“还好。”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靳秋可能早就在背后关注着我们。靳秋说:“你们要注意他的身体,他有两个毛病,一是血压高,还有就是嗓子有问题。”我说:“好,我一定注意。”靳秋继续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向他说声对不起。”
她的这句话让我迅速回忆起靳秋那种冷冰冰的眼神,在我的印象里,她似乎一直和周边的人格格不入,言行举止里始终带着一种情绪。现在她冒出来打个电话给我,我的热情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她的语气里丝毫没有亲切,依旧是一贯的冷冰冰,她的口吻,哪里是请人帮忙,简直就是要求,是命令。况且,通过带口信说“对不起”,又有何诚意可言?于是我换了个语气说:“你直接打个电话说不就行了?”她说:“我怕他不给我机会。”
我忽然就不想再和她说下去了,我说:“靳秋,‘对不起’ 三个字太沉重,不适合转述,尤其是女儿对父亲说。你在外面多保重,我先挂了。”
靳秋赶紧说:“姐夫,先别挂,我还有几句话要说。我知道你们都关心着我。你们想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也无法三言两语说清楚,这样吧,我换个方式亲自给爸说对不起,也让你们都知道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何?”
我问:“什么方式?”靳秋说:“我给你打电话的事,先不要告诉别人,我再找个时间联系你。”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有点蒙。片刻之后,我将她的号码存了下来。
当天下班后,我到药店买了一个电子血压计,晚上回家宣称公司发的福利,我给自己测了测,又给靳燕测了测,甚至给玥玥也测了一下,最后总算测到了老靳身上。尽管他一再说没事,但他的血压实在是很高。我极力要求他去医院检查,他说去了医院结果依旧一样。我拗不过他,就按照他的情况找医生开了降压药,我把药交给靳燕,她信心十足地说:“我让他喝,他肯定不会拒绝。”
至于他嗓子的毛病,目前倒没看出来。不过仔细想想,老靳不爱说话,会不会与嗓子有关系?
老靳依旧在超市里忙碌着,现在超市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靳燕又怀孕了,终于怀上了我们俩期盼已久的二胎。由于年龄和身体的原因,为避免出现意外情况,医生建议她尽量少走动。于是老靳和靳燕进行了角色互换,现在靳燕在家里看电视睡觉和做些简单的家务,超市的事情周一到周五就全权交给了老靳。周末两天我去接替,他则一如既往地陪同玥玥。
老靳对超市的事务越来越精细化,超市的生意也越来越好,营业额甚至翻了一番。老靳建立了一个超市VIP顾客微信群,凡是经常到超市买东西的顾客,老靳都尽可能添加对方的微信,征得同意后,就将他们拉进群。顾客们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在群里告知他。他也定期发布一些优质货品的推荐,组织顾客们在群里接龙,凡是接龙订购的货品他一律免费送货上门,且通通八折。此外每周的一、三、五他都会开展促销活动,消费到一定额度的顾客,除八折外他还会赠送一些礼品。
老靳成功对接了美团外卖、京东到家、饿了么等外卖平台,将超市里的几千种货品全部放到互联网平台上去,超市的销售对象迅速扩大到周边五公里范围内,另外老靳还鼓动我们申请了一个福彩销售站。这还不够,老靳把货架反复整理之后,又腾出两栏货架,申请了一个菜鸟驿站,免费代收周边小区的快递。老靳还让我去买了几排座椅和一台咖啡机放在超市门口。这样一来,超市里人气倍增,除了买商品的顾客外,还有拿快递的、买彩票的、喝咖啡的、取外卖的和干脆找老靳吹牛的。老靳也像弹钢琴一样在超市里跑过来跑过去,但他的脸上却始终保持着充实的微笑。
看到老靳这么辛苦,我和靳燕商量之后,决定给老靳开一份工资。我的意见,就算老靳不来,我们也得花钱请人经营超市,但无论请谁,都不会做到老靳这样用心和放心。当我们把这个想法告诉老靳的时候,遭到了他的断然拒绝。他甚至有些失落,他说:“你们这是拿我当外人了。”我赶紧解释:“我们是心里过意不去,您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儿,太辛苦了。”老靳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说:“与这么多年我亏欠你们的相比,我辛苦一点儿又算什么?”
有一天老靳突然在微信上对我说:“仁辉,你三舅想过来一趟,我让他和我睡一张床,只需要住一个晚上就可以了,第二天他就回去。”我立即回复他说:“太好了,非常欢迎三舅的到来,您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老靳说:“给你添麻烦了。”
老靳依旧客气得让我不适应。且不说三舅与我有多次难以忘记的交往,就算是陌生的人,只要是老靳的朋友来了我都应该认真接待。何况我和靳燕一直期盼三舅来做客,之前他和靳秋来过一次我家,岳母去世后,我们多次邀请他,他都找理由搪塞,这次能主动来我当然打心底里欢迎。
三舅第二天就来了。他坐了八个小时大巴,我到车站接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垃圾桶旁边吐得翻江倒海。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漱口之后一边抹眼睛一边对我说:“我不愿出门,就是坐不得车,一上车就感觉自己在转圈圈。”我说:“难为您了,您先缓缓,等会儿我们再走。”他扶着墙站起来说:“没事,别耽搁时间了。”接着就歪歪倒倒地要去搬他带来的一大堆土特产,我赶紧拦住他并扶他到车上坐好。搬完他带的东西,我将车窗全部打开,保持低速平稳行驶,他仰在后座上挠了挠脑袋说:“日怪得很,坐你的车怎么又不晕了呢?”
