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认知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解读

2023-06-07 21:44王雪菲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3年3期
关键词: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自我认知茨威格

王雪菲

内容摘要:《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擅长心理写实主义的短篇小说大师茨威格的著作,通过信件的方式将一个女性痴迷爱恋的内心独白袒露出来。陌生女人在她内心情感最激荡的时刻回忆她的一生,通过对文本分析可以发掘出她自我认知形成、不断修正最终在殉道精神中走向个体毁灭的全过程。因此,在自我认知视角下将其视为社会性动物,可以分析出核心的社会动机即归属、理解他人、控制、被重视和信任的需要如何形成人的自我认知,以及当认知失衡时,自我辩解如何进行调节使之达到再度平衡的。

关键词:茨威格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自我认知 认知失衡 文本细读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讲述的是知名小说家R在生日当天收到一个陌生女人来信的故事。来信的女人自幼认识他爱慕他并多次设法与之相遇,却最终在不被作家记住的绝望中,在与作家所生的孩子死亡的悲痛中离开了人世。作为传颂世界的经典作品,《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广泛研究,其中不乏从叙事学角度分析探讨文本结构,在人物分析方面大部分研究主要从弗洛伊德的父爱缺失、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或者女性主义的角度入手。而主人公作为社会中的成员所采取的行动、选择的人生道路,总是出于一定的社会动机,这也是造成人物悲剧的根源所在,因此从社会心理学视角对主人公自我认知的形成进行剖析能都更深层次理解人物的挣扎、体会作品的魅力,具有一定的人文价值。

自我认知理论隶属于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范畴,弗洛伊德、埃里克森、皮亚杰、哈特曼等心理学家都有着不同的理论成果。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埃利奥特·阿伦森在此前的研究基础上发表的《社会性动物》,综合介绍了人类行为的社会动机,以及社会动机对自我认知的塑造。“人类有很多普遍的生理生存需要,但我们也有某些基本的社会动机,塑造着我们的思维、情感和关系”[1]社会心理学视角下的认知理论对人类行为具有更强的解释力,经过文本细读,主人公的行为充分印证出社会动机对自我认知的塑造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一.自我认知的形成:懵懂的憧憬

在女主人公关于童年的叙述中存在着两组对比:R先生出现前与出现之后生活的对比以及女人生存条件与R先生生活环境的对比。通过这两组对比,女主人公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R先生挂钩,R先生成为美好世界的象征。在《社会性动物》中埃利奥特·阿伦森介绍了核心社会动机,即“归属、理解他人、控制、被重视和信任”[1],它们塑造着人类的思维、情感和关系。在R先生身上,主角的这些社会性需要被满足,因此个体围绕着R先生构建起一整套自我认知体系。

根据主角的描述,遇到R先生之前,她的生活是拮据穷酸、寂寞无聊甚至恶劣紧张的。她的家庭并不富裕,父亲的职位只是一个“寒酸的会计员”却已英年早逝,留下母亲与她相依为命,而母亲也活得敬小慎微、深居简出,她的成长伴随的是孤独和贫穷。除此之外,邻居的不断争吵,男孩的不时欺负,让她的生活充满了不安全感。R先生的出现不仅取代了那户制造混乱的祸首,还让她见识到了一个内心向往却没有具像化过的美好世界。“你自己还没进入我的生活,你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光环,一个富有、奇特、神秘的氛围”[2],礼数周到的高等男仆带给她被尊重的体验、异国的珍宝编织起关于远方神秘的想象、大量精装的外文书籍得到她的崇拜,由此被尊重的社会需求得到了满足。同时她在第一次见到R先生时就洞察到他的矛盾感,渊博的学者与爱玩的冒险家两种相反气质在他身上完美交织,强大的张力对于她贫瘠的人生来说充满着致命吸引力。这一发现让她理解他人的需求得到了满足,同时她也获得了洞察的快感。随后,一次偶然的相遇,“温暖、柔和、深情,似乎是对我的爱抚”般的目光,让主角体验到被重视被爱的感觉,乏味的生活环境和充足的社会动机让女人决定“我就完全属于你了”,甘愿投入爱河。

主角用献祭般的说法把自己放在了虔诚信徒的角色上,通过对R先生虔诚的爱使自己的行为也获得一种神圣感,从而塑造自我的神圣形象。“那些多少有点变坏的女同学叫我反感,她们轻佻的把爱情看成儿戏,而在我的心里,爱情却是至高无上的激情……你使我的生活整个变了样”[2]通过将爱情提升至崇高的地位,女人的自我尊严得到满足,于是追求爱情的行为也变得崇高。需要注意的是,这段话是女主人公临死前对自己曾经行为的评价,并不是13岁的她当时的想法。她反观自己一生的爱恋,别的女同学没有这样至死不渝,同时也没有人对她这种痴迷的行为施加外力,因此她對自己的行为不断进行着自我辩护,她告诉自己爱情本应该是这样献祭般的全心全意。她将自己的人生价值全部投射进来,通过奉献自己更加佐证了自己对爱情的认识,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神圣感。三年的偷偷单恋更是让主角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R先生作为她对于美好世界憧憬的符号,通过观察R先生,女孩仿佛也体验了这样的生活。

