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幻想小说的《本巴》

2023-05-31 01:24李斌
南方文坛 2023年3期
关键词:江格尔刘亮程拉玛

刘亮程是著名乡土小说家,他以新疆小村庄为背景,写出了他的新疆乡村系列作品,如《凿空》《虚土》《一个人的村庄》等,这些作品和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莫言的高密乡系列小说、迟子建的东北边疆系列小说一起,呈现了我国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多元而丰富的乡村文化形态,也为他赢得了“乡村哲学家”的美誉。但刘亮程并不满足于此,近年来,他转向历史题材的书写,在《捎话》之后,又贡献了一本引起文化界广泛关注的《本巴》。《本巴》代表了一种新的小说形态,我将这种小说形态命名为历史幻想小说。

《本巴》共五部分,主體是前三部分,即三个游戏:搬家、捉迷藏、做梦。这三个游戏蕴含着深刻的东方智慧,把本巴草原塑造成幸福的人间天堂、瑰丽奇妙的桃花源。

本巴国的洪古尔被拉玛国拴在了车轮边,他刚出生的弟弟赫兰去救他,赫兰克敌的本领是教拉玛国人玩搬家的游戏。“把代表家的草叶,驮在代表马的马粪蛋上,赶着代表羊的羊粪蛋,翻过九九八十一个代表山的骆驼粪蛋,然后把草叶从马粪蛋上卸下来,搭建成毡房,用周围的小石头垒成羊圏,把满地的羊粪蛋赶进圏里。然后,眼睛闭住、睁开,等于睡了一晚。再把草叶搭建的毡房拆了,驮在马粪蛋上,赶上遍地的羊粪蛋,再翻过九九八十一个骆驼粪蛋。眼睛闭住、睁开,又是一天。”①搬家游戏让守边的老人回到童年,再也想不起守边的事儿,拉玛国人“没人玩搬家转场了,游戏取代了真正的生活”,大人们“渐渐变成天真的孩子”,搬家游戏让人们忘却了战争,放弃了奴役人的劳动,回到了单纯的童年,在游戏中生活,在游戏中忘我。

搬家游戏的精髓是放下。最开始拉玛国人带着牛羊逐水草而居,也就是转场子,人们为了驯服牛羊,生活得很累,但自从赫兰教会了他们搬家游戏后,人们不管牲畜,那些曾经属于拉玛国人的牛羊马驼不但自己活得好好的,而且“在草原上繁殖了无数倍”。这是对蓄养牲畜的人类劳动的终极追问,既然不劳动比劳动更能丰收,那这类劳动的价值何在?无独有偶,刘亮程对农业劳动也有过追问,在《凿空》中,刘亮程借驴发问:“驴想,人需要那么多时间去干地里的活吗?每家就一点点地,种子播下去,人就没事了,等着种子发芽,种子也在等自己发芽。种子发芽了,苗长出来,草也长出来,人忙一阵子去锄草,草锄完又没事了,人等着庄稼长高,庄稼也这样等自己。”②在刘亮程的观念中,动植物和人一样是独立的生命个体,他们有自己的意识和思维,人没有必要过度干预,过度干预反而会破坏世界的和平和安宁。从游戏的角度来看,人们辛苦带着牛羊转场子,难道不是一个更大的游戏吗?“你们赶着牛羊在大地上不停地转,只是一个笨重又苦又累的大游戏。那个叫赫兰的孩子教你们玩的,却是一个精巧好玩的小游戏。”

赫兰砸碎了洪古尔的铁链,哈日王一脚一个,把赫兰和洪古尔踢得不知所终,洪古尔为了找赫兰,教拉玛国人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一半人藏起来,另一半人去找。”“藏起来的人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归捉住他的人。”“然后,新一轮开始,捉的人藏起来,让被捉住的人去找。捉住一个藏起来的人,你输掉的牛羊便会完全赢回来,而且加上被你捉住的那个人的一半财富。”捉迷藏游戏风靡拉玛草原,拉玛国人乐此不疲。