我们直接去了超市。一下车,三舅就看见了站在收银台的老靳,他忙打趣道:“老板,买点儿东西。”那时候刚好没有顾客,老靳正盯着收银电脑发呆,他闻声抬起头,看见是三舅便愣住了。他盯着三舅,脸上的肌肉毫无征兆地跳了几下,他将手举起然后又颤巍巍地放下,喉结也跟着滚动了好几次,可是他一个音都没发出来。三舅这时嘿嘿地笑了一下说:“姐夫啊……”没说完,三舅就将头扭向了一旁。我赶紧圆场道:“爸,下午我请了半天假,超市交给我,您和三舅去家里好好聊聊天。”老靳这才缓过神说:“要得,要得。”他用力拍了三舅一下说:“老三,去屋里坐。”三舅应了一声,就挽住老靳的肩膀一起往小区走。与三舅强壮的体格相比,瘦弱的老靳似乎只有他身体的一半宽度。这一胖一瘦的两个人此刻脚步都有些蹒跚,像两张飘摇的船帆。
快到饭点的时候,靳旺用保温盒给我送来了晚饭。老靳回来的这些日子里,靳旺只要有空闲都会过来陪老靳,说说他在理发店里的事情,或者帮老靳搬东西,发了工资以后也会给老靳买条烟或者买把剃须刀。相对于靳旺的滔滔不绝,老靳却沉默以对,他从不轻易发表意见,他更愿意做一个安静的听众,或者嘿嘿地笑几声。至于靳旺送他的东西,他都一一笑纳,偶尔也会埋怨靳旺破费,不懂得存钱。即便如此,依旧可以看得出靳旺很享受和老靳的相处时光。三舅到我家后靳旺也专程请了假过来。这是岳母去世后,他第一次见到三舅。
靳旺告诉我,今晚的饭出自三舅之手。我说:“怎么能让他做饭呢,他毕竟是客人。”靳旺说:“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我爸特别想吃三舅做的饭,做饭是三舅的强项。”我说:“三舅的手艺我清楚,我还吃过他炸的螃蟹呢。”靳旺说:“他们俩一下午都在说话,我根本插不上嘴,这会儿正在喝酒,你放在家里的两瓶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我让靳旺从超市带了两瓶白酒回去,我说:“让他们慢点喝,我关了门就回去陪他们。”
我关上超市门回到家里时,三舅他们果然还在喝酒。靳燕已经睡下了,最近她早孕反应很强烈,特别爱打瞌睡。除了老靳和三舅外,靳旺也喝上了。三舅喝得脸上一片绯红,连脖子也红了。与他相反,靳旺和老靳倒看不出什么问题。见我进门,三舅站起来说:“我们就等你呢,来来来,坐过来。”我连忙坐定,三舅就给我倒了杯白酒,一仰脖子和我干了。这杯酒下肚,三舅的话就多了起来,他重重地拍打着我的肩膀说:“仁辉啊,我今天高兴啊,我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三舅告诉我,他这次过来其实没什么事,他知道老靳回我这里来了,就一直想过来见见。他挺想老靳的,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长大后成了亲戚还一起买猪做生意,经历了那么多事怎么会不想呢。这次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出门的理由,老靳家的房子一直锁着,现在村里搞土地复垦,凡是无人居住的房子都纳入范围,复垦以后有补助。村里的干部托他问问老靳同不同意拆。结果老靳坚决不同意。村干部就让三舅转交一份制式化的承诺书给老靳,说老靳不同意拆就在承诺书上签个字,以免将来后悔了责怪村里没给机会。三舅哈哈大笑说:“其实这么小个鸟事,寄个快递就可以了,我还是决定亲自给我姐夫送过来,因为我想见姐夫啊!”
老靳端起杯子兀自喝了一口说:“房子当然不能拆,就算垮掉了也不能拆。”
三舅把老靳的酒拦了下来,他说:“房子坚决不拆,不过姐夫你还是少喝点,你的嗓子得保护。”三舅让我与靳旺一起和他碰了个杯,他又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知道吧,你岳父厉害着呢。”
我摇摇头说:“不,我早就知道。”
老靳插话说:“别听你三舅瞎吹。”
三舅问靳旺:“你说说,你爸厉害不厉害?”靳旺笑了笑说:“在我心中我爸是最厉害的。”三舅说:“那就对了,你们这些娃儿,没几个能真正了解你们的爸。还记不记得我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就是你爸离开家之前,我们看乐队演出的时候,突然停电时的故事?”
我说:“记得记得,最后电路是爸修好的对不?爸厉害着呢,我们超市的许多东西他都能修。”
三舅用筷子用力敲了一下碗说:“屁,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停电的时候播放的那首歌,那首唱了十分钟震惊了全场的歌。我之前没告诉你们,那可不是机器播放出来的,而是你爸在舞台上唱出来的,并且那首歌还是他自己写的。”
我顿时张大了嘴巴。原来老靳真的会唱歌,而且还能自己写歌,难怪玥玥在他的辅导下会拿奖。三舅一直说老靳多才多艺,果真不是乱说的。
老靳这时叹了口气:“也就是那首歌惹了麻烦。也许那天晚上我不去添乱,就没有后面这么多麻烦事。”说着,他又独自喝了一口酒。
我还沉浸在对老靳的惊叹之中。从他回来到现在,老靳不断给我意外和惊喜。他像一座宝矿,身上到底有多少我们不曾知道的东西呢?
