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说起陈残云,知道的人不是很多。然而,20世纪50—6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大都看过一部电影《羊城暗哨》。这部电影当时称为反特电影,类似如今的谍战片。那个年代,有影响的谍战片也就是《羊城暗哨》《跟踪追击》《秘密图纸》等不多的几部。而《羊城暗哨》的编剧,就是陈残云。《羊城暗哨》之外,陈残云还是那个年代享有盛誉的电影《珠江泪》《南海潮》的编剧。可惜,电影是导演的艺术,编剧往往不为人知。
陈残云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作家,以小说创作为主。2020年之后文坛出现一个受到广泛关注的文学现象:新南方写作。如果让我追根溯源,我会追溯到杨义撰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专门有一章《华南作家群》。在我看来,华南作家群,就是新南方写作的滥觞。
杨义所谓的华南作家群,指的是福建、廣东、广西,包括香港、澳门以及今天的海南等地区,陈残云就是华南作家群的代表人物之一。杨义定义的华南作家群,以广东作家为主体。如今的新南方文学,大致涵盖的也正是华南作家群所覆盖的区域,但广西作家似乎成为主流。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杨义提出的华南作家群,还是张燕玲提出的新南方写作,都与东南亚华文文学有某种关联。华南作家群的代表人物,许多有过南洋经历,如陈残云曾经有过马来亚经历、司马文森有过菲律宾经历、黄谷柳有过越南经历、马宁和秦牧有过新加坡经历。如今,中国三大侨乡分别是广东、福建和广西。东南亚华文文学正是由华侨们创造。
杨义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虽然郭沫若、鲁迅、胡适曾先后在广州从政、执教、讲学,但并未能开创中国南方文学的新局面,广东作家只能通过在文化中心上海等城市获得声誉①。这确实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事实,北平和上海扮演了中国现代文化中心“双城记”的角色。不仅广东作家,浙江作家、四川作家、湖南作家、东北作家都必须到北平、上海,才能使其文学事业生机焕发。但抗日战争打破了这种局面,重庆、桂林成为战时文化中心,华南作家群不需要北上北平、东赴上海进行文学打拼,紧邻广州的桂林,已经成为他们实现文学梦想的英雄用武之地。
的确如此,抗战时期,秦牧、秦似等华南散文家,正是在桂林这个战时文化城开始真正意义的文学写作,马宁、司马文森、陈残云、于逢、易巩等华南小说家正是在桂林进入他们小说创作的成熟期,彭燕郊、黄宁婴、黄药眠、欧外鸥、芦荻、蒲风、胡明树、严杰人、陈迩冬等华南诗人在桂林创作的诗歌成为中国诗坛一道特异的风景,除了小说家、诗人和散文家,华南作家群还有华嘉、周钢鸣、陈凡、楼栖、曾敏之等一批有较大影响的纪实文学作家。
一、陈残云第一次到桂林
陈残云的桂林时间是1939年末开启的。1938年10月,广州沦陷,陈残云就读的广州大学迁到香港。1939年6月,陈残云为参加广州大学的毕业考试也到了香港。从香港回到内地后,生活无着,得知诗友陈芦荻在桂林编辑《广西日报》副刊,就决定到桂林②。
1939年冬天,陈残云抵达桂林,他在漓江东岸的施家园租了间木屋住下。多年后,陈残云回忆他的桂林时间,这样写道:“我的故乡广州已被敌人占领了,我的家人都在铁蹄下过着痛苦的日子。我没有家乡了。我的家乡就是桂林。那时候,这满是风沙的山城成了著名的文化城,显得格外可爱。”③
在桂林,陈残云与画家黄新波、特伟、廖冰兄、陈雨田等人住在一起,共同请了一位女工做饭。最初,陈残云写散文在陈芦荻主编的《广西日报》副刊发表。但稿费并不能维持基本生活。两个月后,陈残云经芦荻的弟弟陈培淦介绍,到逸仙中学担任班主任。
