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西部儿童散文在创作上取得了明显的成绩,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这与西部独特的自然与人文生态环境,尤其与作家写作中绿色生态自然观的表达有着密切关系。亲近大地,“万物有灵,且平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当前西部儿童散文生态书写的关键词,在生态危机日益严峻的当下,这样的写作具有重要价值。但相较现实中“立体”的西部,儿童散文中呈现的“西部”似有被单一处理的迹象,乡土的凸显和城市的缺席,就是其中一个突出表征。这很可能影响当代西部儿童散文审美范式的生成与创构,潜在地反映出西部儿童散文未能积淀下更丰富的现代审美意识。对当前西部儿童散文创作的反思,将有助于西部儿童文学迈向更好的未来。
一、立体的西部
“西部”,是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概念。在中国的地理版图上,西南的重庆、四川、云南、贵州、西藏,西北的陕西、甘肃、青海、新疆、宁夏,还有内蒙古和广西,同属西部。提到“西部”,我们常会想到瑰丽多姿的原生态自然景观,神秘纯朴的民族风情、多元共生的文化圈层,它们共同展示了“西部”的显性特征。但是,只以此来认识“西部”还是有局限的,我们还需要一把钥匙来打开更具概括性、更为根本的“西部”,如果要为这把钥匙命名,“立体的西部”可能是更恰当的表达。所谓立体,是指原始的自然风光与现代的设施并存,原始文化与现代文明同在。具体而言,第一是立体的气候,地域辽阔的西部地区既有亚热带季风气候、大陆性气候,也有高原气候,西双版纳热带雨林枝繁叶茂,青藏高原雪花飘飘。第二是立体的景观,高山峡谷、湖泊平原、雪山草原,巨型水电站、卫星发射中心、大数据工程实验室,西部地区全都拥有。第三是立体的经济,数字经济与古老的耕作、游牧共存于西部。第四是立体的交通,当青藏高原上架起铁路时,怒江上空仍悬挂着溜索。第五是立体的文化,这是西部地区最显著的特色,指西部文化具有多层次性和丰富性,游牧文化、农耕文化以及现代文化,汉民族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立体共生在西部大地上。每一个单元文化都有自身相对的封闭性与完整性,现代化的都市与蛮荒的山野同属西部,现代文明和原始文化并存,中间还有许多过渡性层次。随着现代文明的历史进程,文化上的封闭单元将逐步被打破,但这种立体的文化共存现象在西部地区仍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立体的西部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审美景观。西部文学呈现出繁荣发展的良好态势,陕西的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四川的阿来,云南的于坚、海男,广西的东西等,都是享誉文坛的当代作家。西部文学在文体与题材上,都是立体的,与立体的西部相吻合。以散文为例。贾平凹的《静虚村记》记录了乡土生活的岁月静好,城市文化的肌理则在于坚的《昆明记》得到呈现,海男的部分散文更多关注小城镇的诗意生活。阿来的散文,既写眼前的城市生活(《成都物候记》),也勘探远方的星空(《让岩石告诉我们》)。此外,作家们的书写既关切汉民族文化,也凝视少数民族文化,如马丽华的“走过西藏”系列散文就为读者展示了西藏的民情风俗、历史文化与现实人生。