靳旺也端起杯子,兀自喝了一口。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时三舅打了一个哈欠说:“你们别自顾自地喝,我们一起干一杯。”于是大家又喝了满满的一杯白酒。
这杯酒下肚,靳旺立刻摆摆手说:“我得躺一会儿,不然待会儿我回不去宿舍了。”说完他就摇摇晃晃地走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来。三舅哈哈笑道:“这孩子酒量还要锻炼呀,我们继续,哎呀,和你们喝酒太难得了,我高兴,特别高兴。”我们三人再次把酒满上了。我借着酒劲问老靳:“平日里怎么不见您唱歌啊?我很想听听您唱的歌。”
老靳说:“我是有这么个爱好,唱一唱觉得心里舒坦。但是登不上大场面。”
三舅挽了挽袖子站起身说:“不要谦虚了好不好?你不是在山东还搞过乐队吗?唱得不好还敢成立乐队?”
老靳拉三舅坐下,说:“喝酒,喝酒。”
我们三人就把杯中的酒又干了。这时靳旺已经打起了呼噜。我也觉得酒劲上来了,胃里火辣辣的,我赶紧起身去卫生间,蹲在马桶旁边就翻江倒海地吐起来,吐得眼泪和鼻涕一起流。酒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一喝下去就能直捣你的神经,高兴的不高兴的事情全都会一股脑儿涌上来。肚子里的这些东西,不吐出来就憋得难受,吐了就舒服了,一吐为快。
也不知道吐了多久,我才摇摇晃晃地往餐厅走。在卫生间的转角处,我发现桌子上的那瓶白酒已经彻底见底了,三舅正和老靳小声地说着话,尽管他们声音不大,但我却能清楚地听到。
三舅的眼皮有些重了,他努力睁大眼睛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老靳举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说:“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回去过,其他的都不知道。新房子修好以后我回去过一次,那天晚上我租了辆摩托车回到了村里,悄悄地躲进了家对面的树林里。我看见了你帮我修的房子,白飒飒的,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看见每个房间里的灯都亮着,可我猜不出哪间是靳旺的哪间是靳秋的。我还看见你姐转动着轮椅出来打水,她勾下身子去端水盆的时候,差点儿掉了下去,好在她用一只手稳住了身体,但盆子却滚落到了一边。你不知道当时我好想冲出去帮帮她,可是我却不能啊,不能啊……”老靳哭了。
三舅把双手搭在老靳的肩膀上,摇了摇老靳说:“姐夫,我理解你,所有人不理解,我也理解你。你说说,我断定我姐办丧事那几天你回来过,对不对?”
老靳的身子剧烈地抽动起来,三舅的身体也跟着他抽动。老靳咽了口口水沉沉地点了一下头,接着伸出三个指头说:“三天,我在对面的树林里躺了整整三天。我接到电话当天夜里就坐飞机回来了,可我只能躲在树林里,远远地看着。”
三舅跺脚道:“你傻啊,那时候你大大方方回来也没问题啊,你怕什么?就怕村里的人说你?你没回来他们才说你呢,都说你狠心,人死了都不回来看一眼!”
老靳说:“我谁也不怕,但她不在了,我只怕我自己,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三舅摇了摇头说:“你错了。我姐走的那天,她知道自己不行了,专门把我叫了过去。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我姐让我告诉你,她不怨你,她是遭到了报应,认命。”三舅流泪了,他又用力连续拍打着老靳的肩膀,老靳一动不动任他拍打。过了一会儿,三舅忽然扬起头说:“姐夫啊,要是当年你真的跟那个乐队走了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我这大半辈子都在为你们守秘密,守得太累了。”
老靳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他把身子趴在了餐桌上,一只胳膊从桌子边垂下,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三舅这时看到了我,他赶紧挽住老靳垂落的那只胳膊扶住老靳。他用另一只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说:“喝起,继续。”我故意打了个酒嗝儿说:“喝不了了,苦胆都吐出来了,三舅,酒不喝了,我们吃点水果吧。”老靳摆了摆手说:“水果也不吃了,老三去洗澡,早点睡吧。”三舅说:“好,今天我也累了。”
我到客厅摇醒了正在打呼噜的靳旺。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周围问:“喝完了?那我回去了。”我挽留他就在家里住下,他却坚持要回宿舍,结果他一起身就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我上前扶住他,他却摆摆手,摇晃着身体去穿鞋。临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姐夫,你送送我吧。”
时值初冬,凌晨的户外已经起了一层薄雾,一阵风吹过来,寒意顿时流遍全身。街面上看不到行人,只有昏暗的路灯和光秃秃的行道树。
靳旺比我高出一个头来,扶着他很吃力,加上我自己也有些摇晃,我们像两个不倒翁一样一路摇摇晃晃。
靳旺一直不说话。我虽然扶着他,但脑子里却在回忆三舅和老靳之间的对话,禁不住冒出三个疑问:第一,老靳当年并没有跟那个乐队走,既然如此,岳母为什么要跳崖?第二,老靳并不想离开家,但他似乎又不得不离开,且不敢面对岳母,这里边有什么缘故?第三,三舅一直为老靳保守着一个秘密,到底是个什么秘密?