童年在主角对于美好的向往和追求无望的困境中结束,并对她造成双重打击:一方面主角想与R先生建立联系,却在现实中频频错过;另一方面幼小的她不想离开维也纳这个有R先生在的地方却无力主宰自己命运。知道自己必须搬走之后,女主人公孤注一掷想见R先生,这是全书唯一一次女人主动想向R先生介绍自己的行动,离开R先生对当时的她来说无疑是信仰毁灭。同时这也是一次机会,一次得到R先生拯救的机会,于是被重视的动机驱使着年幼的她鼓起勇气,一晚上的等待却被R先生伴着女友回家的姿态狠狠击垮了。在她的预期里,与R先生共处的场景应该是“跪倒在你的脚下…做你的奴隶”、是 “……紧紧地依偎在你身上”、是“扑在你脚下”,她准备好了一场诚挚的告白,而R先生放浪不羁的行径打破了她认知中预先设定,情况的失控和寻求归属感的失败对她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创伤。在认知失衡理论看来,当人的行为使人受到伤害,而没有外部原因解释时,人们倾向于寻求内部原因,改变自己的观念修正自己的认知以期重新达到平衡,主角的自卑感在行动失败的打击后更加强烈,于是在长大的相遇中再也没有主动介绍过自己,只是期待自己被认出来。

二.自我价值的赋予:神圣感的建立

主角在因斯布鲁克度过了孤独的两年青春时光,她强迫自己处于孤寂的状态之中,生活在家人之中却“感觉像个囚犯”。修道士般的苦行生活对她来说是一种自我价值的赋予,在忍受痛苦的修炼中感受到自我强大的意志力和不屈精神,从而获得崇高感。“因为要我在脑子里想着和别人恋爱…稍稍动心在我看来就是犯罪”,主角的描述实际上说明和别人恋爱的念头出现过她的脑海,只是不被她所容。她清醒的为自己安排着孤独、封闭的生活,19世纪的女性还没有足够从事社会事务的权利,她们与社会联系的方式便是婚姻,她们的自我价值大多来源于成为妻子或成为母亲,爱情成为她们定义自我的途径,这一观念也符合社会奉行的女性美德,为她的执着提供强大的文化基础。因此虽然她是为了心中神圣的爱情而践行自己的信念,但实际上爱情在这里只是个符号,它是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象征着女主人公与世界的联系。

她通过生活在孤寂中,用现实生活的单调乏味凸显出与男人共处的时光美好。童年时期自己被强行带走却无可奈何,选择孤寂也是对这种无能为力的反抗,是对自己生活重新控制的自我选择。同时让自己沉浸在相思的痛苦状态,更是为了贴近自己心中至死不渝的爱情理想,让自己获得了神圣感,从而实现自我价值。她正是通过折磨自己将自己构建成痴心女的形象,并不断地加固这种自我认知。

这样的自我认知构建在女主人公长大之后让其陷入了更危险的深渊。她为了心中的爱情回到维也纳与R先生相见,但却不敢吐露心中的爱恋,甚至连自己曾经是他的邻居都不敢声张,表面上女人是认为R先生是个“喜欢轻松愉快、游戏人生、了无牵挂”的人,自己的爱情会把他吓跑。但实际上女人连循序渐进的和R先生熟悉的举动都没有,她害怕R先生感到有负担的心情是在害怕自己被R先生讨厌,是在怕自己的整个世界也会随之崩塌。由于童年时期想要袒露心扉的举动换来的却是她痛苦的记忆,敞开心扉的行为是她主动为之,但她的主动带来了难忘的痛苦,所以此后她再也没有向他透露过自己的信息,这也加重了她的悲剧。

拥有了和R先生血脉相连的孩子对于她来说是幸福的,然而恶劣的生育环境带给她的只有痛苦。R先生是她为自己构建的世界中心,R先生的天性带给她的是动荡不安,而与R先生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却给她的世界带来了稳定,因此这个孩子的出生是一种救赎。更进一步分析,这也是她完善自己认知的新途径,这个孩子的诞生构成了她世界的另一半,让她不在沉浸于不被R先生认识的绝望中。肉体的痛苦更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为爱献身的崇高感。产科医院的恶劣环境,不被尊重的痛苦经历,让她加深了脑海中的认知:她为了自己伟大的爱情甘愿受的苦,证实了爱情的神圣,她也因此显得神圣。实际上这些苦痛的经历是她的自尊心作祟让她不愿回去求助父母导致的,但出于自我辩护的社会动机,这段经历被她合理化为了佐证自己爱情观的实例。

