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灯落

忆安姑娘

01

薄雾笼罩着龙安镇，一座座灰瓦白墙的房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金红的枫叶随风飞舞，为淡淡的水墨画一般的小镇，增添了一抹动人的生机。

正月十四的清晨，家家户户忙着扎彩灯、挂花灯，小孩子们的早饭是香喷喷的汤圆，大家你争我抢，都以为别人碗里的好吃。妈妈们一边分汤圆，一边维持秩序，还要嘱咐孩子：“要留点给别人吃啊。”

吃完了汤圆，小孩子就要帮忙跑腿，给亲戚家送花灯，还有周围生活穷苦的孤寡老人家，也要送，常见的花灯有莲花、莲藕、花篮、金鱼、鹤鹭等，喜欢什么造型，就做什么，都有着团圆红火、平安如意的美好寓意。

元帅今年九岁，个子不高，脸膛黝黑，别看他体格小，但那小胳膊小腿像铁打的，有的是劲儿，平日里上树、登高，数他最利索。所以就连去送个灯盏，妈妈都要一再叮嘱：“好好走路，别跑别跳啊。”

元帅给爷爷的老朋友们送灯去，总会遇到打趣他的：“你看你爷爷扎得多好，你什么时候能扎出来啊？”

“快了，快了，就快了。”元帅敷衍着。但对方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他，接着说：“你皮得像只猴子，想要扎好花灯，非得坐得住板凳不可……”

“知道了，知道了。”元帅心里不耐烦，送完灯赶紧就跑了。他边跑边在心里抱怨这些大人，别管干什么，都能联系到他贪玩调皮上面，不把他批评到点头认错都不算完。不就是扎个花灯嘛，有什么了不起？

元帅跑到荷塘边的大榕树下，“刺溜刺溜”几下就爬到了有他腰粗的树枝上。不一会儿工夫，福福、小斌、柳儿和桃桃都来了，这里是他们几个从小玩到大的集合地点。

柳儿问桃桃：“你今年的花燈在哪里买的啊？真好看！”

还没等桃桃回答，福福就叉着腰，不服气地说道：“我的更好看！”

桃桃说：“这是我舅舅给我做的。”

柳儿羡慕地说：“啊，红石榴花灯，真好玩！”

四个孩子手里都提着一盏花灯，有莲花、有元宝、有兔子、有石榴。

小斌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四处打量着，说：“怎么没看见元帅？每年就他最积极。”

柳儿说：“不知道他今年扎了什么彩灯。”

“哈，反正不管是什么，都不会好看的。”桃桃的语气有些不善，“他就是爱吹牛，每次都说自己能扎好，可每次都丑得没法看。”

“可他真的很厉害啊，”柳儿说，“他扎花灯可用心了，都说自己扎花灯代表心诚，心诚则灵，元帅是给他妹妹祈福呢。”

桃桃说：“他扎得那么丑，福气都被他吓跑了。”

元帅本来想躲在树上吓唬大家玩儿，没想却听到桃桃笑话自己，更可气的是她居然说妹妹的福气跑了，元帅冲树下大喊：“别看不起人！”

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元帅顶着一头凌乱的短发，身穿灰扑扑的青色衣服，正站在树上，手里提着一盏花灯，骄傲地向大家展示着：“嘿嘿嘿，我今年做得可好了——啊！”

话音未落，元帅大喊一声，从树上摔了下来，地上的尘土飞起了一层，吓得福福几个人赶忙围上来扶起元帅，胆小的柳儿差点要哭出来了。谁知元帅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笑嘻嘻地说道：“看！我这个灯，可好看了……”话还没说完，有东西掉到了元帅的脑袋上，元帅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灯盏早就摔碎了，还在往下掉碎片呢。

元帅双手捧着花灯，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平日里嘴巴不饶人的桃桃，抓住时机嘲笑元帅：“你这是什么呀？土豆吗？”

小斌惋惜地说：“你这个都坏了。”

福福问元帅：“你明天就打算拿这个去游行啊？”

元帅又急又气，咬咬牙，把手里的坏灯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喊：“我，我还有一个更牛的鱼灯咧！明天就给你们看！”说完，元帅撒腿就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冲大伙说：“还有，这是鱼！是鱼灯！”