走了一段之后,靳旺突然拿开了我的手。他说:“姐夫,我唱个歌给你听好不好?”我说:“好啊,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会不会把你爸的水平展示给我?”靳旺就兀自唱了起来,唱的竟然是《大中国》,“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他的音色很好,不过严重走调,听起来比较别扭。我赶紧制止他说:“算了,这么晚了会吵到别人的。”他就不唱了,但是他却突然蹲下身子抽噎起来。我上前去扶他,他却用力甩开我的手说:“我爸说过,人之所以难受,是因为心里都积着一股气。只有唱歌才能把气放出去,放了心情就会好起来。我现在就特别难受,我想唱歌你又不让,你让我哭会儿好吗?”我忍不住想笑,我说:“那你哭吧,哭完了我们再走。”
靳旺就带着哭腔说:“我就是想哭,好想大声哭一场。刚才你们以为我睡着了?没有,我清醒着呢,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的事情,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愕然:“他们说的事你都知道?”
“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我才难受。”靳旺说:“不光是我,二姐也知道。”
我追问:“你爸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靳旺扭头看了看我,又抽噎起来。我说:“你别哭啊。”他说:“你不是让我哭吗?”我说:“你继续哭,哭完再说。”靳旺却边哭边说:“我今年二十岁了,可我觉得我好孤单。以前妈在,爸爸不在;现在爸爸在,妈却不在了。我们家反正就没完整过,我就像个孤儿。”
“你爸爸离家之前应该不是这样吧?”
靳旺说:“那几年我比孤儿还可怜!”
我再次感到惊讶:“为什么?”
靳旺说:“我最小,又是男孩子,他们俩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爸一直喜欢孩子,对我还有对我姐姐们都很好。但是我妈相反,总要我这样要我那样,她想要我聪明能干,要我乖巧懂事,只要我不按照她的话做她就打我。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我几乎天天挨打,我妈打人的时候根本不把我当她儿子看,她是把我往死里打。我的后脑勺上至今有一道疤痕,就是我妈把我推到门上撞的。”
我说:“你妈喜欢动手教育你们,我倒是有所耳闻。”此话一出,我心里不禁一颤,我迅速想到了自己,想起了之前对玥玥的粗暴,隐隐中我既讨厌她的粗暴行为,又莫名有些理解她。我为她辩解道:“她出发点是好的,就是方式极端了一些,其实打完之后她肯定后悔,甚至比你更难受。”
靳旺说:“是的,每次打完我她就抱着我哭。可是过不了多久又会恢复原样。”靳旺说到这里抽泣得更猛烈了,“她差点儿就把我打死了,要不是我爸救了我,我早就不在了。”
我质疑道:“不至于吧?”
靳旺说:“我那天挨打,是因为我妈把我当成了出气筒,她就是为了发泄。你还记得三舅说的那个乐队的事情吗?自从我爸在停电的时候唱了一首歌,乐队的人就看上我爸了,他们本来是邀请我爸参队,并答应给我爸保底的收入。我爸考虑了几天,觉得比买猪划算就同意了。可我妈坚决反对,她说乐队都是不正经的人,尤其是那些女的,个个都是骚货。我爸却坚持要跟着那支乐队去闯一闯,凑巧的是那天来喊我爸的正好是个女的,我爸没顾妈的反对毅然去了。”
我说:“三舅讲过这个事情,后来你妈受不了就跳崖了。”
“不是这样的。”靳旺用双手抹了抹眼睛说,“你听我说完。我妈并没跳崖,她只是生气。爸走之后她就板着脸,看着就让人害怕,她的脸是天气预报,板起来就是要下雨了。当时大姐在可久中学住读,家里只有我和二姐在。我们俩小心翼翼生怕出纰漏,结果我一紧张就在家门口摔了一跤,不但摔疼了还摔得全身都是淤泥。我妈看到我的样子,脾气立马就上来了。她用一只手把我拧了起来,一直把我提到二楼直接扔到地上。整个过程她没说一句话,后来她找了根绳子将我捆住,吊在了二楼的楼梯上。我被吓坏了,尿都从裤子里流了出来。我挣扎着认错,求她,但无济于事。她找了一根长满荆棘的棍子,猛地就一棍子打过来,棍子上的刺钻进了肉里,再打第二棍的时候,身上就留下一排流血的小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痛,皮肤上,肉里,一直疼到骨头里,骨头都要碎了。我二姐也吓坏了,整个过程她都跪在地上给妈求情,给妈磕头,磕得砰砰响。但是妈并没有在乎二姐做什么。她一棍子接着一棍子打,我的身体在空中旋转起来,我忽然就感觉不到疼了,我感觉自己身体变轻了,轻得就要飞起来了。就在这时,我爸突然回来了。以前我妈打我们,我爸总是挡住我们,他只是瞪着妈,并不和妈吵架。但这一次,我看见爸推开门,他狠狠地咬了一下嘴皮,他的嘴皮破了,还流出了鲜血。他大声骂了句,你个狠心的婆娘,然后他猛然给了我妈一脚。我妈完全没想到爸会回来,更没想到爸会对她动手。她被我爸踢了一个踉跄,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接着她就从二楼上掉了下去……”
靳旺说到这里,噎住了。
啊?事情竟然是这样!原来岳母的双腿并不是跳崖致残,而是缘于老靳愤怒的一脚?老靳只是想踢她一脚,可这一脚太重,重得超出他的预料,重得他承受不起。面对这个结果,他该怎么办?
