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楷文
人類对于记忆的探索其实起源很早,古希腊时期的先哲们就已经开始在哲学层面探讨人类的记忆问题了。他们认为记忆或者是身体里的一股气体,或者是灵魂中的某种神圣力量,这些观点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1650年,心理学家洛克和霍布斯对记忆进行了唯物主义的分析,但也只是停留在形而上学的描述上,并没有定量分析的过程。而真正从现代科学角度,用实验和量化的方法来探索记忆的第一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西方心理学泰斗级人物赫尔曼·艾宾浩斯,而他被世人所熟知则是因为他所绘制的“艾宾浩斯遗忘曲线”。
赫尔曼·艾宾浩斯生于德国普鲁士莱茵省巴门市的一个富商家庭。在接受完基础教育后,17岁的艾宾浩斯进入德国著名的波恩大学学习历史学和语言学。1870年和其他爱国的普鲁士青年一样,艾宾浩斯也应征加入了普鲁士军队去参加普法战争。战后,他转入哈雷大学和柏林大学专研哲学,1873年获得波恩大学哲学博士学位。
而在1867年时,艾宾浩斯在巴黎的一家书摊上偶然发现了一本旧书《心理物理学纲要》,这本书的作者正是德国著名心理学家、实验心理学先驱古斯塔夫·西奥多·费希纳。费希纳用数学的方法来研究心理现象的思路让年轻的艾宾浩斯顿开茅塞,他决心像费希纳一样,通过严格的数据测量来研究记忆。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是一件非常难得的进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研究记忆的第一个难题出现了——那就是要记忆什么材料呢?艾宾浩斯发现,如果用散文、诗词或者《圣经》里面的内容去做记忆材料是不现实的,因为在实验过程中,无法排除这个人的记忆情况到底是文化背景和知识经验影响的,还是记忆本身的心理机制在起作用。而且,我们所使用的语言也是影响因素,因为人会下意识地使用“词语联想”,比如当你看到“乘坐”这个动词时,就会下意识地联想到“汽车”“飞机”“火车”等跟交通工具相关的名词,这种语言上的作用也会影响到记忆过程。
心理学之所以能够成为科学,根本上在于心理现象中的任何命题,都是可以通过实验和统计的方式来证伪的,而在一个实验中要去证伪一个命题,就必须要让实验中的自变量可观察、可控制。艾宾浩斯要研究记忆与遗忘的关系,他所关心的是对记忆材料背诵的次数,复习的次数,复习的时间间隔等因素,这些都是自变量,而因变量则是回忆出来记忆材料的数量和质量,这样就构成了自变量与因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
如何才能把记忆材料对于记忆本身的影响排除呢?这就是艾宾浩斯的重大创举了,他非常智慧地选取了一种无意义音节作为记忆材料。而无意义音节就是两个辅音夹一个元音构成的单音节,如lef,bok或gat。这些音节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而且辅音和元音能拼在一起的组合相当多,就这样艾宾浩斯一共搞出了将近2300个音节。如此一来,理想的实验材料就有了,这些记忆材料既跟文化背景不相干,也让人无法联想。
艾宾浩斯首先拿自己做了一系列实验,他一边背诵那些无意义音节,另一边严格且客观地记录下来。这个实验可以说枯燥极了,一般人是绝对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的。也难怪艾宾浩斯刚开始要用自己做实验,很有可能是招不到人。经过无数次的实验,艾宾浩斯把收集来的数据汇总在一起,画出了一条记忆曲线图。这条曲线的纵轴代表能够记住无意义音节的数量,横轴则代表记忆完毕后所间隔的天数,在间隔的这几天是不用再复习记忆的。
艾宾浩斯发现,这条曲线刚开始下降的趋势非常明显,到后来就开始慢慢平缓。也就是说,记忆遗忘的速度是不规则的,刚记忆完毕后,最开始的阶段是遗忘最快的,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遗忘的速度逐渐放慢。最后,遗忘停止,没有被遗忘的记忆就变为了长期记忆,可以被随时调取或者在某些特殊环境和某个事件的触发下再次让你想起来。艾宾浩斯把这条曲线称之为“保持和遗忘是时间的函数”,也就是著名的“艾宾浩斯记忆遗忘曲线”。
