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以来,刘亮程以持续的长篇小说创作(《虚土》(2006)、《凿空》(2010)、《捎话》(2018))建立起一个诡异奇崛的“刘亮程宇宙”②。立足于新疆这一偏居一隅又广袤无垠的土地,刘亮程从黄土梁出发,不断地丰富着叙事的时间和空间,这片土地上的历史、传说,都以非常具有刘亮程特色的诗性语言呈现出来。于是,这位原本以乡土散文蜚声于文坛的“扛着铁锨在田野上闲荡的农民”③,逐渐成长为手持卷帙讲述异域故事的说书人,而2022年的长篇小说《本巴》,则是“刘亮程宇宙”的又一次生长和拓展。
一、英雄的《江格尔》与“无英雄”的《本巴》
同样脱胎于我国三大少数民族史诗(《江格尔》《格萨尔王》《玛纳斯》),刘亮程的《本巴》或许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阿来的《格萨尔王》,但二者实则有着显著的差异。维柯在其《新科学》里,曾提出每个民族的发展都经历了三个阶段:神的时代、英雄的时代、人的时代。“英雄”介于神和人之间,每个民族的英雄史诗都是其民族性格的集中体现和夸张表达,是其民族性格的“神格化”。《格萨尔王》和《江格尔》都属于英雄史诗。阿来的《格萨尔王》是为重庆出版社的“重述神话”系列而作,是对藏族格萨尔王神话的现代演绎和解读。阿来以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为主线,增加了当代说唱艺人晋美这条复线,在双线交织、古今对话中,一面“重述”,一面展开对历史、对哲学、对现代性的思考。总体而言,阿来侧重的是对《格萨尔王》史诗传说的传承与保护,正如阿来自己所说,“试图将《格萨尔王》的故事还原为本来的面目”④。因而我们可以看到,《格萨尔王》既保留了英雄史诗的精神内核、主线情节,也维护和发扬了格萨尔王的英雄形象。
而与阿来《格萨尔王》的“重述”相比,刘亮程的《本巴》更像是《江格尔》的“同人文”。
作为游牧民族,蒙古族人民生活在相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必须抢夺有限的生产和生活资料才能维持基本的生活。“生存环境决定了游牧民族必须高扬原始初民精神因素中的活性因素,如冒险、进取、奋争、对抗、勇敢、无畏、进击、劫掠等等,不如此游牧民族在世界上就不可能占有什么东西,等待他们的就会是死亡。”⑤蒙古族史诗《江格尔》讲述的是以圣主江格尔为首的六千零一十二位勇士,为了保护美丽富饶的宝木巴国(即本巴)奋勇搏杀、蹈锋饮血,不断击退来犯之敌的事迹。在对大大小小的战争的记述中,《江格尔》发挥口传文学的优势,以夸张化的方式和循环往复的歌咏,褒扬勇士们的威猛、强大、果敢、英勇,将他们塑造成与蒙古族的民族性格相契合、为蒙古族民众所崇拜和追随的英雄形象。从功能上看,英雄史诗作为一个民族的口传历史,还负担着增强民族凝聚力、建构民族合法性的使命。“英雄是被过去时代中神话的叙述者对他们的业绩加以夸大了的人物。这些英雄往往由于自己的力量和机智或神的帮助勇敢地面对敌人并打垮了邪恶势力而受到人们怀念的。”⑥江格尔及座下诸英雄守护宝木巴的艰辛、抗击敌人的英勇,不断召唤着蒙古族人民的民族自豪感和对脚下土地的热爱。总而言之,塑造英雄形象、彰扬英雄品格是史诗《江格尔》的主要精神内核。
而刘亮程的《本巴》虽然借用了史诗《江格尔》的时空、个别情节、人物的名字和部分设定,却对人物的性格、故事的主线进行了“魔改”。《本巴》里没有英雄,史诗里那些艰苦卓绝又动人心魄的英雄征战故事被尽可能地淡化了,英雄们的英雄品格也被大大地弱化了。史诗中的江格尔威名赫赫,“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打过无数次的仗”⑦,“他与下届七位可汗交战以来,从未打过一次败仗;他对上届七位可汗征讨以来,从未失去过土地百姓”⑧。而《本巴》把这些征讨都变成了轻而易举的“神迹”一笔带过,江格尔一出世“几乎没动手便收复了本巴”⑨,“在梦中把一辈子的仗打完”⑩,而这时,小说才刚刚开场。此后,江格尔和他座下的成年英雄们在他们的二十五岁里终日饮酒,几次强敌来犯之时,摔跤手萨布尔、美男子明彦等英雄不但没有表现出英雄气概,反而已经意志消沉,只会嘴皮子功夫了。保家卫国的重任,不得不落在了洪古尔和赫兰两个孩子身上。洪古尔和赫兰在《江格尔》中虽然也是儿童,但强调的仍然是他们的英雄属性,年龄只是突出他们神迹的手段,幼小的年龄、未成熟的身体与强大的力量、高超的智谋的反差更能凸显出他们的英雄特质,而《本巴》则更强调的是他们作为“孩子”的一面。
