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易视角下翻译距离的成因与调整原则探讨
——以闵福德英译《易经》为例*

2023-06-05 10:43:00陈东成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23年2期
关键词:易经译者原文

陈东成

深圳大学

提 要:《周易》弥纶天地之道,蕴涵丰富的哲学思想。文章援易入译并以闵福德英译《易经》为例,阐明翻译是一个涉及“言—象—意”和“意—象—言”多级生发的思维过程,其间原作发生变形,翻译距离由此而生。为适当调整翻译距离,译者应以“致中和”为指归,遵循“适旨、适性、适变、适度”的“四适”原则,灵活运用各种译法、译技,使翻译距离产生翻译之美。

1. 引言

常言道:“距离产生美。”诚然,自然界如此,人类社会也如此。不过,“距离”概念在不同的领域含义可能不同,甚至差异很大。在数学中,“距离”指在空间或时间上相隔或相隔的长度。在美学中,“距离”指的是审美活动中的一种心理状态,是主体对其所意识的客体所持有的一种特别态度。在译学中,“距离”则主要指译作与原作之间存在的差距,即我们所说的“翻译距离”。而且,“距离产生美”中的“距离”是指适当的距离,即无过无不及的距离,过与不及的距离难以产生美。

纵观中国译学史,傅雷是较早谈及翻译距离问题的学者。他在《高老头·重译本序》中指出:

两国文字词类的不同,句法构造的不同,文法与习惯的不同,修辞格律的不同,俗语的不同,即反映民族思想方式的不同,感觉深浅的不同,观点角度的不同,风俗传统信仰的不同,社会背景的不同,表现方法的不同。以甲国文字传达乙国文字所包涵的那些特点,必须像伯乐相马,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而即使是最优秀的译文,其韵味较之原文仍不免过或不及。翻译时只能尽量缩短这个距离,过则求其勿太过,不及则求其勿过于不及。(傅雷,2021: 627-628)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我国一些学者从“距离”出发,在翻译方法、翻译策略等方面提出了一些见解。例如,王忠亮(1986)在《距离等值翻译论》中提出,形式上译文和原文之间存在着距离,但本质上译文与原文应该是等值的。为此,他探讨了距离等值翻译的方法: 增减、替代、转换、烘托。郑海凌、许京(2002)在《文学翻译过程中的“距离”问题》中强调,文学翻译的“神似”需要“距离”。“距离”使文学翻译具有“选择性”与“陌生化”。“陌生化”的关键在于译者对“距离”的审美把握。孙艺风(2013)在《翻译的距离》中指出,在基本意义上,距离意味着差距或差异。距离常由错位引致,故易产生疏离感,需要加以调整。张淼(2013)在《认知视域下翻译距离的构建策略研究》中阐释了文学翻译中距离的存在形式及其相互关系,从认知语言学的视角探讨了文学翻译中审美意境的转换,并提出了翻译距离的构建策略。以上学者从不同视角研究翻译距离问题,各有其理,均具见地。本文拟借鉴大易(《周易》以及推演这部经典的观点和学说)的智慧,结合闵福德(John Minford)英译《易经》,探讨有关翻译距离的问题,尤其落笔于翻译距离的成因与调整原则。

2. 翻译距离的成因

翻译距离的成因可以从不同的视角探讨,本文拟联系《周易》有关“言”“象”“意”的观点展开。

《周易》引孔子言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系辞上传》),(1)《周易》的构成分经文和传文两部分。经文包括上经三十卦和下经三十四卦,共六十四卦。传文包括《彖上传》《彖下传》《象上传》《象下传》《系辞上传》《系辞下传》《文言传》《说卦传》《序卦传》《杂卦传》七种十篇,统称《十翼》。本文所引《周易》原文出自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引用时一般只注明所属经、传,其他信息从略。借以说明文字与语言、语言与思想之间的距离: 书面文字不能完全表达人的语言,语言不能完全表达人的思想。所以“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上传》),圣人创立象征来竭力表达其思想。即是说,人们进行逻辑思维所使用的语言有其局限性,它不可能充分表达思想感情,而象可作为表意的工具和桥梁,能对语言无法表达的某种深邃隐秘的情思进行潜移默化的显示,以弥补“言不尽意”的遗憾。

