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雨欣
【摘要】 “界岭”是刘醒龙茅奖作品《天行者》中贯穿叙述始终的重要意象,具有丰富的隐喻色彩和象征意义。界岭既象征着余校长等民办教师艰难转正的命运之界,也在城与乡的对立隔绝中揭示出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城市文明的差异。而界岭有“界”,爱却无界,生活在界岭的教师们于艰苦环境和坎坷命运之下依然心怀良知,谱写了一曲人间大爱的圣歌。通过界岭象征意义的分析和文本主旨的解读或对当下作家的文学创作有重要启示。
【关键词】 界岭;《天行者》;爱;刘醒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3-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3.002
湖北作家刘醒龙的现实主义力作《天行者》曾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距《天行者》的首次发表如今已有十余年。众多学者在《天行者》问世后发表评论,其中多从乡土、底层、苦难叙事、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等角度进行读解。笔者认为,小说的确叙写了界岭小学余校长、孙四海等民办教师的重重苦难与难以摆脱的困境,但更描绘出艰难人生中的美好人性和熠熠闪光的爱,也正是这份爱,让无数读者感动感慨。作家本人也说过:“文学作品中的每一个字都应该用来表现爱,表达爱,要给别人以爱,而且要珍惜来自生活,来自自身之外的哪怕一丁点儿的、最细微的一些爱。”[1]《天行者》就是刘醒龙关于“爱”的文学创作观念的一次成功詮释。
提及《天行者》,首先想起的必然就是界岭,从词源学的角度考察,“界”是边界、界限的意思,“岭”是“顶上有路可通行的山”,界岭之所以称之为界岭,在于其不仅是“界”,而且还有“岭”,界岭的名称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隐喻,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界岭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山地农村,也是故事展开的主要地点,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余校长、孙四海、邓有米等民办教师生活和工作的场所就是界岭小学。作者借张英才的视角描述道:“界岭是这一带山区中最远最深最高的那一片,站在家门口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都觉得累。”[2]一个“看一眼”都觉得累的地方必定不是一个好地方,这个“累”便传达出界岭的“不招人待见”和人们面对界岭时深深的无奈感。事实上,界岭不仅是物理意义上表示特定空间的界岭,更是一道命运之界、文明之界,但以爱为岭,被这些“界”所限的人们,依然可以通达无边的美好世界。
一、命运之界
刘醒龙在《天行者》的扉页上写到:“献给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这里的民间英雄指的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是我国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中小学教师队伍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为农村地区普及教育、补充师资的主要形式,但其教学人员并未列入国家教员编制,所以广大乡村地区的民办教师普遍存在一个转正问题。“在《天行者》中,‘转正自始至终是整个叙事的核心纽带,也是作家倾力打开乡村教育的一个通道。”[3] “转正”就如一道命运的界线横亘在余校长以及众多民办教师的面前,能否成功转正对民办教师而言是决定人生命运的头等大事。
转正至少意味着生活在乡村的知识分子物质生活的改善和身份上的认同,成功转正的民办教师不仅能够享受公办教师的待遇,获得更多的社会尊重,还可以去城市学习、工作、培训,不能转正则只能继续留守在乡村,依靠微薄的薪资艰苦度日,甚至还要受制于蛮横无理的“村阀”势力。小说中像余实这样的小村长就经常在民办教师面前嚣张跋扈,对他们拖欠薪资、出言不逊都是家常便饭,民办教师是村里教育事业的辛苦耕耘者,余实作为一村之长,不但不配合不出力,还根本没有把这些教师当作人来看待,可见民办教师的生存环境之恶劣。因此,余校长们极其渴望改变亦教亦农的尴尬身份,期待自己被体制接纳的那一天。但由于名额极其有限,在确定转正人员时往往存在一些非客观因素,许多理应转正的民办教师总是难以转正,而最后一次全国性的以买断工龄为前提的转正机会,对于半生都投身教育事业,日常生活困苦且并无积蓄的民办教师而言不像是一次改变身份的良机,更像是一个绝望的命运宣判。“当机会来临时,半辈子都在盼转正的民办教师,在那些几乎同样荒诞的政策面前,反而几乎失去了彻底转正的可能。民办教师命运的悲歌也正是在大家都可以‘转正时不可避免地被奏响。需要大笔钱买断工龄才能转正的政策,使得看到囊中羞涩的民办教师们真实地体会到了命运的荒诞。”[3]但凡看到余校长和孙四海有转正的希望,邓有米也不至于利用修建学校的机会私自拿建筑队的回扣来帮助余校长和孙四海,结果自己被开除公职,还差点锒铛入狱。孙四海放弃自己坚持多年的教育事业来参加村长的竞选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转正的无望。“在强大的历史惯性中,中国乡村知识分子的命运,一直处于被屏蔽的状态。所有体制内的人都明白他们的存在对于整个社会的价值和意义,然而在制度建设和利益分配过程中,这些掌握体制支配权的人,又会不自觉地将他们‘遗忘,甚至利用政策的制订向他们发难。”[4]从这个意义上讲,界岭实实在在是民办教师们转正之路上的“界岭”,这是一座命运的大山,山的这边和山的那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然而他们翻不过去,也望不到头。