刘亮程多次在小说中写到捉迷藏,捉迷藏可能来自刘亮程难以磨灭的童年经验。捉迷藏的精髓是躲藏,这自然让人想到了刘亮程小说中的挖洞。在《虚土庄的五个人》中,刘亮程塑造了刘扁这一形象,他在自家院子里挖洞,挖了好几年。“儿子用自己唯一的一条裤子,拧成布绳接上,给父亲吊下去一碗饭。那根疙疙瘩瘩的井绳,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头。”③而长篇小说《凿空》主要的故事情节就是挖洞,如果说玉素甫雇人挖洞是为了寻宝,那张旺才就是为了躲避。张旺才因河南洪灾逃避到新疆,村里就他一个汉人,在民族矛盾紧张的时候,他就成了村里人的出气筒,“他想把自己的生活全挪到地下,他在地上太孤独了。”④而地下的生活则让他充实、安全。这种躲藏方式大概带着刘亮程的身世之感,无论是刘扁还是张旺才,都是逃荒到新疆的,刘亮程家为了逃荒,在刘亮程出生前一年从甘肃搬迁到新疆,与刘扁和张旺才相似,相对于新疆,刘家是外来户。刘亮程一家刚到新疆时,也曾住在地洞一样的住宅里。挖洞,就是另一种捉迷藏。

躲藏起来就不会跟敌人发生冲突。洪古尔开始躲藏在不到车轮高的年龄,后来躲藏在老年,江格尔开始躲藏在洞里,后来带着整个国家躲藏在二十五岁这最美的年龄。哈日王和赫兰开始都躲藏在母腹中。哈日王认为赫兰用搬家的游戏把拉玛国人全变成了孩子,这正是他想要的,因为本巴国人不变老,拉玛国人不长大,躲藏在不属于对方的年龄中,双方就可以避免战争和冲突。

躲藏的最高境界是躲藏在一定年龄里。这就涉及刘亮程处理时间的高超艺术。刘亮程在接受杨庆祥采访时说:“我最初的构想就是借史诗背景,写一部关于时间的小说。文学说到底是时间的艺术。写出时间,而不仅以时间为叙事手段,这是我所追求的。”“《本巴》让时间变得随性、停顿、可逆。”杨庆祥也认为:“《本巴》对时间的处理是非常独特的。时间在这部作品中不仅仅是一种均质的物理概念,而且是一个可以被赋形的能量场。时间可感,可触,可以改变。”⑤王晴飞曾如此论及《本巴》中的“时间”:“刘亮程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以初民的天真精神,重新发明‘时间。在《本巴》的世界里,时间的单向、匀速和抽象性被打破了。时间是具体而特殊的,不再如箭矢一般一去不回。时间如空间一样,可以暂停,可以逆向行驶,可以四处流溢,可以供人在其中徜徉躲藏。”⑥时间是科学概念,也是哲学概念。按照科学解释,时间是线性的、是不可逆的、是可以量化的。而哲学则对时间有过多样的思考。尼采在他的永恒轮回中提出:“那是人生吗?好,那就再来一次吧!”人生可以再来一次,这在近代科学中是不可能的,但却给刘亮程以无限的灵感。

对时间的揉搓、折叠和变形是《本巴》最大的亮点之一,也是中国当代文学最有想象力的叙述尝试之一。传统文学也有很多富有想象力的作品,其中最为诡谲的想象是对空间和形象的想象。空间的想象如天堂、仙山、洞穴和地狱,形象的想象如人兽合体、不同动物的杂糅等,对时间的想象最多是长生不老,如《江格尔》中“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而《本巴》对时间的想象则有了更丰富的形态,时间在《本巴》中变成随意揉捏的面团。时间可以停止,江格尔和他的臣民都停留在了二十五岁这个最美的年龄,哈日齐可以长久在母腹中不出生,洪古尔可以长久地长不到车轮高。时间可以跨越,洪古尔把中年略过,从吃奶的少年直接变成老年。时间像空间一样,可以穿越,且并非无远弗届,它也有它的疆域。“人跟着羊走完四季,便到了时间深处。在我们的牧游故事里,四季尽头是人人活在二十五岁的青春的本巴国度。它在时间之外。”