02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驱散了雾气，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元帅低着头，一边走一边发愁，嘴里不住地嘀咕：“怎么就烂了呢？我从哪儿变第二个鱼灯啊！要是明天拿不出鱼灯，怎么给妹妹祈福呢？唉，早知道这样，应该多做一盏灯。”元帅又是挠头，又是叹气，碰到路边的一群鸭子，伸出脚假装要踢它们，吓得鸭子“嘎嘎”大叫着，扇着翅膀飞到一旁，元帅嘻嘻哈哈地大笑，不过很快，他又开始发愁。

走到桥头，元帅遇到一只小狗，他冲小狗做鬼脸，小狗不服输，冲元帅“汪汪”大叫，元帅就冲狗踢石头。这时，后边一个中年男人拉着车过来，是桃桃的爸爸吴传峰，外号“吴巧手”，他是镇上出了名的扎花灯的能工巧匠，每次十里八乡有重大活动，需要扎彩灯，都会找他订制。吴巧手生得高大健硕，矮小的元帅在他面前总是有种莫名的压力，所以每次见到吴巧手，元帅总是不自觉地站得远一些。

吴巧手冲狗喊：“嘿！嘿！走，不要叫！”小狗这才老老实实地跟在吴巧手的车旁走开。青石板路被车轮轧得“咯噔咯噔”直响。突然，车轮轧过一个石块，颠簸了一下，从车上盖着的篷布下掉落一个东西。

元帅刚想喊住吴巧手，可当他看清掉下来的东西是一盏漂亮的鱼灯时，嗓子像被胶水粘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可是一盏精美的鱼灯啊，不是莲花灯，不是蝴蝶灯，也不是元宝灯，而是鱼灯！如果能用这么漂亮的鱼灯给妹妹祈福该多好啊，如果把它给福福他们看，就说是自己做的……元帅想着想着，心开始狂跳不止。他四下看看，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元帅捡起鱼灯，将它紧紧抱在怀里，撒腿向家里狂奔。

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元帅立刻锁上门，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他用的力气太大了，连屋檐上的鸽子都被惊飞了。元帅把鱼灯藏到床底下，再三确认没有破绽才走出家门。

一整天，元帅干什么都像丢了魂似的。吃完晚饭，元帅早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夜深了，爸爸妈妈都睡熟了，元帅还没有睡着，他轻手轻脚地把鱼灯从床下抱出来放在桌子上，点燃鱼灯里的蜡烛，蜡烛一亮，鱼灯就有了生命。它闪烁着金光，仿佛下一秒就会变成真的鱼。它太美了！元帅盯着鱼灯的眼睛，突然，鱼灯眨眨眼，尾巴一摆游了起来。一条河流似的金光，在黑夜里流淌，鱼灯就沿着这条光的河流游出了房间，周围响起了水流声，鱼灯越游越快，一直游出小巷。元帅紧紧地跟在后面，跑啊跑，路上碰见了福福、小斌、柳儿和桃桃，大家都惊叹着：“鱼灯可真漂亮！”孩子们都想伸手抓住鱼灯，可只有元帅抓住了它，将它高高地举起来，小伙伴们把元帅也高高地举起来，一次次抛向空中。在大家的欢笑声中，烟花绽放，绚烂无比，元帅开心得要命，他翻身坐在鱼灯上，在烟花中穿梭着，像一只自由的大鸟。

03

“砰砰砰，砰砰砰”，元帅被妈妈敲击锅底、呼唤鸡群来吃食的声音吵醒，他看着怀里的鱼灯，想起自己昨晚抱着鱼灯睡着了，一直睡到早上，接着又回忆起自己做的美梦，心里一阵高兴。

元帅坐到餐桌旁，端起碗，大口喝着稀饭，又用力嚼着菜包，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妈妈一边擦桌子，一边抱怨道：“吃那么急干什么？搞得到处都是。”

元帅解释道：“我想快点出门找福福他们。”

妈妈说：“那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一家人开始静静地吃饭，谁都不再说话。过了一阵，妈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哦，对了，元帅，你有没有看到过一盏鱼灯啊？早上你吴叔挨家挨户地问呢。”

元帅吓了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滑到桌子上，他偷偷看看妈妈，慌乱地摇头说：“啊，没有没有，不知道。”