靳旺说:“我爸被吓傻了,他赶紧往楼下跑。没想到三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我们家楼下了,当时我妈全身是血,处于完全昏迷状态。三舅上前摸了摸我妈的气息,就站起身瞪着我爸。看到三舅,我爸赶紧后退了几步,他靠在楼梯上惊慌失措地看着三舅。他们俩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三舅突然对我爸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啊,所有人都看见你跟着乐队走了,你就没回来过,快走,我没见过你!我爸睁大了眼睛,他动了动嘴唇,想说点儿什么。不料三舅竟然抄起了一根棍子,他带着哭腔说,你还想做什么?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你信不信?我爸一咬牙就冲着黑夜跑了出去。等我爸跑远了,三舅才丢掉手中的棍子。他和二姐一起上楼给我松了绑,然后把我抱在我妈身边,他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今晚发生的事情,等下有人来了就说我妈从屋后的悬崖上跳了下去,而我身上的伤是救我妈的时候摔到荆棘丛里造成的。做完这一切之后,三舅大声喊道,姐呀,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后来呢?”我问,“你妈醒过来之后什么反应?”
靳旺说:“我妈住院的时候,我也住在医院里。医生在我身上拔出了许多刺,说还算幸运,如果再严重一点儿我完全有可能死掉。在医院里,三舅就教我们,不管我妈说什么,我和二姐一定要咬定她是自己跳到悬崖下面去的。二姐问为什么,三舅说如果不这样的话,你爸就有可能回来坐牢。我当然不想我爸坐牢,我就答应了三舅。但二姐不干,她说分明是爸把妈踹到楼下去的,我为什么要撒谎?三舅说不撒谎不行,因为你妈把你弟弟也打成这样,传出去你们家像什么样?非得闹出去的话,你爸要坐牢你妈也要坐牢,到时候谁管你们?后来二姐只好答应了。但是我们没想到的是,我妈醒来之后,并没有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三舅把我也推到了她的病房,她对所有来看望她的人说,她不甘心呀,我爸跟着小狐狸精说走就走,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大姐呢,她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问。
“她当然不知道。”靳旺说,“好多次我都想给大姐讲,却被二姐压住了。她和三舅时刻都在叮嘱我,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有一次我差点儿就说出来了,我告诉大姐我的伤是妈打的。三舅在后面及时补充说,我们怕你受不了,你妈打完你弟弟并不解气,就跳了。大姐也没有过多追问,大姐出去打工以后,也和妈联系得少,我知道她心里也有个疙瘩。”
靳旺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说:“姐夫你不知道,一个人要刻意藏着一个秘密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三舅刚才给爸爸也这么说的。我现在给你讲了,心里轻松了许多。现在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我也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说:“靳旺,这个事情就不要对你大姐讲了。” 他回答说:“当然,我只对你说,我信任你。”
天更冷了,我抱紧身子踉跄回屋。靳旺解开了我心中的诸多疑惑,我反倒觉得无比沉重。这时候我真的想唱支歌,一首越忧伤越好的歌,让它带着我最真实的情绪从心里出发,就像我之前喝下的那些酒一样,从喉咙喷薄而出,一点儿也不要留下。但是我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也不敢发出声音。
回到家里,老靳和三舅都已经睡下了。我推开玥玥的卧室门,不知什么时候她将腿伸出了被子,我上前帮她盖好。我看见她睡得很香,长长的睫毛正盖在眼睛上,我俯下身子,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掉了。
三舅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材料。尽管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但第二天一早我们每个人都得按照原来的轨迹继续生活。老靳一大早就起床去超市,而我也准时送玥玥去学校然后去单位上班。三舅告诉我,他已经在回家的大巴车上了,他买了晕车贴,目前状况还好。我埋怨他不该急着回去,应该多留两天,都没有好好玩一下。他说以后有的是机会,昨天已经喝得很好了,他说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感谢你的盛情,是有两个事情给你交代一下。
我说:“您说。”
三舅说:“第一个事情呢,我是想告诉你,你岳父生病了。”我当即吃了一惊,忙问:“什么病,我们平时没注意。”三舅说:“我分析已经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性格,有事憋在心里不说,有病也憋着不去看,其实我昨天一见他就发现了,他双手抖得厉害,他坐下去之后再起身就有些摇晃,你要带他去看看血压。”我说:“我之前给他买了个血压计,也给他买了降压药,看来他没用上。”三舅说:“没有效果也就等于没用,你们要主动对他负责。”我说:“我下班就带他去医院看看。”三舅又说:“第二个事情呢,你带他去配一副老花镜。他虽然只有五十多岁,但我发现他眼神越来越不好,你们超市里的许多货物上的字他都看不到,他经常找顾客帮忙看呢。”我回答说:“好的,我带他去配。”三舅说:“你爸是个好人,就是不爱说话,但他心好。”我说:“谢谢你三舅,你也是个好人。”三舅就哈哈笑了一声,挂了电话。
想想三舅说的两个事情,我忽然意识到,从老靳回来之后,我和靳燕对他其实是麻木的,我们习惯了他的种种付出,而忽略了他自身的需求。我们重视超市的生意,重视玥玥的发展,却从没有重视过他。但三舅却一眼洞穿,或许,也只有他才是真正关心老靳的人。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靳燕的电话。“你回来一趟,送爸爸去医院看看,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了。”她抱怨道,“昨天晚上你们喝得太晚了,他今天早上就说不出话来,可是他没告诉我们,依旧按时去开门,还是一个顾客打电话告诉我的。”
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直到我把老靳拉上车,他还在冲我摆手,意思是没问题。到了医院抽了血照了片,做了半天检查后医生告诉我,老靳不但患有高血压,还有糖尿病。而他的嗓子使用过度,声带几乎坏掉了,需要立马做手术。医生还告知,老靳的嗓子即使做了手术也不能完全恢复正常,将来可能一直是沙哑状态。
医生要求老靳住院,尽快安排手术。老靳连连向我摆手拒绝。我佯装不懂他的意思,缴完费后就让他住进了病房。老靳很着急,拿起手机给我发了条微信:“超市怎么办?玥玥怎么办?”