立体的西部同样为儿童文学创作提供了多彩的生活土壤。在众多儿童文学门类中,儿童散文相对处于比较边缘的位置,无论是作家创作还是市场接受度,当下儿童散文的薄弱是比较明显的①。相比全国其他地区,西部儿童散文出现了相对繁荣的局面,近年来西部儿童散文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作家创作达到了一定的高度②。西部儿童散文的稳健发展,离不开这样几方面的原因。首先是西部独特的自然与人文生态环境,为作家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土壤。其次是稳定的创作队伍,西部儿童散文大致由两类作家的创作组成:一是长年生活在西部(也包括那部分幼年就来到西部),作品内容始终书写着西部大地的作家,如一直在云南的吴然、广西的王勇英等;二是在西部出生、成长,后因求学、工作等原因去往外地,但作品内容与西部大地保持着关联的作家,比如生于四川现在北京的杨红樱,生于重庆现在广州的韦伶,生于陕西现在北京的安武林、孙卫卫等。在西部儿童散文的创作队伍中,既有像云南的吴然和陈约红、四川的马及时这样依旧笔耕不辍的老一辈作家,也有如四川的杨红樱、重庆的韦伶、广西的王勇英、内蒙古的格日勒其木格·黑鹤、陕西的安武林与孙卫卫等保持着强劲创作势头的中青年作家,作家们各自发力,共同促成了西部儿童散文喜人的发展局面。
西部儿童散文的创作题材和立意有多种向度,但有两类是基本的。其一是以唯美童心温情歌咏大自然。西部立体的自然生态激荡着作家内心的火花,他们以抒情的笔致、自在的畅想,审美地再现自己在大自然中度过的童年时光,赞美大自然的鸟语花香、诗情画意。吴然的儿童散文,典型地体现出这一点,他是西部及全国为数不多专事儿童散文写作的作家,牧歌般地吟咏大自然,是吴然写作的重要主题。“绿人姐姐”韦伶在2020年出版了儿童散文集《童年的探寻》,整部作品洋溢着大自然的多姿与奇妙。大自然的美轮美奂、诗意馥郁,同样在吉布鹰升的《麦浪摇》中缓缓呈现。同人类一样,动物、植物也是大自然的重要成员,西部儿童散文不乏书写动物、植物的篇章,如格日勒其木格·黑鹤的《王者的血脉:蒙古牧羊犬》《生命的季节:黑鹤二十四节气自然随笔》《罗杰阿雅》等儿童散文集,就让我们看到了作家对动物生命的关切。丹增的《藏狗》《牦牛颂》等文,有一份真诚礼赞大自然一切生灵的生态气息。陈约红的《好想长成一棵树》,以细腻纯真的文字,向儿童读者展示了云南大地上不同种群不同属地的各色树木。
其二是对乡土大地的灵动展示。西部儿童散文的寫作面向乡土世界敞开,作家们反顾自身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真诚书写乡土大地与童年生命的亲密联结,亲近大地,童年生命呈现出阳光、健康、激情有活力的状态。“一人把握了几乎所有儿童文学的体裁”(曹文轩语)的作家安武林,他的儿童散文扎根大地和故乡,融抒情、童趣和哲理性于一体。在过去十年间,孙卫卫出版了《小小孩的春天》《爸爸小时候》和“孙卫卫·少年心”系列等儿童散文集,他的创作同样弥漫着鲜明的乡土气质。王勇英是把儿童散文写在广西大地上的作家,在她的儿童散文集《钩月光》中,有袅袅炊烟、恬静村庄和孩子们的清澈笑声。赵华的儿童散文写作,恰似他儿时生活的宁夏简泉农场,藏大美于简单之中,读之,回味甘甜。翻开高凯的《高小宝的熊时代》,陇东黄土高原的自然与淳朴便扑面而来。
二、当前西部儿童散文生态书写的关键词
从当前的创作实绩出发,可以说,西部儿童散文的审美个性已初步形成。它以烛照童年生命的精神世界为核心,立足作家自身的西部童年记忆,展开对西部地区自然与人文景观的书写,实现成人与儿童在审美领域的生命交流。西部儿童散文的审美经验,有与其他地区共通的部分,如尊重和理解童年精神等,但也有“这一个”西部的独特气质,比如突出的生态精神。生态书写在当前的西部儿童散文中占据着重要分量,也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创作趋势,具体而言,西部儿童散文的生态书写形成了这样几个关键词。
(一)亲近大地
