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芷琼 张淳
摘 要:中岛敦幼年丧母,又经历了近代以来汉学之衰败,从小便切身感受到被边缘化的落寞感,其少年时期在朝鲜的边缘生活更强化了这种边缘感。这种不断增强的边缘感在影响其性格形成与发展的同时,也对其文学世界产生了不可比拟的影响。从《猎虎》看中岛敦殖民地文学中的边缘性书写试图从“边缘性”这一角度出发,重新解读中岛敦早期殖民地作品《猎虎》,分析文中的边缘人形象塑造,试图探究中岛敦以边缘为创作立场所带来的意义。
关键词:中岛敦;殖民地文学;边缘性书写;猎虎
一、引言
中岛敦,犹如一颗闪耀的流星划过日本文坛,被称为“国民性作家”[1]。“通读中岛敦的文学作品,会发现中岛敦有这一种非常重要的精神气质,那就是对异国情趣的憧憬。”[2]的确,中岛敦大多作品的舞台并不设置在日本内地,而是设定在朝鲜半岛、古埃及、亚述地区、南洋群岛、古代及近代中国等异国空间内。当时,正值日本举国上下渴望彰显民族性之际,中岛敦这种忽略日本内地中心,对处于边缘的异国空间着力关注的举动无疑展现了他文学世界的“边缘性”。
中岛敦幼年丧母,在家中长期处于边缘位置。随着日本近代民族意识的抬头,出生于汉学世家的他被迫剥离了与其血脉相连的汉学,精神上再次感受到被时代边缘化的落寞感。小学五年级时,中岛敦与父亲中岛田人在殖民地——朝鲜京城的边缘生活更是强化了这种边缘感。一方面,中岛敦作为日本人,尽管拥有着无比优越的殖民者身份,但站在朝鲜这一异国土地上,他不仅是语言的异乡者,更是精神上的异乡者;而另一方面,在帝国内部,在朝鲜的中岛仍然是远离中心的底层小人物,同样受到来自帝国的高压。这种不断增强的边缘感在影响其性格形成与发展的同时,也对其文学世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田中益三指出,中岛敦在青少年时期便辗转生活于朝鲜、满洲等殖民地,具有“无根草的心性”,是“生存在故国与殖民地夹缝中的‘精神的混血者”[3]。这种身处边缘的独特体验,使其观察和认知不同于常人。中岛敦对主流话语和现实秩序常常保持充分的距離和警觉,表现出消解“中心”的企图与倾向。
本文试图从“边缘性”这一角度出发,重新解读中岛敦早期殖民地作品《猎虎》,分析文中边缘人形象塑造,试图探究中岛敦以边缘为创作立场所带来的意义。本文期望能够借助“边缘人”这条辅助线来获得对中岛敦文学的新认识。
二、《猎虎》中边缘人物形象
从文学研究领域来看,“边缘人”不仅仅是指在异国他乡,远离家园文化但又没有完全融入本地主流文化的移民,也包括价值取向、精神诉求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的人。“我”身处日本帝国内部,既经历了作为小人物的苦涩,又切身体会到作为外来者生活在陌生土地上的孤独感。朝鲜豪族之子赵大焕作为朝鲜人,一方面渴望融入以日本为中心的空间而不得,另一方面又主动与中心保持距离。两人在一定意义上都是无法融入中心的“边缘人”。
(一)“我”:殖民地和帝国的两重边缘人
《猎虎》以“我”的视角描述了1920年“我”和赵大焕的往事。作品中并没有花费过多笔墨来描述作为旁观者的“我”的性格特色,然而“在过多地关注赵的同时,也必然地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叙述‘我”[4]43。事实上,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日本人“我”一直作为“边缘人”生活在朝鲜的身影。
边缘与中心相对。在由日本主导的“文化政治”下,日本毫无疑问地成为朝鲜社会的中心,而朝鲜却被排斥到边缘位置。尽管如此,作为日本人的“我”却也是帝国内部的边缘人。“我”从内地转学到龙山小学的生活并不顺利,如不同的习惯、发音和阅读方式等让“我”在上课朗读文章时,常常遭受同学和老师嘲笑。在日本的殖民政策下,学校是一个由“习惯”“规则”“发音”“读法”等日语规范支配的均质空间[5]。可以说,龙山小学是代表日本帝国内部的典型场所。而从内地转来的“我”,尽管是以日语为母语的日本人,却无法融入中心,被排斥到边缘位置。