《周易》有关“言”“象”“意”的观点可帮助我们分析翻译过程。翻译理解阶段,译者在阅读原文的过程中,总是最先接触到“言”的层面,而后在脑海中构成“象”的图式,最终才会获得蕴含在原文中的生命体验(“意”)。而在翻译表达阶段,译者总是先有了生命的体验(“意”),然后将这种认识扩展到“象”的层面,最终才落实于文字和各种实在的符号。这犹如刘勰(2012: 372)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所讲的“窥意象而运斤”,译者凭着意象来进行创作。

在翻译理解的“言—象—意”和翻译表达的“意—象—言”两个阶段,中间的“意”是连接点,前面的“象”与后面的“象”以及前面的“言”与后面的“言”有联系,但不完全一样,甚至会有很大的差别,于是就涉及我们所说的“翻译距离”了。严格地说,翻译理解和翻译表达过程应分别用图1和图2表示:

循译者从原文中所得之“意”而追原文作者之“意”,我们又可发现,两者不一样。作者的创作过程是一个“象—意—言”三级生发的思维过程。这可用清代著名画家郑板桥如下描述作阐发: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转引自万志全,2010: 258-259)

郑板桥所说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区别与转化,就是创作过程中“象—意—言”三级生发的形象解说。“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有联系但并不相同,甚至存在相当大的差别。陆机(2012: 2)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刘勰(2012: 373)说:“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两者谈及的都是“言”“象”“意”诸因素之间的差距。苏轼对个中之理认识得更加具体:“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不遇一也,何况于口于手者乎?”(转引自刘业超,2012: 705)物、心、手之间本来就存在一定的差距。在认识上突破物与心之间的差距以“求物之妙”已极不易,在表达上突破心与手之间的差距就更难了。创作之难,也就难在这里。

我国当代著名作家冯骥才(1992: 4)曾说:

写作时,我被文字淹没。一切想象中的形象和画面,还有情感乃至最细微的感觉,都必须“翻译”成文字符号,都必须寻觅到最恰如其分的文字代号,文字好比一种代用数码。我的脑袋便成了一本厚厚又沉重的字典。渐渐感到,语言不是一种沟通的工具,而是交流的隔膜与障碍——一旦把脑袋里的想象与心中的感受化为文字,就很难通过这些文字找到最初那种形象的鲜活状态。

在文艺创作中,作者本人需要借助文字来“翻译”想象中的形象和心中的感受,而经过文字处理过的形象和感受较之原初萌发的形象和感受会走样。文艺创作尚且如此,更何况翻译。翻译是二度创作。译者所观之“物”是原文,与作家创作一样,物、心、手之间必定有差距,上两图中的“象1”与“象2”之间、“言1”与“言2”之间必定有差距。译者通过阅读原文所得之“意”或欲传达之“意”也必定与原作者所表达之“意”有差距,翻译距离因此毫无疑问客观存在(陈东成,2016: 131-132)。这种客观存在主要由以下几种因素引起。

1) 时空距离

万物的存在脱离不了时空,物有其时,物有其位。翻译过程中,译者对原文的理解和阐释必然与两个不同的时间紧密联系,一是“文本时间”,即文本自身的历史时间,包括文本诞生的历史时间及其诞生后作为文本延续存在的历史时间;二是“读者时间”,即作为读者的译者所处的特定的历史时间。文本时间与读者时间绝对存在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被伽达默尔称为“时间距离”(曹山柯,1999: 72)。另外,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流,不同的文化处于不同的地理位置,文化具有地域性。不同的地域就意味着不同的空间,不同的空间之间必然有距离。

2) 语言距离

各种语言有其独特的符号系统,其语音、文字、词汇、语法等都有别于他种语言。这里仅以英、汉两种文字系统的微观结构差别略作说明。英语文字系统微观结构属于完全依据语音(音素)的任意符号,其音素组合的任意程度很大,信息量很低。除合成词外,英语单词多为非自释性的,汉语则不然。汉语文字系统微观结构的图象性很强,任意程度低于表音文字,信息量高于表音文字。汉字有较强的自释性和较高的视觉语义分辨率(刘宓庆,1991: 9)。如“林”是两个“木”加在一起,一个木是一棵树,两个木代表着更多的树;“焚”是在“林”字下加一个“火”字,意味着“烧”。汉字这种“形入心通”、以形知意的特点有助于读者对话语的理解和感受。汉字这种形、义结合的功能使其语义结构的形成、对接与聚集比英语灵活方便。难怪美国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神迷汉字的结构。他认为,汉字有一种他所企求的境界:“临即感”“蒙太奇”以及“视觉上的明晰性”(陈东成,2000: 115-116)。

