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伟/中国美术学院
“色彩疗法”并不是新兴的概念,关于这一理论的起源众说纷纭,但目前较为主流的观点认为古埃及人较早地利用色光进行治疗,而根据古埃及的神话传说,“色彩疗法”是由透特神发现的。古埃及人把色彩认为是一种药物,他们会使用有色的矿物、染料作为药物,通过服用、外敷和彩绘等手段进行治疗。此后“色彩疗法”在古希腊和古印度均有所发展。在古希腊,色彩已经被认为会对人体健康的平衡产生影响,“平衡”的概念长期存在于“色彩疗法”后期发展的过程中。古印度则与其他古文明对色彩的治疗作用的理解不同,在其传统医学阿育吠陀中提出色彩与身体内部的脉轮能量之间具有密切关系,每个脉轮都对应着一种颜色的光,通过对体内能量的净化能够把色光变为纯净的白色。这些古代文化对光和颜色的认知并不成熟,认为颜色与物质元素密切相关,还和人的内在精神与情感相关联。
而现代色彩疗法的研究当肇始于17世纪牛顿发现光的色散原理,成功将白光分解为七色光,人们对光和色有了新的认识。“色彩疗法”的支持者更加坚信不同色光应当具有不同的能量,这些光会对人体造成影响。在此后的几个世纪中,陆续有人进行“色彩疗法”的实验。比较有代表性的是19世纪后期奥古斯都·普莱森顿(Augustus Pleasanton)将军和两位医生塞斯·潘科斯特(Seth Pancoast)和埃德温·巴比特(Edwin Babbit)的有关色彩疗法方面的实验。普莱森顿发起的“蓝色玻璃热潮”开启了当代对色彩治疗的热情。他声称在他种植葡萄的实验中,可以通过蓝色滤光玻璃来显著增加葡萄的产量,蓝色光会损害生物的健康。他的言论使蓝色玻璃热销一时,人们纷纷在蓝色玻璃房内晒日光浴,以期获得理想的健康效果,而对来自普莱森顿的科学同事的谴责视而不见。普莱森顿的工作促成了19世纪70年代对色光疗法的首次正式研究,也促成了潘科斯特研究色光疗法的专著《蓝光和红光》的出版问世。潘科斯特是一位医学教授和神秘主义者,同时也是神智学会的创始成员之一。他曾在撰写的著作中描述过使用光来治疗疾病的实验,并提出红光和蓝光对于治疗疾病和制备药物具有特殊的功效。而巴比特则提出了色彩治疗的综合理论,并研制了各种设备用于产生色光和对色光进行过滤。诸如潘科斯特和巴比特这样的实验者所秉持的观点是,颜色或光谱是有能量的,光波会振动,不同的波长其所含能量数值不同,能够影响人体的“能量”平衡,进而对疾病的治疗具有不同的效果和作用。但是这些理论基于未证实的假设,而且其中一些理论则是完全来自神秘学和哲学,其中甚至还掺杂一些炼金术的内容,比如潘科斯特本人就被神智学历史学家约瑟芬·兰塞姆(Josephine Ransom)盛赞为“有神论的神秘主义者”和“伟大的炼金术士”。虽然近代科学部分建立于炼金术的发展之上,但随着现代科学逐步系统地建立,炼金术和神秘学便走向了科学发展的对立面,因此色彩疗法的理论和实践也并不被现代医学所接受。这些实验并不完全科学,但他们对色彩疗法的兴趣把这个古老的理论带入了现代生活。这里所说的“色彩疗法”英文为“colour therapy”,更准确的名称是“chromotherapy”,即“色光疗法”亦或“光谱色疗”[1]。
这种“色彩疗法”与我们熟知的色彩心理学的关系难以准确界定,但因为二者之间有观点重合的部分,因此名称容易被误用,概念也易被混淆。
20世纪初期的色彩疗法理论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彩色病房”的概念,这一概念由肯普·普罗索尔(Kemp Prossor)提出,并在英国多次进行相关实验。作为这一概念的后继者和模仿者的罗伊·梅斯特(Roy de Maistre)也在澳大利亚进行了实验。他们提出彩色病房的概念并进行相关实验均始于相同的背景—第一次世界大战。