二、文明之界
界岭不仅是命运之界,也是文明的界线,界岭的内外象征着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这两种不同的文化形态。《天行者》表面写的是“乡土”,背后却处处隐含着“城市”。[5]城市是《天行者》中的另一重要空间要素,张英才的班主任激励学生的口头禅是:“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也胜过活在界岭的清泉边。”[2]这意味着民办教师们对城市文明的热切向往和追求,在他们的心目中,城市已经成为一种向往和信仰,“走出界岭”是界岭人的最大心愿,正如“走出大山”是20世纪后半叶每个乡村知识分子的最大心声。
界岭在地理位置上隔绝了城市与乡村,界岭属于在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都远远落后于城市的山村地区,甚至还不如路遥笔下的双水村、柳青笔下的蛤蟆滩,贫穷与落后是它唯一的代名词。只生长“男苕”“女苕”的界岭无法使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富足,甚至连基本的生存都成为困难,因此,在界岭上学的许多孩子的父母都外出进城打工,一年半载才回家一趟。在界岭几乎看不到什么现代的工业产品,偶尔出现一辆摩托车那都是稀罕物。除了经济的落后,在政治上界岭也存在乡村治理的痼疾。界岭村的权力集中于村长余实的手中,作为村干部的余实却并没有致力于带领全村人民一起谋幸福、求发展,还经常大摆村长架子,对民办教师不尊不敬,不按时发工资,甚至不时欺压他们,张英才形象地称之为“村阀”。文化方面更不必说,界岭能识文断字的人少之又少,多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生,教育现状实在令人堪忧,界岭的声誉也因此极受影响,周边的村庄都以之为嘲笑和鄙夷的对象。在同时期的城市里,人们的受教育程度绝非如此,城乡差距之悬殊令人骇然。当然,这一切的最终原因仍是贫穷,“贫穷成为界岭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界岭几乎是一个与现代工业文明隔绝的地方。”[6]城市对人的文化水平要求普遍较高,界岭的人想要走出去,必然离不开学习科学文化知识,即使是只上过五年级就早早退学进城打工的学生叶萌,也在打工之余自修初中课程准备参加高考。对文化知识的追求体现出人们对社会现代化的觉醒,只有这样,人才能最大可能地适应城市生活,弥合城乡差距,留守乡村、固步于乡村所获得的教育已经完全跟不上城市现代化的步伐,也终将会被现代城市文明淘汰。
在《天行者》中,城市形象无疑是复杂的。其中,最具有城市文明象征意义的载体是夏雪这一人物形象。夏雪是从城里来到界岭小学的支教老师,她在界岭就像一个异类,她的一切都显得与界岭格格不入。最直观的是她白衣飘飘的美丽外表就让界岭人感到惊异,其次,她的生活方式与乡村人的生活方式有着极大不同。夏雪不做饭,一天吃三顿方便面,睡觉用鸭绒睡袋,爱在晚上洗头……这些生活习惯在界岭人看来都是奇怪的行为。夏雪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也很新奇,她带领班里的学生们朗诵爱情诗,甚至提出利用课余时间对学生进行培优的建议,这在界岭小学原本是没有的。夏雪的个人经历也显得扑朔迷离,那辆一路跟随她来到界岭的宝马车就有一种特别的意味。凡此种种,夏雪所有与界岭人的不同之处,背后都内含着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差异,她是从城里来到界岭,这象征着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渗入,即使从各个方面来看都很隔膜,但夏雪所带的班级成绩最好,夏雪走后留下的爱情诗也一直影响着界岭小学的人,这就表明了城市文明占据着绝对优势,无形中带给乡村强有力的影响。因此,界岭象征着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之界,在界岭内是落后的乡村文明,界岭外是先进的城市文明,城市文明的力量必然会辐射到乡村,乡村也必然会因为城市化的进程而发生改变。
三、大爱无界
界岭不只有“界”,它还有“岭”。根据词意解释,“岭”是“顶上有路可通行的山”,“岭”意味着“界”是可以通达的,而这通界的路,便是人间大爱。孟子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至理名言说的就是大爱无界的意思,真正的爱是可以超越身份、超越一般意义的社会角色的,《天行者》中正是有这么一群拥有大爱情怀的人,正是他们的无界之爱,让我们看到了善良人性的美丽光辉。
