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雅卓,邓招华
(1.重庆大学美视电影学院,重庆 400044;2.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 汕头 515063)
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即与现代大学教育机制及学院文化密不可分。“文学革命”序幕的揭开就源于北京大学校园中的《新青年》杂志,诞生期的现代文学作品也大多发表于《新青年》杂志,而现代文学早期的主要作者与读者也以北京大学等高等学府的师生为主体。显然,北京大学及《新青年》杂志(即“一校一刊”)在现代文学诞生历程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历史作用,或者说,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学院文化在深层次上助力着现代文学的诞生。这其间关涉到文学理念的传播、文学刊物的创办、读者群的培育、文学教育与文学创作的互动等诸多文学生成机制层面。现代文学在发生学上与现代大学教育的这种紧密关联,自然会影响现代文学的纵深发展。其中,一个基础性的层面即是,作为知识生产场域的大学,为现代文学的诞生与发展提供了怎样的文学理念与文学想象,培育了怎样的文学群体,进而拓展、充实着现代文学的发展资源。在这一精神资源链条上,西南联大文学院的文学课程设置与文学讲授,不仅深刻影响、规约着联大“学生诗人”的创作,而且是大学文学教育与现代文学发展复杂关联的一个生动体现。
西南联大文学院师资实力雄厚,云集了陈寅恪、朱自清、罗庸、闻一多、燕卜荪等名家大师,为学生开出了数十门优质、精深的文学课程,营造了一种良好的文学教育氛围。细查中文系课程设置,可以发现,中文系重视文学课程,文学课程约占三分之二,语言文字课程约占三分之一。其中,文学课程方面,“中国文学史”等史学概述课程仅在二年级等低年级开设,学分为4 分或6 分,而中文系文学课程的重头戏则是“历代文选”“历代诗选”“中国文学专书选读”等课程,一学年同时开设多门,每门课程学分均为4 分。以1939 年至1940年度为例,这一学年开设的“历代文选”“历代诗选”等文学课程如表1 所示。
表1 文学课程
由上表可知,1939 年至1940 年度,联大中文系共开设“历代文选”“历代诗选”等五门文学课程,且都为必修课程,比重远大于“中国文学史”课程(4 学分或6 学分)。据统计,中文系“历代文选”“中国文学专书选读”等课程由陈寅恪、朱自清、闻一多、罗庸等教授讲授,多达25 种。既有《尚书》《诗经》《史记》《论语》《孟子》《庄子》等历史文化典籍,也有杜诗、陶谢诗、温李诗等文学经典。这些课程的开设反映了现代学科意识的转变,将传统的经、史、子、集等典籍均纳入文学范畴,从文学的视界解读传统典籍。这无疑有助于培育、提升学生的文学素养,中文系重“文学”轻“文学史”、追求“文学本位”的课程设置特征也由此突显。这在现代学科的创建及大学文学教育发展历程中亦有着重要意义。
通过考察建国以前大学文学教育的发展,有学者指出,伴随着现代教育的兴起,“文学史”课程在大学文学教育中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或者说,“中国文学史”等课程的出现,从一开始就与现代学制的建立和发展有着密切的关联。这背后关涉着现代学科体制的发轫、知识话语权力的转换等历史课题。尽管从学术积累的意义上说,大学文学教育以文学史课程为主导有其合理性,但是“文学史”课程大行其道,自然会使讲究鉴赏、注重体悟的“文学”课程受到压抑甚而边缘化,进而导致“文学的失语”。可以说,这种“文学的失语”是现代学科体制一个无以避免的流弊。显然,如何在现代学科体制下平衡“文学史”的讲授与“文学”体悟的关系,是关涉现代学科体制完善的一个重要命题。在这个意义上,杨振声1920 年代任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时提出的课程设置建议不失为一个有效的途径,体现在具体课程规划上,则是第一年的“文学史”,主要提供“历史的根底”,“给大家开一个路径”,重要的是二、三年级的“各体研究,如上古文、汉魏六朝文、唐宋至近代文、诗、赋、词、曲、小说以至新文学研究等”[2]18。这是在“文学史”讲授的基础上偏重、突显“文学”体悟的课程设置的尝试与规划。