三.矛盾的话语:自我欺骗

信中有很多前后矛盾的话语,这些矛盾有些体现出女主人公思想的矛盾,也有些表现出她在不同人生阶段发生的变化。从女主人公对R先生的心愿可以窥见,社会动机在主角自我认知形成的过程中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在童年时期,女主人公有两次真实的表露自己的心愿,第一次是在女主人公爱上R先生的瞬间“我以为,你的柔情蜜意只针对我,是给我一个人的”[2],实际上这是女主人公童年时期懵懂的心愿,是被重视被爱的渴望,是最真实的初心。第二次是女主人公被迫离开维也纳的那晚,“想和你说说话”“我想跪倒在你脚下…做你的奴隶”这时R先生是女主人公期待的拯救者,她希望自己能留在她幻想的幸福生活的地方:R先生的身边。

此后,女主人公的心愿和她的多次强调的“我不责备你”开始产生矛盾。“我一心只想遇到你……我希望你认出我是谁,希望为你所爱”这是她回维也纳时真实的心情,而在两人春风一度后,她等待R先生的联系足足两个月时,却插入“我不责备你,我爱你就是你这个样子……一往情深却爱不专一”。前面的话是对R先生真正的心愿,这样的心愿被辜负只能换来后面的自我欺骗“我爱的就是你的不专一”,这是不被重视、被辜负后的自我辩护。因为她脑海中的爱情已经从两个人相互回应的想象变成了一个人的自我表演,这是将被遗忘被辜负的现实在脑海中合理化,对自己深爱多年行为进行的自我辩护。再回头看她爱上R先生时的初心“……柔情蜜意只针对我,是给我一个人的”,“我不责备你”便更像是她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为了通过守护心中爱情的光环,来证明自己追求爱情的生命不是个笑话,自己在忍受痛苦中也获得了崇高,“我不责备”正是一场中毒太深的自我欺骗。这样的自我辩护在文中还有很多,比如主角无意间将自己在环境恶劣的生育医院所受的非人折磨与有丈夫被在身边生孩子的妇女相对比,而后又补充“我并不抱怨你”。作为社会性动物,每个人都有与他人联系的人性需要,爱情正是那个时代她与世界产生联系的唯一方式。

主角将自己的生命价值与R先生相联系,在心中构建起神圣美好的爱情信念,在此过程中不断受苦更加佐证了她心中爱情信念的崇高,也让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但实际上面对不被爱甚至不断被忘记的现实,她早已痛苦不已。她的自尊心根本接受不了她所自我欺骗的痛苦。虽然她说“……我这个小故娘都成了你的奴隶”“我在你面前…奴性十足”但当她在抛下一切与R先生欢愉一场,却被他当做妓女时,她完全承受不了。“被你遗忘还不够,我还要受得这样的侮辱”,因此做奴隶这种想法其实只是为了标榜自己为爱情牺牲的程度罢了,她希望被尊重被爱的愿望其实没有改变,她始终是一位自尊骄傲的女性。

最后她在临死前还是决定将一切告诉R先生,但却是以一种说故事的方式,并且仍然没有告诉R先生自己的名字。她只要求R先生每年在生日的那天代替自己送一些白玫瑰,想象自己死后每年的那一天都像白玫瑰一样陪着他,这实际上是希望R先生不要忘了她。同样这份遗书也将她坚贞不渝的爱情袒露在了R先生面前,炽热但不会灼伤他的爱会让他对自己产生美好的印象,她想得到的尊重、被重视的需求将会得到满足。她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的献给她心中的信念——爱情,“可我已经不信天主……只相信你”像耶穌受难一样,在这献祭般的爱情中她也获得自己人格的完善,实现了自己赋予爱情的崇高价值,在殉道精神中得到了自我满足。

自我认知理论包括自我观察和自我评价,埃利奥特·阿伦森从社学心理学的角度下手剖析个体对自我的认识,其中核心的社会动机是塑造自我认知的关键。陌生女人的爱情悲剧也是源于她从小就渴望得到的被重视、信任、控制、理解他人的社会需求,而R先生给她一种需求被满足的错觉。她通过这种错觉中定义自己的人生,随后即使看穿了这是错觉也不愿脱身,这种对于痛苦的坚持给她带来了献祭般的神圣感,满足了她自我认知的建设。通过至死不渝的追求无望的爱情她获得了一种崇高感,在这种类似殉道的精神中走向了个体毁灭。

参考文献

[1]埃利奥特·阿伦森,乔舒亚·阿伦森.社会性动物[M].邢占军,黄立清,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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