《天行者》中的大爱首先是老师对学生视如己出的关心与照顾。余校长作为一校之长,他从未摆过领导的架子,也没有空口言谈任何大道理,他只是用他的行动默默关爱着每一位学生。“张英才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学校里有二三十个学生离家太远,不能回家吃中午饭,其中还有十几个学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寄宿在余校长家。”[2]余校长不仅负责教学和学校管理的工作,还负责孩子们的吃住。虽然他家中本来就有一个神志不清的妻子需要照顾,但他还是义不容辞地担当起这些远路孩子们的家长角色。万站长曾对村长余实说:“我当过民办教师,再转正成为公办教师,然后又当了教育方面的领导,所以我要对你说句肺腑之言,一般的老师,只可能将学生当学生,民办教师不一样,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总是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成绩再差也是自己的亲骨肉!”[2]师者如父,余校长将每个孩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来看待,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从不曾有厚此薄彼的现象。余校长在省城的实验小学当门卫期间,他没有看望领导之类的任何人,却去看了他在界岭带过的学生叶萌。“在省城里,他真正牵挂的,不是张英才,更不是王主任,而是早早退学的叶萌让他放心不下。”[2]俗话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叶萌早已退学打工,余校长心里却一直记挂,并且专程去看自己的学生,这是一个师者对学生的爱,也是一个长辈对孩子的爱。正是有像余校长这样的民办教师,界岭小学虽然条件异常艰苦,但也是一个温暖有情的家园。
其次,《天行者》中的爱情让人动容,最典型的便是孙四海与王小兰的爱情故事。他们的感情亦是无界的爱。从惯常的道德角度出发,单身教师孙四海与有夫之妇王小兰相恋似乎有悖伦理,但就具体实际而言,孙四海与王小兰之间才是真正的爱。王小兰尽心尽力地照顾瘫痪的丈夫,但他的丈夫却不知感恩,把王小兰看作私人物品,因为自己无法出门就整天在家疑神疑鬼,时时猜忌王小兰有不轨行为,对她的人身自由进行控制,不仅不让她外出,还安排自己的弟弟监视王小兰的行踪,甚至对其实施残酷的家庭暴力,丝毫没有做到一个丈夫对妻子该有的尊重和呵护。反倒是孙四海处处为王小兰着想,他甚至爱屋及乌,对王小兰和她丈夫的女儿都关爱有加,自己的生活本就十分拮据,他还常常悉心关照她们的生活和日常的一切,王小兰的女儿李子都将孙四海当作亲人一般。孙四海没有意图破坏王小兰的家庭,他与王小兰是两个苦命人之间的惺惺相惜,难过时为彼此心疼流泪,高兴时借笛声诉情,这段发生在乡村的爱情故事令人感慨,小说结尾王小兰的死更是为之增添了悲剧的味道。余校长和蓝小梅、张英才和叶碧秋,他们的身份都比较特殊,没有一对是符合所谓一见钟情、才子佳人式的浪漫故事,都是在岁月人生中不知不觉走向彼此、互相温暖,而这也才是爱情最真实素朴的样子。
《天行者》作为当代一部厚重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为我们呈现特定年代里在广大乡村耕耘教育的民间英雄的艰难人生与大爱情怀,“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当代中国,那些隐伏民间、‘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很少得到人们的认真对待,他们的精神与他们的命运,也很少得到我们文学的切实表现。与他们对我们这个民族的巨大贡献和他们的巨大付出与牺牲相比,我们的关注真的是太少,某种意义上,这甚至可以说是我们的文学和我们的学术的羞耻。”[7]作家刘醒龙关注到了民办教师这个特定年代里的知识分子群体,并以小说的形式为他们树碑立传,既是对民办教师在文学表现中的缺失的一种弥补,也是作家本人强烈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一次生动实践。在当下的文学作品中,不乏虚假的“相”与虚假的“爱”,人们始终呼唤更多既能表现社会“真相”,又能呈现人间“真爱”的文学作品出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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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洪治纲,张婷婷.乡村启蒙的赞歌与挽歌——论刘醒龙的长篇新作《天行者》[J].文艺争鸣,2010,(3):102-106.
[5]陈艳.《天行者》:抵达乡土叙事的深处[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2):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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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何言宏.乡村知识分子的精神写照——刘醒龙长篇小说《天行者》读札[J].扬子江评论,2011,(6):4-5.
作者简介:
郭雨欣,女,陕西榆林人,宝鸡文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