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思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堪称秦汉竹简书法作品的佳构,是介于篆、隶之间的一种过渡性书体典范,处于古文字与现代汉字的转捩点,在书法美学与艺术史中至关重要。在内容上,它不仅是早期兵学文献的瑰宝,而且还是一部关于书法“势”的诠释著作,堪称“文书双璧”。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对后来书法艺术创作与审美产生深远影响,最为明显地体现在书法美学、书法理论中关于“势”的范畴论述上。文章从美学角度分析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的“势”,即文字用笔之“势”、结体之“势”、章法之“势”,与《孙子兵法》当中言及的“内在之气势”“自然之形势”“战争之局势”相契合。书法整体章法之“势”统摄了用笔与结体之“势”,突破了兵法当中“战争之局势”统合“自然之形势”和“内在之气势”的单一维度,从而发展成多元化的经典审美范畴。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势;美学意涵
银雀山汉简文本《孙子兵法》[1]在文献的阐释角度和实践运用方面,被誉为“兵经”“武经”,这些评价绝非溢美之词。《孙子兵法》当中的“势”融合客观战争局势与主观作战思维,包括“态势、气势、形势”[2]等。作战者根据客观战场情形、调整作战意图、灵活部署兵力,运用各式各样的作战方法,驾驭总体局势。“势”的核心内涵,即“让军事实力变化到最有利发挥作用的方向和位置”[3],“综合发挥作用,天、地、人等各种情况条件都涵容于整个势域之中”[4]。“势”具有“横向多面性、纵向多层次性、变动性、生成性、属人性”[5]。总体而言,作战前将帅与士兵善于分析判断形势、把握局势,作战过程中巧妙利用地势、水势、火势等,善于观势、造势、用势、积势、变势,将兵力合理分配、聚积、运用,充分发挥士兵威力、调动全军气势、提高军队战斗力,以占据有利的总体态势,表现出强劲的冲击力。
然而,其对后世的影响绝不仅于军事领域当中,在哲学美学尤其是艺术理论与实践领域,它的影响力同样举足轻重。目前鲜有学者从美学和艺术角度涉足、探究银雀山汉简书法《孙子兵法》的价值。作为汉初墨迹书法的经典,银雀山汉简文字上承秦代篆书,下启汉代八分书,其演变过程中,文字形体特征不仅具有文字学研究价值,同时,单字用笔结体的变化与整篇章法布局又具有书法艺术美学价值。有关研究论著如:王晓光《银雀山汉简墨迹研究——兼谈西汉前中期隶书发展》[6]论及横势波磔笔画的演变;杨安《谈银雀山汉简书法》[7]将书法风格分为“整饬型、快书型、草意型、古体型”四类,强调“依文字肌理调整结体趋势,横向取势不明显”;张海波《银雀山汉简字迹研究》[8]论述字体、书体、书手、用字特点;刘绍刚、曹晋彰《银雀山汉简的文字与书法漫谈》[9]提及笔法的方折和横势;刘征《银雀山汉简文字形体特点》[10]着眼于笔形和结构,列举其“多平直、少方折棱角、简化、同化、草化、异写、异构”等特点;刘征《银雀山汉简笔形变化系统研究》[11]从“笔势笔态、体势变化、结字变化、章法行气”方面描述对风格的影响;何家兴、王冰清《银雀山汉简用字探源》[12]考察用字存在“古文”现象和齐系文字遗风;魏荧《银雀山汉简书法艺术研究》[13]概括《孙子兵法》字势左低右高、风格婉约等。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在后世书法艺术与审美发展的向度上所产生的深远影响,鲜明而集中地体现在对“书势”美学范畴的分析上。书法的用笔取势、体势结构、章法布局,无异于排兵布阵。龚鹏程《书势论》谈及“孙子由力量说势,汉人的书势情况与之相似,创造性地用了‘势’”[14]。陈振濂《书法美学》提出形与势的对立意义[15]、汪永江《书法章法形式原理》“兵家的形势论”[16]一节,以形势关系论书法思维。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认为书法形式内部的冲突形成张势[17],《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谈书法飞动之势[18];崔树强《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第十七讲[19],对比书法与兵法如何造势,由兴波《诗法与书法:从唐宋论书诗看书法文献的文学性解读》以兵器比况书法[20],与书家内在气势暗合,毛娟《“势”:中国传统书法的空间性研究》[21]认为“‘势’衍生出笔势、体势、情势、气势等,在本质上是空间中的一种‘场’,具有无形的力量。”陈一梅《论“势”之渊源流变——以卫恒〈四体书势〉为中心》[22]探讨诸子“势”含义与书论中“势”含义互为参补。