将英雄请下神坛的“反英雄”策略自然是后现代主义拆解宏大叙事的常用路数,但《本巴》却也无意于解构。作者并不执着于将江格尔和英雄们作为拆解或者对话的对象,因此也很难说它是“反英雄”的,它是在英雄故事之外,以英雄的名义生长出的另外一个故事。如作者所言,“我觉得我从世世代代的江格尔奇的讲述中,学会了另外一种讲述。我从他们停住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故事”11。于是《江格尔》中战歌般铿锵有力的叙事基调在《本巴》这里化作了空谷足音般的空灵与缥缈,而这又与刘亮程一贯缓慢的、抒情性的语言风格相结合,使得《本巴》恣意生长成为刘亮程自己的心灵童话。因此,《本巴》与作为英雄史诗的《江格尔》渐行渐远,《江格尔》是属于蒙古族的,《本巴》是属于刘亮程的;《江格尔》是英雄的,《本巴》是“无英雄”的。如作者所言,“一个作家需要用文字去理解历史。作家会将自己置身于历史的空间中,让一个地方的历史变成个人的心灵往事”12。
二、时间之外的本巴与时间之内的刘亮程
毫无疑问,《本巴》是一本关于时间的书。刘亮程对时间非常敏感,从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开始,他就表现出了极为敏锐的时间意识,这可能与他在新疆的生活经历有关。在一篇名叫《新疆时间》的散文里,他专门谈及“新疆时间”。众所周知,由于地处中国的最西北,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首府乌鲁木齐位于东六区,与东八区的北京有着两个小时的时差,往往北京人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新疆人才刚刚起床,甚至会议通知都要同时印上“北京时间”和“新疆时间”才能避免发生误会。這样的“迟滞”,时时刻刻提醒着生活在新疆的人们时间的存在,作家因此有了更多感知时间的机会和可能。事实上,关于时间的敏感,刘亮程在新疆作家中也并非个案,在新疆生活过十年的红柯写过《石头与时间》,新疆的壮族作家黄毅也写有散文集《新疆时间》并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如刘亮程所说:“新疆给了我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13我们可以看到,在刘亮程的观念里,时间不再是均质和客观的,而是依附于主体而存在的。他写道:“在新疆,我看见过生长一棵树的时间。长老一个人的时间。河流干涸,绿洲变成沙漠的时间。塔里木地下油气开采到抽空的时间。还有隐藏在这一切中间,让我从出生、长大到四十岁的时间。”14既然时间是可变的,作家自然就有了拿捏和塑造时间的冲动,在《本巴》之前,他已经创造了“黄沙梁时间”“虚土时间”:“我在北疆,那块叫黄沙梁的地方,感受到了比任何时间要慢多少年的——黄沙梁时间。我还在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虚土》中,创造了一种人的永恒时间,让一往无前困扰我们的生死、时间,在虚土庄这一块弯曲。”15在《本巴》中,他又创造出了“本巴时间”。
文学是时间的艺术,但用文学来呈现时间却是困难的。文字本身就是抽象的,小说不像电影,可以用蒙太奇、闪进、闪回等具象手段来表达时间的转换,从而加深接受者对于时间的感知。那么,如何用抽象的文字来呈现抽象的时间呢?匀速均质的时间因为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而虽然重要却容易被忽略,所以通常写作者们采用的方式,是把“空气”变成“风”,把时间非均质化、非自然化,而常用的手法则是在“话语时间”上下功夫。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区分了“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故事时间”是指“故事中事件连续发生过程显现的时间顺序”,而“话语时间”是指“故事事件在叙事中的‘伪时序”16。也就是说,“故事时间”是故事发生的时间,“话语时间”是讲述故事的时间,因此,叙事中的时间具有“双重性”。在大多数文本当中,“故事时间”往往是稳定的、线性的物理时间,而写作者则可以通过在“话语时间”中使用倒叙、预叙、倒错乃至无时序等时间策略,在“把一种时间兑现为另一种时间”的过程中,“使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17。