3) 文化距离

翻译,从表面上看,是一种言语换易活动。究其实,翻译是原文信息在异域文化中的再传播,本质上是一种文化转换活动。通过这种转换,不仅语言发生了变化,时间发生了变化,空间发生了变化,文化土壤有别于从前。中、西文化生存土壤不同,存在很大差异,必定有距离。诚如许崇信在《文化交流与翻译》中所言:“把一种异质的文化倒转过来,通过翻译进入另一种文化,这中间不能没有距离,不能没有冲突。”(转引自许钧,2014: 71)

4) 心理距离

人有一种观照经验和生活的独特心理,即审美意识。审美意识的发生依赖于主体对其所意识的客体持有一种特别的态度。这种态度具有变易性,它既可根据客体特性而变化,也可根据主体心理而变化。作者和译者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哪种文化中,都会有各自的“成心”(即人的个性化心理)(刘勰,2012: 383),都会因其才能、气质、学识、习染等不同,具有不同认知和审美心理,创作或翻译时各师成心,各适其性,心理距离因之成为必然。

3. 翻译距离调整的“四适”原则

翻译距离给翻译带来了很多困难,这些困难有时甚至难以逾越。但也正是翻译距离成就了无数的翻译家,他们通过妥善处理翻译距离问题创造了优秀的译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翻译距离之美带来翻译作品之美。最优秀的译作不是翻译距离最大的译作,但也未必是翻译距离最小的译作,适当的翻译距离才是译者所追求的翻译美学境界。所谓“适当”,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中和”之谓。“中和”,就是以最佳的适度实现对立面的兼容与和谐。翻译要“适当”,要“致中和”,正确的翻译距离调整原则不可少。为达到翻译“致中和”的目的,笔者认为翻译距离调整宜采取“四适”原则,即“适旨、适性、适变、适度”原则。

1) “适旨”原则

“适,之也。”(许慎,2016: 33)“适,往也。”(郭璞,2011: 2)“适”指到达,引申为切中、切合、相符、相合等。“旨”,这里主要指原文主旨、意旨或作者意图。“适旨”即合乎原文主旨,切合作者意图或与作者意图相合、相一致。原文主旨在其篇章结构中具有中心地位和原发地位,对作者创作思路具有“乘一总万,举要治繁”(刘勰,2012: 536)的特殊作用。这一特殊作用既是作者创作思路的逻辑起点和最终归宿,又是作者思路向前伸延的根本动力。

《文心雕龙·附会》说:“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并驾齐驱,而一毂统辐。”(刘勰,2012: 525)就翻译而言,“毂”指原文主旨,“辐”指译者所用的材料和语言,“统”指所用材料和语言的适旨性,也就是和主旨在属性上的和谐性。这种和谐性要求译者将合乎主旨要求的材料和语言纳入译文之中,将不合乎主旨要求的材料和言语拒于译文之外。主旨偏离了,译文的和谐性就会受到破坏;主旨相反,则会出现南辕北辙的现象,翻译距离就会越拉越大(陈东成,2016: 138)。

翻译是一个涉及作者意图(信息意图和交际意图)的双重明示—推理过程(Gutt,2004: 199)。翻译的实质是语际间对原语文本的明示—推理阐释,其效果讲究的是作者意图与接受者期待的吻合。为此,译者要尽力提高翻译效度(实现原作意图的程度)。为便于理解,我们可用公式表示为:

TV: 翻译效度(Translational validity)

趋同(convergence)和趋异(divergence)为反比关系: 趋同度大,则趋异度小,翻译效度就高;反之,趋同度小,则趋异度大,翻译效度就低(赵彦春,2005: 141)。