书法的“势”通过作品形式构成要素之间的矛盾冲突,形成力量感和运动感,激活了凝固在书写载体上的笔画、空间当中的流荡生命,因此书法艺术具有笔势、体势、形势等,不同于美术字、铅字般“状如算子”。在性格化了的书法当中,“势”主导了文字结构和运笔的生命韵律,体现了每一处用笔和空间构筑、通篇章法的气息连贯,而点画、结构与章法空间的这种连贯、呼应、揖让等关系必然需要“势”作为巩固,使冲突达到极致,内在张力不断扩展。
书法用笔之“势”,是用笔方法、用笔技巧、用笔力量、虚实关系、轻重缓急等对书法点画形势、笔势直至整体气势所产生的视觉与感觉效果。可以说,“势”才是书法创作与审美的核心范畴。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其实就是一部论“势”的著作,其书写内容与表现形式相统一。书法创作之前,应设想每一个点画形势,包括形状、大小、方向、力度、粗细,以为驾驭结体、章法局势做铺垫。东晋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夫作字之势,在乎精熟寻察,然后下笔”[23]。书写中应巧妙地利用笔势、笔态、笔意,善于营造笔势、积蓄力量、任由气势待发、变化字势,调动整体篇章的气势,突出整体特征,提高鉴赏的视觉冲击力,极尽可能地展现气势美。显然,银雀山汉简书法的艺术效果与《孙子兵法》文本本身并非在同一个向度上展现“势”,由此便形成了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中“势”的审美内涵。
用笔之“势”绝非简单的兵法“形势”二字可以完全囊括,它最终指向结体乃至章法的整体局势。通过所有点画造型元素的协调配合,凝聚“内在之气势”。“遣兵如遣毫,遣毫如造兵。毫有万千,必须凝聚于一束;兵卒无数,必须以一气贯之。这一气,就具有了团结性的作用,也就是‘群’的作用。书法家要用好每一根毫,就像将军指挥好每一个士兵一样,关键是聚束住笔毫,并以一气贯之,使之听从调遣。只有以一气贯之,兵家才有阵法,书法才有章法。”[39]在书法创作中,预先设想每一笔的走势、每一字的造型、把握整体的局势,就像赢得战事的主动权,善于利用字性,巧妙地营造内在笔势。只有达到笔画形势与用笔内力的结合,才能真正得“势”。“势者,因利而制权也。”[40]
从字形到文本,从书法表现形式到内容,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的审美意蕴不容忽视。
首先,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结体之“势”,与文本内容呼应,具有显明的天然美。从传世本和简牍本的文本当中看出,直接或间接论“势”的篇章占据相当的比重。全书十三个篇章都与“势”有关,如观势、造势、用势、积势、变势。落实到书法结体当中,创作之时,左顾右盼、上承下接,以便对作品总体局势的驾驭和把握。在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中,“势”是一个更具生生之美内涵的范畴。从“势”本身所蕴含的天然生命创造力进一步推论,“势”这个概念“它范围天地,而且是生生不息的。这种创生的力量,自其崇高辉煌方面来看,是天;自其生养万物,为人所禀来看,是道;自其充满了生命,赋予万物以精神来看,是性。性即自然。天是具有无穷的生力,道就是发挥神秘生力的最完美的途径,性是具有无限的潜能,从各种不同的事物上创造价值。”[42]更值得注意的是,《孙子兵法》还将“势”与中国古典美学中“道”“气”这两个范畴联系在一起。在创作中,得“道”者方能得“势”,得“势”即入乎书法创作之“道”。如《计篇》“道者,令民与上同意者也”[43],《谋攻篇》“知胜之道也”[44],《九地篇》“齐勇若一,政之道也”[45],《火攻篇》“明君慎之,良将警止,此安国全军之道也”[46]。论述的都是“势”与“道”彼此之间相互影响和渗透。此外,孙子还将“势”与“气”关联,“三军可夺气”[47]“并气积力”[48]、保持旺盛锐勇之士气、积蓄战斗力量,以蓄势待发。在书法创作中善于“治气”,笔画连属、结体揖让、气脉贯通,得自然之“势”,发乎天然。唐张怀瓘《书断》:“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49]如此,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结体之“势”的确非简单的兵法之“势”,而颇具天然美。