躲藏的智慧让我想到中国传统的隐士:务光、许由、孤竹国二君子、不愿意做官的庄子、垂钓的严子陵。这些隐士将自己藏起来,那些闻名而来的人前往寻找,有些隐士宁愿死去也不出来。会躲藏的隐士为自己争取到自由,也为世界减少了争斗。中国文化推崇这样的人格,很多典籍都对他们再三致意。

做梦游戏是《本巴》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哈日王把本巴国的国王江格尔做进他的梦里,然后让江格尔在这个梦中做梦,拉玛国人也在哈日王布置的一个个梦中半睡半醒。在《本巴》的扉页中,刘亮程说:“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

在做梦游戏中,哈日王很快发现梦不受控制了。“我越来越相信,在我所经历的一切中,只有这场梦中的迁徙是真的,它在真实消耗着人畜的生命和体力。我在吹着他们的寒风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我在那里看见了真正的死亡。每个人每头牛羊,都真实地在死去和活着。”赫兰在梦中竟然发现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讲故事的孩子。至此,作者告诉读者,《本巴》前三部分竟只是史诗说唱者讲出来的故事。“我们所在的本巴世界,都是他讲出来的,我们只活在他押韵的诗歌说唱里,诗有多长,我们的世界便有多大。他不会让我们跑到故事外面。”“我们的本巴,正是他说出的一场梦。”而且故事中的人物也都先后感觉到他们不是真实的。人物自己感觉到自己是虚幻的,这是对以真实为目的的现实主义小说的挑战。

做梦游戏涉及《本巴》中的空间问题。《本巴》中的空间不是两个或多个实体空间的转换,就像我们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而是实体空间和梦幻空间的转化,在《本巴》中主要表现为真实和虚幻的转化,“假做真来真亦假”。梦幻像影子一样,也像现在的电子虚拟空间一样,它存在着,但你抓不着。《本巴》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写本巴国和拉玛国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不仅有自己的意识,还有自己的梦。但随着小说的发展,梦和现实逐渐颠倒。但非现实的人物并不以他们的非真实而沮丧。阿盖夫人说了一句特别有哲理的话:“我喜欢这个如梦的本巴,也早知道她是一个梦。我在其中美丽年轻,又老去。当我认真地过着她的日子时,这个梦就成了真的。”这让我想到了庄周梦蝶的典故,不知道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人们辛苦生活一世,到头来我们可能就像本巴国的赫兰、策吉、阿盖夫人一样,发现我们的生活并不真实,只是别人做的一场梦,那还需要什么执念呢?

在《本巴》中,搬家、捉迷藏、做梦这三个游戏既是草原民族克敌的本领,也是草原民族的日常生活。有了这三个游戏,本巴就成了刘亮程塑造的桃花源。在这个桃花源里,没有日常生活的疲勞,也没有因冲突引发的流血和死亡,人们可以自由掌控自己的年龄,想在母腹中不出生就不出生,想活在二十五岁就活在二十五岁,想每天大碗喝酒就大碗喝酒,想藏起来不让人找到就没有人找到。所以刘亮程多次表达,《本巴》是他写得最天真最好玩的书,是一部童年史诗。本巴也成为刘亮程对一切美好生活的隐喻:“人因为怀念而时时回头,时间慢下来,人有可能在回望中看见本巴。”若即若离的本巴,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你认真生活、过着优哉游哉的慢生活时不经意出现,而如果你是凡夫俗子,你再怎么努力都找不到。

刘亮程自述《本巴》的创作灵感来自史诗《江格尔》中“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这句诗出自《江格尔》第三十九章,是连续几句乌托邦叙述中的最后一句:“那里只有秋天没有春天,/那里只有富足没有贫寒,/那里只有夏天没有冬天,/那里人人富有没有饥饿,/那里人丁兴旺,/没有鳏寡孤独,/那里只有安宁没有战乱,/人人永葆二十五岁的青春。”很多民族的史诗和文学作品都有这样的描述,这是童话故事、人间天堂,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朴素愿景。