肯普·普罗索尔是一位色彩方面的专家和室内设计师,对色彩治疗也具有极大兴趣,他曾强调研究颜色的振动、刺激和镇静作用方面的科学基础的重要性,其作用和药物一样,这也是“色光疗法”的基本观点。同时,他相信所谓“颜色的治疗价值”,即人的情绪会随着颜色改变,色彩可以极大地影响人的神经系统,原理也是色彩的波长不同,不同的颜色对神经和情绪有刺激或镇静的作用。因此为了有针对性地治疗罹患“炮弹休克症”的士兵,他提出了使用色彩疗法,具体方案是基于此理论来建造特殊的彩色病房,在房间的不同部分用特定的颜色进行粉刷,利用不同色彩所具有的不同功效的能量达到治疗作用。
1917年,根据普罗索尔的色彩疗法理论,作为实验场所的麦考尔彩色病房改造完成。病房的天花板被涂成蓝色,墙壁被涂成阳光般的黄色,室内的木制品装饰部分被涂成绿色,地板和家具被涂成报春花一般的黄色(图1)。简言之,病房整体被粉刷成了春天的色调,以象征生命力。而在普罗索尔的色彩理论中,不同的色彩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和与神秘学所代表的自然的神秘力量。在他看来,蓝色代表精神的感知,黄色象征对光明与和平的热爱,绿色象征着希望。在设计彩色病房的过程中,他曾强调重点是要运用色彩消除病人被关起来的想法,并且要避免使用红色和棕色,因为这两种颜色会使病人联想到鲜血和腐烂,从而唤起病人疼痛的感觉和对死亡的恐惧[2]。
图1 Berger’s Matone涂料广告中肯普·普罗索尔的彩色病房
在麦考尔医院彩色病房实验之后,彩色病房的概念曾经一度流行于英国,伦敦的几家医院纷纷效仿普罗索尔的实验建立彩色病房。同时彩色病房的概念也传播到澳大利亚。
罗伊·梅斯特出生于澳大利亚,是一位抽象艺术艺术家,对于色彩理论有独到的见解。他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当过医务兵,入伍之前是一名艺术学生,退伍后开始了艺术与医学融合的相关探索,并在此之际了解到了英国普罗索尔进行的彩色病房实验,于是梅斯特在澳大利亚的拉塞尔·利(Russell Lea)医院(图2)进行对普罗索尔彩色病房的再现和实验。据当地红十字会记录中的描述:“天花板是夏日天空一般的蓝色,并且这一种颜色在浅色的饰带中反复出现。用来挂画的线是一种精美的绿色,把目光轻轻引导向阳光照耀般黄色的墙壁。地板上铺着和挂画线相同颜色的油地毯,色调要稍深一些。家具和木制品则被粉刷成了报春花般的淡黄色。”
图2 拉塞尔·利康复医院
简而言之,墙壁被粉刷成了黄色,天花板被粉刷成了浅蓝色,地板则是绿色,整个房间的色调如同初春时节一般,罗伊·梅斯特几乎照搬了坎普·普罗索尔在麦考尔康复医院设计的彩色病房方案。二人的彩色病房概念在当时或许十分新颖,但彩色病房方案从表面来看与古埃及人把病人安置于用颜料涂上颜色的神庙中,试图让色彩蕴含的能量治愈病人别无二致。
遗憾的是,现存资料中没有关于拉塞尔·利彩色病房的医疗报告,如果“色彩疗法”被用作传统神经治疗的补充手段,那么它对患者的影响现在尚不清楚。当时拉塞尔·利医院的神经性病例采用标准的心理治疗方法进行治疗。那里的大多数神经病例都有心理方面的基础问题,他们的症状不是因身体受伤造成的,因此心理治疗和放松仍是拉塞尔·利医院治疗神经问题的主要方法。在1923年关闭之前,拉塞尔·利医院一直被认为是治疗患有神经疾病的归国士兵的模范医疗机构。但罗伊·梅斯特在彩色病房实验之后便彻底放弃了对“色彩疗法”的继续探索,选择定居伦敦专心从事艺术创作,也再也没有关于“色彩疗法”相关的理论研究与实践。
普罗索尔和梅斯特的“彩色病房”实验最后都不了了之,以失败告终,这样的结果反映出“彩色病房”实验和“色彩疗法”理论中存在的诸多问题。首先普罗索尔和梅斯特都缺乏现代科学和现代医学的知识背景,实验基于的理论根据更多的是来自神秘学的启发,神秘学或者神秘主义信奉世间存在的神秘自然力。普罗索尔对于彩色病房的色彩的选择,无不体现出唯心主义的倾向性。除此以外,普罗索尔的“色彩疗法”理论中包含了大量他个人对色彩的感性认知和体验,而他形成这种理论的原因一方面是他自身所处时代和环境的局限性。