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昌文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坚持把科技自立自强作为国家发展的战略支撑;构建新发展格局,关键在于经济循环的畅通无阻,最本质的特征是实现高水平的自立自强。高水平的自立自强,既是科技的自立自强,也是经济的自立自强,二者是辩证统一的。按照经济学逻辑,技术进步是生产函数中除劳动和资本要素外促进增长的重要变量,各国经济发展的历史也表明,科技强国基本都是经济强国,反之亦然。但科技和经济的分化甚至异化也确实存在过,苏联算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后发国家基本上是在全球技术前沿边界内推进创新的,由于技术进步的范式不同,按理说更应该能够比较好地处理科技创新和经济增长的关系,但实际上也不尽然,不少国家科技和经济发展并不平衡。2022年中国GDP总量达121万亿元(约合18万亿美元),在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等发布的《2022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对131个经济体创新能力排名中,中国位居榜单第11名。虽然中国是跻身综合排名前30位的唯一中等收入经济体,但科技进步和经济增长之间也不平衡,还存在不少“卡脖子”的关键核心技术问题,产业链不稳不强不安全的问题也没有很好解决。在百年变局和世纪疫情叠加影响的背景下,面向世界科技前沿、面向经济主战场、面向国家重大需求、面向人民生命健康,深入实施科教兴国战略、人才强国战略、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完善国家创新体系,加快建设科技强国,实现高水平自立自强,成为我国科技和经济发展中必须着力解决好的重大战略问题。
历史经验表明,先进技术的发展一般很难通过人为的预测来实现,更多是市场选择的过程。政府部门不能主观臆断,替企业选择技术创新的方向,只有依靠企业不断去探索突破,才能够甄别出最终适应和引领未来的技术
我国科技与经济“两张皮”的情况一直较为突出。多年以来,一些科研部门的研究方向与经济发展的需求严重脱节,闭门搞科研甚至开展低端重复研究,成果评价则主要是发表了多少SCI论文或者能否评奖,没有面向国民经济主战场,没有考虑是否有商业化产业化应用前景。即使是少数“有用”的研究成果,也因“职务发明”的所有权属于单位集体或其他体制机制问题,被锁死在保密柜中。而对于经济部门来讲,增长方式更多的是要素投入驱动型,技术进步大多靠引进欧美的技术和设备,对于内生性科技创新的要求较低。随着我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产业部门越来越转向质量效率导向、技术驱动,企业对科技的需求前所未有,科技也必然要承担更为重要的使命。应该说,虽然我们距真正的科技强国尚有较大差距,但经过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特别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等不同阶段的积累,我国已经具备了比较好的科技发展基础。据统计,我国科技人力资源总量达10154.5万人,规模多年来保持世界第一(数据来源:中国科协创新战略研究院《中国科技资源发展研究报告(2018)——科技人力资源的总量、结构与科研人员流动》,2020年8月)。2022年我国研究与试验发展(R&D)经费支出30870亿元,比上年增长10.4%,与国内生产总值之比为2.55%,仅次于美国,是日本的2.1倍,稳居世界第二。由此可见,解决科技与经济“两张皮”问题的核心在于,破解制约科技创新以及科技与经济有机结合的体制机制问题。
构建以企业为主体的创新结构,是实现科技与经济融合发展的关键。科技与经济融合发展,既是一个科技问题,也是一个经济问题。我们需要能够解决经济社会发展中遇到的突出问题的先进技术,也需要这种技术赖以商业化产业化以及技术不断迭代升级的市场环境。历史经验表明,先进技术的发展一般很难通过人为的预测来实现,更多是市场选择的过程。以电动汽车为例,在一百年前内燃机技术出现时就拥有了这项技术,但此后却是传统燃油汽车占据统治地位,因为那时候全球化石能源约束和人们对环境、气候的关注远不如今天;在全球低碳绿色转型的大背景下,以电动汽车为代表的新能源汽车重新受到重视,但从技术路线看,人们仍然难以预测是电动汽车还是氢能源汽车主导未来发展。这类科技创新和产业发展方向,政府部门不能主观臆断,替企业选择技术创新的方向,只有依靠企业不断去探索突破,才能够甄别出最终适应和引领未来的技术。所以,企业是科技与经济融合最好的链接中枢。企业以逐利为目的,只要政府部门能够放开那些不该管的约束条件,企业就会在市场中“求解”,他们自然知道哪些技术是自己所需要的,哪里能够找到有用的科技资源。而对于科研部门来讲,在科学问题导向和供给侧思维下,对于其完成的科技成果究竟有没有市场、市场在哪里、市场有多大等问题并不十分清楚,关于技术未来的应用前景也可能是比较盲目的,如果让其去做成果转化,成功的几率也较小。