《本巴》同样采用了颇为复杂的“话语时间”。按照时间的正序,小说应当缘起于小说的主角们还未出世的年代。那时,人们居住在草原上,亲密无间,不分部族也没有战争。而随着人口的增长,江格尔的父亲,居住在草原中心的乌仲汗,感受到了“人世的拥挤”,他启动搬家家游戏让人们回到不占多少地方的童年,又用捉迷藏游戏让大地上的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去寻找。可是,作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乌仲汗并没有按照约定去寻找藏起来的那些人,而是在一半人藏起来后空出来的辽阔草原上,建立起辽阔的本巴国度。按照游戏规则,那些藏起来的人,必须被找到才能从游戏中出来,可是,安居乐业的本巴人早已把他们遗忘了。发现被骗了以后,隐藏者们在躲藏中建立起一个又一个隐秘的汗国,隐藏者莽古斯和本巴人之间的战争从此开始,祥和的草原走向了动荡和分裂。莽古斯一次次向本巴发起挑战,开启了“潘多拉魔盒”的乌仲汗带着族人成为疲于奔命的躲藏者。这个故事的开端,被作者藏在了小说的结尾处。而小说文本则开始于江格尔的25岁,这其实是故事的“中段”。从这里开始,作者回溯了江格尔出生、洪古尔顶替江格尔、江格尔以梦中杀人的本领带领本巴人战胜莽古斯,并选择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这些并不算太久远的往事。之后,故事开始按照时间的正序向前发展,在第一章《搬家》和第二章《迷藏》里,哈日王向本巴发起挑衅,不肯长大的洪古尔和被迫出生的赫兰用搬家和藏猫猫的游戏担当起拯救国家的重任。而从第三章《做梦》开始,随着江格尔关于东归的梦和策吉的讲述,时间再次被打乱了,江格尔的本巴和乌仲汗的本巴在漫天风雪中交叠在了一起。到了第四章《本巴》,故事随着赫兰来到了有着12位英雄铜像、把《江格尔》中的好玩游戏开发成旅游项目的当代本巴,转世的哈日王在当代成了哈日齐,在他口中,又展现着一个两百多年前的东归英雄故事……刘亮程通过这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时间策略,把几百年的故事揉碎,万花筒般富有纵深感地陈列、旋转,又如同魔方般在讲述中逐渐归位。
而《本巴》的特异之处在于,它不但有着繁复的“话语时间”,还有着非常具有“科幻感”的“故事时间”。在本巴世界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虫洞”——通常被认为是匀速的、单一方向的矢量时间可以毫不受限地发生扭曲,形成非均质的、自由自在的“本巴时间”。刘亮程所创造的“本巴时间”,是与《江格尔》的时间观念相互成就的。《江格尔》属于英雄神话,带有强烈的神话属性。卡西尔在其著作《神话思维》里,阐述了神话中的时间观念:“对神话来说,时间并不呈现为纯粹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现在、过去和未来的要素不断地转换、不断地交替互换……用谢林的话说,神话意识中仍旧通行一种绝对前历史时间,一种本质上不可分的和绝对同一的时间,因而,不管把何等持久性归之于它,它只能被看作一瞬间。就是说,在这种时间中,终点如同起点,起点如同终点,它是一种永恒性,因为它本身不是时间的序列,而只是唯一时间。”18《江格尔》使用的正是这种混沌的、无始无终的时间观。“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人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本巴》一开篇便引用了《江格尔》中的这个段落。据作者自己所说,“《江格尔》触动我的,正是史诗中‘人人活在二十五岁的青春这句诗”19。小说于是从这句史诗出发,构造出了本巴这个线性时间以外的飞地。在《本巴》里,时间是可以服从人的意志而停滞的:江格尔带领的本巴人可以停留在永远年轻的二十五岁,洪古尔可以不愿长到车轮那么高就停止成长,哈日王和赫兰可以在母腹中不愿意出生;时间也是可以加速的,洪古尔可以因为喝了一碗奶茶就“老得连一颗牙都没有剩下”20,阿盖夫人说出“我只想和你一起生活在老年”21就让全本巴草原的女人们开始纷纷变老;时间还是可以倒退的,出生后的赫兰可以越来越小,小成一个念想,本巴草原和拉玛的大人们,可以玩着搬家家的游戏就全部变成小孩……史诗不需要考虑现实性,“不存在合理与否,说出即有”22,有了《江格尔》这个“护身符”,不用考虑合理性的刘亮程肆意拨弄着“本巴时间”的钟表,让《本巴》的“故事时间”也变得奇异而魅惑。