其次,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结体之“势”具有理性美。在先秦思想中,如《孙子兵法》《庄子》《乐记》等著作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中国古代理性思维非常发达。古希腊艺术的理性美更多地体现为抽象、玄奥、神性和至高无上。与古希腊艺术理性美截然不同的是,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结体之“势”所体现出的理性美,世俗性凸显而神秘性降低,理性意味较浓、非理性较弱。“中国艺术和审美重视的是情、理结合,以理节情的平衡,是社会性、伦理性的心理感受和满足,而不是禁欲性的官能压抑,也不是理知性的认识愉快,更不是具有神秘性的情感迷狂或心灵净化。强调得更多的是情理结合、情感中潜藏着智慧以得到现实人生的和谐和满足,而不是非理性的迷狂或超世间的信念。”[50]如《用间篇》有:“故……不可象□□,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者。”[51]战争特有之“势”例如虚实、奇正、强弱、优劣、众寡、动静、进退、攻守、勇怯、敌我、治乱、胜负等,在书法创作中,亦纵横捭阖、运用自如,“春秋兵学的理性实践必然成为先秦理性精神的主源头。”[52]倘若没有对实践经验的深厚积累与长期积淀,倘若没有对世事的入微洞见与深刻省察,则难以以这般浩然“气势”写出如此之“势”。因此,从字形到文本,从书法表现形式到内容,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之“势”更切实、更能体现出一种通达的理性美。“原始文字由记事、祭神变而为抒情、说理,刚好是春秋战国或略早的产物,它们以艺术的形式共同体现了那个时代的理性精神。”[53]这契合了《孙子兵法》“势”的独到之处。
再者,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结体之“势”具有变化美。“势”是一个灵活的范畴,具有不确定性,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化。“势”与“张力”有关,二者都体现了“力”和“运动”的趋势。“只有当视觉经验到张力之后,才会有这种动觉感觉。张力是视知觉首先经验到的,而动觉并不是对张力的知觉中不可缺少的因素;张力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出现,而是只在某些特殊的场合才出现。”[54]“张力”与“势”由不平衡所致,不平衡由奇正关系变化所致,对此,《孙子兵法》中多有论述,如《势篇》:“……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环相生,如环之毋(无)端,孰能穷之?”[55]明项穆《书法雅言》:“奇即连于正之内,正即列于奇之中。”[56]“奇,还包含打破平衡的意思,也是故意造成不平衡。兵家喜用奇兵,书法也要善用奇。奇和正相互参用,则能奇正相生。奇不是刻意造作,而是造势的点睛之笔。奇正,是结构和章法上造势的核心。书法在体势开阖中能有章法可寻,是因为书法家以意行之,所以通篇能气脉连贯而气势连属。”[57]“奇正”的变化无定法,《虚实篇》:“兵无成执(势),无恒刑(形),能与敌化之胃(谓)神。”[58]正是这样,“势”可以营造、转化、积累、变化,因而在不断变化中呈现着“美”,体现着“用兵如神”、“下笔如有神”,并最终指向和谐。这是创作实践中极力追求的运筹帷幄、挥运自如、势在必行的审美境界,栩栩如生地呈现了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形式与内容相协调的美学意蕴。