只有企业来主导未来科技的研究方向,才能够使各类资源实现更好的配置。一句话,企业应该成为“出题人”,成为“转化者”。对此,我们完全可以从主导全球科技创新的跨国公司得到验证。全球研发能力特别是跨国公司的研发水平,正成为国与国之间竞争甚至大国博弈的关键。从华为等企业可以看出,具备了原始创新能力,并且能够将这些能力转化为商业价值,才是其获得市场成功的关键。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企业。只有在关键核心技术领域有一些处于世界前沿水平的技术,有一批具有世界竞争力的企业,中国才能在全球价值链体系中形成并持续巩固竞争优势。
完善科技创新政策框架体系,特别是重视创新生态的建设。有效市场必须与有为政府结合起来,在构建以企业为主体的创新结构的同时,必须加快形成更加科学合理的科技创新政策,营造有利于研发和科技成果商业化产业化的市场环境。目前世界各国都在改革完善科技创新政策,如欧盟委员会科研与创新总司(DG-RTD)提出了向专项创新政策转变的思路,更加注重科技创新成果的转化和在现实社会中应用新知识的能力;加大对以可持续发展为导向的基础设施(数字化、交通、能源和住宅、研究、教育和文化)的研发力度,以刺激经济发展,提高经济韧性和竞争力。我国科技成果转化利用率不高,除了成果本身因素,也有市场环境和商业生态的问题。其中,最关键的是政府部门要有一系列促进“用”的政策激励和保障措施,以引导产业链上下游、大中小企业之间形成利益共同体,不能像以前一样,国内的装备企业不用国内的零部件,零部件企业不用国内的原材料。要持续增加政府科技投入并引导企业增加研发费用,完善多元化、多层次、多渠道的科技创新投入体系。以德国为例,其2021年的研究开发强度已经高居世界首位,并计划在2025年实现全社会研发投入占国内生产总值3.5%的目标。我国近些年来对于科技创新的投入不断增加,但只是总量上领先,人均科研投入与世界领先的创新型国家相比还有一定差距,特别是在如何把创新投入与吸引全球顶尖的创新人才有机结合等方面还需要不断探索。比如,英国正在实施全球人才签证,以吸引全球范围内最顶尖的科学家、数学家、研究人员和技术人才到英国定居,并且没有数量限制。其他发达国家也制定出台了类似政策。我国目前的签证管理较为严格,对于外籍人才的政策吸引力、生活便利性等亟需完善。
在建设创新强国过程中,需要完善科技创新政策框架体系,特别是重视创新生态的建设。图/中新社
技术改变游戏规则,科技与经济的融合要适应新方式、新要求。以信息技术、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一轮科技革命正在孕育着巨大的变革,不仅会改变传统科技与经济的融合模式,还会进一步重构全球经济秩序。科学技术壁垒降低,技术贸易便利化提升,以科学技术作为投入要素,所能够分享到的价值越来越高,而一般重复性科技创新对于经济社会发展的意义越来越小。对于科研部门来讲,需要更多开创性、引领性的研究,特别是围绕最前沿科技的基础性研究越来越重要。此外,技术也在改变科技与经济的融合方式,人们获取知识的渠道越来越多样,解决科技与经济融合问题就应该更加多元,其中最为关键的是打通科研部门与经济部门之间的“数据鸿沟”“交流鸿沟”,政府要做的是搭建平台,构建科技创新的生态系统,孵化和发展先进的技术平台,将利益相关者聚集在价值链从研究到最终消费的各个环节。
以上就是如何在科技与经济相互促进中实现高水平自立自强需要研究解决的若干重大问题。非常高兴的是,李善民教授所著《融合:解决科技与经济“两张皮”的体制机制创新》一书,对于上述问题都有很好的回应。这部著作从理论视角对经济增长和技术创新的关系进行了分析,总结梳理了欧美国家促进科技与经济融合方面值得借鉴的经验,并以科技成果转化为切入点,剖析了当前我国相关领域存在的体制机制问题及其原因,最后结合实地调研的典型案例,给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政策建议。层次清晰,可读性很强。读完此书,我认为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一是提出了解决科技与经济“两张皮”问题的切实可行的路径,有理有据、有始有终。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研究团队通过大走访、大调研,共调研了8 个省(直辖市)的35家政府机构,12个高新技术园区,17所高校、科研院所、新型研发机构和事业单位,4家行业协会和41家企业,共计109个单位,其中有3个中央部委机关,比较深入地了解了目前科技创新体制机制存在的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办法。基于如此扎实调研工作所得到的研究成果也必然是高质量的,对策建议是“管用的”。如在新型研发机构的发展问题上,课题组发现尽管各地都在出台各类支持政策,有各种不同的模式,但为什么只有深圳清华大学研究院和中国科学院深圳先进技术研究院能够更为成功,根本原因在于,有的地方产业基础较为薄弱、缺少良好创新生态,所谓的新型研究院只是“新瓶装旧酒”;而在深圳等地的研发机构则没有科研事业编制等体制束缚,研究成果直接面向市场需求,多数能转化为实体公司甚至能够上市。这就是他们成功的原因,也是科技与经济融合的创新探索。关于如何解决高校与科研院所的成果转化问题,本书分析了江苏省产业技术研究院、西南交通大学等机构的改革举措,并提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部分成果已经被国家新出台的政策文件采纳。由此可见,只有通过大量的深入调研,找准真正的问题所在、根源所在,才能做出“有用”的研究,提出“管用”的办法。
