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峪竹
文化是一个国家、民族的灵魂,文化塑造着民族的精神气质,涵养着人民的家国情怀。民俗是带有集体性、传承性和模式性的民间文化,①钟敬文:《民俗学概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4页。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传统与民族精神。人是文化的产物,民俗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一个人社会化过程中占有决定性的地位。吃穿住行、婚丧嫁娶、节日娱乐、交际馈赠等都是人民在漫长历史中创造、传承和积累而来。中国悠久灿烂的农业文明培育了多姿多彩的民俗文化。香港作为东西文化荟萃之地、多元文化交融之都,形成了以中国文化为主体,中西文化交融为特征的文化。②刘蜀永:《香港与中华传统文化》,《寻根》1997年第3期。香港文化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③周毅之:《从香港文化的发展历程看香港文化与内地文化的关系》,《广东社会科学》1997年第2期。,儒家思想、东方宗教文化和民间习俗风化交错融合构筑了香港民俗文化之魂。尽管在殖民侵略的影响下殖民主义和自由资本主义被植入香港文化,中华传统文化观念、风俗仪礼、宗教禁忌始终在香港代代相传,生生不息。香港同胞至今依然保持着四时八节、祭祀祖先、神祇崇拜等习俗,这些习俗兼具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既表达了香港同胞寻根问祖、认祖归宗的情结,又承载着独属于中华民族的乡土之情和宗族观念。
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民族团结的根脉。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统一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各民族文化融为一体、即使遭遇重大挫折也牢固凝聚,决定了国土不可分、国家不可乱、民族不可散、文明不可断的共同信念。在新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
中国民俗历史悠久、博大精深,拥有最广泛的群众基础和强大的社会功能。中国民俗具有教化功能,有助于在潜移默化中教化人心,以教化民,形成民众日用而不觉的共同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正所谓“教化行而后人心正,人心正而后风俗醇”,由此构成社会发展的良性循环;中国民俗具有规范功能,民俗作为产生最早、约束面最广的一种深层行为规范,能够调适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中国民俗具有维系功能,能够增强香港同胞作为华夏儿女的民族认同感,共同的民俗心理能够增强香港同胞的集体归属感;中国民俗具有调节功能,通过仪式、歌谣、语言等各类民俗事象使民众的情绪得到宣泄,心理得到调节,精神得到补偿,是处于殖民侵略下的香港同胞的精神食粮。
现代中国主流文化始终未在香港多元文化的社会背景中占据主导地位,要解决香港人心回归的问题,不妨以民俗研究的角度作为切入口,结合香港中西文化交融的发展特征,探究跨文化视域下根植于中华传统民俗文化的香港民俗,梳理勾陈19 世纪香港中下层人民的生活状态和市井民俗,唤醒港人尤其是青少年对共有民俗的认同感、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进而为国家认同提供坚实的文化基础。与此同时,以全球史观看待香港的历史与现实,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是香港发展进步的动力,必须化解本土分离史观,抵制西方中心主义。
关于香港的文化研究,国内学界主要从文学、历史、影视、教育、新闻等角度进行探讨①刘蜀永:《香港与中华传统文化》,《寻根》1997年第3期;孙扬:《把握三大时间维度构建国家历史框架中的香港史论述体系》,《港澳研究》2022年第3期;储冬爱:《行政区域的变迁对港澳民俗发展的历史影响》,《东亚纵横》2004年第10期。。有学者从跨文化研究的角度出发提出香港问题的解决方案②强世功:《“跨文明”与“新边疆”——从“香港问题”到“以香港为方法”》,《开放时代》2023年第2期。,也有学者探究粤港澳区域文化综合体的形成。③许桂灵、司徒尚纪:《粤港澳区域文化综合体形成刍议》,《地理研究》2006年第3期。在跨文化研究领域,国内学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典籍译介、近代报刊等领域。因此,在香港民俗文化研究方面尤其是跨文化视角下的香港民俗文化研究还有深入挖掘的空间。跨文化视角下作为异域的中国形象尽管受到当时中西关系和自身文化心态的影响,但也能够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自元代就有西方来华人士对中国的地理、物产、贸易等方面进行记载。1757 年广州成为中国唯一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成为西方认识了解中国的重要视窗。