逸仙中学是广东旅桂同乡会主办的私立中学,根据何楚熊的记录,当时的逸仙中学在桂林漓江东岸东江镇九娘庙下街广东会馆,共11个班,学生648人,“学校前有凛冽澄澈的漓江水,后有挺拔俏丽的月牙山,还有一道浮桥贯通东西两岸。浮桥就在逸仙中学不远处,过了浮桥便是街市,交通十分便利,真是依山傍水,闹中取静”④。华嘉、黄宁婴、黄新波、廖冰兄等作家、艺术家都在此任教。
逸仙中学的任教经历是陈残云人生中一段美好的记忆。多年后,陈残云回忆:
在桂林,我结交了许多新朋友,并当了逸仙中学的教师,开始过着较为平静的教师生活。我从大学出来不久,第一次当上年轻人的“导师”,面对着一群天真活泼的小青年,如同对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感到无限亲切,无限温暖。
生活在朴素、单纯而又充满朝气的年轻队伍中,我觉得自己更年轻、更活跃。我跟着他们一同出壁报,一同搞游艺晚会,一同打球,一同到就近的农村写抗战墙头诗,也一同岩洞里躲避敌机的轰炸。就在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建立了亲人一般的师生感情。⑤
陈残云第一次到桂林,教书育人之外,主要延续的还是他早在广州即已开始的诗歌事业。刚到逸仙中学不久,陈残云即给还在香港的黄宁婴写信,请他到桂林恢复《中国诗坛》,黄宁婴听从陈残云的召唤,克服万难到了桂林。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桂林版《中国诗坛》新四期终于在1940年6月1日出现在读者面前。
桂林版《中国诗坛》共出版了三期,陈残云在第四期和第六期分别发表了《诗二首》和《为你而歌》。此外,陈残云还在《救亡日报》发表了《故乡的雾》,在《文艺阵地》发表了《马伙》等诗歌作品。
在桂林,陈残云不仅有过生机勃勃的教育和文学事业,也有过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在《坎坷行程》一文中,他写道:
大学女同学郭林凤的女友刘讯萍回广西后与我有通讯(信)联系,她又介绍了一位姓关的女友来看我,她是广西学生军成员,因印刷一些书刊到桂林来,她喜欢文艺,与我时有接触,常到公园漫步,她大方美貌,我曾追求她。但她对我若即若离,使我很痛苦。⑥
陈残云对这位关姓女子的情感,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后来他到玉林兴业中学教书,还写了一首诗歌《远行小语》,首段如下:
暗云低蔽着窗户,
山村的夜是沉闷的,
我擦亮一根火柴,
烧毁了我的棉花一样的情感。
痛苦的爱,
痛苦的恨,
痛苦的梦与憧憬,
都化作灰烬,
化作微尘。⑦
这首诗写于1941年,当时陈残云已经离开桂林。人虽然离开,但情感仍然滞留。据何楚熊认为,陈残云另外几首诗歌如《为你而歌》《海滨散曲》以及中篇小说《风砂的城》都与他的这段情感经历有关。
陈残云离开桂林与皖南事变有关。他自己回忆:
新四军事件爆发后,桂林假民主的政治空气,突然变得很紧张,许多进步人士离开桂林,逸中的教师也纷纷离去,桂林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这时桂林的国民党反动文人李焰生公开对我点名攻击,我在政治上和感情生活上都处于困境中,感到痛苦。同事吴光华关怀我,介绍我转去桂东南的兴业中学任教。⑧
在兴业教书一段时间之后,1941年5月,陈残云与华嘉等人离开广西去了香港。
二、陈残云第二次到桂林
1941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正在马来亚的陈残云又一次陷入战火之中。在马来亚隐姓埋名生活了两年多,陈残云终于获得了回国的机会。1943年10月,陈残云离开马来亚,经泰国、老挝、越南,从越南芒街进入中国东兴,终于回到祖国。然后经南宁到柳州,与正在柳州教书的黄宁婴意外相会,1944年1月3日,在黄宁婴夫妇的陪同下,第二次到达他曾经生活工作过一年多的桂林。
在桂林经堂街,陈残云找到了老朋友朱治平。多年后,陈残云回忆道:
我很穷困,但精神是舒畅的。写作之余,常和老朱等一群年轻朋友叙在一起,谈天说地。老朱在广西政府审计处工作,家住经堂街,一些从香港撤退而来的虹虹歌咏团的青年朋友,以他的家为家,每逢周末晚上都聚集起来,无拘无束地唱歌,言论政治局势,畅谈读书心得,高谈阔议,无所顾忌,仿佛生活于一个没有风险的自由世界。⑨
陈残云第二次到桂林,在漓江东岸的訾洲租了一所木屋里的小阁楼。訾洲的对岸是著名的象鼻山,东面是著名的月牙山。这个时期,陳残云创作上出现一个变化。以往,他以抒情体的诗歌创作为主,如今,他以叙事体的散文创作为主。
经历了马来亚的沦陷生活,陈残云第二次到桂林发表的第一个作品就是纪实文学《走出马来亚》。
《走出马来亚》全面讲述了日本统治下马来亚的状况,这里不妨抄录一段日本对马来亚的文化改造:
敌人就在“扫除英美毒素”的口号下,展开了日语运动。在街头,在戏院,在报纸上都大量地写着“学习日本言语,学习日本文化,学习日本精神”。尤其在电影院,开幕的第一课是“要学、要读、要用日本语!”将五十一个字音编成一个(首)歌,教人读,教人唱。每一个地方都有日语学校,强迫读日语。机关以日文为最高标准,懂得日文的职员有着生活上的最高保障。凡挂着日语学校招牌者当局都认为是“良民”,都给予旅途往来及各种方便。换言之,读日本语的人是属于日本学生,都是真诚“协力建设大东亚”的“善良”人物。至于店铺的招牌,也一律要加上日文;和外地通信要写日文。什么都用日文。日本军阀俨然是全世界的主人翁了。对于印度人和马来人,除了同样以“日本精神”奴化之外,更来一种拉丁化拼音,使在奴化的标语上,最简单的也有四种文字,对人们思想的毒化,可谓无微不至。⑩
这篇逾万字的纪实作品在桂林版《大公报》发表后,引起各方面的重视。美国驻桂林陆军供应处有关人员专门约见陈残云,称将在美国报纸转载这篇文章,并表示美国有意援助马来亚的抗日游击队,希望陈残云能够担负这项任务。
然而,就在等待美国陆军供应处通知的某一个夜晚,陈残云在朱治平家与朋友们聚会,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到自己在訾洲的住处。第二天早晨,陈残云按照头天夜晚的约定到桂中路华英厅茶室与朱治平、蓝孔章等人见面,没见到朱治平,却听到朱治平与七八个虹虹歌咏团的团员头天夜晚被捕的消息。而陈残云的訾洲住处,头天夜晚也有人光顾,陈残云如果不是因为很晚才回到住处,也已经进了监狱。
陈残云赶紧找他认识的邵荃麟、周钢鸣、华嘉等人,希望营救虹虹歌咏团的这些年轻人,但没有找到营救的办法。当天夜晚,陈残云不敢回訾州住,临时到逸仙中学冯甦夫家中居住,然后离开桂林,到了柳州,后来又从柳州返回桂林,住到德智中学周行家。
因为这番周折,美国驻桂林陆军供应处与陈残云失去了联系,陈残云到马来亚援助抗日游击队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1944年7月,田汉发起成立桂林文化界抗战工作队,到前线慰劳抗战将士和宣传抗日,鼓舞战士和民众的斗志。陈残云参加了“文抗队”,并与周钢鸣分别担任第一队和第二队队长。周钢鸣脱离“文抗队”之后,两队合成一队,陈残云继续担任队长。
多年后,陈残云为“文抗队”写下了如下文字:
一九四四年夏天,日寇大举进攻湘桂,这是它灭亡之前的疯狂行动。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称为大后方文化城的桂林紧急疏散。在人心慌乱中,出现了一队年青的文化兵,它高举着“保卫大西南”“保卫桂林”的旗帜,举行募捐大游行,号召军民团结抗敌,保卫家乡。它的呼声,对广大军民起了积极的抗敌作用。11
1944年8月1日,“文抗队”出发北上,到灵川、兴安、全州进行慰劳和宣传,直到8月22日,陈残云和华嘉带领大部分“文抗队”队员返回桂林。
1944年9月3日,陈残云离开了桂林12。
三、桂林题材小说《风砂的城》
《风砂的城》是陈残云第一个中篇小说,写于1945年,当时陈残云已经离开广西,但是,这个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桂林,是陈残云创作的桂林题材小说。