五岁的妹妹妞妞伸手碰了碰元帅的胳膊，说：“哥哥，你不是有盏鱼灯吗？”

元帅赶忙解释：“那是哥哥自己做的！”

妞妞点头说：“哥哥真厉害！”

“那当然，快吃饭吧。”元帅说完，放下手里的菜包，一点胃口也没了。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元帅听着滴水声，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妈妈叹气说：“唉，他们也真是的，偏偏这个时候把灯给弄丢了，那可是游行要用的灯啊。”

吃过早饭，元帅找了件旧衣服，把鱼灯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磨磨蹭蹭来到大榕树下，福福、柳儿和小斌都在。看见元帅，福福指着包裹问：“这是什么东西啊？”

柳儿说：“是你的灯吗？我想看。”

元帅说：“我们换一个地方看。”

这时，刚赶到的桃桃说：“我爸爸弄丢了一盏鱼灯，怎么找都没找到，也不知是被谁捡到了，这人也太可恨了，让我找到他，决饶不了他！”

元帅听桃桃这么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怀里的鱼灯抱得更紧了。桃桃没觉出元帅的反常，伸手就去抢包裹，嘴里说着：“你拿的什么？快给我们看看！”元帅吓得连连躲闪。

这时，巷口走进两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就是吴巧手，他说：“挨家挨户地问，都没有啊。”另一个人说：“实在找不到了也没办法。”

元帅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一不留神，手里的包裹被福福抢走，福福大喊：“啊，我拿到了！”

元帅吓得连忙追着福福抢包裹，可他个子太矮，福福太高，怎么抢也抢不到。眼看福福就要打开包裹，元帅的心狂跳不已，喘息声也越来越重，两个男人渐渐走近了，元帅紧张得几乎要昏倒。

只听吴巧手说：“哎呀，到底掉哪儿了？”另一个男人说：“我就说你得小心点啊，你看这下要被村长数落了，游行的花灯少了一个，那可不吉利。”

吴巧手说：“唉，实在找不到，就临时再做一个吧，只是时间太紧，怕是做不好，砸了我这‘巧手的招牌不说，对游行的灯车也是个遗憾啊。”

吴巧手的话，听得元帅心里一紧，他没想到这个鱼灯竟然这么重要。时间似乎要停滞了，就在两个男人从身边经过，包裹也要被福福完全打开时，元帅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抢过了包裹，大喊道：“快还给我！”

小伙伴们被元帅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元帅扭捏地解释：“这个不是我那个灯，是我妈让我买的东西，容易坏。”

福福说：“啊，你早说嘛。”

柳儿小声说：“没弄坏吧？”

“那你的灯呢？”福福追问。

“游行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先把东西拿回去，晚上再过来。”元帅匆匆留下几句话，抱着包裹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元帅回到家，一个人躲进房间里，看着静静躺在床底下的鱼灯，他忍不住伸手细细摩挲着，手指传来金砂彩纸粗糙的质感，像抚摸着片片鱼鳞。好多次，元帅都想狠狠地按下去，把鱼灯团成一团，扔进垃圾堆，那样就彻底不会有人知道是自己捡到了鱼灯。可每一次，元帅都舍不得，他太想让大家承认他扎彩灯的手艺好，一点不是他吹牛。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在元帅心里拔河，撕扯着，互不相让，元帅急得不行。

04

夜晚来得悄无声息，墨蓝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欢腾的气氛从大地深处渐渐升起。

龙安镇的居民汇集到街道上，人们舞弄着数不清的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彩灯，在唢呐乐队的引领下，灯会正式启动，队伍开始缓缓前行。只见打头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龙头灯，整个龙头灯放置在一辆木板车上，两旁有六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推动。随后是彩旗灯、香案、杨柳灯、日月灯、莲花灯、盾牌、马灯、牌灯、番联灯、花神灯、茶篮灯、蚌壳、船仔、鳌鱼灯等十几种灯，花灯组成的队伍，像一条黑夜中的火龙，穿行在大街小巷，一路上锣鼓喧天，前簇后拥，中间穿插着民乐队，热闹非凡。

小孩子们人手一只花灯，在人群中嬉闹着。小斌和柳儿，还有桃桃站在巷子口，一边等待着灯车的到来，一边焦急地朝巷子里张望，好不容易才盼来元帅，他却一副心事重重、无精打采的样子。柳儿迎上去，说：“你终于来了。”