纵观联大中文系的文学课程设置,可以说,杨振声的建议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具体的实现。这种课程设置无疑是对1930 年代逐步建制的重“文学史”轻“文学”,以致“文学失语”的现代学科机制的一种纠偏,自有其意义。朱自清也认同这种课程设置与文学讲授,“学生不但应该多读专书,而且应该多读书。朱(光潜)先生所攻击的‘概要’、‘学史’‘研究’等科目,毛病似乎不在‘偏重常识’……而在学生只听讲,不读参考书,不切实地作报告。这些科目若教者得人,能够诱导学生去切实读书,在成效方面可以和专书选读相得益彰”[3]11。这种超越“文学史”等史学概要课程的空洞,引导学生沉浸到作品里去的文学教育主旨与追求,自然会在联大文学院乃至联大校园营造出一种浓郁的文学氛围,进而在“文学”的体悟与赏析中培育学生良好的文学感悟与鉴赏素养。
联大诗人马逢华为经济系学生,由于爱好文学,旁听过文学院的课程,曾忆及旁听闻一多讲授“楚辞”与“唐诗”课程的情形:
闻一多讲“楚辞”和“唐诗”的方法,是以社会文化背景,甚至神话传说来入手,把作者和作品底时代、地方和环境烘托出来。……然后才分析词句,品味诗底本身。……方知道原来诗是可以这样来诠释,应该如此去了解的。[4]559-560联大文学院文学课程的开设对青年学生文学素养和精神气质的影响与砥砺可见一斑。可以说,中文系的文学讲授,不仅仅传授了文学知识,而且在文学院乃至整个联大校园营造了浓郁的文学氛围,使学生沉浸到作品中去,进而提升、拓展了学生的文学素养与心灵视界。即使如“大一国文”这样的通识性基础课程,由于中文系教师注重作品解析,以文学体悟为中心,这种“文学本位”的课程讲授,自然于学生文学趣味的培育、心性视界的拓展影响深远。当年就读于联大外文系的许渊冲,多年后依然对朱自清等先生讲授的“大一国文”课程记忆犹新:
在“大一国文”课堂上,亲耳听到朱先生(引者注,即朱自清)讲《古诗十九首》,这真是乐如何之!……其实,这一年度的“大一国文”真是空前绝后的精彩;……如闻一多讲《诗经》,陈梦家讲《论语》,许骏斋讲《左传》,刘文典讲《文选》,唐兰讲《史通》,罗庸讲《唐诗》,浦江清讲《宋词》,魏建功讲《狂人日记》,等等。真是老师各展所长,学生大饱耳福。[5]23-24
董爷爷不仅心灵手巧,还是学校里有名的环保达人。有一次冬天我吃完午饭,正巧碰到董爷爷在食堂的水槽边用冰水在清洗碗筷,我就和他打招呼:“董爷爷好,食堂里不是有提供一次性的筷子吗,您为什么不使用呢?”他笑着对我说:“用一次性的东西多不环保呀,而且,我自己带碗筷也方便。”
一门通识性的文学课程,被联大教师讲授得如此精彩纷呈,联大文学讲授浓厚的“文学本位”氛围亦由此可见。整体上,中文系的课程设置突破了以“文学史”为主导的现代学科体制的流弊,古典文学知识的传授,围绕着文学鉴赏和体悟的中轴而展开,远离了“文学史”概述式的枯燥、空洞,以一种“文学本位”的文学讲授,在文学院奠基了一座超迈而高雅的文学圣堂。这无疑为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学子提供了广袤的文学视野与丰富的精神艺术资源。更重要的是,在这种“文学本位”的知识传授背后,蕴含着一种坐而论道、涵养性情的人文情怀。