无数传教士、旅行家、商人、外交使节等抵达广州,通过游记、信札和回忆录等形式记述当地的风土民情、市井风貌,如瑞典人彼得·奥斯贝克(Pehr Osbeck,1723—1805)、英国人威廉·希基(William Hickey,1749—1830)、英国使臣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乔治·斯当东爵士(George Leonard Staunton,1737—1801)、爱尼斯·安德逊(Aeneas Anderson)、法国人夏尔·贡斯当(Charles de Constant,1762—1835)、奥古斯特·博尔热(Auguste Borget,1808—1877)、法国公使拉萼尼的随员伊凡(Melchior Yvan)等都对广州市井商贸做了记述,总体上19 世纪40 年代以前对广州形象的描述以正面评价为主,不乏溢美之词,之后逐渐转为消极负面的评价,在西方人看来广州逐渐变成了腐朽清王朝的一座衰败没落之城。19 世纪中叶香港被英国侵占之后逐渐进入国际视野,不同国家、民族、身份的人聚集在香港,留下的回忆录、旅行记对于香港研究具有特殊的价值。
19 世纪是俄国环球航行开启的时代,也是香港兴起发展的时代。出于贸易往来和帝国扩张的需求,尽管俄国地处遥远的北方,却一直渴望打通中国南方港口。在俄国数次环球航行中,海军军官、作家、皇太子尼古拉二世、海员等在到访香港后留下了珍贵的文字记录。当时的俄国处于帝国侵略扩张阶段,很多环球航行活动都具备官方性质,记录者不可避免地受到帝国官方思想——大国沙文主义和弥赛亚精神的局限。与其他欧洲国家以传教和经商为主要目的的考察和旅行不同,受克里米亚战争的影响,在地缘上与中国相邻的俄国人能够以一种俄国特有的视角观察中国的一切①徐乐:《冈察洛夫〈巴拉达号三桅战舰〉:环球帝国舞台上的俄国东方愿景》,《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1年第4期。,因此俄国航海纪行的内容相对客观,具有代表性。由此为我们了解香港历史和香港华人的生活提供了更为客观的他者视角,成为从跨文化视角观察19 世纪香港街景的重要视窗。本文尝试通过俄罗斯航海纪行档案管窥19 世纪中西文化在香港的碰撞与交融,还原香港市井商贸的真实历史画面,展现香港华人创造香港历史的过程,凸显香港同胞与生俱来的民族特性以及中华传统民俗文化在香港同胞衣食住行、岁时节日等方方面面的深刻印记,例证中华传统文化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对于推进香港青年的中国历史文化教育,寻求中华传统文化与香港同胞的心理契合点具有重要的意义。
香港在被英国侵占之前隶属于广州府新安县。1821 年清政府封锁澳门、黄埔两关口后,香港成为英国鸦片走私的“囤货地”,19 世纪中叶英国武力强迫打开中国国门,先后通过三个不平等条约侵占香港岛、九龙半岛界限街以南地区和“新界”地区,从而构成今天的中国香港地区。在西方国家竞相在中国沿海进行利益争夺和俄美公司贸易拓展的背景下,俄国从18 世纪开始多次尝试在广州开展贸易。19 世纪初俄罗斯开启声势浩大的环球航行,并先后数次到访香港。在航海过程中留下的信件、报告、日记等从自然环境、经济发展、社会风貌、民风民俗等多个方面记录了不同时期发展变化的香港形象,梳理俄罗斯人记述的香港民俗,对于弘扬香港传统民俗文化,对于树立正确的历史观,厚植香港人民的爱国精神和爱国爱港情怀,形塑基于家国情怀的集体记忆和共有价值,凸显香港人民创造香港自己历史的奋斗历程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香港以古时境内产沉香并为转运香料的集散港口,故名“香港”。又说,以地处香江入海口的港湾而得名。简称“香港”。②高俊良、梅锋:《中国县级以上政区地名史考》,北京:学习出版社,2013年,第3518页。历代地舆志、方志中有关香港的记载,如宋理宗嘉熙三年(1239)刊祝穆编《方舆胜览》卷三十四《广东路·广州府·东莞县》记有:“大奚山在东莞海中,有三十六屿”等字样,即指今天香港岛、大屿山及其周边岛屿。“香港”之名,最早可见明万历十九年(1591)宋应昌所编《全海图注》,其图中岛屿已出现“香港”之名,其他尚有“九龙山”“长洲”“屯门”“葵涌”“尖沙嘴”“沥源村”等。到清代,香港在被英国侵占之前,隶属于广州府新安县。①胡从经:《柘园文录》,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571页。新安县为广州府海防重镇,战略地位尤为重要。“广东海防,以广州为中路。而广州海防,又以香山海防为中路,左则东莞、新安,右则新会、新宁。”②金国平、杨迅凌主编,《〈全海图注〉研究》,澳门:澳门基金会,2020年,第262页。
香港从广州的属地转变为今天的香港经历了巨大的变化。19 世纪是香港城市的形成、发展的萌芽时期和关键阶段。早期的香港与广州唇齿相依,相互影响,甚至可以说,香港是广州的“派生”城市。香港与广州文化同根同源,香港民俗深受岭南文化的影响,香港很多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都与广东沿海一带的民间文化一脉相承。19 世纪中叶以前香港作为广州府的一部分,其文化尚未独立,因此探究19 世纪香港民俗文化有必要追溯到历史上广州的民俗的发展变化。