元帅举起怀里的鱼灯，说：“看，这个怎么样？”

元帅终于还是决定把鱼灯带来，他想给朋友们看一眼，就看一眼。三个小伙伴看见鱼灯，果然像元帅想象的一样，兴冲冲地赞叹着鱼灯的精美，夸赞元帅的手艺。元帅的心里一瞬间感到很满足，但又五味杂陈，更多的是难过，像有个东西堵在心里，让人不痛快。桃桃有些酸酸地说：“哟，你这不是做得挺好吗？比之前那个要好看啊！”如果在平日里，元帅非得和桃桃争论几句，但今天他什么都不想說。

这时，福福跑过来喊：“快来啊，花车队过来啦！”小伙伴们欢呼起来：“哇，真的吗？”“终于来了！”他们兔子般撒着欢儿跑出小巷，元帅跟了上去，但眼看要走出黑暗的小巷，踏进街上那个光亮的世界时，他又退回来了，他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上拴了个大铁块。元帅站着不动，看着四个人笑着跑远了，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鱼灯，耳边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恍惚间，他的手心多了一捧水，鱼灯在他的双手里渐渐变小，变成一条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水洼越来越小，鱼也变小了，最后变成一滴水，落进了黑夜，消失不见了。

游街的花车还在前行，蝴蝶彩灯从元帅面前飞过，家家户户的灯都亮堂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点亮了绚烂的夜晚，小伙伴们挨个儿把自己的灯盏点亮，福福说：“元帅，到你了。”

元帅摇摇头，看着鱼灯，说：“还是算了吧。”说完，他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向人群，抱着鱼灯奔跑起来，他用力推开人群，拼命往前挤。

柳儿焦急地喊道：“喂，你干吗去？”

元帅只顾往前跑，明亮的光从人群的缝隙中投过来，指引着元帅向前，他紧紧护着鱼灯，队伍还在前进，光亮像一束跳动的火焰，在为元帅加油鼓劲。元帅用力向前挤，挤得气喘吁吁，挤得满头大汗，终于，元帅大喊一声，眼前如火焰炸裂开来一般，出现一片明亮的、温暖的世界，一盏鱼灯出现在元帅的眼前，就在龙头灯的灯车上，和元帅怀里的一模一样。元帅呆住了，灯车缓缓前行，车轮在石板路上咕噜咕噜地响，元帅跑来跑去，总算寻找到一盏不太完美的鱼灯。

吴巧手对元帅说：“元帅，不要站在这里啊。”当吴巧手的目光落在元帅怀里的鱼灯上时，吴巧手的表情瞬间凝重了。

元帅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想逃走，可他告诉自己不能逃，他鼓起勇气开口说道：“对不起，吴叔叔，其实是我一直拿了……拿了……这盏鱼灯！”一瞬间，元帅的泪花飞溅而出，像极了那化作水滴消失不见的小鱼。

吴巧手从别的灯上取了火，把元帅怀里的鱼灯点亮，走到元帅身后，说：“拿稳了。”元帅答应一声。

吴巧手高高地举起元帅，元帅用手里的鱼灯换下了那盏做工粗糙的灯盏，他们一起欣赏着鱼灯。元帅心里一阵轻松，脸上露出了笑容，吴巧手也满意地点头，然后放下元帅，继续去推灯车。

四个小伙伴追上来，福福说：“等等我们呀，你跑那么快干吗？”

柳儿指着灯车问元帅：“咦？你的灯怎么在上面？”

吴巧手说：“这个是元帅送给我的灯车的礼物。”

一时间，元帅惊呆住了，时间仿佛从他身上抽离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福福对元帅说：“哇，你好舍得啊。”

小斌说：“是啊，原来你打的这个算盘。”

“妞妞今年的福气一定很多，她的病一定会好起来。”柳儿笑得最开心。

烟花“砰砰”地盛放，游行的花车继续向前走着，柳儿招呼元帅：“快来啊，要走了。”

“哎——来啦！”元帅用胳膊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快步追了上去，就在那一瞬间，他下定决心，明年他一定要靠自己的努力，扎出一盏最漂亮的鱼灯。

（本文获得2022年《东方少年》年度

重点作品扶持項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