西部儿童散文的创作总体处于“乡土童年”的维度,从创作发生学上看,这与作家们个人的成长经历有着紧密关系。大部分西部儿童文学作家出生农村,他们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乡村度过的,彼时,陪伴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也都在乡村,可以说他们与这个世界最初的亲密联结是经由乡村而建立的。虽然后来因求学、工作等原因,很多作家辗转到城市生活或定居,但内心始终保有对乡土大地的深刻记忆。光阴荏苒,回味往昔,更觉大地趣味无穷。当然,囿于各种原因,让作家们再彻底“返乡”生活是不可能了,于是借由文学创作实现精神“怀乡”,便成了慰藉情感的一种方式。由是,每当提笔忆及童年,还有与之关联的大地、故乡和亲朋,作家们不免对内容做一番温馨化、美化的处理。考虑到读者对象(儿童)的特殊性,作家们在儿童散文的写作上常化繁为简,以柔美的笔调,简洁童趣的文字,抒情地展现乡村清雅动人的一面。四季流变,大地始终灵动而美好,春天“一道道青色的炊烟飘起来,氤氲在红彤彤的朝霞中,村庄显得那么朴素清秀”③,“夏日,乡村美丽的河湾哟——阵阵鸟歌、蝉唱里,到处都是笑声、骂声、叫声,到处都是洁白绚丽的水花,到处都是快乐的光屁股的童年呵!”④当“十月秋风吹起,田野上的禾叶色彩丰富。泥墙瓦屋的村庄坐落在山脚下的禾田间,彩色的禾浪眼看就要把村庄淹没”⑤,“冬天来的日子,人们都闲下来。田里的稻禾收了,谷子晒好装入谷缸,田地也放空下来休息,人们让田地自由生长出它们喜欢的野花杂草”⑥。
当自我的童年记忆被唤醒,作家们尽情地书写着生命与大地的亲密关系。安武林的《黑豆里的母亲》写出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无尽思念,更写出了大地对生命的孕育:无论是母亲还是黑豆,两者的生命都是深深地扎根大地,死又归于大地。借由儿时与阿妈一起走月亮的温馨记忆,吴然的《走月亮》在童趣盎然中勾画了人和月、人和土地相融共生的诗情画意。韦伶从一个少女的视角,在《母亲的桑树林》中洞察到了大地的造化功能与生命循环间的奥秘。作家们笔下的母亲形象,很难不让人想到朴实的大地,自然—土地/母亲—生命,在作家们笔下更像是一个符号系统:亲近土地,生命得以更直接地与大自然交流、相融,从中获得智慧与力量。
西部儿童散文中有非常多描写乡土大地的篇章,透过那些自在舒展的文字,作家们守望乡土的心性和立场清晰可见。相比现代工业化进程对土地的大肆开垦、破坏,以及由此造成的生存恶果,这类立足自身童年体验,主动亲近大地、守望乡土的写作,具有一定的生态价值。只是除了少数作品外,西部儿童散文对大地的描写,多停留在对自然景物及民俗人情描写的表层,比较缺乏抵达和建构“生命的大地”的艺术穿透力。
(二)“万物有灵,且平等”
“万物有灵,且平等”,是指不仅灵长类的动物具有能够脱离肉体而存在的灵魂,自然界一切具有生命体征的有机物,都有自己的灵魂或灵性。不同的生命体,在功能性与结构性上或许存在区别,但就生命的主体性而言,则都是一个生命的主体,都拥有平等的生存权利⑦。崇尚“万物有灵,且平等”,意味着人放下了视自身为万物灵长的傲慢,认识到其他生命存在,比如动物、植物同我们一样,都是大自然的成员。人与万物,命运休戚与共。我国西部地区拥有丰富的自然生态和动植物资源,这为作家们观察和体验万物的灵性提供了更充分和便利的条件。再加上宗教的影响,比如藏传佛教就强调万物有灵及灵魂不死的观念,所以有佛教信仰或有藏区生活经历的作家,他们的写作就十分清晰地传达出“万物有灵,且平等”的观念。定居云南的丹增,出生在西藏那曲比如县,藏传佛教万物有灵、众生平等的观念对他为人与作文都影响深刻。丹增的散文,不乏热情赞颂天地间各种生灵的篇章,如他真诚感恩养育藏民族的牦牛,認为“牦牛那穿越时空的明亮而坚毅的眼睛,堪称这个星球上最富活力的生命之井,永远不会被风雪覆盖、不会被坚冰封冻”⑧(《牦牛颂》)。丹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儿童文学作家,但他笔下那些曳动着童心、童真的散文,如《藏狗》《童年的梦》《小活佛》《我的高僧表哥》等,是比较适合儿童阅读的。西藏也是作家蒲灵娟的“吾心安处”,她与西藏的缘分,源自七岁时跟随父亲到藏北生活的亲身经历。初到藏北,这片圣洁的土地就让她幼小的心灵“不由自主地被湖泊边磕长头的老奶奶感动得流眼泪”,深刻意识到“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高原,是鹰的故乡,是信念的栖息地”⑨。后来,因父亲的猎枪伤害了一对鸥鸟的生命,年幼的蒲灵娟自责、懊悔不已,这是作家内心被佛教戒杀生、讲慈悲的要义感染后的表现。