这童话般的所在深深打动了刘亮程。刘亮程生活在大西北,在大西北的历史上,苦寒的地域特点造成人们为争夺生存资料而反复发生残酷的战争。草原、沙漠、戈壁滩,这在观光客的眼里是旅游的好地方,但对具体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却是极端辛苦的。草原往往和沙漠相连,沙漠上水资源匮乏,昼夜温差变化极大,沙尘暴肆虐,狂风动辄卷走牛羊。刘亮程在《虚土》中对魔鬼城的来历有一段文人的想象:一夜狂风大作,屋基下数米的尘土都被卷走,一座座房屋成为耸立的孤岛,房屋里的人望着对面房屋里的人,寸步难移,只能活活饿死。这样的生存环境,必然导致人们为了争夺水草丰美的住所而不惜大开杀戒。草原上的战争是极端残酷的。刘亮程在《捎话》中对草原上的战争就有过具体描写,“割头被描写得太多了。到最后,滚落的头颅在驴眼中如同玩具一般”⑦。他熟悉这残酷的历史了。

《江格尔》尽管有着“那里只有安宁没有战乱”的描述,但写起战争来毫不掩饰。在敖荣嘎赛因和洪古尔的战斗中,“从伸手能够抓到的地方,/撕下一把把皮肉;/从伸手能揪到的地方,/揪下一块块皮肉”。洪古尔最后杀掉了敖荣嘎赛因,“喝了他三口血,/又吃了他三块肉”。这种血腥的战斗场景,是冷兵器时代人类历史上的常态。刘亮程从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有关突厥人制造干活奴隶的故事获得启发,在《捎话》中写了一只人羊。主人“把一头一岁羔羊的皮活剥了,让这孩子光溜溜钻进去,口缝住,从头到脚,让羊皮变成这孩子的皮。开始孩子痛苦、暴躁,想从羊皮里逃出来。待熬过两年,孩子的身体在羊皮里逐渐长大,羊皮完全长在人皮上时,他就认了。”这个人羊从事情报收集工作,被敌人抓住剥皮。“话未落手里的刀子已在黑羊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接着刀刃顺着脖子划向下颚、嘴、鼻子、额头,长满黑毛的羊皮一点点剥开,黑羊蹬着蹄子惨叫,叫声一半是羊咩,一半是人叫。”“皮剥到一半人羊便疼死了。他最后叫的那几声是人声,好像羊已经死了,剩下全是人的疼。”“过了好一阵,库再看时人的手臂、胸脯、腿、肚子、下身全从羊皮里剥出来了。”⑧这种残忍血腥的场面可以媲美莫言《檀香刑》中的相关描写,事实上,我们从史书上也能读到一些类似的兽行,人类历史上相当一部分写满了这样血腥的屠杀。

关于人羊的故事,刘亮程坦言:“这是我最不想写的一段,但写好又不想删了。”⑨从文学描写的角度来说,这一段简练精彩,给人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作者写好了舍不得删,但他为什么最不想写这一段?《本巴》给了我们答案。《本巴》第四部分关于史诗的讲述是全书的现实出发点。齐在说唱史诗,听说唱的一位老人要求齐讲讲东归的故事。齐起初不愿意讲:“我们祖先曾做过多少堪称伟大的事,都没有进入史诗。东归也一样,那场让十几万人和数百万牲畜死亡的漫长迁徙,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我们说起它时还会伤心,会恐惧,会因为那些亲人的流血牺牲感到疼痛。”“史诗是没有疼痛的。”