关于《风砂的城》,陈残云有过说明:
《风砂的城》,香港有评论家把它目为我的“成名”之作。是否称得上“成名”之作,我不知道。实际上我的名字早已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只不过是那篇作品在《文艺生活》发表以后,因为作品的主人公是女的,写作上又是用第一人称的,国民党的黑名单上就把我看作女性,在这一点上也算“成”了“名”。这个作品问世后,也曾经有过一些读者的评论意见,却没有引起评论家的注意,结果还是默默无闻。现在,重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可能引起年青同志的不同议论。13
《风砂之城》是一部日记体小说,从1940年11月5日开始到1941年7月15日结束。这个时间有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即皖南事变。小说正是以桂林文化城为故事发生地,以皖南事变这一重要历史事件为背景,讲述女主人公江瑶的情感变化过程。这个讲述是以江瑶的日记方式呈现的。
江瑶是南方海边人,全面抗战爆发后参加了学生军,在学生军工作两年后,因为患有心脏病,离开部队到桂林休养,其在学生军的好友芸大姐给她介绍了一位在桂林某中学教书的诗人冯灵,除冯灵之外,江瑶在桂林还认识一个人,即她过去的上司梁主任。
日记主要记录的是江瑶、冯灵和梁主任三人间的情感纠葛。
通读整部日记,我们大致可以明白,梁主任代表了当时的国民党官僚,冯灵代表了进步文化人,江瑶则是处于国共两党之间的抗日青年。
小说中,冯灵被塑造为一个忠实的工作者和诚实的好人14。可以看出,冯灵与江瑶更多是精神的交流和认同,他们有着共同的愿望,就是建立一个自由独立的新中国15。日记中,江瑶认为“冯先生对于我好像有一些不可抗拒的力量”16,“他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17,“是我所崇敬的,又是一位经得起风霜的前途无量的诗人”18,“我实在爱冯灵的,同时又怕爱”19。但在与冯灵的交往过程中,江瑶又疑惑“冯灵是否真有力量拖我往前走?”20甚至怨恨冯灵“既然担心我有走向深渊的危险,为什么不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拖住?为什么让一个脆弱的人向深渊跌?”21
梁主任则被塑造为一个“在阴沟里生活的人物”22“人面兽心的魔鬼”23。他为江瑶安排了在桂林的工作,这个工作就是通过与冯灵恋爱,了解冯灵平日接近哪些人物、经常阅读什么书报、有哪些笔名、是什么党派关系?实际上就是监视冯灵的“特务”工作24。因为江瑶没有答应,他派了一个名叫姚贞的女特务来引诱和监视江瑶,他在与江瑶的交往过程中,不断骚扰江瑶,想让江瑶成为他的姨太太。
江瑶把冯灵和梁主任做过对比:“(冯灵)真实又狂热,他是一个人,一个垃圾堆中站起来的人,和戴了人的面具来害人的、梁主任一类的蛇群,是相隔得很远的。”25
江瑶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冯灵在诗歌中把江瑶比作“风砂中的小燕”,担心江瑶在“风砂中折了翅膀”26,他认为江瑶“敏感而脆弱、貌美与天真,蛇鼠之群不可能放过的,你有带着纯洁的灵魂走向深渊的危险”27。江瑶对自己也有认知,她认为:
我啊,一个脆弱的女人,在你们的眼前滑倒了。然而,我还有自己的骄傲,不曾低声下气的(地)做你们的俘虏。我想我还是一个人,一个良心未泯的纯良的人呀,即使滑了脚步,沉落,不复在纷乱的人群中竞逐。28
江瑶这样一个脆弱善良的女子,一方面受到冯灵所代表的进步文化人的吸引;另一方面又受到以梁主任为代表的政权主流的羁绊。而在《风砂的城》中,主流政权并非正面形象,反而成为反面角色。江瑶就在日记中对梁主任这类人表示了愤怒之情,她写道:
梁主任,你们那群吸血的恶魔,尽量去狂欢、纵欲和陶醉呀,中国是你们的,是你们靠了枪杆和卑劣手段来统治的。你们可以张开大嘴巴来欢呼你们的“胜利”,你们可以傲视一切,挂了“抗战”的勋章来吓人。29
最后的结果,冯灵因为皖南事变发生,政治形势发生重大变化,不得不远走香港,在香港,因为他不是很真切地了解江瑶的处境,对江瑶产生了误解。而在桂林的江瑶,为逃避梁主任逼她就范,在尚未完全堕落的姚贞帮助下到了兴安,过着相对宁静的生活。因为冯灵的误解,她放弃了原来到香港寻找冯灵的打算,决定嫁给她的学生军战友舜华的哥哥继庭——一位失去了伴侣的乡村农人,试图寻求一种远离政治和爱情纷扰的生活。
《风砂的城》写于1945年12月,当时陈残云刚刚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小说隐晦地将1941年前后的中国置于国共两党的斗争背景之中,国民党代表了反动,共产党代表了进步。小说将国民党针对共产党的特务统治写得具体真切,而处于两种力量之间青年人的何去何从,更是写得生动细腻。
《风砂的城》是陈残云的创作“从诗歌转向小说的开始”30,通读整个小说,细腻深切的心理描写成为这个作品最突出的特色。江瑶在冯灵精神感召和梁主任现实引诱之间的徘徊写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江瑶不愿与蛇鼠之群同流合污,但又得不到正直之士的吸纳。这里既有正直之士的误解,也有江瑶本身的软弱。最后江瑶沉落而非堕落于普通民众之中。这个心路历程写得细致入微。
小说虽然是虚构性质的文学,但是,真实性往往又是小说价值的重要构成。《风砂的城》之所以直到今天还有价值,能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31,与其鲜明的写实特色有一定的关系。认真思考,《风砂的城》的写实特色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情感心理的真實性。对于多数读者来说,更受吸引的可能是《风砂的城》中江瑶与冯灵的情爱纠葛。冯灵爱江瑶,明白热烈;江瑶受冯灵吸引,显而易见。然而,就是这样两相情愿的情感相遇,最后生出诸多变数,以两位主人公的分道扬镳告终。这里既有冯灵的误会,也有江瑶的犹豫。而陈残云写冯江之恋之所以能够写得如此生动真切,多少与他本人在桂林与关姓女子的情感纠葛有关。《风砂的城》男主人公冯灵的教师职业和诗人身份,以及他在皖南事变之后远赴香港的情节,与陈残云本人的经历契合;女主人公江瑶与关姓女子有相同的广西学生军身份,冯灵对江瑶的情感牵挂,江瑶对冯灵情爱态度的优柔寡断,也与陈残云本人与关姓女子的情爱关系有类似之处。
其次是历史背景的真实性。虽然许多读者都感受到《风砂的城》的浓郁诗意,毕竟陈残云当时以诗人著名,但是,如果了解皖南事变桂林文化城的具体情况,我们会发现《风砂的城》具有强烈的历史真实。
小说开始于江瑶1940年11月5日的日记,当时江瑶刚到桂林,桂林给她的印象是“神往已久的圣地,是西南文化的指挥台”。不久,江瑶就感受到桂林政治气候的变化。1940年11月27日的日记,梁主任告诉江瑶:“目前的中国政治局面,有陷于僵化的趋势,江南可能有场不愉快的战争。”1940年11月30日的日记,江瑶描写当时桂林的局势:“听说有人失踪了,听说很多学校都搜查学生的宿舍,听说某书店和某报馆都有钉封的密令,听说一大批写文章的人都被套进了‘黑名单……”这时皖南事变尚处于酝酿时期。皖南事变发生之后,1941年1月29日的日记,江瑶记录姚贞的所见所闻:“很多写文章的人,都悄然隐去了。广西大学有几位教授被迫辞职,学生宿舍都在严密的监视中,又说,××中学被认为是共产党的‘大本营,校长挨了‘忠告,大部分教师因此都溜了。《救亡日报》有遭受钉封、而至捕人的消息……”1941年2月4日的日记,记录了中南路生活书店门前出现宪兵的情景;1941年2月6日的日记,记录了《救亡日报》当天停刊的情景。这些记录,虽然具体的时间不一定精准,但大致的情形基本相同。