由于译者和译语读者推理时所依据的是最佳关联性,译文和原文不可能有绝对的意义对等,译者首要的任务是使翻译效度最大化。为此,译者应依作者的意图而构思运笔,不应有所偏离,诚所谓“译者,依也。”(陈东成,2012: 214)

2) “适性”原则

“适性”指把握作者的创作个性,体现作者性情的个异性特征,也就是体现作者的个性化心理,即刘勰(2012: 383)所讲的“成心”。成心不同,作品风格就出现差异。风格如人,其异如面。但译者可通过对原文“精义入神”(《系辞下传》)的理解,适当调整心理距离。要做到精义入神,译者必须全神贯注于所译作品,仿佛自己进入其中角色,这就像演戏一样,“犹如亲临其境(present at the spot),亲历其事(involved in the very occurrence),亲睹其人(witnessing the very parties concerned),亲道其语(iterating the very utterance),亲尝其甘,亲领其苦(experiencing the very joy and annoyance),亲受其祸,亲享其福(sharing the very weal and woe),亲得其乐,亲感其悲(partaking of the glee and grief)”(Maryann,转引自汪榕培、王宏,2009: 146-147)。翻译过程中,对原文的理解如能达到精义入神的程度,译者便能领会其意旨,把握其风格,创作出理想的译文。诚如马建忠(2021: 196)在《拟设翻译书院议》中所说:

夫如是,则一书到手,经营反覆,确知其意旨之所在,而又摹写其神情,仿佛其语气,然后心悟神解,振笔而书,译成之文,适如其所译而止,而曾无毫发出入于其间。夫而后,能使阅者所得之益与观原文无异,是则为善译也已。

所谓“摹写其神情”“心悟神解”也都着眼于一个“神”字。掌握了原文的“神”,便领略了原文的审美韵味和个性风格。

3) “适变”原则

“适变”指适应变化,根据变化的情况调整翻译距离。《周易·系辞下传》说:“《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周易正义》说:“易含万象,事义非一,随时曲变,不可为典要故也。”(孔颖达,2009: 20)“变”是《周易》的根本宗旨和本质性内容。《周易》强调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并提出了一个变通模式: 穷—变—通—久—利[“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下传》);“变而通之以尽利”(《系辞上传》)]。事物因穷而变,因变而通,因通而久,因久而得利(陈东成,2014;2016: 79)。放之于翻译,我们可将上述模式作如下解读:

穷——找不到与原文相同的表达方式;

变——采取变通手段;

通——打通译文与原文之“隔”;

久——原文的生命延续;

利——翻译产生利益功用。(陈东成,2017: 124)

“翻译本质上就是变——‘译乃易也’。”(赵彦春,2005: 30)但“变”不是说进行了个别语言方面的调整就大功告成,而是要达到译文与原文整体生命的“会通”(《系辞上传》),即会合变通。如果要做到“会通”,就要“化而裁之”“推而行之”(《系辞上传》)。译者应根据时代的要求、原文的意义与风格、读者的认知环境、译语的表达方式等因素灵活调变或选择,这样才使得译文与原文之间“交流互通、往来不穷,发生良性的意义对流关系”(刘华文,2015: 25)。

4) “适度”原则

“度”即程度、幅度、法度。“适度”即程度适当,不越法度,是指既非过也非不及,而以折中为务。“折中”就是在“过”与“不及”之间找到一个最佳平衡点。只有平衡,一切才能正常运动和发展。比如: 只有宇宙引力平衡,日月才能正常运转;只有阴阳二气平衡,万物才能交感成和;只有两腿平衡,人才能健步行走;只有双翅平衡,鸟才能自由飞翔;只有四肢平衡,虎豹才能快速奔跑(陈东成,2016: 141)。在翻译变通中,“度”既指幅度又指法度。前者是指变通的幅度或范围,后者指变通的法度或规矩。这意味着,翻译既要译之所以为“易”的像(即像原作),又要译之所以为“艺”的“是”(即是具有独立价值的个体)(赵彦春,2005: 99)。“适度”就是对相关参数进行适当调变,使其恰到好处,各得其所,这如“美锦制衣,修短有度”(刘勰,2012: 430)。

日本名僧遍照金刚在《定位》篇中有过一段精辟的论述:

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申之则繁,合之则约。善申者,虽繁不得而减;善合者,虽约不可而增。合而遗其理,疏秽之起,实在于兹。皆在于义得理通,理相称惬故也。(转引自刘业超,2012: 1316-1317)

“义得理通,理相称惬”是处理材料和语言详略的总原则,惬当处理材料和语言才能最佳体现主旨。“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与主旨关系重大的,须依其事理,引之使长,充分展开,“虽繁不得而减”。“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与主旨关系不大的,也须依其事理,豫定其位,压缩归聚,“虽约不得而增”。增与减是辩证的统一,都要适旨和适度。翻译中,“申而越其义”,则为“滥”,“合而遗其理”,则为“疏”。“过”与“不及”都是不到位的表现,都是不符合“适度”要求的。唯有“修短有度”,才是翻译调变的大法(陈东成,2016: 141-142)。

4. “四适”原则在闵福德英译《易经》中的体现

有翻译就有翻译距离存在,翻译距离与翻译如影随形。翻译距离是译者绕不开的问题,怎么处理,效果如何,因人因事因时而异。现以闵福德英译《易经》为例作相关讨论。

闵福德是英国著名汉学家,他耕耘12年完成了被称之为“六经之首”“三玄之冠”的《易经》的英译。其译本由纽约企鹅出版集团旗下的维京(Viking)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该书的构成分为“智慧之书”(Book of Wisdom)和“铜器时代卜辞”(Bronze Age Oracle)两大部分,书中兼采中外学者的解释与注疏。“闵福德的翻译思想可以归纳为‘忠实原著,贴近读者’,而其翻译策略则主要可概括为: 追溯本义、秉承直译、充分发挥译者主体性。”(李伟荣,2016: 153)总体而言,其译本在形式上再现了原文的结构和语言特点,在意蕴上传达了《易经》的中国文化精神,在注释上反映了《易经》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的意义变迁(卢玉卿、张凤华,2017)。闵福德英译《易经》成功的关键在于其对翻译距离问题的创造性处理,体现了上述“四适”原则。现择几例加以评析,以期帮助读者作相关了解。

(1) 原文: 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黄寿祺、张善文,2018: 345)

译文:

YanginSecondPlace

A withered poplar

Puts forth shoots.

An old man

Takes a young wife.

All things

Profit.

(Minford,2014: 229)

原文出自《易经·大过》,其中“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使用了兴而比的手法,风格像民间歌谣。洪迪(2014: 149)分析该爻辞时择用了“映射振荡”一词,可谓精当。所谓“映射振荡”,主要指两句叠加,并列共振,相互映射。原文中的“杨”即杨树,“稊”(通“荑”)即树木新生的芽、枝,“老夫”即老年男子,“女妻”即年轻的妻子。本爻拟象十分生动: 以枯杨生出新枝、老汉娶得幼妻,比喻九二以“过甚”之阳得处中位,下比初六柔弱之阴,遂能刚柔相济,各自获益;以此处“大过”,则无所不利。原文译成白话文为: 九二,干枯的杨树生出了嫩芽和新枝,老年男人娶得年少的娇妻;无所不利。译文采用阳译调整法,以原语为导向,在结构和用词上都依傍原文,成功地再现了原文的修辞效果,此“译”可谓“依”也,契合翻译距离调整的“适旨”原则。

(2) 原文: 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黄寿祺、张善文,2018: 655)

译文:

YanginSecondPlace

The Crane

Sings in the shade.

Her chicks

Reply.

Share with me

This beaker of fine wine.

(Minford,2014: 470)

原文出自《易经·中孚》。这则爻辞句式整齐,偶句谐韵,比兴手法妙用,形象鲜明生动。整个爻辞可以这样理解: 大鹤在阴幽之境中鸣唱,它的小鹤也鸣唱应和;我这里有甘甜的美酒,希望与你分享,共饮同乐。译文结构简洁,语言生动形象,具有诗歌韵味。宋代陈骙《文则》以为“《易》文似《诗》”,并谓“《中孚》九二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使入《诗·雅》,孰别爻辞?”(转引自黄寿祺、张善文,2018: 655)此说颇有见地。闵福德正是认为原文是诗,所以以诗译之,译文也是诗。从翻译距离调整的角度看,译文再现了原文的古歌风格,体现了上述所言的“适性”原则。

(3) 原文: 六五,贞吉无悔,君子之光,有孚吉。(黄寿祺、张善文,2018: 685)

译文1:SixinFifthPlace

Auspicious Divination.