我笑了笑对他说:“你自己怎么办?安心养病,其余的事情我会安排。”
他又发微信说:“你要请其他人吗?很费钱的。”
我说:“怕我费钱,你就安心做手术,养好身体回来帮我。”
老靳无言以对,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看到号码我犹豫了一下,后来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由于老靳不在,我在网上招聘了两个店员,他们把老靳做的工作各自分担了一部分。在此之前,靳燕不得不挺着大肚子去超市顶岗。她告诉我,老靳已经和顾客们建立起感情了,这几天老靳不在,很多人来找他。其中有一个人说之前将钱包落在了超市,老靳捡到后主动还给了他,他现在买东西只来我们超市,他就是冲着老靳这个人来的。
老靳住院一个星期后,各项指标总算达到正常范围,医生才决定给他做手术。由于嗓子比较敏感,老靳选择了全麻。手术当天,靳旺和靳燕都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他们俩都不说话,只是在手术室门外来回走动。好在手术十分顺利,不过老靳推出来的时候仍处于完全昏迷状态,靳燕上前拉着老靳的手,发现他并没有任何反应。靳燕就哭了,她对我说,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父爱的重要,她原以为老靳回来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现在才明白,老靳正把欠她的父爱一点一点填满。靳旺也说,以后一定不能让他抽烟了,他喜欢唱歌又喜欢抽烟,这本来对嗓子就很致命。接着姐弟俩就一人拉着老靳的一只手,静候他醒来。
老靳很快就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靳燕和靳旺微笑的脸,他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叹了口气。
我似乎明白他为什么叹气。
我向医生详细咨询了他的情况,接下来他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伤口几天就会完全愈合。第三天我问老靳,要不要看看电视?老靳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我。我说:“看看吧,有一档节目不错,我推荐您看看。”他点了点头,我就把他的病床往高处调节了一下,打开了电视。
时间刚刚好。在此之前,尽管犹豫但我还是接了靳秋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请求我,务必准时打开电视让老靳观看一个节目。我搞不懂靳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想既然是电视节目应该无伤大雅,这一次她显得十分真诚,于是我答应了她。
我把电视调到指定频道,正在播放的是一档叫作《心路历程》的栏目。这个栏目之前靳燕让我陪她看过,大致是讲一些家庭和婚姻的事情,由一个主持人和三个伶牙俐齿的嘉宾组成,然后讲述者上台和主持人对话,讲述自己的故事和表达自己的想法,嘉宾们再做一些点评和建议。
节目开始,主持人和嘉宾到位,主持人介绍道,今天的讲述者是一名来自山东的创业青年,我们一起来听听她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掌声之后,聚光灯下款款走来了一个身着职业装的短发女性,她面容姣好,皮肤白里透红,气质与颜值同在,高贵与儒雅并存。她坐到指定位置,然后自我介绍道,大家好,主持人好,我叫靳秋,是一家渔具公司的负责人。屏幕下方出现了一行字幕:靳秋,威海市燕秋旺渔具公司总经理。接着电视里播放了一段VCR,视频里出现了燕秋旺渔具公司的外景,画面跟随靳秋从公司门口进入内部,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工人们正在流水线上忙碌着,靳秋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和客户交流起来。这时电视里配上了画外音:“燕秋旺渔具公司是当地有名的渔具生产企业,该公司生产的‘鱼栖林’系列钓具不仅畅销国内市场,还出口到韩国和日本。谁都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就是这家公司的总经理。她叫靳秋,今年只有二十三岁。”
我看着电视顿时百感交集。这个节目与靳秋有关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而靳秋现在的模样和身份,却让我深感意外。想想当初那个冷峻孤僻的女孩,很难与眼前的她产生联系,她只身一人从家里出走,短短几年之后竟然有了自己的公司。这几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看看老靳,他脸上丝毫没有我预料的那种激动,有的只是波澜不惊的平静。
主持人:靳秋,说说你的故事吧。我们注意到你才二十三岁,这个年龄许多人大学都还没毕业,你是怎么做到今天的成就的呢?