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对于提升科技创新能力具有重要意义,但当前中国社会知识产权保护的意识还不够强,维权过程中存在诉讼主体广泛、法律关系复杂、技术性强、取证和举证困难等问题
二是分析了不同地区、不同主体推进科技与经济融合的创新案例,既见树木、又见森林。该书既介绍了北京、上海和广东等先进地区的经验,也介绍了湖北、贵州等地区的经验。比如,北京市围绕科技创新中心建设推出了一系列举措,成立了北京大数据研究院、北京石墨烯技术研究院、北京脑科学与智能技术研究院等,这些机构均具有“四不像”的特点(不完全像大学、不完全像科研院所、不完全像企业、不完全像事业单位),大多具备独立法人资质,资金来源比较多元,背靠“大院大所”,能够对接最顶尖的科研团队。贵州依靠独特的气候条件和低成本电力优势,在较短时间内“无中生有”地发展起来了大数据产业。上海突出基础设施集中管理优势和协同发展潜力,将上海光源、国家蛋白质科研设施等一批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全部划转至中科院上海高等研究院统一管理。四川则是以科技金融为抓手,通过“环大学知识经济圈”和促进“军民融合”等方式来解决科技与经济融合问题。在具体案例中,本书关注到了高校院所科研成果转化的核心问题,高校作为事业法人不可能成为科技成果转化的主体,只有明确科研人员为主体,其才有转化科技成果的积极性。创新需要既“顶天”又“立地”,学术论文只是高校科研人员研究成果的一种形式,还要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让更多科技成果转化为促进经济增长、社会发展的现实生产力。
三是针对知识产权保护、税收和科技成果转化等创新政策提出了务实的建议。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对于提升科技创新能力具有重要意义,但当前中国社会知识产权保护的意识还不够强,维权过程中存在诉讼主体广泛、法律关系复杂、技术性强、取证和举证困难等问题。课题组特别关注了“专利流氓”,并针对这一现象提出政府应该主动介入,在初创期就应该及时帮助创业者明晰知识产权相关法律知识,以避免创业过程中可能遇到的侵权行为,维护创业成果。在税收政策方面,根据科技人员普遍反映的科技成果转化收入按照年收入汇缴个人所得税、累积税率太高的问题,以及应适当降低税率的诉求,课题组也提出,对一些项目,应基于科技成果转化后的实际成效,给予纳税主体更具弹性的时间限度;对有些项目,可以在其获利后再征税,以减轻“双创”企业的税负压力。本书还对企业和科研单位的合作形式大都是项目制、政府支持的一些研究项目成果没有公开等问题,进行了比较深入的研究。科技成果转化也是一个系统集成的概念,需要加强政策协同,完善法律法规,打通“信息孤岛”。本书所提出的措施和建议,对于完善我国科技创新政策体系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中国需要创造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创新环境,加快国际科技创新中心建设。图/中新社
本书对于未来的科技创新也提出了建议。一是需要创造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创新环境,加快国际科技创新中心建设。特别是突出“国际”二字,当前急需的是简化国外科学家获取签证的程序,搭建国际化的科研平台,吸引国际一流人才到中国从事科学研究工作。二是动员全社会创新力量,强化国有企业、网络平台等对于科技创新的投入力度。国有企业和网络平台积聚了大量的要素资源,甚至成为各类资源的中介平台,但总体上科技创新投入不够多,创新能力不够强。三是解决“卡脖子”问题要有总体战略安排,并在此基础上引领全球科技创新。不仅仅是芯片领域,我国在高端生物医药、种子技术、工业软件等多个领域面临关键核心技术“卡脖子”问题,需要有相应的政策体系,让企业能够组织相应的创新资源,实现技术突破。
总之,《融合:解决科技与经济“两张皮”的体制机制创新》一书,对于探索研究科技与经济融合问题有深入的研究,无论对政府部门制定相应的政策,还是企业转向创新驱动发展,都有重要参考价值。书中提出的一些理论前沿问题,也是学者们继续深化相关研究的基本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