此外,“势”原本就是一个与“力”“张力”[59]有关的范畴。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对“势”的解释是“盛力”[60],显然与“力”有关。实际上《孙子兵法》当中言及的“内在之气势”“自然之形势”“战争之局势”,都蕴含着一股无形的“张力”。“知觉活动所涉及的是一种外部的作用力对有机体的入侵,从而打乱了神经系统的平衡的总过程。刺激实质上就是用某种冲力在一块顽强抗拒的媒质上面猛刺一针的活动。这实质上是一场战斗,由入侵力量造成的冲击遭受到生理力的反抗,它们挺身出来极力去消灭入侵者,或者至少要把这些入侵的力转变成为最简单的式样。这两种互相对抗的力相互较量之后所产生的结果,就是最后生成的知觉对象。”[61]在书法创作中,文字用笔之“势”总是蕴藏着天然的势能、积蓄力量,并能通过灵活书写转化为有利态势。结体之“势”可以避实击虚、避重就轻。章法之“势”依靠巧妙地运用用笔之“势”和结体之“势”,统摄和把握整体布局,进而形成强大的视觉张力。综合运用这几种势能、张力,整体效果便可预设。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对传统“势”论的多元化发展,在于书法章法之“势”。“一个‘势’的特征,不但管领一根线条、一个汉字的艺术结构,还能管领通篇的章法格局。以小推大、从局部到整体,在统一、和谐的艺术基调之上的风格的多样化,这便是‘形’的最理想的升华了。”[62]从前文论述来看,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之“势”论已不仅涉及文字用笔之“势”、结体之“势”等“内在之气势”“自然之形势”,而更进一步把视角投射到作品全局,关注作品宏观的章法之“势”。
首先,在整体气势相对平稳的篇章中,古隶字形相对整饬,字字独立,但气势连贯,有承上启下之势。每枚竹简纵向独立,字与字之间呈纵向排列,行间距均匀齐整,通篇较为和谐统一,彰显出均衡、理性之美。简与简之间,每一简字数相对平均,连篇观之,又展现出参差错落之美,从而形成了整齐与错落相互映衬、齐整之中疏宕自在的整体布局效果。在每一枚简中,字与字之间的留白空间疏密变化程度不明显,在每一句话停顿之处或句子结尾之处,书写者总会将主要笔画纵向拉长或左右延展,以强调收束之“势”。在视觉上形成笔断意连、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如“也”字若出现在文中句末,最后一笔常常会拉长至右下方舒展,以调和整体章法气势、抒发兴意(图1)。在书写过程中,一些字的竖笔向下拉长,撇笔向左伸展、捺笔向右延伸甚至超出简外,气势舒展开来,使得绵密与舒朗并存,沉着与飘逸兼济,开阖得宜,极具节奏韵律。
图1 [63]
其次,在整体气势较为激荡的篇章中,趋于草隶特征的字形笔势草率,每一字形大小纵横变化明显,字形的繁简、结构差异不尽相同,字与字之间留白空间缩小,字距相对紧密。字势总体角度呈左上至右下倾斜之势。在每一枚简中,由于单字当中较多斜向笔画构成,字势主要以欹斜参差为主,笔画映带承接在视觉效果上更绵密,行气茂密紧凑。“当直线或长方形的空间定向与运动的方向一致时,它在通过视域时的运动速度看上去就比它们的空间定向与运动方向垂直的情况下的运动速度快得多。”[64]乍一看通篇布局似乎杂乱无章,愈深入领略愈觉抑扬顿挫、汪洋恣肆、张力弥漫。不单单在句末,句中许多字也极力向右下方大幅度延展身躯,加强上下左右连贯之“势”,生动活泼、顾盼生姿、神采飞扬。草隶字形意味较浓、笔势草率的篇目中,字形内部点画的用笔、结体之势,外部行气、章法之势,均流露出一股洒脱不羁的态势,表明书体开始草化。这种草化反映了狭长的简牍已经不能满足承载书写表现力的需求,书写者对突破当时规整字形、突破书写载体的渴望,笔画、气势冲出简外。这种矛盾实际上促使书体隶变。
隶书出现之后,因为仓促紧急、省时省力,文字笔画加以简略,便产生新书体——草书。西晋卫恒《四体书势》记载东汉崔瑗所作《草书势》云:“爰暨末叶,典籍弥繁,时之多僻,政之多权,官事荒芜,剿其墨翰,惟多佐隶,旧字是删。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爱日省力,纯俭之变,岂必古式。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兀若竦崎……绝笔收势,余纠结,若杜伯揵毒,看隙缘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是故远而望之,摧焉若阻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机微要妙,临时从宜。”