靳秋:谈不上成就。我能走到今天,与我的家庭环境有关。
主持人:哦?看来你要讲的是你家里人的故事。
靳秋:是的。我出生在四川宜宾的一个小山村里,我父母都是农民,我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我们一家人本来生活得很开心,可是在我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
主持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靳秋:我爸离家出走了。
主持人:你爸为什么离家出走?
靳秋:他追求他的事业去了。
主持人:你刚刚说你爸是农民,他离家出走是为了追求什么事业?
靳秋:我爸虽然是个农民,但他一直喜欢唱歌,而且他的歌唱得很好。有一次他在一个乐队表演的现场唱了一首,乐队的负责人就看上了他,邀请他加入乐队。我爸经过考虑,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毅然随着乐队走了。
主持人:看来你爸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但是追求事业与关爱家庭并不矛盾,他为什么非得离家出走呢?
靳秋:这也是我一直不理解的地方。
主持人:你继续说,你爸走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靳秋:我爸走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来叫他一起走,那个女人是乐队的成员之一。我妈极力挽留我爸,但我爸还是坚决走了,我妈以为我爸跟着那个女人过日子去了,一时想不开就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主持人:这就很严重了,你妈妈没事吧?
靳秋:我妈被我舅舅救了回来,人活着,但是双腿残废了。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
主持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爸没回来?
靳秋:没回来,自从他离开后就一直没回来过。为了维持家里的生活,我姐只好辍学去外面打工,我和弟弟依旧读书,家里的事情都由舅舅帮忙照料。那几年,我天天盼着我爸回来,家里实在是太难了。可是他杳无音信。
主持人:你爸不回家,也没和家里联系过?
靳秋:没有。中途他打了一笔钱回来,让我们家修房子。我舅舅帮我们把房子修好了。我们住在新房子里面,可是并不快乐。妈妈因为腿的问题,脾气越来越差,经常在家摔东西或者打我们。
主持人:面对这种不快乐,你做了什么?
靳秋:我把我姐寄回来的一笔钱取走了,然后悄悄离开了家。
主持人:你也离家出走了。当时你才多大?能去哪儿?
靳秋:正好十六岁。之前我悄悄地从舅舅那里找到了我爸的地址,他在山东,我就去了山东。我要去看看,他究竟在那边做什么,他会不会像人们说的那样有了另外一个家。
主持人:你直接去找你爸了?
靳秋:没有,我被骗进了传销组织。在里面耗了一年多才逃出来,后来才到了威海一家鱼馆当服务员。在这里我认识了我的老公吴强。他比我大四岁,当时他在一家渔具店上班。凑巧的是,我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了我爸的照片。吴强说那是他师傅。我强装镇定,进一步打听得知,我爸在一家渔具厂负责生产,他是跟老板进货的时候认识了我爸,为了积累渔具生产方面的经验,他就主动拜我爸为师了。我还从吴强那里了解到,我爸并没有如我们想的那样在这边有新的家庭,他就一个人住在工厂里,从没有什么绯闻。除了喜欢唱歌几乎没别的爱好,他高兴的时候唱,难过的时候也唱,他和周围的人相处得也很好,大家都很喜欢他。吴强一脸崇拜,他最佩服师傅的多才多艺,他们甚至还组了个乐队,业余会接一些商演。可是他不知道,他越说我爸的好,我越不快乐。
主持人:你当时怎么打算的?
靳秋:那时候我刚好得知我妈去世的消息,我妈都走了一年多了,我却是第一次知道。尽管我厌倦了我妈的暴脾气,但我不恨她,她的双脚之所以变成残废,恰好与我爸有关。得知她的去世,我对我爸的恨就更加强烈。我告诉吴强,他看到的都是表象,他其实是认贼作父。然后我以邻居的身份揭发我爸如何抛妻弃子,如何多年不回家。我说,这样的人你还认作师傅?吴强听后非常震惊,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趁机提出,我们应该帮着他的家人把他赶回老家去。吴强说开什么玩笑,他是渔具厂最高级的技术骨干,要赶他走除非你是老板。我反问道,除了老板就没别的办法了吗?过了两天吴强告诉我,别的办法当然有,除非我们非常熟悉渔具生产行业,然后找出他工作中的失误或者直接取代他。吴强问我,是你去了解还是我去?我回答说我们都去,我还说吴强你不是要追我吗,什么时候把他赶回家了我就嫁给你。
主持人:你这是要复仇啊,后来呢?
靳秋:我们都进了渔具厂,不同的是吴强进了我爸所在的厂,跟在了他身边,我则进了另一家厂。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一边进厂挣钱,一边熟悉业务,取而代之。做渔具其实很辛苦,从裹碳布开始,一整套流程下来做完一根完整的渔竿需要几十道工序。吴强了解到我爸早些年只是在工厂里做喷漆,但是他爱动脑筋,帮着工厂优化了一些工序,得到老板的赏识才逐渐担起重任。我和吴强每天都交流工作心得,总结如何进步。就这样,我从一线工人做到了车间主任,逐渐熟悉了整个工厂的工作。而吴强的进步更为明显,短短两年,他就做到了仅次于我爸的位置。这期间吴强一直在留意我爸的工作,但却找不到足以开除他的失误。吴强又开始进攻销售环节,在全面掌握生产和销售之后,他向老板提出了辞职。老板极力挽留,在再三权衡之后,老板让吴强取代了我爸,但老板并不舍得他离开,给他安排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活儿。
主持人:几年时间,你都没和你爸见一面?