早期的意大利人鄂多立克(Odoric de Pordenone,1265—1331)的《鄂多立克东游记》、葡萄牙人皮列士(Tome Pires,1465—1524)的《东方志》、葡萄牙人曾德昭(Álvaro Semedo,1585—1658)的《大中国志》、俄国使臣斯帕法里③[俄]斯帕法里(Hикoлaй Гaвpилoвич Mилecкy-Cпaфapий,1636—1708),俄国外交家、学者。的《中国漫记》、荷兰旅行家约翰·尼霍夫(Johan Nieuhof,1618—1672)的《荷使初访中国记》、意大利人杰梅利·卡雷里(Giovanni Francesco Gemelli-Careri,1651—1725)《环球旅行记》 第4 卷《中国游记》等著作中都不同程度记载了游历广州的所见所闻以及广东地区地理、物产和贸易等方面情况。鄂多立克记录了广东地区捕蛇食蛇的习俗。16 世纪游历东南亚的皮列士指出,广州是中国沿海的贸易中心,是中国的码头,也是全中国陆路和海路大宗商品的集散地。
早在17 世纪下半叶俄国来华使节斯帕法里所著《中国漫记》(Oпиcaниe пepвoй чacти вceлeннoй,имeнyeмoй Aзиeй,в нeй жe cocтoит Китaйcкoe гocyдapcтвo c пpoчими eгo гopoдaми и пpoвинциями)④Cпaфapий-Mилecкy H.Г.Oпиcaниe пepвoй чacти вceлeннoй,имeнyeмoй Aзиeй,в нeй жe cocтoит Китaйcкoe гocyдapcтвo c пpoчими eгo гopoдaми и пpoвинциями// Cибиpь и Китaй.– Кишинeв: Гocyдapcтвeннoe издaтeльcтвo«Кapтя Moлдoвeняcкэ»,1960.中就对广东省及其辖区广州府进行了记载。“富饶的广东省(Kvantung)位于海边,所以到处是海港和无数的海船。辖域内有10 个大城市和73 个小城镇。……一切人的生活必需品在这里应有尽有,人工制造的或天然的珍贵物品俯拾即是。”⑤[罗马尼亚]尼古拉•斯帕塔鲁•米列斯库:《中国漫记》,蒋本良、柳凤运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 年,第191页。其中对广州的水文地理、经济社会状况进行了概述:“本省省会、本省第一大城市名广州府(Kvanheu),因其规模之大、居民之多、建筑之精美而遐迩闻名,包括郊区方圆24 俄里,辖域辽阔。同时,城市离海岸不远,由于河网密布,大船一直可以驶入城市,城里商人众多,云集了大量货物和财富。府城下辖15个小城镇……。”⑥[罗马尼亚]尼古拉•斯帕塔鲁•米列斯库:《中国漫记》,蒋本良、柳凤运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 年,第192页。16—17 世纪几乎每一位到广州的外国人都被这个自然环境优美且物产丰富水系发达的地方所折服。耶稣会士努内斯·巴莱多神父(Melchior Nunnes Barreto,1520—1571)认为广州的田园风光跟欧洲很相似,城市建筑优美,牌坊众多,屋舍俨然,街道如花园,居民生活富足。阿尔法罗神父(Pedro de Alfaro,1525—1580)在《中国之旅纪实》中描述了珠江水域往来船只的繁忙景象。1582 年来到广州的葡萄牙商人认为广州堪称中国沿海最富裕的地方。可见当时广州的繁盛。1655—1657 年间尼霍夫随使团在广州停留期间用画稿记录了广州城市景观,并着重关注了广州壮观华美的牌坊建筑。1699 年耶稣会士马若瑟(Joseph de Premare,1666—1736)曾在信中称赞珠江两岸的田园风景。在市井生活上,很多耶稣会士及来华旅行家都对广州地区工匠的手艺赞不绝口,很多技术甚至超过欧洲。在民风民俗上,广州是一个宗教多元化的城市,饮食文化很发达,居民大多温良礼让。杰梅利·卡雷里记录1696 年广州和澳门的春节及元宵节的盛况,与当今习俗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有锣鼓和其他乐器演奏,有烟花、灯笼烘托节日气氛。人们保留着传统的祈祷、叩头、上供、焚香的祭祀礼仪。对节庆活动、城市街景、民俗仪礼以及民间信仰做了详细介绍。
一口通商时代的广州是当时屈指可数的国际贸易集散地,是中西汇通的重要据点。1798 年瑞典人龙思泰①[瑞典]龙思泰,Anders Ljungstedt,1759—1836,1797年受雇于瑞典东印度公司,19世纪初曾长期居住澳门,撰写第一部英文澳门史著作《早期澳门史》。曾如此描述广州:中华帝国与西方国家之间的全部贸易,都以此地为中心。中国各地的商品,在这里都可以找到……东京、交趾支那、柬埔寨、暹罗、马六甲或马来半岛、东方群岛、印度各港口、欧洲各国、南北美洲各国和太平洋诸岛等地的商品,都被运往这里。②中共广州市委宣传部:《中国广州: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祥地》,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40—241页。16—18 世纪西洋的医学、艺术、物产也都通过广州传入中国内地,广州成为西学东渐的前沿阵地。另一方面,17—18 世纪是“中国热”盛行的年代,是西方学习东方,中国文化传播到西方的历史。1768 年到达广州的英国人威廉·希克(William Hickey,1749—1830)曾记载了广州十三行附近的各类工匠包括画匠、制扇手艺人、象牙工匠、漆器匠人和石匠等,正是这批优秀的匠人使得广州成为当时风靡欧洲的中国外销工艺品的主要产地。希克形容珠江像伦敦桥下的泰晤士河,并对气势恢宏的大帆船赞不绝口。法国人贡斯当也认为珠江与泰晤士河很相似,江上帆船纵横交错,有的豪华程度已经超越欧洲的帆船。③耿昇:《贡斯当与〈中国18世纪广州对外贸易回忆录〉》,《暨南史学》第二辑,2003年,第368—373页。据考证,1749—1838 年间到达广州的商船达5390 艘。当时的俄国也不甘落后,积极寻求对华贸易,试图开辟广州贸易,尽管未能如愿,但足以看出广州在整个中西贸易中的地位和影响,广州的兴盛为香港的后来居上奠定了基础。