即便在17世纪牛顿发现光的色散原理之后,色彩疗法的部分探索者有了科学的意识,但是理论基础仍根植于神秘学和神智学,导致对于色彩疗法的探索与现代科学背道而驰、愈行愈远。时代的局限性还体现在现代医学的发展上,由于当时人们对炮弹休克症没有准确的认识,因而并没有区分爆炸对大脑造成的物理性损伤和精神性疾病,只是笼统地用“炮弹休克症”来代指遭受炮弹爆炸的士兵会表现出的一系列症状。而普罗索尔和梅斯特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把患者集中到彩色病房进行治疗,对色彩疗法理论以及治疗能够产生的效果具有主观臆测成分。而在实验的过程中,二人也并未进行过详细地记录。普罗索尔在英国几家医院的实验结果,还要从1917年和1919年医学权威杂志《柳叶刀》发表的报告中了解到一点实验的真实情况。据《柳叶刀》报告中所言,普罗索尔的彩色病房实验过程并不符合医学临床试验的一般性规范要求,而从实验的效果来看,彩色病房也并未有效改善患者的抑郁情绪,对于治疗炮弹休克症更是徒劳无功。而普罗索尔和梅斯特两人实验中关键性医疗报告的缺失,似乎也证实了实验以失败告终。
彩色病房实验的失败原因显而易见,肯普·普罗索尔的色彩实验带来的任何对健康的益处都是偶然的,虽然他进行了多次实验并试图去证实色彩的治疗作用,但他的主观意愿并不能改变实验原理和过程中存在的诸多漏洞和疑点。就此看来,实验中对患者健康产生的益处也仅限于颜色作为一种装饰性元素的价值,而不是颜色作为一种治疗手段。彩色病房一系列实验的表面上是“色彩疗法”,但实质上仅仅是色彩的组合,而这并不能取代焦虑或精神神经病的传统治疗方法,相较于其他色彩单调沉闷的传统病房,普罗索尔和梅斯特的彩色病房或许只不过因为多样的色彩而能够令人愉悦。
但也不能就此完全否定色彩或者色光的作用。“色彩疗法”的确备受争议,亟待进行转向。“色彩疗法”转向的首要问题是要梳理清楚理论的核心,相关的研究者要重新审视色彩疗法与其他相关的学科和领域的边界。
首先是和现代科学的边界,人们在对“色彩疗法”的功效进行宣传时,往往会引用紫外线等光对身体的治疗作用,以此来证明“色彩疗法”理论的真实性与可靠性。但紫外线治疗的原理与“色彩疗法”的拥趸所坚持的主张截然不同。首先紫外线为不可见光,并不属于色光,因此紫外线的应用治疗在概念上并不属于“色光疗法”。紫外线治疗有着系统清晰的作用机制,而“色彩疗法”对于治疗原理的描述则是色光调节人体能量的平衡,分歧之大不言自明。与现代科学擦肩而过的“色彩疗法”时至今日仍没有跳出神秘学的局限。第二点是“色彩疗法”与艺术的边界。“彩色病房”实验虽然失败了,但其中反映出的诸多问题仍值得重视。普罗索尔和梅斯特对色彩疗法的热情,我认为可以解读为艺术家对艺术和医学交叉领域的兴趣和探索,艺术与医学的融合虽然新颖,但相关理论和实践仍不能脱离现实依据与科学范畴,同时还应摒弃传统的神秘学和神智学的理论内涵。艺术能够带给人审美体验,而艺术家对色彩的运用能够使人心情愉悦,正如《柳叶刀》对普罗索尔的实验的评价。第三点,“色彩疗法”要与心理学范畴内的色彩心理学和视觉心理学区分开来,避免继续造成概念的混乱和名称的误用。以普罗索尔彩色病房为例,他在病房中避免使用红色,原因是红色会使患者联想到鲜血。这种观点和以色光为主要治疗手段的色彩疗法完全无关,反而更倾向于色彩心理学的内容。而色彩心理学对于医学治疗而言难以解决的问题在于,不同文化背景中颜色背后隐含的一般文化内涵是不同的,放到个体中,这种色彩内涵的差异性可能会更大。因此探讨色彩对于医学治疗的意义必须是审慎的,探讨色彩疗法的原理和作用,则要更加小心。一个更残酷的事实是,迄今为止,色彩疗法的大部分效果都能够被证实归结为其他原因。[3]
色彩疗法,或者更准确地说色光疗法,应该积极转向现代科学的路径,色光与紫外线和红外线等不可见光对人体的治疗作用仍未被完全探知。在摒弃神秘学和神智学的理论内涵之后,或许才能迎来“色彩疗法”这一古老概念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