“万物有灵,且平等”,是西部作家普遍持守的生态观念。他们用稚趣盎然的文字,描写着各种动物、植物的灵性,呈现着万物在大自然中的生机勃勃。吴然是西部少数始终深耕儿童散文创作的作家,他的散文曳动着大自然的灵性,这里有“溪流的歌声和小鸟的欢鸣,当然,还散发着树林和野花的香味”(《爸爸的相册》)。陈约红看到了每一棵生活在云南不同地方的树,同人一样都经历着从诞生、长大、成熟、衰老、消亡的生命历程。赵华笔下的简泉,俨然一幅万物平等栖居的生态画卷。在西部儿童散文创作中,类似溪流会歌唱、小鸟在欢鸣等的描写,是作家在写作上采用的一种拟人化的修辞手法,更是他们“万物有灵,且平等”观念的直接呈示,因为他们深知“凡是生命都知道痛!哪怕是小花小草,小鸟小虫!”⑩“这大世界与小世界,同样都是造物主伟大的创作,都装载着许多的内涵、许多的谜底、许多我们认识不尽的美丽呢。”11因为热爱所有生命,作家们更能感知自然的博大和神圣,并由衷地对其产生敬畏。
(三)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西部儿童散文倡导不伤害或毁灭非人类生命形式,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以下朴素而纯真的描写就颇有代表性:
小河弯弯自南向北流,不发大水时,河水是秦岭里的山泉。虽然小,但很清。村里的女人经常带着孩子到河边去洗衣服。大人们洗衣服,也带洗衣粉或者肥皂,却不舍得多用,多数都是在搓衣板上搓,或者用棒槌砸。碰到好的太阳,就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河边的灌木丛上。孩子在河边玩耍,大人也不用担心,河面虽宽,河水很浅。我们捡小石头,玩沙子,把小蝌蚪捉进瓶子里,走的时候,又放回到水里。12
整段文字勾画了女人(人)、孩子、河水、蝌蚪共融共欢的立体画面。流淌自秦岭里的山泉宛如调和一切生命的黏合剂,把包括人在内的一切生命洗得清亮纯澈。孩子们走的时候会把先前捉来的小蝌蚪放回水里,这是人对其他生命存在最好的尊重。剥掉了华丽的外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画面清晰呈现。
对于童年生命而言,“捡小石头,玩沙子,把小蝌蚪捉进瓶子里”是充满快乐的游戏活动。当孩子们沉浸其中,童真地把自己与身外世界融为一体,与石头对话,感知小蝌蚪的疼痛,儿童(人类)与其他生命存在的疏离感缩小了,人类自我认同对象的范围扩大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也便有了可能和诗意。由此,我们也就理解了作家们之所以乐此不疲地书写童年游戏,除了它是童年生命存在的本能需要,更多的是希冀以此实现所有生命(成年生命与童年生命、人类生命与非人类生命)的交流与相融共生。比如高凯通过“石头、剪刀、布”的游戏,写活了孩子们在放学路上悠闲嬉戏的有趣画面,也动情地传递出成人与孩子、男孩与女孩、人与万物间的生命共振。王勇英的单篇儿童散文《钩月光》,写得恰如孩子般有趣、纯澈,只一个“钩”字,就动态地呈现出孩子们古灵精怪地想要摘下月亮,与它亲密相伴的童趣画面。剥开作品表层的快乐和幽默,《钩月光》让我们看到了童年生命与月亮、与曼舞的萤火虫、与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相融共生的和谐画面。