为与英美争夺在广州的皮货贸易,1803 年俄美公司④1799年7月保罗一世批准成立半国有性质的殖民贸易公司俄罗斯美洲公司,简称俄美公司。派克鲁森施特恩和另一位航海家利相斯基(Юpий Фёдopoвич Лиcянcкий,1773—1837)分别率“希望”号和“涅瓦”号开启了俄国历史上第一次环球航行。“涅瓦”号舰长利相斯基在《涅瓦号环球旅行记》⑤Лиcянcкий Юpий Фёдopoвич.Пyтeшecтвиe вoкpyг cвeтa нa кopaблe“Heвa”в 1803—1806 гoдax.OГИЗ,Гocyдapcтвeннoe издaтeльcтвo гeoгpaфичecкoй литepaтypы,M.,1947.中对广州的地理、风俗和社会经济做了充分记录。在地理风貌上,利相斯基指出:“广州位于珠江畔。其外观像一个巨大的村落,城内有客栈。……城里河畔耸立的建筑物引人入胜。那里有欧洲商人建筑华丽的房屋。其中英国和荷兰的商栈最为富丽堂皇。”⑥[俄]利相斯基:《涅瓦号环球旅行记》,徐景学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29页。第十二任港督亨利·阿瑟·布莱克(Henry Arthur Blake,1840—1918)将广州的商业街比作一个杂乱的有异味的大市场。①[英]亨利·阿瑟·布莱克:《港督话神州》,余静娴译,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91—93页。法国公使随员伊凡对广州街道的嘈杂声也表示厌烦。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的西方国家已经以另外一种眼光看待这个古老东方帝国的南方城市,从之前的仰慕赞叹到如今的平淡描述甚至在他们眼中广州仅仅是一座“大村落”。19 世纪初,在俄国也流行着一种观点:俄国应当在亚洲面前充当进步欧洲的代言人。与17—18 世纪的观念不同,俄国人认为19 世纪的欧洲是进步开放的,亚洲则是落后封闭的,由此也预示着潜在的危机与清朝的衰落。
繁荣的都市与发达的工商业是一体的,共同构成了中国物质文明载体。②高丙中:《中国民俗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68页。工商民俗在广州已经极为发达。在市井商贸方面,利相斯基描写了广州商业的繁盛:每一幢房舍皆设商铺,街道通常以各种货物和手工业类别命名。中国传统工商业有“七十二行”、“三百六十行”的说法,如泥瓦匠、石匠、木匠、铁匠、陶匠、篾匠、焊匠、箍桶匠、凿磨匠、织匠、染匠、皮匠、裁缝、画匠、塑匠、祭器匠、乐器匠等。法国画家博尔热(Auguste Borget,1808—1877)通过绘画专门记录了19 世纪30 年代广州建筑风格各异的十三洋行以及洋行广场上各行各业的艺人和生意人。广州街道上的各类五光十色的招牌也受到欧洲人的关注,亨利·阿瑟·布莱克认为这些招牌传递出一种富足与艺术的气息。③[英]亨利·阿瑟·布莱克:《港督话神州》,余静娴译,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91页。而在法国公使随员伊凡看来,广州的招牌体现出了中国人社会习惯的统一性。④[法]伊凡:《广州城内——法国公使随员1840年代广州见闻录》,张小贵、杨向艳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9页。
此时广州的工商民俗已经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出现了新的贸易产品和货币工具。利相斯基指出广州对外贸易的主要商品为茶叶,其次是粗布、丝绸、瓷器、大黄等。主要输入的商品为皮毛、呢绒、毛制品、锡、洋铁和西班牙银元。用西班牙银元可以购买上等商品。18 世纪在墨西哥铸造的西班牙银元在重量、质量和造型上很规整且精致,在当时颇受欢迎。1755 年,拉美白银开始供应中国的全部需求,从18 世纪末至19 世纪初中国越来越依赖世界经济。
利相斯基还阐述了皮毛的售价及贸易中存在广州官吏横征暴敛的问题。此外,他注意到当时中国社会的贫富差距很大,所谓的中华帝国并不是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富有。街道上到处可见很多穷人、乞丐。富人拥有宅邸别院,可以吃到燕窝、鱼翅,但穷人只能在破旧的小船上勉强度日。法国画家博尔热也表示广州既有像威尼斯宫殿一样奢华的富人,也有当街乞讨的盲人。⑤陆意、许平:《澳门纪事:18、19世纪三个法国人的中国观察》,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03页。中国各地百姓的日常饮食可以用“粗茶淡饭”来概括,体现了老百姓省吃俭用、勤俭节约的习惯和原则。商品经济的出现必然导致贫富差距,在饮食习惯上也出现了分化。