另一方面,作为外来者的“我”也无法融入朝鲜社会。因赵大焕的邀请,“我”离开了中心的京城,去往了一个连地名都无法判断的地方参加朝鲜贵族的传统活动——猎虎。而事后“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地方的名字。究其原因,猎虎的舞台——郊外是彻底的朝鲜式空间,是不受日语规范影响的空间。“我”作为“外来者”,一踏入非日语的空间便感到强烈的排斥感。虽然生活在朝鲜,但不会说朝鲜语的“我”和不会说日语的赵大焕的父亲无法进行沟通。在猎虎时,“只是目瞪口呆,就像看着远处的胶片一样,呆呆地看着”“与期待相比,结局结束得太简单了,这是不够的”。这缺乏真实感的经历和不尽兴的感想并非记忆的错乱,也并非是因为朝鲜传统活动的枯燥,而是因为,作为日本人的“我”无法对朝鲜文化进行认同。“我”在这次虎狩中感受到的不自在和失望,实际上便是进入了以朝鲜为中心的空间,却无法融入而被置于边缘的证明。
(二)文化和身份的双重混血:“赵大焕”
学者将边缘化的过程大致分为三个阶段[6]。这一过程能够在小说中清晰地看到轨迹,即赵大焕逐渐边缘化的轨迹。第一阶段,即个人进入两种文化的阶段。赵大焕作为朝鲜贵族的子弟,对自己所拥有的特权地位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他与“母亲”日本保持着深厚的感情。他的日语水平极高,乍一看谁都不会想到他不是日本人。除此之外,赵大焕“还经常读小说,生活在殖民地的日本少年根本没听说过的江户方言他都会”。由此可见,赵大焕对日本的了解并非浮于表面。那时赵大焕生活在两种文化交织的殖民地社会中,年幼的他或许有所察觉,但并没有真正意识到。
在第二个阶段中,个人意识到自身上不同文化之间的矛盾,其生活机制被严重打乱,产生了混乱、冲击、不安、幻灭以及疏远。在“金鱼事件”中,赵大焕处于两种文化之间的自大又自卑的内心纠葛被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中学的某天,赵大焕带“我”去三越看热带鱼,而“我”以“日本的金鱼更漂亮”反驳了他,结果赵大焕一个星期没有理我。表面上这或许只是朋友间的吵闹,但这件事“宣告了赵大焕对于日本在文化上的他者性,打破了他对日本的文化想象”[4]40。赵大焕自豪于这次的热带鱼展览是“日本最早”的热带鱼展,实际是将朝鲜置于日本的版图之中,以朝鲜三越举办的鱼展先于日本内地而感到自豪。“我”以“日本的金鱼更好看”反驳了他,撕开了赵大焕的伪装,指出尽管他不断尝试向日本中心靠拢,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真正的日本人这一事实。“我”的反驳使得敏感的赵大焕不得不正视自己身上来自“母亲”日本的语言文化和来自父亲一方的民族身份之间的根源性冲突,并且因这导致的分裂和纠结感到苦恼。
第三阶段是个人的反应阶段,主要分为适应和非适应两种反应,后者常指停止与状况相关的事情、引退、逃跑、孤立、人格、人格解体等。与面对内心纠结采取适应反应的“我”不同,赵大焕总是挂着嘲笑人的表情,主动地边缘自己。在那次防火演习中,大家围着高年级学生“对于一点也不困难的事情也感到很开心,发出了欢声”。赵大焕没有参加,而是“装着一副没趣的样子”,不屑于我们的谄媚。半夜,他被高年级学生殴打,被骂道:“就像一只小狗什么的蹲着,一动不动地趴着脸不动。”那时,赵大焕展现了从未有的样子哭着对“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到底是强还是弱,真让人讨厌。”[7]52在那刻,赵大焕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成为一个日本人,也深刻认知到作为一个流着豪族之血的朝鲜人也不得不臣服宗主国日本这一残酷事实。这种认知彻底摧毁了他之前所建构的价值观念。之后,赵大焕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消失了。他选择了逃走的方式来应对自身所经历的内心纠葛,企图逃脱朝鲜殖民地社会中心——边缘的两元对立的固定模式。赵大焕参加了上海的革命运动这一传闻,在也在另一方面佐证上了他的逃走并非消极的抵抗,而是最终做了抉择,肯定了对朝鲜民族的认同,也展现了拒绝被帝国主义中心同化的姿态。
三、边缘性书写和身份认同危机