但是,在《本巴》里,我们也看到了另外一种与其“故事时间”相左的、隐含的时间观念。在本巴草原上,时间不再是裹挟着人们滚滚向前的洪流,本巴人的生活也就不再是限定时长的比赛,他们终日宴饮欢愉,大把挥霍着永远也用不完的时间,有着令匆忙张皇的现代人无比艳羡的悠游自在。但是,本巴人生活在时间之外,按理说应当不必担心时间的流逝、不必担心衰老,可事实上他们却并没能克服时间焦虑。他们仍然惧怕“骨头变薄”的老年,走向衰老,就意味着走向失败,而年龄越小,力量就越强。吃奶的娃娃洪古尔可以有挺身而出保卫本巴的力量,被迫出生的赫兰有拯救哥哥洪古尔的能力,而在母腹中不肯出生的哈日王更是掌握着整个草原的命运。这种对于时间洪流的畏惧,在运行着“本巴时间”的世界里是一种吊诡的存在,然而却无意识又鲜明地贯穿全书并凌驾于“本巴时间”之上。
对于此,可能要回到作者的创作意图去理解。刘亮程曾说:“《本巴》最早的构思中,那些英雄们只跟时间打仗。江格尔每夜带领本巴人在梦中垒筑时间之坝,把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时间挡在本巴国之外,以保证他们醒来后依然年轻。而外围的莽古斯则想方设法破坏本巴国的时间之坝。”23所以说,《本巴》本质上想讲的仍然是如何抵抗时间,只不过作者把抵抗的方式从“筑坝”这种西西弗斯式的方式,變成了游戏化的“虫洞”,故事从沉重变得轻盈,但作者的创作意图并没有变。人人都想活在时间之外,人人都无法活在时间之外。作为现代人的刘亮程,毕竟无法生活在本巴世界里,仍然要受到线性时间的困扰和制约,仍然有着作为现代人的时间焦虑,由此形成了小说随意畸变的“故事时间”和小说人物并未随之改变的时间观念的内在冲突。
不过,这种矛盾在小说的后半段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和解。走向老年的洪古尔,仍然可以凭着一碗奶茶守护本巴王国;走向老年的阿盖夫人,头发银白依然美若天仙。当本巴国的女人们欢欢喜喜地走到了自己的二十六岁、二十七岁,“从自己衰老的脸上,认出早已不在的母亲和奶奶的脸”24。他们终于明白,“老年是一处遥远的家乡”25。人终究无法逃避时间,那些停滞的、扭曲的、加速的时间,不过是虚幻的,本巴人最终选择了接受时间、接受衰老,直到此时,《本巴》中涌动的、澎湃的“故事时间”终于归于平静,却也终于让《本巴》虚空的时间观落地了,也在某种程度上真正治愈了作为现代人的作者和读者们的时间焦虑。
三、儿童游戏与成人秘密
赫拉克利特说:“时间是个玩跳棋的儿童,王权执掌在儿童手中。”26这句话似乎非常适合用来解读《本巴》。《本巴》关于时间,也关于游戏,整个故事的起承转合都掌握在几个儿童手中。刘亮程对儿童视角有着某种执念,在腰封上被称为是“刘亮程宇宙的源头”的小说《虚土》,采用的也是一个长不大的五岁孩子的视角。其他人物倏忽向前,唯有这个孩子停留在了五岁的童年。把人物禁锢在童年,对于刘亮程来说,意味着以外在视角观察成人世界的可能性。作者对于成人世界似乎一直有着隐隐的批判,在《虚土》中的“我”眼里,成人的世界是令人困惑的,是盲目的。大人永远“缺人手”,永远一定要“去干什么”。到了《本巴》,童年同样意味着洞察,洪古尔、赫兰、哈日王,儿童一个比一个清醒睿智,而所有的成年人,不是在饮酒中醉生梦死,就是在游戏里稀里糊涂。
对于《本巴》而言,更为重要的是,童年还提供了游戏的合法性。整部小说围绕着三个儿童主人公设计的三个游戏进行,洪古尔设计的“搬家家”、赫兰设计的“藏猫猫”和哈日王设计的“做梦梦”。这三个看似天马行空的游戏,其实都不是“架空”的,而是有着深刻的现实来源并通向更加深刻的哲学思考。“搬家家”用草叶、马粪、羊粪、駱驼粪代表毡房、羊、马,它的现实形式是“转场”——游牧民族要根据气候、地形转移牧场,不停地“逐水草而居”以谋求温饱,所以“搬家家”是一个关乎“生存”的游戏。在“藏猫猫”游戏里,地上的人已经太多了,必须有一半藏起来,许多藏起来的人就此消失,而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归捉住他的人,这就是现实中的战争、杀戮和掠夺,因此“藏猫猫”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游戏。而“做梦梦”则是一切游戏的本源,它是一个类似于“庄周梦蝶”的设定,是人在叙事?还是人存在于叙事之中?哪里是想象?哪里是真实?是以“做梦梦”是一个关于“存在”的游戏。生存、死亡、存在,刘亮程以最轻巧的游戏的形式,处理着人类社会最为沉重的终极命题。