在生活民俗方面,利相斯基提到了广州人的生活习俗,认为广州物产丰富且品相优良。他写道,中国人的主食稻米在广州到处均可栽种,中国人最常喝的饮料是不加糖的茶。这一点符合南方人的饮食习惯。茶也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最重要最普遍的日常饮品。其对中国人吃饭的餐具,如筷子、陶瓷勺子、小酒杯等也有描述。中国特有的餐桌礼仪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礼仪之邦的民族特性。关于广州人的样貌,利相斯基认为,南方人皮肤较北方人更为黝黑。他对广州人的发型和服饰也做了详细介绍,对中国官服的纹饰进行了解读,不同的纹饰、颜色都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这充分印证了中国服饰民俗“兼容并包”和“文脉相承”的双重特性。利相斯基指出中国人对不同种类皮毛的喜好:冬季人们会缝制皮上衣或在袖口和领口缝上皮毛,因此需要大量的海龙皮、貂皮和黄貂鱼皮,中国人认为海獭比其他皮毛都好……富人平时穿白色的羊羔皮。在中等阶层人士中狐皮也广为流行。这一信息有助于俄罗斯更好地与中国开展皮毛贸易。利相斯基反对中国妇女缠足,认为这是令人困惑不解和荒谬不经的习惯。至于广州人的性格,利相斯基认为中国人普遍聪敏好学,善于模仿,殷勤好客,礼貌周全。他们具有绝对的服从观念,循规蹈矩,施行新习俗被认为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广州人头脑精明,善于学习模仿。
在谈到宗教信仰时,利相斯基指出中国有孔教徒,佛教徒和道教徒。满洲贵族主要信仰藏传佛教,并对中国人的祭祀习俗进行了介绍。他发现广州每家都在自己屋内或店铺内设一特殊位置供奉神像,利相斯基认为这是中国人笃信神灵的体现。这一点在西方人关于广州的文字记述中也能看到,比如焚烧写有文字的纸张,但在他们看来这更多是一种迷信。利相斯基还用专门篇幅介绍位于珠江畔的海幢寺,并对十三行第一代总商、同文行行主潘振承(官名潘启官,1714—1788)的宅邸进行了详细描述,受到潘启官本人的热情接待。海幢寺作为清朝官方指定的对外开放的岭南名刹,也是清代广州第一个向外国人开放的佛寺,在中外宗教文化交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外国商人、海员、水手、传教士、外交官、艺术家等都来此观光,当时的海幢寺已经成为接待外宾的迎宾馆。
19 世纪的中国逐渐成了俄罗斯人眼中遥远而奇特的停滞不前的异类社会,尤其是对于中国的封建礼仪、“不文明”的习俗,俄国人无法理解。①A.B.Лyкин.Meдвeдь нaблюдaeт зa дpaкoнoм.Oбpaз китaя в poccии в XVII—XXI вeкax.M.:act:вocтoк-зaпaд,2007.C.57—85.当时的广州暴露出了军事技术及军事管理落后、法治缺失、民智未开、贫富差距增大等一系列问题,预示着不久的危机。
广州民俗文化隶属于岭南文化,融合了本土文化、百越文化、汉文化,并与海外文化相互交流而形成,具有强大的兼容性、开放性和独立性,并且常处于动态变化之中。19 世纪中叶以后随着英国殖民统治的到来,大批内地华人涌入香港,香港人口95%以上是广东人、客家人和福建人,形成了广府、潮汕、客家三大民系。②吴红丽:《城市博物馆的民俗陈列研究——以〈香港故事〉和〈京城旧事:老北京民俗展〉为例》,《城市观察》2014年第4期。广州作为当时华南地区甚至全国盛极一时的经济、文化、交通运输中心必然对周边地区产生最为直接的辐射作用,其民俗文化对19 世纪中期以后的香港民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在生活民俗方面,香港华人继续沿用“饮早茶”的生活方式,茶楼文化在香港依旧延续。其次,在岁时节日民俗方面,中华传统节日依旧在香港备受重视。在广州历史悠久的岁末花市到了香港依旧保留下来,并深受民众喜爱。道教传统仪式太平清醮在香港十分盛行。最后,在民间信仰方面,殡葬祭祀习俗依旧保留,与妈祖信仰有关的天后宫在香港也有数百座。
因此,19 世纪中叶以后的香港民俗依旧延续岭南民俗的根脉,在生活民俗、岁时节日民俗和民间信仰等方面依然能找到广州民俗印记。尽管香港民俗由于当时特殊政治背景和外来人口的多样性越来越受到西方殖民文化和外来因素的影响,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香港华人对本土文化的认同不言而喻。
19 世纪中叶英国武力强迫打开中国国门,先后通过三个不平等条约侵占了整个香港地区。东西方文明首次正面交锋,并逐渐揭开了中西文化碰撞的序幕。而处在文化冲突前沿的城市便是香港。这种冲突与碰撞必然导致诸多矛盾:首先,在地理空间上进行分区居住与横向隔离:一边是按照欧洲城市规划标准建设的大空间、环境优越的外国人居住区,另一边是缺乏现代化设施、原始落后的原生态聚集区。在城市管理上,港英政府必然掌握对城市政治、军事和警察组织的绝对控制权,且对当地原住民(包括精英阶层在内)极为排斥,拒绝其参与有关城市生活规则的决策。在公民权利上,缺乏社会平等,实行种族隔离。依据种族观念将社会严格划分为不同阶层,原住民缺乏独立的身份,充当上层社会的服务者。在对外政策上,依据国际市场需求,剥削掠夺本地人力、财力、物力资源。在文化观念上,存在将西方殖民史观凌驾民众思想之上,宣扬殖民者的功绩,淡化原住民对本民族、本国的认同,由此导致原住民的意识形态混乱或偏执。1862年港英政府建立的第一所官办学校以英文授课,讲授以西方为中心,美化殖民侵略的“世界史”。在意识形态上奉行殖民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由此造成香港历史教育长期畸形发展,导致香港民众意识形态混乱。