靳秋:时机未到,我不会见他的。我爸的工作调整后就比较闲,过了两个月,他干脆把工作辞掉了。我们以为他会回老家,但我们都忘记了,他还有一份赖以为生的活计,那就是唱歌。他辞掉工作后,却把乐队干得风生水起,他们不但频频接到商演合同,还参加了本地的选秀栏目。我和吴强商量了许久,也没想出好的主意。直到有一天我翻到我妈的照片之后,我忽然发现时机到了,我该与我爸见一面了。
主持人:你们是怎么见的?
靳秋:我去了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那天是选秀节目的半决赛PK,我爸的乐队呼声很高。掐准时间后,我拉着吴强走进了演播大厅。那时候正好轮到我爸上台演唱。舞台上的他显得特别瘦,精神状态也不好,他演唱的歌叫《天籁之音》,是他自己改编的,整首歌就一个“啊”字。我是第一次听他唱歌,也是几年来我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他。他一开口就特别好听,真的可谓天籁之音。全场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他悠扬起伏的歌声中,我冷冷地看着他,我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与熟悉相比陌生却又多出了许多。我当时想,你远离家乡,抛弃家人,难道就是图这样的场合和掌声吗?你连家都不敢回又有什么勇气站在舞台上呢?想到这里,我立刻举起了我手中的巨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我妈正坐在轮椅上怒视着前方,目光里透着无限的哀怨。尤其是她的两条腿,像丝瓜一样垂落在轮椅前,很瘆人。下一秒,我看到我爸张大了嘴,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他呆住了,嗓音活生生地被截断了,麦克风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时间演播大厅里寂静下来。
主持人:没想到你会这样与他见面,后来呢?
靳秋:显然我爸演砸了。这次演砸的后果很严重,他们不但没能晋级,还把脸丢大了。他们乐队也起了内讧,大家都责怪我爸,很快乐队就不得不解散了。再后来,没过几天,我爸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威海。
主持人:这样看来你的复仇大计终于完成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靳秋:你取笑我了。看起来我是完成了复仇大计,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我大错特错了。我爸走后不久,吴强也辞职了,他找到我,提出了他的创业计划。他说我们现在不但掌握了渔具的生产技术,还掌握销售渠道,更重要的是,他还找到了两个股东投资,获得了一笔启动资金。天时地利与人和全占了,我们迅速开始了创业。我们从半条生产线做起,终于一步一步做到了现在。前不久我和吴强领了结婚证,直到那天晚上,吴强才告诉了我一个我难以相信的事实。
主持人:让我猜猜,会不会与你爸有关?
靳秋:猜得对。吴强告诉我,其实在我提出将我爸赶回老家的第二天,他得知了我的身份。他毕竟是我爸的徒弟,在外人对师傅有敌意的时候,他自然会给师傅汇报。我爸不但没有阻止我,反倒提出了让我们进工厂从而取代他的思路,包括我们进各自工厂的每一步都是我爸关照的。吴强说,这几年里我爸每天都关心着我,很多次我和吴强约会,他都在远处看着我们,而我的生活起居、喜怒哀乐他都从吴强那里了解得清清楚楚。当吴强掌握了技术要领和销售渠道,是我爸主动让贤而并非被吴强以辞职相迫。看到吴强能够独当一面且游刃有余之后,他才干脆辞职。
主持人:其实他就在你身后,他一直拥抱着你,只是你从未发现。
靳秋:是的,他做的远远不止这些。我和吴强创业,除了技术和能力外,最重要的是启动资金。还记得之前提到的两个股东吗?那笔钱其实是我爸出的,整整五十万,是他这些年的全部积蓄。吴强告诉我,我爸在离开威海的前一天把这笔钱转给了他,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做起来以后,记得给你大姐和弟弟留点股份,我欠他们的也很多。
靳秋哽咽了。主持人也竖起了大拇指,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回头看了看老靳,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两行晶莹的眼泪正在他脸上流淌。这个干瘦的中年人,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这个整天在超市里忙碌的店员,这个慈祥无比的外公,谁承想,他是一个歌者,他其实一直是个歌者。这许多个身份的切换,是他坎坷的大半辈子,也是他捧在手心里满满当当的爱。
主持人待靳秋缓了缓情绪后问:“你知道你爸现在在哪里吗?”
靳秋说:“我知道,在我姐姐家。我爸身体一直不好,人特别瘦,我最近查找到一份他以前的体检报告,他不仅有高血压和糖尿病,他还因为唱歌用嗓过度导致声带出了严重的问题,有永远失声的可能。”
主持人停顿了一下说:“父爱无疆,伯父真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我相信他会看到我们的节目,今天你专程来到我们的节目,有什么心里话想对伯父说?”
靳秋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舞台中间,她对着镜头屈膝跪在了地上。那一瞬间她声泪俱下,她大声说:“爸,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老靳在我身后猛烈地抽噎起来,我赶紧转身去扶住他,尽管他的伤口恢复得不错,但我还是怕这种强烈的激动会影响伤口愈合。我紧紧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刚劲有力,捏得我生疼。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缓缓打开了。放学回来的玥玥正背着书包站在门口。她眨巴着大眼睛说:“外公,我想唱首歌给您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