虽然艾宾浩斯的记忆实验对于记忆研究是开创性的,但由于实验材料采用的都是无意义音节,这就使得研究结果跟现实产生了巨大差距。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大可能遇到去专门记忆无意义音节的情况。那如果是记忆有意义的材料,实验结果会怎样呢?艾宾浩斯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又做了这样一个实验:他把受试学生分成两组,每组10人,同时去背诵《唐璜》里的一段内容。
在实验中,艾宾浩斯先让第一组用“朗读+回忆”的方式去记忆,朗读一小段文字后,接着开始回忆这部分内容,先通过回忆验证哪些记住了,哪些没有记住,然后将没有记住的部分再看书背诵;而第二组只是采用单纯的死记硬背。随后,艾宾浩斯在实验开始后的30分钟、2小时和4小时,对两组被试进行考查。结果发现,在24小时过后,A组学生记住了98%的内容,而B组学生只记住56%;7天之后,A组学生记住70%,B组学生记住50%。也就是说,第一组的记忆效果要远远好于第二组。这表明,一次复习虽然会增加记忆的保持度,但随着时间的增加,这种优势会逐渐降低,该忘记的最后都会忘记。
艾宾浩斯还做了一个对比实验,就是用同样的时间,一组学生去记忆无意义音节,另一组学生去背诵诗词中的音节。结果发现,第一组记住12个无意义音节,平均需要重复16.5次。为了记住36个无意义音节,需重复54次;而第二组记忆六首诗中的480个音节,平均只需要重复8次就能记住。换言之,如果当事人能够对所记忆的内容有全面地理解,那就会大大提高记忆效果。这一系列实验做下来的结果却让艾宾浩斯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什么无意义的材料和有意义的材料,对记忆效果的影响会如此之大呢?我们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些问题,艾宾浩斯回答不了。
这里顺便提一句,一些背单词的APP和那些号称使用了“艾宾浩斯遗忘曲线”的很多英语学习机构,基本上都属于商业炒作。因为“艾宾浩斯遗忘曲线”适用的是无意义音节,而我们学英语、背单词,学的都是有实际意义的内容,死记硬背肯定是有问题的。
赫尔曼·艾宾浩斯生于德国普鲁士莱茵省巴门市的一个富商家庭。在接受完基础教育后,17岁的艾宾浩斯进入德国著名的波恩大学学习历史学和语言学。
就在艾宾浩斯对记忆的很多问题进行探索时,英国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巴特利特同样对人类的记忆很着迷。巴特利特发现,人们往往很容易按照自己喜欢或者习惯的方式去回忆事情,并且在回忆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刻意记住那些符合自己预期的细节,然后对其他细节进行编造,而且在编造的时候,逻辑还挺自洽。这个现象就让巴特利特感到十分有趣,于是他就设计了一个著名的“幽灵之战”实验。
这个实验其实很简单,巴特利特放弃了艾宾浩斯采用的无意义音节和词汇记忆的方式,而是把记忆材料换成了一个关于北美印第安部落的故事,这个故事中包含了许多不同的元素,比如地名、人名、行为的描述等。实验参与者需要在短时间内记住这个故事,然后在未来的几个小时或几天内再次回忆并重述出这个故事。而巴特利特则需要在旁边认真倾听,并且详细记录下参与者所说的每一个字,并且对参与者连续几次的回忆内容进行对比分析,一方面看看参与者能回忆起多少内容,另一方面也要看看参与者回忆出来的故事质量如何,回忆内容与原来的故事发生了哪些变化。
“幽灵之战”实验其实很简单,巴特利把记忆材料换成了一个关于北美印第安部落的故事,这个故事中包含了许多不同的元素,比如地名、人名、行为的描述等。实验参与者需要在短时间内记住这个故事,然后在未来的几个小时或几天内再次回忆并重述出来。
下面是这个故事的原文:
一天晚上,两个伊古烈的青年男子去河边捕海豹,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天空充满了雾气,周围一片沉寂。然后他们听到打斗的嘶喊声,他们想:“可能要打仗了。”他们逃到了岸边,躲在一根大木头后面。就在此时,远处出现了几艘独木舟,桨声渐近,一条独木舟向他们驶来。舟上有五个人,他们对这两个青年人说:
“我们想带你们一起去。我们正沿河而上去作战。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个年轻人答道:“我没有弓箭。”
“箭就在舟里,”他们说道。