19 世纪中叶俄国为了分享西方列强在东方的权益,于是在海上积极参与对东方的掠夺。为打破日本锁国政策,同时对东南亚和东亚地区进行军事侦查和自然地理考察,1852—1854 年俄国“帕拉达”号战舰从彼得堡喀琅施特德军港出发,经过英吉利海峡,沿非洲西海岸南下,绕过好望角,穿过印度洋驶入太平洋,在新加坡、香港停靠,后赴日本,经上海北上至朝鲜、西伯利亚,最终返回首都圣彼得堡,航行总时长2 年零4 个月。俄罗斯作家冈察洛夫(Ивaн Aлeкcaндpoвич Гoнчapoв,1812—1891)作为考察团团长普佳京(Eвфимий Bacильeвич Пyтятин,1803—1883)的秘书加入舰队的环球航行,将其见闻、日记、书信、报告等整理成册,形成了兼具历史文化价值和文学价值的航海纪实《“巴拉达”号战舰》(Фpeгaт"Пaллaдa")①Гoнчapoв.И.A.Фpeгaт«Пaллaдa».Л.:Hayкa,1986.。书中第七章专门讲述了其在香港的经历。
冈察洛夫在笔记中从自然地理、商贸民俗、物质生活民俗等多个方面对香港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和记录。在自然地理方面,冈察洛夫写道,“当你第一次来香港,你会以为到了一个好地方,尽管看不到树木,满眼却都是绿色的山丘。但是海边因为离赤道和热带地区稍远,几乎都没有植被。……从海上看去,香港本身的地形连绵的陡岸如墙,呈红黄色,有的地方长着青草。”②Гoнчapoв.И.A.Фpeгaт«Пaллaдa».Л.:Hayкa,1986.C.459—460.香港岛群原为大陆山脉的延伸,东西长、南北短,多起伏山丘,平地窄小。地质上多为花岗岩,因此香港有取之不竭的沙土和石材,为英国人建设楼宇提供了良好的自然条件。维多利亚城堡中的楼宇修建得非常精致,1843 年以后,港英政府将维多利亚城区中心划定为欧洲人专属居住生活区,原住民则全部被驱离至太平山区。“这里全是水榭亭台的宫殿,宫殿楼台面朝大海。”③Гoнчapoв.И.A.Фpeгaт«Пaллaдa».Л.:Hayкa,1986.C.461.而华人住宅区则临水而建,简陋拥挤,以船为家或定居岸上。关于香港自然地理方面的描述,亦可见之于其他旅行者的回忆。比如,亨利·阿瑟·布莱克记述道,香港的海港夜景十分迷人,海上万家灯火与岸边的灯光闪烁交相辉映。
受港英政府分而治之政策的影响,香港华人的活动范围受到限制,进而在欧人区和华人区呈现完全不同的商业景象,中国商贸民俗在华人区的延续和发展成为香港华人繁衍生息的标志,中国传统风俗仪礼、民俗观念继续教化规范着香港华人社会群体。亨利·阿瑟·布莱克自己也认为,香港尽管受殖民统治,但本质上仍然是一个中式城市。①[英]亨利·阿瑟·布莱克:《遇见中国:卜力眼中的东方世界》,李菲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43—44页。另一方面,歧视华人的华洋分治政策剥夺了香港华人的基本权利。中国民俗的传承和保存成为香港华人备受压迫情绪的宣泄和家国情怀的心理补偿,更是香港普通民众对抗殖民侵略的方式和手段。
《“巴拉达”号战舰》对香港的描述充分展现了英国占领香港初期泾渭分明中西分化的两个社会。于尔根·奥斯特哈默(Jürgen Osterhammel,1952—)在分析殖民城市的特点时就指出殖民城市的特征之一是空间“二元化”与横向隔离:一边是按照欧洲城市规划标准建设的面积巨大、环境宜人的外国人居住区,另一边是现代化改造迟缓、在人们眼中原始落后的原生态城市(native city)。②[德]于尔根·奥斯特哈默:《世界的演变:19世纪史》,强朝晖、刘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546页。此外,殖民城市倾向于引进欧洲或宗教或世俗的标志性建筑,其中大部分采用西方最流行或最能反映西方特色的建筑风格。这一点在香港也得到充分体现,香港的住宅区可分为欧人区和华人区。在欧人区兴建了富丽堂皇的维多利亚城堡。当时的香港已经拥有像英国和开普敦一样典型的俱乐部。俱乐部为了彰显豪华气派,而不惜成本。“几间大厅的窗户面朝海湾,外廊、壁炉和窗框,镶嵌着大理石面。到处都是红铜和水晶饰件,玲珑精致。巨镜闪映,家具精美。一切都是地道的英国货。”③[俄]冈察洛夫:《巴拉达号三桅战舰》,叶予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09页。在欧人区还建有宫殿式的货栈,“门厅通风良好,回廊曲折,窗户紧闭。房子里看不到住人的迹象,但有苦力不时进出送货或送信”。欧人区的货栈基本上都是中国苦力在劳动:“货栈的门都敞开着,那里的中国人在英国人的监督下正在打包拆装,把货物堆积在一起搬到小船上,再由小船搬到大船上,街上忙碌的全是中国人……他们赤肩裸背,光头跣足”④Гoнчapoв.И.A.Фpeгaт«Пaллaдa».Л.:Hayкa,1986.C.463—464.。亨利·阿瑟·布莱克在回忆录中写道,苦力是香港最低等的体力工作,其工作内容主要是将煤和建筑材料运送到山顶。“我们看到了计件工作劳动者的坚忍勤勉和非凡创造力。”⑤[英]亨利·阿瑟·布莱克:《遇见中国:卜力眼中的东方世界》,李菲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47页。港英政府先后通过《保留欧人区域法例》《保留山顶住宅区法例》等法律将环境宜人的区域划归外国人居住,华人禁止入内。甚至对于一些公共福利性场所,如公园、博物馆等,港英政府也同样对华人予以限制。由此可以看出,英国殖民统治下的香港华人不仅无法享受应有的人身权利,更要成为低贱的劳动力为欧人区服务。香港华人正是在这种极端不平等的恶劣条件下不屈服于异族,奋发图强,最终创造了自己的历史。