而这三个看似充满童趣的游戏,之所以能够让人上瘾,是因为他们无不隐含着人类幽暗隐秘的欲望。哈日王说,“人们沉迷于梦,必是梦中可以随意占有”27,现实生活中的电子游戏通过打怪升级、赢取装备、获得称号等形式满足人们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欲望,从而让人沉迷其中,《本巴》中的游戏亦是如此。“搬家家”把转场的千辛万苦,变成蹲在地上摆摆粪蛋的轻而易举,而且那些羊粪蛋、马粪蛋代表的羊和马不用费力饲牧就多到数也数不清,于是就满足了人类的惰性和贪欲;“藏猫猫”让一半人消失,又让捉的人可以获得被捉住的人的财产,这是在满足人类为了争夺生存资源不惜手段的自私和残忍;“做梦梦”除了哈日王所说的可以在梦中随意占有,还隐含着权力的秘密:策吉把江格尔杀敌的梦讲给草原上每一只听话的耳朵,让所有人都知道江格尔在梦中消灭了莽古斯,而“一个汗国,只需要一个人做梦,其他人都去信他的梦”28,那个做梦的人,就是权力者,真相并不重要,权力在一遍遍的讲述中逐渐被巩固。
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强调游戏的意义,他认为“在人的一切状态中,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戏才使人成为完全的人”29,他提出“游戏冲动”的概念,游戏冲动是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之间的桥梁,当两个冲动在游戏冲动中结合在一起活动时,“使人在精神方面和物质方面都得到自由”30。尽管《本巴》中的游戏并不能与席勒的游戏概念等同,但借助迷醉的、看似天真无邪的状态,来摆脱理性的束缚,达成清醒状态下无法直面或者无法实现的目的,或许正是《本巴》中“游戏”的真正奥义所在。
“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这是《本巴》写在人物表和目录之前的一段话。整个《本巴》就仿佛一场“做梦梦”游戏,在这场大梦里,刘亮程塑造了一个奇幻的本巴世界,而梦醒时分,我们发现,那个世界虽然奇幻,却并不虚无,“它是现实世界无限伸长的影子。这个世界也是它的影子”31。从遥远的史诗出发,《本巴》带领着读者共同跋涉了一程精神回乡之旅。
【注释】
①⑦⑧⑨⑩20212425272831刘亮程:《本巴》,译林出版社,2002,第231、272、282、7、6、95、245、256、264、165、146、231页。
②刘亮程:《虚土》,译林出版社,2022,腰封。
③刘大先:《剩余的抒情——刘亮程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2期。
④卜昌伟:《阿来重述〈格萨尔王〉》,《京华时报》2009年8月28日。
⑤孟驰北:《草原文化与人类历史》,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9,第26页。
⑥朱狄:《原始文化研究:对审美发生问题的思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第751-752页。
1112黄茜:《刘亮程谈〈本巴〉:在史诗中寻找心灵往事》,《南方都市报》2022年4月24日。
131415刘亮程:《新疆时间》,《天涯》2005年第4期。
1617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13、13页。
18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周振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第120页。
192223刘亮程、杨庆祥:《〈本巴〉:当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文艺报》2002年7月15日。
26苗力田主编《古希腊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第51页。
2930席勒:《审美教育书简》,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第79、79页。
(刘月悦,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