其实《史诗》也是有疼痛的,只是刘亮程让《本巴》的前三部分“没有疼痛”。《本巴》第四部分对于草原上过往的屠戮和残杀留下了冰山一角,“二百多年前,我们祖先从早先的西迁之地,举族东归本巴故土,历时半年,一路遭遇严寒酷暑和仇敌抢掠截杀,损失十几万人和数百万牲畜”,“我们部落死的人太多,孩子都不愿出生”。刘亮程最开始的写作计划,就是这样一部土尔扈特人东归的故事。“那是一个‘远征和回归的故事。历史上土尔扈特人从额尔齐斯河流域西迁到伏尔加河流域,100多年后又回归故土。我为那场十万人和数百万牲畜牺牲在路上的大迁徙撼动,读了许多相关文字,也去过东归回来时经过的辽阔的哈萨克草原,并在土尔扈特东归地之一的新疆和布克赛尔县做过田野调查,故事路线都构思好了,也已经写了好几万字,小说名《东归》,主人公是一位5岁的江格尔齐。”“在写小江格尔齐的过程中,《本巴》故事出现了。之前我写了西域古代信仰之战的《捎话》,一场一场的战争把我写怕了,写到刀砍人时我会疼痛,我在书中每个人的死亡里死了一场。《东归》又是让我不忍面对的战争与死亡。最后我果断割舍,那场太过沉重的迁徙,被我在《本巴》中轻处理了。”⑩刘亮程不愿意去写他“不忍面对的战争与死亡”,而是像史诗传唱者哈日齐一样:“我努力用史诗故事去盖住那段真实发生的事,不让它冒出头来。”《本巴》前三部分中有很多剑拔弩张的场景,但最后都没有流一滴血。在草原上,蒙古人在征战中发明了车轮斩,把敌人中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杀死,没有高过车轮的拴在车轮边,等他高过车轮再杀。《本巴》中的洪古尔被拴在了车轮边,按照事件在真实世界中的发展,如果没有人救他,他必然长得高过车轮从而被杀,但《本巴》中的洪古尔从此不再长高,从而躲过一劫。忽闪带领大军到达本巴国,“暴跳如雷,高举长剑大喊道,在年幼的赫兰和年老的洪古尔中间,一定有年轻的活在二十五岁的本巴人,都睁大眼睛找,一个老鼠洞都别放过,躲进母腹也给我找出来。”这是战斗的号令,是屠戮的预兆。老年的洪古尔长着没牙的嘴跟忽闪说话了。“忽闪刚张嘴说话,听见自己上牙脱落碰到下牙的声音,回头看身后的人马,全老得没牙了。”于是一场屠戮得以避免。

在刘亮程看来,史诗正是人类和平的媒介。在《本巴》第四部分中,十二勇士去救赫兰齐,最后只剩下了策吉。策吉告诉对方头领:“我们部族九死一生,已经回到故土。我们仍将是头抵头的邻居。以前我们之间相互有仇杀,但草原的夜晚是安静的,在那些草木生长的夜晚,我们的年轻人,围坐在齐身边,听他讲史诗中的英雄故事。我们史诗中的敌人,不是结有世仇的你们,而是莽古斯、魔鬼。我们没有把世上的仇敌放到史诗中去消灭。”“但是,如果我们的小江格尔齐被杀,此后三十年,三百年,我们没有史诗可听的年轻人,会在每个夜晚,挥刀杀向他们的仇敌。”头领被说动了,派两个孩子护送赫兰齐回去,表达了他不愿结仇的善意。赫兰齐后来“又开始说唱史诗时,只说不愿长大的洪古尔和不愿出生的赫兰,绝不提去营救他的十二位青年”。而且两个敌对的部族以后果然和睦相处了。

本巴“不仅仅是齐说唱出来的梦,更是人们寄存高远处的另一种生活”。刘亮程通过这三个游戏,提出对人类社会危机的总体性解决方案:放下、躲藏,在处理国与国的关系时忘记疼痛、忘记曾经的残酷、忘记仇恨、通过这种忘记达成谅解,从而和睦相处。

如果从文本的完整性和纯粹性来看,《本巴》前三部分其实已经足够了,这是瑰奇靓丽的梦幻之旅。但刘亮程偏偏写了第四部分,让读者明确搬家家、捉迷藏、做梦梦其实只是一场梦,是虚幻的,是齐说出来的故事。现实是东归途中发生了大量的人畜死亡,體验到了刺骨的寒冷。也就是说,刘亮程不仅自己明白,而且要告诉读者,他提出的以游戏作为解决争端的方案,终究只是一场梦,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虽然不现实,但何妨说说呢?文学的本质难道不就是这种个人化的诗意表达吗?