“我们出了欧人区,便是华人区,”⑥Гoнчapoв.И.A.Фpeгaт«Пaллaдa».Л.:Hayкa,1986.C.465.在华人区,冈察洛夫看到类似在新加坡的长排店铺,以饮食服务业、手工业为主。店铺规模不大,主要售卖布匹、器皿、茶叶、水果等。水果种类众多,以菠萝和橘子为主。也有各类手工店、洗衣店、鞋店和铁匠铺等,店铺门前都悬挂着及地的招牌。实际上,香港在明清时期农业、渔业、航运、制盐及香料等都已成规模。鸦片战争后,香港的制造业进一步发展。19 世纪中叶以前,香港地区的原住民主要以本地人、客家人、水上人及福佬人四个族群为主。本地人居于肥沃的平原,客家人居于贫瘠地区,水上人和福佬人以捕鱼为业,多居水上。香港华人在明清时期就奉行中国传统民间习俗,如祭祀祖先、神祇崇拜。长洲太平清醮、潮人盂兰盛会、大坑舞火龙等现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①刘智鹏、刘蜀永:《香港史——从远古到九七》,香港: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44—45页。港英政府统治时期,买办资产阶级、华商逐渐形成,与底层劳动人民一起构成华人社群。但无论贫富,香港居民都始终保持着重视孝道、敬奉祖先和神灵的中华传统民俗观念。修祠堂、摆牌位、举行祭祀活动是香港居民家庭生活的必要内容,体现了老一辈香港同胞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对自身中国人身份的认同,于磨难压迫中彰显家国情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在冈察洛夫眼里,华人区一直延伸到海边,店铺环境卫生条件差,喧闹拥挤,乌烟瘴气。冈察洛夫注意到华人区的中国人看起来更快乐、更自由,欧人区宽敞的宫殿、清新的空气、干净的商铺和宏伟的建筑反而约束了他们。这一点在亨利·阿瑟·布莱克的回忆录中也提到:华人社区里“早晨的人们总是心情愉悦的,他们发自内心地逗趣欢笑,这种情景完全与欧洲人对中国人的印象不相符,我们总认为中国人是思想麻木、缺乏情感表达的”。可见这一情景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冈察洛夫注意到了香港华人积极乐观的精神面貌,即使在艰苦的条件下依然能保持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念,正所谓“月是故乡明,人是家乡亲”。这与中国人与生俱来的文化观念离不开,反映出中华民族“乐天知命”的朴素生命观和华夏儿女吃苦耐劳的顽强秉性。冈察洛夫认为中国的闹市和俄国的集市很相似,在中国集市上可以买到精巧的小饰物和物美价廉的茶叶。
冈察洛夫还参观了怡和洋行(Jardine,Matheson&Co.),当时的怡和洋行大厦已经落成,花园苗圃已经铺设完成。冈察洛夫称怡和洋行为英国无休无止、贪得无厌和投机钻营的象征。他不赞同丹麦舰长安德森·比尔(Steen Andersen Bille,1797—1883)的观点,安德森认为英国人在香港投入了太多的劳动力和财力,企业将得不偿失。相反,冈察洛夫认为,随着香港被占领,尽管来自加尔各答、新加坡的英国商人就近倾销鸦片、大发横财的企图未能如愿,但香港被侵占之后,英国人得以利用枪炮和地利盘踞中国,保证其对华贸易的永久特权,被英国侵占的香港由此成为当时清政府的眼中钉。②Гoнчapoв.И.A.Фpeгaт«Пaллaдa».Л.:Hayкa,1986.C.472—73.怡和洋行自1832 年建成之后一直从事鸦片走私,短时间内成为英国最大的鸦片贸易商。19 世纪中叶,香港已经成为鸦片贸易的中转站。1858 年,鸦片贸易被迫合法化进一步助长了鸦片贸易的扩散。冈察洛夫当时就不认同怡和洋行的恶劣行径。但是,直到1872 年,怡和洋行才宣布不再经营邪恶的鸦片贸易。
在民俗民风方面,在殖民城市中一般缺少社会平等,本土居民属于没有独立身份的低收入群体,只能通过为上层社会服务谋生。③[德]于尔根·奥斯特哈默:《世界的演变:19世纪史》,强朝晖、刘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546页。冈察洛夫注意到,大多数华人以捕鱼、经商、转运客货为生,他们基本上是商贩或苦力:“欧人区码头众多,我们来到其中一个码头,穿过商铺和浊气熏天的拥挤人群,他们大多是中国人、商贩和苦力”④Гoнчapoв.И.A.Фpeгaт«Пaллaдa».Л.:Hayкa,1986.C.462.。冈察洛夫认为香港的大部分苦力都是从澳门过来的华人移民,自英国人来香港以后,几乎所有澳门华人都来到香港谋生。他们一般负责建筑石材的开凿和搬运或货物的装运。实际上,香港华工一部分也来自内地,19 世纪50 年代以后受太平天国运动、捻军起义影响,大量百姓逃往香港避难或谋生,导致香港人口激增。数量众多的华人成为当时港英政府欺压的对象。美国和澳大利亚的淘金热更刺激了香港的苦力贸易的发展。大规模移民跨区域流动为香港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资源,促进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影响。布莱克在回忆录中写道,中国唯一的法定节假日就是农历新年,香港所有商业活动都要暂停10 天,华人区街道两侧会摆起货摊售卖各种小型手工艺品,这个时候街道上总是人声鼎沸。而且在农历新年每家每户都要挂一小把菖蒲、大戟、洋葱、艾草和乌韭。同时门上还会插着一个小型孔雀羽毛装饰物,象征吉庆。燃放烟花和爆竹也是香港华人新年必不可少的活动。①[英]亨利·阿瑟·布莱克:《遇见中国:卜力眼中的东方世界》,李菲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45—52页。可见香港华人依然保留着原有的生活习俗,尤其是在农历新年这个最具代表性的中国传统节日上得到充分体现。“难兄难弟,四海一家”,尽管中国各地风俗略有不同,但血脉同根、文化同源的香港华人依然选择延续中华传统习俗,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在受侵略压迫的特殊时期并没有被同化或渗透,足见中华民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和包容性。