No Regret.

A noble man’s

Light.

Captives.

Auspicious.

(Minford,2014: 772)

译文2:YininFifthPlace

To be Steadfast

Is Auspicious.

Regret

Goes away.

The True Gentleman

Radiates

Good Faith.

(Minford,2014: 495)

原文出自《易经·未济》,译文分别出自闵福德英译《易经》的“铜器时代卜辞”(Bronze Age Oracle)和“智慧之书”(Book of Wisdom)。对照两则译文,我们可以发现: 第一,同一爻题两种译法(《易经》中数字“六”和“九”分别代指“阴”和“阳”,译文2用“Yin”替代了译文1中的“Six”);第二,爻辞中的“贞”“孚”等词在两种译文中分别呈现明显的意义差异(“贞”分别释为“占卜”和“守持正固”;“孚”分别释为“俘虏”和“诚信”);第三,两种译文的语法结构大为不同(译文2中每句话均为完整句,语法非常规范,而译文1仅是词的排列,没有一个完整句);第四,同一爻辞的两种译文长度差别较大(译文1中爻辞的长度为10个词,而译文2中爻辞的长度为15个词,后者是前者的1.5倍)以上差别折射出闵福德寻求译文的时代特征:“智慧之书”的语言力求全面、详尽,而“铜器时代卜辞”的语言则力求简单、朴素,以体现《易经》文本省略、有时含义隐晦的“铜器时代”特征(Minford,2014: 502)。毫无疑问,此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闵福德遵循“适变”翻译调整原则。

(4) 原文: 上六,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黄寿祺、张善文,2018: 400)

译文:

SixinTopPlace

Ram butts fence;

Neither retreat

Nor Advance is possible.

Nothing Profits.

Auspicious Augury

In hard times.

The ram is strong and impulsive, and as a result is caught in the fence and wounded. (Minford,2014: 649)

原文出自《易经·大壮》,其中“遂”与“退”相对,犹言“进”。“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形容羊因轻举妄动撞篱笆,不能退下来,既不能把篱笆撞倒,又把自己卡在那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分析译文,我们发现: 第一,译文没有按原文排版式样排列,而是排列成类似于诗行的模样,这样既便于强调译文重点,也便于突出原文结构;第二,译文下有简短注释,有助于译文读者理解爻辞含义;第三,将“不能退”“不能遂”融入一句之内,且表达精准。译文虽说作了一些调整,但意旨未变,意趣未改,诚可谓“适度”。

从总体上看,闵福德遵循了“适旨、适性、适变、适度”的翻译距离调整原则,运用各种翻译方法和技巧创造了成功的译文。但《易经》是“有字天书”,卦爻象数扑朔迷离,文辞句读简古玄深,卦爻筮符与卦爻辞之语义联系复繁错综,索解难度大。可以说,没有谁真正明白《易经》的全部含义,没有谁能尽善尽美地翻译《易经》。诚然,闵福德的《易经》译本很成功,但那也只是他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意图翻译的《易经》。更何况,于他,物、心、手之间也有距离,其译本不乏误译、漏译、欠妥之处。《易经》文本是一个开放式结构,它向每个时代的每个人开放,召唤人们更多更好地解读和翻译。诚如闵福德(2014: 502)所言:“毫无疑问,《易经》将继续召唤新的译本,体现新的发现和洞见。”

5. 结语

“译者侍奉翻译,力图完美,从原作到译作,历经千辛万苦,仍然未免有些‘闪失’,造成差异,形成了译作和原作间很难弥合的‘距离’。”(屠国元、李静,2009: 13)翻译距离自古至今都是一种客观存在。时空、语言、文化、心理等距离给翻译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但也正是这些距离激发译者创造了翻译之美。翻译的过程是译者不断进行选择的过程。选择即把握和调整“距离”。翻译之美体现于翻译距离的调整中。为取得最佳美学效果,译者调整翻译距离时应以“致中和”为指归,遵循“适旨、适性、适变、适度”的原则,灵活运用各种译法、译技,创造出翻译距离最优化、最能促进跨文化交流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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