更有甚者,这样的乌托邦,在现实中成了商业社会的消费品。十二勇士都被铸成了铜像,成了旅游景点。“把沿途景物都编进江格尔故事里。牧民们都有一个史诗中的名字。”“如今接待游客成了我们的主要生活,他们来游玩,我们陪着他们游玩。本来我们就是最会游玩的部族。”游客在游玩中放下了现实的疲劳和尘世的辛酸,“人人都活在世间之外”。在批判理论看来,消费消磨了人们反抗资本的意志,但在刘亮程看来,倘若消费真能让人暂时放下世间烦恼、远离尘世的喧嚣、重新经历童年时代的梦想,那又何尝不可呢?正如《本巴》,明明就是一场梦,又何尝做不得呢?

刘亮程曾说:“我对文体本身没有太清晰的分别。”11他的《捎话》出版后有学者就发现了将这部小说从小说形态的角度进行归类的困难:“这是一部无法形容的小说。也是一部也许要读很多遍才能读懂、读清楚的小说。可以说它是一部荒诞寓言小说,也可以说它是一部惊悚童话,一部超现实主义的小说。也许它还是一部死亡之书。其中具有的神秘的抽象意识流色彩,不同于西方现代小说的意识流描写。同时,整部小说都带有一种梦境色彩。”12《本巴》同样面临这样的困难。《本巴》是一部奇特的小说,它以瑰奇的幻想和深刻的哲思给人巨大的冲击。在百年中国文学史上,这种小说形态还十分少见,也十分难得。《本巴》从蒙古族著名史诗《江格尔》获得灵感,《江格尔》的故事在历史上有一些踪迹可寻,《本巴》借用了《江格尔》中的人名,但和《江格尔》的表现形态完全不同,《本巴》单纯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对话纯属虚构,它的虚构不是似真性的虚构,它根本就不愿意让读者读起来有真实的感觉,它完全是虚幻的,宛如大梦一场。有学者将《本巴》这种新型的小说形态命名为“一个新浪漫主义或者一个元现代主义的文本”,并解释元现代主义为:“‘在典型的现代主义的担当精神和后现代主义的超脱精神之间摇摆不定的感觉结构,‘既受惠于现代主义的天真,又秉承了后现代主义的怀疑精神。”13这是具有高度学术自觉的命名。受此启发,我想扣住虚构和历史两个维度尝试着给《本巴》这种小说形态进行命名。

關于历史和虚构,刘亮程在谈到《捎话》时说:“小说可以借助历史,但好的小说一定是孤悬于历史之外,一个单独的存在。”14《本巴》完成后,刘亮程再一次谈到虚构。“史诗属于‘神构世界,它不存在合理与否,说出即有,它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人们也相信。现代小说属于虚构,需要内部的合理性。写作者首先是自己虚构世界的信徒,只有宗教般的绝对自信,作家才有勇气和智慧把一个虚构故事讲到底,最终才能被读者接受和相信。《本巴》借《江格尔》史诗背景,在神构与虚构间,找到容纳一部小说的时间旷野。”15也就是说,尽管是历史题材的小说,但刘亮程坚决撇清他的小说和真实之间的关系,他把虚构看成他的历史题材小说的内核,而且不无自得地强调这需要作家“宗教般的绝对自信”。