冈察洛夫对中国人形象的描写并没有局限于平民,“香港的中国人并不是一律赤膊。……略有身份的人穿着相当体面。……白衫绸裤,厚底便鞋,一条油光粗长的黑发辫子直拖到地。……较为富有或地位较高的女人,需要别人搀扶。女人的脚多少有些奇形怪状。……中国女人发髻高叠,乌云堆翠,金簪银钗横贯脑后,模样倒也相当标致。”②[俄]冈察洛夫:《巴拉达号三桅战舰》,叶予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07页。总体而言,冈察洛夫的描写基本上客观再现了当时中国人的形象、习俗和生活状态,可见在穿着和发饰上香港华人依然保持着男子留辫、女子缠足的清朝传统式样。冈察洛夫提到的“发髻高叠,乌云堆翠”的中国女人类似香港福佬人。香港福佬人的风俗和服饰都颇具闽南特色,福佬妇女对发髻、发簪等头饰尤为重视,她们的衣着颜色鲜艳,纹饰繁复,可见香港华人的服饰民俗具有明显的民族特性。
在“帕拉达”号战舰离开香港的四年后,1857 年俄国在香港设立领事机构,俄罗斯企业逐渐入驻香港,开启了俄罗斯与香港贸易交流的新篇章,俄罗斯与香港文化商贸往来逐渐兴起并发展。俄国著名贸易公司秋林公司代表处(И.Чypин и Кo)、莫斯科埃米尔制造厂(Эмиль Циндeль)、珠宝公司费伯奇(Фaбepжe)、俄罗斯亚洲银行支行以及保险公司分别在香港设立机构。
19 世纪末香港的国际转口港地位基本确立,香港已经成为东亚和东南亚地区著名的航运中心。③张俊义、刘智鹏:《中华民国专题史第十七卷:香港与内地关系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91—592页。香港民俗在中西文化交融的背景下逐渐由分化转向融合。全球史观认为,各个文明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处于不同文化的人群之间的交流接触是使文明发展演变的主要动力。大规模移民、帝国的扩张、跨文化贸易、文化传统的延展都影响着历史发展进程。④夏继果、[美]杰里·本特利主编:《全球史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导言。香港工商业的繁荣发展得益于不同文化要素之间的互动与交流,进而推动了香港社会结构转变,华商实力与日俱增,一批受到西式教育的专业人才也成为香港社会的一股新兴力量,他们与广大香港劳苦大众成为香港繁荣与发展的主力。香港华人始终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践行者、传承者和捍卫者。在俄国人看来香港的华人善于经商,精通厨艺和手工,他们很多人从事家庭仆役,也有担任乐师、摄影师的。“香港好的旅馆是中国人经营的,欧美的零售商品贸易也控制在当地居民手中。”①伍宇星编译:《19 世纪俄罗斯人笔下的广州》,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 年,第203页。中国精致考究的饮食文化和分工明晰、种类多样的民间工艺享誉海外,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香港华人凭借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领,以勤劳和智慧夺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阵地,也向世界展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和价值。
19 世纪,在中西文化碰撞与交融的背景下,香港民俗经历了由分化到流变、融合的过程,最终形成了以中华传统民俗文化为主体,外来民俗融合共存的局面。香港的繁荣,主要是以中国人为主体的香港人干出来的,同时,这种复杂的多元文化交流与互动也是香港崛起并繁荣发展的重要因素。香港的成功发展之道在于其始终是联通中国与世界的枢纽,国际化是香港最大的优势。②孙扬:《把握三大时间维度 构建国家历史框架中的香港史论述体系》,《港澳研究》2022年第3期。不同文化要素的互动与交融是香港发展的重要动力,民俗是受众群体最广影响最深的文化现象,香港民俗最典型的特征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对外来文化的吸收与包容。这也是香港打造中外文化交流中心的关键。作为中国传统民间文化的践行者、传承者和捍卫者,香港华人并没有屈服于异族的侵略与压迫,通过对中国民俗的保存与坚守表达了作为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和对西方侵略者的抵抗,可以说香港华人是19 世纪中国文化觉醒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