西部儿童散文重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强调人对自然的感恩与敬畏,有一重现实原因是,我国西部地区自然生态复杂多样,严酷而强大的西部自然,如极端多变的天气、频繁多发的自然灾害等,让人更深切地体会到自身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但其实,酷烈的自然条件也可能激发人更强烈的生命意识,促使我们与自然暴虐一面对抗,一面寻求更好的生存和发展。相对而言,这部分内容在近年来的西部儿童散文中未能充分延展。可对于少年儿童而言,此类内容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在实践和创造中,孩子们可以更清楚自己是谁、能干什么、能干成什么。儿童散文(文学)的初心和根本价值所在,正是让儿童从人类生命(无论是个体的还是群体的)的早期出发,就去思考与确认生命存在的主体价值,在这个过程中树立他们对自我的认同,对人的想象力、探索力和创造力的肯定,去追求丰沛而有活力的精神世界,从而引导童年生命更明亮和积极的成长。
三、对当前西部儿童散文創作的反思
我们毫不怀疑西部儿童散文在激活人对大地、对大自然的亲密情感层面,产生的积极的引导作用,特别是在生态危机严峻的当下,作家创作中呈示的生态智慧无疑具有重要价值。可问题是,只单向维度地书写西部纯自然的美,强调人对自然的回归,而忽略对西部现代文明的表现,以及尊重前提下人对自然的合理改造,这既不符合“立体的西部”的现实存在,也可能导致作家的创作无法与当下的儿童生活发生更为紧密的关系。换言之,西部儿童散文与现代儿童生活之间,存在着较明显的落差。这可能是当前西部儿童散文亟待面对与正视的问题。
“城市”的明显缺席,就是其中一个突出的表征。具体而言,绝大部分作家在散文中忆写自己童年成长之地(通常是乡村)时,普遍“感觉很多东西正源源不断地从土里冒出来”13,写作也呈现出富有生机的一面,情感真诚、语言鲜活。但当下很多作家真正栖居的、现实意义上的土地——城市,不仅是城市建筑、街景和生活,更是一种城市文化、意识与精神,却几乎没有或很少出现在作品中。在后工业文明时代到来之前,城市与乡村或许是两个相对自足的概念,可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深化,以及网络科技的高速发展,它们已经不是两个绝对对立的区域。相反,二者都指向我们生活所在、文化开展和心灵寄托的场域。更何况,近二十年来我国西部地区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尤其是各省区的十多座省会大城市繁荣发展,各民族人民在此安居乐业。如今的西部,已不是闭塞落后、奇风异俗、原初人性的滥觞之地。当前,类似的家庭在西部非常普遍(其实全国亦然):出生农村的上一代人辛苦拼搏,努力让自己的孩子未来能够在城市生活。究其原因,在于同成人一样,城市化的进程也给万千儿童的生活带来了变化。于出生农村的孩子而言,城市很可能是他们奋进的目标,城市有着相对更好的生活条件、基础设施、教育和医疗,等等。对留守儿童而言,城市的吸引力就更明显了,进城意味着可以与父母团聚,可以去现代化的大型游乐场、科技馆、美术馆体验。而对于本就出生在城市的儿童而言,高楼大厦、交通便捷的现代城市是他们的成长场域,是故乡所在。我们不否认乡土大地有美好的部分,景色宜人的田园风光,闲适悠缓的生活节奏,都散发着独特的气韵。但现实中西部各具特色的城市及城市生活,同样有其魅力与价值,诞生于西部大地的儿童散文,不应缺失对现代化的城市,以及儿童多姿多彩的城市生活的审美表现。在这方面,杨红樱的写作较有示范意义。《爱仔仔的理由》是作家2012年出版的一部儿童散文集,在作品中,杨红樱以细致的观察,萌趣十足地写出了宠物狗仔仔身上的二十三种美好品质。杨红樱在城市环境中描写仔仔,写作不带任何戏耍、俯就与占有意味,更像是在分享生活中一位亲密无间的好友的趣事,类似的儿童散文或许更能引起孩子的阅读兴趣,毕竟孩子喜欢动物,但大部分时间他们所能接触的是家里豢养的宠物。此外,孙卫卫也比较自觉地书写了现代生活,他的很多儿童散文不同程度地观照了城市文明。