如何把握真实和虚构的关系,历来是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面临的最大难题。读历史小说,普通读者习惯去追究小说中人物的言行和情节历史上是否真实,很多和文学无关的论争由此而生。但刘亮程的草原历史题材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读者对真实性的追究,因为有关草原的历史书极度欠缺。刘亮程生活在新疆,新疆所属的大西北历来是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竞争融合的地方。大西北历史书写的缺失给刘亮程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中国的史书大都是中原王朝的书写,是汉人的历史记载。中国的大西北是中原王朝的塞外或边疆,长期是少数民族和汉族杂居共处、民族融合的地域。相比于中原的历史,史书关于这片地域上的历史记载较少。我们仅仅知道匈奴、突厥、党项、蒙古等建立了强大帝国的部分民族的部分历史,而更多的少数民族,他们建立了什么样的国家,有过什么样的战争,产生了什么样的人物,早已随风飘散,我们只能在沙漠或戈壁面对断壁残垣展开悬想。《本巴》中的本巴国和拉玛国,是草原上存在过的千百个国家的影子,这些国家,有些我们仅仅知道国名,更多的是我们连国名都不知道,也无从知晓他们的历史。从读者层面来讲,读者不可能找到关于本巴或者拉玛国的详细历史记载,并由此去质疑刘亮程的想象不符合历史真实。故而,面对那些只在史诗中留下蛛丝马迹的王国,刘亮程完全有理由去想象他们的历史并展开高度虚构,它的故事无论是真是幻,人们都无从质疑,也无从争议。

《本巴》对历史的大胆虚构,必然让它和常见的历史小说区别开来。很多历史小说早已成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古典文学中的《三国演义》、现当代文学中鲁迅的《故事新编》、姚雪垠的《李自成》等。在20世纪50—60年代,革命历史小说一度兴盛,如《红日》《红旗谱》《红岩》等。中国当代文学中曾出现过新历史小说的热潮,新历史小说消解革命历史的宏大叙事,从普通个体的视角观察百年中国历史变迁,如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无论是传统的历史小说,还是革命历史小说、新历史小说,都采用了现实主义的小说形态,它有历史依据,小说家塑造鲜明的历史人物形象,建构逼真的历史场景,采用尽量符合历史书写习惯的叙述方式。与上述小说形态不同,《本巴》基本上没有历史依据,不追求历史人物形象的鲜明和历史场景的逼真,它主要是靠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去虚构和幻想,但这里的幻想和科幻作品的“幻”又不一样,科幻作品建立在现代科技发展的基础上,其情节有一定的科学依据,它要考虑似真性,而《本巴》则建立在作家个人冥想的基础上,根本不考虑似真性,反而处处要告诉读者他就是在虚构。对于《本巴》这种在历史题材中把虚构进行到底的小说形态,可以命名为历史幻想小说。以《本巴》开创历史幻想小说这一新小说形态,是刘亮程对中国文学的重要贡献。

【注释】

①刘亮程:《本巴》,译林出版社,2022,第51页。除特别注明,以下《本巴》的小说引文均引自这个版本。

②④刘亮程:《凿空》,译林出版社,2022,第409、438页。

③刘亮程:《虚土》,译林出版社,2022,第35页。

⑤⑩15刘亮程、杨庆祥:《〈本巴〉:当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文艺报》2022年7月15日。

⑥王晴飞:《把重的事往轻里说——刘亮程的〈本巴〉》,《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3期。

⑦⑨1214刘亮程、刘予儿:《我的语言是黑暗的照亮》,载《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译林出版社,2022,第158、154、150、149页。

⑧刘亮程:《捎话》,译林出版社,2022,第96、98页。

11刘亮程:《对一个村庄的认识——答诗人北野问》,载《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译林出版社,2022,第77页。

13曹亚男:《〈本巴〉:一个摇摆的元现代主义文本》,《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3期。

(李斌,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

猜你喜欢
江格尔刘亮程拉玛
拉玛·兴高到漾濞县调研
论如何传承史诗《江格尔》
关于《江格尔》中的有关海洋词的探究
贾木查搜集《江格尔》工作之回忆
拉玛泽减痛分娩法联合分娩球护理对分娩结局的影响评价
潜在的共鸣与对话——论雍措与刘亮程的乡土书写
冬天,与刘亮程有约
忠犬盘苏
口头传统新传承人的自我认同与社会认同
——新一代江格尔奇为例
刘亮程作品时间意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