[65]崔瑗所论述的草书发展特征已从篆、隶的静态美演化为结体、用笔、章法极富张力变化与气势飞动之美。连绵不断映带左右的“势”是最主要的特征。文中笔墨大幅度着力于草书“势”,因而文章命名为《草书势》。此后东汉蔡邕《九势》《篆势》、西晋卫恒《四体书势》、西晋索靖《草书势》、晋刘劭《飞白书势》、东晋王羲之《笔势论十二章》、南朝鲍照《飞白书势》等,都继承了崔瑗《草书势》体裁。“势”在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渐渐发展成一种文体。
东晋卫铄《笔阵图》中将具体的点画形象以兵器比况,将作书以作战比况,进一步发展了“势”的美学意涵。如:“‘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撇’如陆断犀象。‘钩’如百钧弩发。‘竖’如万岁枯藤。‘横折斜钩’如崩浪雷奔。‘横折钩’如劲弩筋节。”[66]这些点画铿锵有力、形态尖锐、气势凌厉,仿佛使人置身于隆隆战鼓声中,震慑士气。“执笔有七种。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手不齐,意后笔前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67]卫夫人将作书比喻为作战,将基本笔画书写当成军事行动。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亦将书法点画、书写情态与军事意识相联系。“平面静止的字体被赋以动态的情态,文字以战场上两军对垒的情形出现,使本来静止的字具有强烈的对立冲突感。”[68]点画、文字之间连贯呼应,作品的气势由内而外扩张,超越“战争之局势”。将书势与兵法相联系,再次说明了军事活动对书法的影响,也同样说明书法与兵法始终互融互渗、并行发展。
书法章法之“势”,具体表现为由文字用笔之“势”和结体之“势”而形成的对作品整体局势的控制力。“在书法作品中‘势’几乎足以囊括一切,每一个技巧局部都对‘势’的统领作用的权威性表示俯首贴耳。其原因很简单,因为书法在有限的视觉‘形’之外追求升华、追求自身的高层次意蕴、追求形态之间的精神的阐发。”[69]“势”在虚处体现为“气”,在实处表现为“力”,就像作战过程中的爆发力,在创作前、创作过程中内心涌动出的一股冲动、意兴,因而形成作品的视觉冲击力。已视的表层的“形”升华为可视的深层的“势”运动,从而为书家表情达意提供理想的艺术新空间。
回眸“势”这一美学范畴的发展,可以上溯到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当中,其意涵渐渐在后来的书法理论、文学理论、绘画领域得到扩充,逐渐成为与“意”“气”“神”“韵”等同样重要的、具有中华民族审美特色的经典范畴。“书势”美学意涵的发展、成熟和日臻完善,与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的重视、阐发密切相关。《孙子兵法》之“势”深刻影响了后世对“势”范畴的拓展与深化:已从“内在之气势”“自然之形势”“战争之局势”进一步转入艺术创作实践领域,从而更加丰赡了“势”范畴发展的新意涵,凸显了从政治军事领域向人文艺术领域的转型。后世的理论家都不约而同地顺着《孙子兵法》的“势”论进行理论阐释、体系建构和意蕴延伸。“势”在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渐渐发展成一种文体,其发展与成熟汉简功不可没。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书法用笔之“势”、结体之“势”、章法之“势”,契合《孙子兵法》“内在之气势”“自然之形势”“战争之局势”。书法整体章法之“势”统摄了用笔与结体之“势”,突破了兵法当中“战争之局势”统合“自然之形势”和“内在之气势”的单一维度,从而发展成多元化的经典审美范畴。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使“书势”范畴进一步走向自觉,也推进了“书势”美学意涵的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