最后是地理环境的真实性。小说中,江瑶在冯灵和梁主任之间周旋。江瑶与冯灵的约会地点有省立图书馆、中山公园、独秀峰、乐群社、观音山、漓江、穿山。梁主任与江瑶见面的地方,有美丽川菜馆、大华咖啡馆、国防艺术社、新华戏院。此外,小说还写到象鼻山、灵渠、新华书店、八路军后方办事处、维他命酒店。这些地点,都是当时桂林的真实存在。阅读《风砂之城》,有时候会让人感覺是跟着作者在真实的桂林文化城旅行。
的确,在创作《风砂的城》之前,陈残云不仅创作了大量诗歌,而且创作了长达十多万字的有关马来亚的纪实文学。诗歌与纪实文学写作的影响,在他的第一个中篇小说作品中留下了明显的印记。
北平和上海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双子星城,由于它们的文化中心地位,外省作家往往只有在这两座城市,才能成就其文学事业。在这两座城市,分别诞生了乡土作家群、东北作家群等具有地域色彩的作家群。但是,华南作家群却是例外,他们不是在北平、上海造成声势,而是在桂林文化城获得声誉。这同样是桂林作为抗战时期文化中心的证明。一种写作现象,可以是散落各地的集合,但如果有一个供其集结的核心区域,似乎更为名正言顺。就此而言,我愿意将新南方写作的源头追溯到抗战时期的桂林文化城。因为桂林文化城作为当时的文化中心,事实上成为华南作家群的集结城市,亦可视为新南方写作之滥觞。换言之,华南作家群这个被迟到命名的作家群体,实际上成为当下文坛新南方写作的先声。而陈残云亦可被视为新南方写作发端期的代表人物。而这个华南作家群在整个东南亚地区的游走,及其在桂林文化城的集结,恰恰成为一种文学写作现象成为气候的表征。
【注释】
①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第200页。
②⑥陈残云:《坎坷行程》,载《陈残云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第363-366、368页。
③⑤陈残云:《山城叙旧》,载《陈残云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第207、207页。
④何楚熊:《陈残云评传》,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第100页。另有一种说法,当时逸仙中学在桂林东华路广东会馆,见何福宗主编《桂林市教育志》,广西人民出版社,1993,第8页。
⑦陈残云:《坎坷行程》,载《陈残云文集》第七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第27页。
⑧陈残云:《坎坷行程》,载《陈残云文集》第八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第368页。
⑨陈残云:《桂林漫议》,载《陈残云文集》第八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第212页。
⑩陈残云:《走出马来亚》,载《陈残云文集》第八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第82页。
11陈残云:《〈桂林文抗队〉后记》,载《陈残云文集》第十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第630页。
123031何楚熊:《陈残云评传》,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第186、248、247页。
13陈残云:《序言》,载《陈残云自选集》,花城出版社,1993,第3页。
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陈残云:《风砂的城》,载《陈残云自选集》,花城出版社,1993,第3-4、13、8、10、19、21、23、28、29、30、24、28、11、26、95、95页。
(黄伟林,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