在《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一文中,罗庸直截了当地指出,“教育本来以培养学生自发的向上心为其目的,所以内心的陶冶是教育的基础”,而“要求青年得到一点真实的内心陶冶,就非从国文教学根本下手不可”,因为“中国文化的根本下手处教人反身而诚,而诗教便是修辞立诚之事”[6]21-22。将国文教学提升至“诗教”的层面,以学生的“修辞立诚”、人格陶冶为鹄的,这种真挚的人文关切是联大中文系的日常教学活动中注重人文情怀培育,以涵养、提升学生心性的一个生动注解。这种涵养心性、砥砺情怀的文学讲授无疑会对学生文学素养的培育与精神情怀的拓展产生积极的作用。赵瑞蕻后来如此描述在联大中外文系聆听大师们文学教诲的感受,在内心深处“时常描画青春的幻想,寻求生命的真实和诗的跫音”[7]29。在杜运燮看来,这种注重心性陶冶的文学讲授,使“联大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具有强烈传染力的气体,那就是激发学生从事文艺创作的无形力量”[8]256。可见,中文系的文学讲授给予了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学子良好的文学启蒙与丰厚的精神心性养分。
整体上,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呈现出鲜明的学院化特征,而与主流的抗战诗歌迥然有别,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种充溢着人文情怀的“文学本位”的文学讲授涵养了多数联大“学生诗人”的文学素养与内在心性使然。联大中文系突破现代学科体制的局限,对“文学本位”的不懈诉求无疑营造了一种良好的文学氛围,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包括联大学生诗人在内的文学青年,也在文学素养与心性视界的涵养、升华层面上影响乃至规约着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
如果说联大中文系的课程设置与文学讲授面临着日益“史学化”的研究范式与现代学科机制的制约,需要在“史学化”与“文学本位”之间斟酌、平衡,那么,联大外文系的课程设置与讲授却没有这种外在的规范与机制制约,是以文学为本位而展开的。联大外文系为学生开设了多种西方文学课程,没有简单地停留于纯粹的语言学习层面,而是希冀以文学课程的讲授带动、提升学生的语言学习,进而促进学生对西洋文明精神的接受、理解。可以说,联大外文系的课程开设具有鲜明的“文学本位”特征。以1939年至1940 年度为例,外文系的文学课程开设如表2 所示。
表2 外文系文学课程
由此表可见,联大外文系的文学课程设置,文学史类课程并不占据主导地位,很少有课程冠以“史”的名称,多数课程没有走向“史学化”的研究路径,而是以文学作品为中心,偏向对作品本身的研读。这种“文学本位”的课程设置与讲授无疑为拓展学生的文学视野创造了良好的知识文化氛围。
叶公超1930 年代在清华、北大外文系开设“现代西洋文学”“近代诗”等课程,使学生得以接近现代欧美各国著名之诗与小说等经典作品,尤其是“近代诗”课程的讲授,打开了学生认识英美现代诗歌的眼界。闻家驷后来追述道:“公超先生在清华执教,以讲授《西方文学理论》和《英美当代诗人》名重一时。”[9]14在联大时期,叶公超继续讲授“文学批评”“英国文学”等课程,深受学生欢迎。在联大诗人赵瑞蕻眼里,叶公超“精通英国语言文学,英文说得那么自然、漂亮、有味儿,听他的课实在是享受”[7]14,显然,这种美好的课堂享受来自对文学作品的研读。即使如吴宓的“欧洲文学史”课程,也是以具体作品的独到解读而让学生兴趣盎然,“主要根据他自己多年的研究和独到的见解,把这门功课讲得非常生动有趣,娓娓道来,十分吸引学生”[7]63-64。可见,吴宓的文学史讲授没有走向历史考据、史学概述等经典研究路径,而是围绕文学作品展开,以文本的解析带给学生兴趣盎然的文学赏析与体悟。