往深了研究,城市的缺席还反映出西部儿童散文创作未能积淀下更丰富的现代审美意识。这当中有现实的原因。几千年来,中国一直是一个农村和农业人口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很多人长年生活在农村,土地、庄稼、村庄等是农业民族熟悉而亲切的,“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就是游牧民族生活的日常。经年累月,这种原生态的“自然美”就成为人们稳定的审美标准。城市是后起的,城市的建筑、商店、高楼、街道基本上都是按统一标准,整齐划一地修建,相比已经积淀下来的自然审美,我们对后起的城市美还处于接受、认同、开掘和创造的过程中。再加上城市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都对乡村起到了虹吸作用,它让中国的乡村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14,对此我们有焦虑、忧惧,会不自觉去思考城市那种快速奔忙的生活节奏,可能给人的身心造成的不良影响,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因此而忽视甚至抗拒对城市的书写,对城市美的展示。儿童文学创作尤其要重视这一点,因为孩子们审美意识的培育和积淀,主要是在阅读和欣赏文学、艺术作品中完成的。
在这方面,我国台湾地区的儿童散文值得参照。台湾儿童散文自20世纪80年代起就自成一格,明确的文体意识及规范、充沛的作家队伍、为少年喜闻乐见的内容和题材,是台湾儿童散文引人瞩目的主要原因。台湾儿童散文同样不乏描写乡村的作品,比如谢武彰的儿童散文,就因多描写乡村风情而被誉为台南吹过的“田野之风”。但他的写作在拥抱乡土,展现台南乡村赏心悦目的自然风光,纯然朴素的民情风俗的同时,也没有忽略对现代城市生活的展示:白天到故宫博物院看国宝,“晚上,到台北中山纪念馆观赏了一场芭蕾舞”(《垂死的天鹅》)。假日里和几十个小朋友坐着游览车,到北海岸郊游,“车子在一座山头停了下来,让孩子们下车走一段山路。往下看,台北盆地的高楼大厦,变成了小小的盒子”(《登山》)。深刻的乡土童年记忆,并不影响谢武彰对仁爱路(城市生活)的喜爱,“这条最漂亮道路的安全岛上,杜鹃花盛开着,樟树和草坪也常绿着。而安全岛以外的地方,果然是红砖道、柏油和高架桥”(《国宝》)。谢武彰的心中有乡村,但也坦然“看不到泥土是一件必须接受的事实了”15。桂文亚是另一位台湾儿童散文的代表作家,她的《长着翅膀游英国》《美丽眼睛看世界》等儿童散文集,直接以游记的形式带领小读者们领略世界各地的风景,当中不乏描写现代景观、物象、生活的文字,让孩子在趣味阅读之中收获智识的提升。需要指出的是,将台湾儿童散文作为参照,并不是为了否定西部儿童散文的成绩和作家们的努力。恰恰相反,我们是希望在充分肯定西部儿童散文所取得的成绩的基础上,通过对其存在问题和超越可能的探讨,助力西部儿童散文向更高的审美层面拔升,从而开辟西部儿童散文更广阔的发展。
四、结语
近年来,创作界、出版界、研究界与期刊平台对儿童散文的关注是有目共睹的,比如有组织的套系创作、出版儿童散文等。业界的重视不失为西部儿童散文进一步发展的良机,在此情况下,西部儿童散文也应考虑在写作内部拆除横亘在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围墙”。这不仅因为西部同样拥有像山城重庆、春城昆明、蓉城成都、邕城南宁等极有特色和知名度的城市,更是因为在拆除了城市和乡村间的文化“围墙”后,西部儿童散文的写作才更有可能在已有基础上,从题材、内容、技巧、审美层面做进一步的开拓和创新,从而使西部儿童散文的写作焕发新的面貌和生机。