“我不想一起去,会被杀死的。再说,我的亲友还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于是,一个年轻人跟着他们走了,而另一个回家了。战士们继续逆流而上到达卡拉马对岸的一个城镇。人们跳进水里,开始作战,许多人被杀死。不久这个年轻人听到一个战士喊:“快,回家去,那个印第安人已经被击中了。”此时,年轻人想:“哦,原来他们是鬼魂。”他并没有感觉到不适,但戰士们说他已被射中。
独木舟回到了伊古烈,那个年轻人上岸回家,生起了火。他告诉每一个人:“看,我和鬼魂一起去打仗。许多同伴被杀死,那些敌人也死在我们的箭下。他们说我被击中了,我没有感觉到受伤。”
他告诉了所有的人,然后慢慢平静下来。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倒下了,嘴里流出黑色的液体,脸变得扭曲。人们跳起来哭喊他,他死了。
巴特利特先让参与者去记忆这段故事,然后过段时间,让参与者重新来讲这个故事。下面是其中一名参与者四个月之后的复述:
两个年轻人去河边捕海豹。他们躲在一块岩石后面,一艘载着战士的船向他们驶近。然而,战士们说他们是朋友,并邀请两人帮助他们去寻找河那边的一个敌人。年纪大些的青年说他不能去,因为如果他不能回家,他的亲友会非常焦急。
所以那个年轻一点的人与战士们一起前去。
晚上,他回来了并且告诉他的朋友们他曾在一场大战役中作战,双方都有许多人被杀死。生起一堆火之后,他就寝睡觉了。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病倒了,邻居们都来看望他。他告诉他们,他在战斗中已经受伤,当时没有觉得疼痛。但是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他挣扎尖叫,倒在地上死了。一些黑色的东西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
他的邻居说他一定曾和鬼魂一起作战过。
与故事原文对比不难发现,参与者所复述故事的主线虽然还在,但有一些故事细节已经被篡改了,比如把“同伴们”篡改成了“邻居们”,把“射箭”给弄丢了。而且还增加了一些细节,比如“挣扎尖叫”等。两年半后,巴特利特再次让参与者对故事进行复述,下面是复述的情况:
一些战士前往发起反对鬼魂的战争。他们战斗了一整天,某位成员受伤了。晚上,他们背负着受伤的同伴回到家。当这一天接近结束时,他的伤势迅速恶化,村民们都来看他。太阳落山时,他悲叹一声,嘴里流出了黑色的液体。他死了。
可以看到,经过两年半的时间,参与者现在能复述出来的内容和原文相比,只剩下故事的“骨架”了,里面的内容细节几乎全部消失了。也就是说,当人们在回忆一个完整的、有意义的,并且跟我们日常生活有关系的故事时,不是严格遵循“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一开始就迅速忘记,而是会缓慢地遗忘,并且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和预期,把遗忘的细节用“编造故事”的方式补上去。如果实在补不上了,就强行用逻辑去解释故事。
巴特利特专门为这种现象起了个名字叫“心理框架”。在记忆的过程中,当我们尝试回忆某个事件时,我们会使用心理框架来帮助我们补全和组织我们的记忆。如果事件的细节不符合我们的心理框架,那么我们就会直接选择忘记这些细节,或者直接将其替换为符合我们心理框架的内容,甚至直接往记忆内容里添加“私货”,特别是跟我们内心预期,情感和情绪相关的内容,就很容易被嫁接进我们的记忆内容中。当我们所记忆的东西符合我们的心理框架时,我们记东西就会变得很快。
再后来,巴特利特又做了一个“传话实验”,跟我们现在玩得传话游戏一样。先让一名实验参与者读一个故事,接着让这名参与者把故事讲给下一名参与者;而听完故事的参与者,需要再把这个故事,讲给再下一名参与者,以此类推。巴特利特通过他所做的这些实验揭示了记忆的本质,那就是记忆并不是一个“直接、完整”的复制过程,而是一个“主观、个性化”的再造过程,它会受到人们的情感、经验和文化背景等因素的影响。而且,在记忆再造的过程中,人们还往往会调用自己的逻辑思维,并使用类比、概括和推理等思维方式,把自己的记忆内容“脑补”出来,让这些“编出来”的记忆内容看起来“很符合逻辑”。可以说,我们天生就是撒谎高手,而且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但是,为什么我们的记忆是这样的?我们的记忆究竟存在哪里?调取记忆的机制又是怎样的?这些问题,落在了后来的心理学家身上……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