燕卜荪在外文系分别开设了“莎士比亚”“英国诗”“现代诗”等文学课程,穆旦、王佐良、赵瑞蕻、杨周翰等联大“学生诗人”都选修过这些课程。这些课程也是以作品的研读与解析为中心。据王佐良回忆,燕卜荪讲授的“当代英诗”课程,“内容充实,选材新颖,从霍甫金斯一直讲到奥登,……他的讲解也非一般学院派的一套,而是书上找不到的内情、实况,加上他对于语言的精细分析”[10]1-2。杨周翰后来自述道:“从1938 到1939 年,我完成了大学学业。这一年对我收获最大、对我以后的工作影响最深的是燕卜荪先生(William Empson)的现代英诗。”[11]290可见,不同于中文系在学术积累的层面上逐步趋向文学课程的“史学化”研究范式,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文学的失语”,外文系的文学课程基本上直接切入文学作品,以深入的作品解读与精到的语言分析抵达了“文学本位”的传授效应。联大外文系文学课程的亮点之一是欧洲文学名著选读,本课程由九位教授联合讲授,分别讲授欧洲文学史上的十部名著。据赵瑞蕻回忆:“外文系开了一门可以说是丰富多彩的‘欧洲名著选读’。这门功课是从全部西方文学史上,上起希腊,下迄近代,选出十部名著,每个外国文学的学生一定要读的,西方二千年遗留下来辉煌的文艺经典,由九位教授分担讲解”[7]32。此课程以经典作品讲授带动学生对文学发展历史的理解,这种“文学本位”的文学传授无疑拓展了学生的知识视野与文学视界。
可见,联大外文系“文学本位”的课程设置与讲授,不仅为学生带来了丰富的异域文学资源,而且对学生的内在心性修养影响深远。可以说,以“西洋文学之名著”的研读,进而影响、熏陶学生的精神气质,是联大外文系文学教育的显著特征。这在吴宓的课程讲授中有着集大成的体现。吴宓推崇、信仰白璧德的人文主义,其课程讲授一方面能够“深入浅出地把西方文学优秀代表作品讲出原汁原味”[12]103,一方面将文学作品的研读导向人文主义的精神轨迹,注重学生心性修养和道德情操的培育。联大时期,吴宓先后于1938—1939 年度、1939—1940 年度、1940—1941 年度开设《人文主义研究》《文学与人生理想》等课程,此课程即是其抗战之前在清华开设的《文学与人生》课程的延续。吴宓开设此课程“不止是为了给学生一些知识,而是想通过阅读、理解、讨论一些优美的小说、诗歌、戏剧,使学生能有较好地欣赏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他平生所颂扬的真、善、美的能力,从而提高他们的审美情趣和道德情操”[13]244。此课程的讲授依然着眼于文学作品本身,在“文学本位”的讲授中导入丰富的道德精神内涵,以此砥砺学生的心性修养,这自然会对学生产生潜移默化的人文熏陶与精神砥砺。
吴宓的文学讲授以人文主义为旨归,深受白璧德的影响。值得关注的是,尽管白璧德不是传统的宗教主义者,但是在白璧德的人文主义中,宗教依然享有崇高的地位。譬如,“内在制约”是白璧德人文主义思想的一个核心所在,认为人必须内在地服从于某种高于“普通自我”的规则与存在。这种“内在制约”规则与宗教精神有相通之处,都具备对于“普通自我与神性自我”之间深刻的内在分裂意识,而在要求“普通自我”服从“神性自我”或“更高的自我”方面,人文主义的核心诉求与宗教的本质追求并无二致[14]55-70。受此影响,吴宓在《文学与人生》讲义中亦多处提及宗教,并专列“论宗教”章节,认为“一切人,一切事,皆可云具有宗教性”,“宗教之三德(信、望、爱)正所以分别救治一般人生活中之三种罪孽(知识欲、权力欲、感官欲)。所谓罪孽(Lust),即人生天性之某一方面,发达过度,放纵至极,漫无节制,失去平均与和谐”。并进而指出,“就理论言之,宗教实为道德之根据或基础”,“就一人生活之历程言之,宗教为最后之归宿”[15]127-131。吴宓这种人文主义宗教观通过课堂传授以及日常交流自然会对联大学生产生影响,也会对与其过从甚密的联大诗人的创作产生影响。这在穆旦身上有着典型的体现,穆旦在联大时期与吴宓交往甚密,其部分诗歌创作中也充满着一种生命内在分裂、灵魂拯救的宗教情愫。某种意义上,穆旦是现代诗人中宗教情愫最浓厚的诗人之一。这自然与吴宓这种人文主义宗教观的传授不无关系,亦可见出吴宓的课程讲授对联大诗人的熏陶与影响。