关于边缘人赵大焕的原型,在之前的先行研究中均有所佐证。木村一信指出,《猎虎》不是像《斗南先生》那样的“私记”,明确以“创作”为目标,正是中岛敦文学创作初期阶段的作品[4]40。因此,尽管不否认其原型的存在,“赵大焕”这一人物仍然可以看作是借用了皮囊注入了中岛敦灵魂的文学加工的产物。他如同镜子一样,映射出了“我”隐藏的真实面貌,与中岛敦之前塑造的“屈服于肉体”“蔑视于精神”的“三造”形象一模一样。正如木村所指出的那样,“赵大焕”作为中岛敦的“自画像”[4]44,被赋予了中岛的灵魂,有着和中岛敦类似甚或是一样的个人问题。
边缘人物赵大焕内心自我与意识分裂的根本原因在于认同的混乱。身为两班的子弟,赵大焕属于朝鲜特权阶级却因为殖民地的统治,不得不臣服于日本。另一方面,文化认同和民族身份认同的错位加剧了赵大焕自我认识的分裂。“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的分裂是这部成长小说提出的核心问题。”[8]赵大焕对日本文化表现了强烈的关心,日语对他来说,或许并不是殖民者的语言而是来自母亲的语言;但这种文化认同势必与自己无法改变的民族身份产生错位,使其陷入认同危机。
在朝鲜殖民地社会中,日本的同化政策大力推行日语国语教育,企图从根本上延续日本在朝鲜的殖民地统治。然而,对于在殖民地成长起来的新生代来说,“国语”日語并不是单纯的殖民者语言,而是他们从小就习以为常的语言。由此,这种错位必然会导致文化认同和民族认同的分裂。也就是说,这不仅仅是赵大焕的危机,还是所有生活在殖民地的朝鲜人,尤其是新生代共同需要面对的身份认同危机。在《猎虎》结尾,中岛敦借“赵大焕”之口,发声道,“用感觉和感情”记住的母语朝鲜语不会出错,而用“语言和文字”强制记忆的外国语言日语则“会变成荒唐的、别的东西”[7]77,显露了对被殖民者文化的肯定。最后,赵大焕向“我”表明,他将不再依赖“语言文字”带来的记忆,而只相信“感觉或情感”带来的记忆。最后,“我”再一次看到他尽显“豪族之血”的眼神,似乎暗示着赵大焕正在努力克服对“日语”和“日本文化”的依赖,直面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分裂,同时也意味着被殖民者最终将重新找回自己的话语,摆脱民族身份和文化认同的危机。
青少年时期成长于殖民地,成年后又回归帝国的中心。正是由于这样独特的经历,使他的作品超越了固有的传统模式。中岛敦坚持以边缘作为创作立场,以边缘化的创作来反抗中心权威,打破了中心主义的叙事,试图从外部来观察本民族的文化,以局外人的角度来反思殖民地真实存在的问题。在《猎虎》中,中岛敦以自己真实的殖民地体验为素材,不停留于回忆而是进行创作,大胆地在作品中塑造了两个不同类型的边缘人物,以赵大焕边缘化轨迹的描绘来表明自己的真实目的——对殖民地人民所面临的民族和文化认同分裂的关心。或许也正是因为他试图与中心价值观保持距离,努力摆脱主流话语的边缘性创作,才使得其文学世界蕴含着丰厚的解读性。
参考文献:
[1]勝又浩.中岛敦——作家和作品[M].东京:有精堂,1984:前言.
[2]郭勇.中岛敦研究:“越境”的文学[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2020:118.
[3]田中益三.遍歴·異郷——朝鮮·中国体験の意味[G]//勝又浩,木村和信,編.昭和作家のクロノトポス.東京:双文社,1992:31-33.
[4]木村一信.「虎狩」論(その一):作品の構造をめぐって[J].熊本女子大学国文談話会,1977.
[5]楠井清文.中島敦「虎狩」論:語りの手法と「虎」イメージの分析を中心に[J].論究日本文学,2009:46.
[6]小林孝行.マージナルマン理論の検討[J].ソシオロジ,1976(3):70.
[7]中島敦.中島敦全集第一巻[M].東京:筑摩書房,1977.
[8]陈爱华.“去中心化”的背后——中岛敦笔下的混血者[J].东北亚外语研究,2018(1):13.
作者简介:
何芷琼,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
张淳,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