【注释】
①这一点可从开卷公司在2020年第八届上海国际童书展期间发布的“中国少儿图书零售市场趋势”中看出。据相关数据显示,本土原创兒童文学在2020年1—9月少儿整体零售榜单中表现亮眼,特别是系列图书,比如北猫的“米小圈”系列、杨红樱的“淘气包马小跳”与“笑猫日记”系列、“曹文轩纯美小说”,颇有市场欢迎。在2020年前三季度三大类畅销书排行榜中,曹文轩的儿童小说《青铜葵花》位列榜首,任溶溶的经典童话《没头脑和不高兴》排名第2,孙幼军的童话《小猪唏哩呼噜》上下册分列第5、第6,北猫的漫画《米小圈脑筋急转弯:脑力挑战赛》《米小圈脑筋急转弯:机灵小神童》分列第8、第9。可见无论是作家创作还是市场接受度,都更倾向儿童小说、童话、幽默漫画等体裁。详见《少儿图书市场规模20年持续上升,疫情下依然正向增长》,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974970.
②在截至目前举行的十一届全国儿童文学奖中,西部儿童散文六度获得优秀散文奖,分别是乔传藻《醉麂》(第一届)、吴然《小鸟在歌唱》(第二届)、吴然《小霞客西南游》(第五届)、吴然《踩新路》(第八届)、孙卫卫《小小孩的春天》(第九届)、湘女《好想长成一棵树》(第十一届),从中可见西部儿童散文良好的发展态势。
③蒲灵娟:《蒲公英梦里的村庄》,载《好孩子 狼不吃》,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第16页。
④马及时:《光屁股的童年》,载《童年的背影》,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第165页。
⑤⑥王勇英:《童年的田野》,载《钩月光》,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第31页。
⑦谭桂林:《池田大作的自然观与他的写景纪行散文》,《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
⑧丹增:《我的高僧表哥——丹增散文精品选》,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第97、110页。
⑨蒲灵娟:《蓝莲花开没声音》,载《好孩子 狼不吃》,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第129页。
⑩蒲灵娟:《长了花朵的凉鞋》,载《好孩子 狼不吃》,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第62页。
11韦伶:《苔藓的国度》,载《童年的探寻》,新世纪出版社,2020,第45页。
12孙卫卫:《小河弯弯》,载《我小时候》,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20,第80页。
13安武林:《我的四本散文新书》,https://weibo.com/p/230418487dd62f0102vv8v.
14高建平:《美学的当代转型:文化、城市、艺术》,河北大学出版社,2013,第69页。
15谢武彰:《赤脚走过田野》,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第213、195、215页。
(徐霞,云南大学文学院。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新时代云南儿童文学中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思想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2023Y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