可见,吴宓、燕卜荪等教师在联大外文系的授课不仅带来了广博的西方诗学资源,而且其洒脱的人生行为与精神诉求也对诸多学生影响深远。在这个意义上,联大外文系以作品的研读为中心促发学生对文学的理解、对人文精神的把握,这种“文学本位”的课堂讲授无疑为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学子提供了丰富的文学知识和博厚的精神资源,并进而促进了其文学创作。联大代表性“学生诗人”穆旦、杜运燮、王佐良、袁可嘉等均出自外文系,外文系的文学讲授对于联大诗人的文学渊源与精神层面上的积极影响亦由此可见。
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与现代大学教育机制的紧密关联,无疑使现代大学文学教育成为现代文学活动乃至文学生成机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联大中文系突破以“文学史”为主导的现代学科体制,尽力追求“文学本位”的课程设置与文学讲授,还是联大外文系以文学作品赏析为主导的文学传授,从文学生产机制层面上考察,其背后涉及一个重要命题,即联大的文学教育在涵养心性、砥砺情怀等文学素养培育方面对青年学生影响深远,为联大青年学子的文学创作活动提供了丰厚的精神艺术资源。现在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在漫无涯际的古今中外文学资源中,联大中外文系文学教育为学生具体提供了什么层面的文学资源,从而促发了怎样的新的文学想象,进而影响并规约了包括诗歌创作在内的西南联大文学活动。
现代文学以跟古典文学对抗、决裂的姿态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其背后蕴含着一种“现代”与“传统”截然对立的知识前提与历史意识。在这种认知范式的压力下,早期的现代文学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拒绝了古典文学资源,更多地借鉴外国文学或民间文学资源。而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现代大学学科体制的建立与完善,中文系愈发趋向“文学史”为主导的现代学科体制,古典文学自然成为一个“史学化”的研究对象,几近天然地与“文学”相排斥。这种现代学科体制中“文学的失语”,进一步确认和强化了现代文学诞生以来的对抗、决裂的历史意识,显然无助于现代文学的长远发展。不过,在1940 年代的文学语境中,不少有识之士开始对这样的前提进行了反思,杨振声、朱自清、闻一多等有识之士即是如此,并且他们当时共同执教于联大中文系,从课程设置与文学讲授等层面对导致“文学失语”的现代学科体制进行了纠偏,为联大的文学青年提供了新的文学想象。
以“文学史”为主导的现代学科体制对“文学”的挤压、排斥,典型地体现在当时教育部颁布的“大学国文选目”中没有一篇现代语体文,都是古典的文言文。或许,从学术积累和知识生产的学科层面着眼,现代文学还不具备作为学术对象的资格,自然被排斥在现代学科体制之外。现代文学不被大学学科体制所接纳,这无疑进一步加深了大学文学教育与现代文学创作之间的裂痕与距离。1940 年代,正是在杨振声、朱自清、闻一多等有识之士的努力之下,联大中文系在其自编的《大一国文读本》中引入了语体文,这也可以视为联大中文系“文学本位”诉求在现代文学领域延伸的一个例证。联大中文系1938 年成立了以杨振声为首的“国文读本”编选委员会,参与编选者有朱自清、闻一多、余冠英、魏建功、罗常培、王力、浦江清等。联大《大一国文读本》篇目几经删改,至1942 年最终编定,其中收录“语体文11 篇”。这相对于当时“国文读本”的“部颁选目”没有一篇语体文的状况,是一个很大的突破。语体文属于现代文学范畴,短暂的发展历史使其难以如古典文学作品那样堂而皇之地栖身于文学史学科框架之中,由此当时的学院化学科体制难以接纳、认可现代文学,这从“部颁大学国文选目”即可见一斑。而联大中文系文学讲授的“文学本位”定位与诉求,得以将语体文纳入“国文读本”,也在某种意义上使现代文学得到了学院体制的认可。更具有意义的是,联大在课程设置与文学讲授中引进语体文,不仅使现代文学在学院体制内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合法地位,也为联大校园内的新文学创作营造了一种必要的文学氛围,以及一种有力的道义援助。对于有志于新文学创作的联大青年学生来说,《大一国文读本》的编选及其讲授,自有其积极意义。汪曾祺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把联大时期的“大一国文”,称为使自己“走上文学道路的一本启蒙书”[16]356,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联大《大一国文读本》所具有的典范作用,以及联大“文学本位”的诉求对校园文学创作的深远影响。
尤其重要的是,朱自清、杨振声、闻一多、沈从文、李广田、陈梦家等联大教师都是新文学的创造者和参与者,他们非常关注新文学的发展,也倾心于在联大校园传播新文学,并营造重视新文学创作的文化氛围。朱自清1938 年受教育部委托而撰写的大学中国文学系科目草案,尽管以古典文学为主体,但在“各体文习作”课程的设置上,朱自清明确主张“文诗词曲选诸科不附习作”,而仅仅在“现代中国文学讨论”课程附加了“习作”,认为“据现在的环境和青年的修养,有创作才能的学生走现代文学(白话文学)的路子,自然事半功倍”[3]12。在朱自清看来,青年学子从事白话文学创作无疑是文学发展的正路。1939 年初,朱自清与闻一多一起商谈大一学生课外读物,“定书名如下:《鲁迅全集》《从文选集》《茅盾选集》《巴金选集》《志摩选集》《日出》《塞上行》《欧游杂记》《蒋百里文》《汉代学术史略》《胡适文选》《人生五大问题》《人物评述续编》和《诗与真》一集”[17]6。由此书目,可知朱自清、闻一多等新文学作家出身的联大中文系教师对语体文的偏重。这自然会对校园内的文学青年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值得关注的是,沈从文自1939 年秋天在联大授课,以自己的言传身教影响了诸多联大文学青年。沈从文身体力行地将新文学资源引入课堂传授,进而指引、影响了学生的文学创作活动,无疑是联大文学教育与文学创作互动关联的一个典型例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闻一多不满意于中文系的课程以古典文学研究为主,甚至指责中文系成了“小型国学专修馆”,不能为新文学的发展提供有效的精神文化资源。正是着眼于促进新文学的创作和发展,1946 年5 月,闻一多提出了合并中文、外文系的建议。闻一多不幸遇难后,朱自清于1947 年写了《关于大学中国文学系的两个意见》一文,指出“新文学既然是对旧文学的革命,是现代化的一环,要传授它,单将它加进旧文学的课程集团是不够的,我们得将它和西洋文学比较着看,才能了解它,发展它”。进而认为这不仅有助于新文学的发展,甚至可以加速“新文学和新文化趋向现代化”[3]113-114。这篇文章虽然写于1947 年,但里面的思考很多来自西南联大的教学实践,面对着中文系古典文学研究范式的逐步建立,带来了“文学的失语”的学科机制弊端,他们力图为新文学的发展寻求新的文学文化资源,而引入外国文学资源即是他们的一个探索性方案。不过,在外文系已然独立存在的现代学科机制下,他们合并中文、外文系的探索性方案更多地显示出古典文学传统如何与文学现代性诉求相调和的一种困境。在这里,重要的是,这种探索性思考很大程度上来自西南联大的教学实践,体现着闻一多、朱自清等在联大校园对新文学的创造和发展的一种具体关注和扶植。而联大中文系对语体文的偏重,无疑通过具体可触的语体文资源的引进与传授,为有志于文学事业的青年学子提供了一种鲜活可感的新的文学想象。
某种意义上,中文系在学科建制的压力下偏重于古典文学研究,文学教育与新文学创作之间存在某种错位,尤其新文学以与古典文学“断裂”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一种对抗的“历史意识”横亘其间,这在很大程度上封闭了传统文学资源向现代转化的可能性。面对这种吊诡性的历史情境,新文学更多地以外国文学为主要精神艺术资源。在这个意义层面上,联大外文系“文学本位”的课堂传授不仅构成近现代以来异域文学资源输入、精神文化传播链条上重要的一环,而且其学院化的精英认知以及以文学为本位的立场,也为异域文学与精神资源的转化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尤其重要的是,没有对抗性“历史意识”的压力,联大外文系的文学讲授可以轻易地将欧美近现代文学带入课堂,这不仅与中文系形成鲜明对比,而且为青年学子提供了另类的可贵文学艺术资源,以及一种新的文学想象。
叶公超和温德在1930 年代将“英美现代诗”纳入了清华外文系课堂,颇受学生欢迎,这种情形在西南联大时期得以延续。燕卜荪在联大的授课更是引入了西方的前卫诗潮,作为诗人的他,将同时代的霍普金斯、艾略特、裘连·贝尔、伊修乌德、奥登、狄兰·托马斯等诗人纳入课堂讲授。这种欧美最新诗潮的引入,对穆旦、王佐良、赵瑞蕻、杨周翰等诸多联大诗人影响甚大。杨周翰认为在其求学生涯中,燕卜荪的授课“使我开扩了对西方文学的眼界,同时使我对创作也发生了兴趣”[11]291。可见燕卜荪在知识视野、美学趣味、文学想象、艺术手法等方面对穆旦、赵瑞蕻、杨周翰等联大诗人的重要影响。对于穆旦等联大“学生诗人”来说,外文系对欧美近现代文学的引入与讲授,为他们具体提供了可资借鉴、模仿的资源和新的文学想象,影响甚至左右着其诗歌品质的生成。或者说,联大外文系的文学教育在很大程度上直接介入了联大“学生诗人”的诗歌创作,并规约着其诗歌质地。或许,学院化的文学讲授对于新文学的意义,正应当从这个层面来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联大文学院课程设置的宽松与自由,学生能够根据兴趣自由地旁听课程。外文系的穆旦、王佐良、赵瑞蕻经常旁听中文系的课程,而哲学系的郑敏也时常旁听外文系的课程。这种选课与旁听的自由,更是使中文、外文系的文学教育交织在一起,使学生得以互通有无、相辅以行。在这个意义上,无疑是联大中文、外文系的文学教育共同营造的整体文学语境哺育了联大“学生诗人”。从具体的文学生成机制层面切入,联大中文系、外文系的课程设置与文学讲授,尤其是“文学本位”的学院化文学讲授,一方面为青年学子提供了丰厚的文学资源,一方面以深厚的哲思文化情怀形塑着青年学子的心性结构,在文学视界的拓展、精神素养的培育等方面深入地介入了西南联大“学生诗人”的创作,促进了西南联大诗歌创作的成熟。这样,在文学教育与文学创作的紧密互动中,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更多地渊源于学院化的文学阅读与接受,也在新的文学想象中突破了现实经验的限制,达到了一种超越性的艺术层面,从而使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校园文学在惨烈的历史语境中得以延续。西南联大中文系、外文系的文学教育对新诗(新文学)创作与发展的积极影响与重要意义亦由此得以凸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