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百岁岁”仪式的人类学解读

【摘要】 人生礼仪、岁时节日、祭祀等各种各样的仪式是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的重点话题。“百岁岁”仪式是晋北地区一种重要的仪式活动，即新生儿出生一百天时邀请亲朋好友共同为新生儿庆生。为了新生儿能够健康成长，在其出生一年之内父母会为孩子举行多个仪式，通过各种仪式为孩子祈福纳彩。这些仪式不仅是当地的民间信仰的表现也是维持人际关系的重要方式。不同民族不同地区庆祝的方式各有差异。本文以晋北地区L村传统“百岁岁”仪式为个案，通过对仪式中的各项活动的参与观察，探讨“百岁岁”生日仪式所表达的思想及社会意义。

【关键词】 “百岁岁”仪式；礼物流动；象征

【中图分类号】K8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3-01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3.042

新生儿呱呱坠地，是生命脱离母体以个体形式进入社会的开端，也是家族血缘得以延续的标志。历史上无论哪个民族都对新生儿的诞生及成长格外重视，通过各种各样的仪式活动祈愿其健康成长。不同的仪式在不同的民族、社会、文化中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和象征意义。

“百岁岁”是婴儿出生后最盛大、最隆重的仪式。在婴儿出生一百天时父母宴请亲朋好友举行庆祝仪式，预祝婴儿无病无灾、长命百岁。随着社会的发展人际关系的淡化，各种酒席宴请活动的社会作用越来越重要，成为维系人际关系和社会交往的重要手段之一。本文基于人类学的理论视角，对晋北地区L村汉族村民的“百岁岁”仪式过程进行参与观察，旨在探究“百岁岁”仪式的象征意义及其所反映的文化特征。

一、“百岁岁”儀式文本解析

L村是位于山西省北部的汉族村落，村里以一条小河（当地人称“水库”）为界，分为“南苑”和“北头”两部分，是当地规模较大的村落，最繁盛时，村里人口多达百余户，每逢节庆仪式或者婚丧嫁娶村里都热闹非凡。曾在2019年暑假期间参与了该村姚氏长孙的“百岁岁”仪式，并于2022年4月再次对L村村民进行了深度访谈，获得了可靠的一手资料。

在L村“百岁岁”仪式是当地新生儿诞生后最为重要的一个仪式。按当地的说法：新生儿长到百日，就基本摆脱了早夭之患。过去由于医疗水平低，新生儿出生后百天内夭折率很高，如果能平安度过百日，长大成人的概率就更大一些。而且在传统文化中，“百”有圆满吉祥之意。于是新生儿满百日时，为了庆祝这个重要的日子，父母要摆宴席并邀请亲戚朋友、邻里街坊前来参加。在宴席开始之前姥姥要为孩子戴上长命锁和五色岁线，在五色岁线末端绑上长命钱，并将提前做好的面套套从孩子身上套过，边套姥姥边念祝福词，祝愿孩子健康成长。

关于“百岁岁”仪式，在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沈榜《宛署杂记》和吴自牧《梦粱录》中都有记载。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育子》中记载：“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晬，至来岁生日，谓之周晬。” ①可知，“百晬”“周晬”分别指庆贺婴儿满百日、周岁而举行的礼仪宴会。沈榜的《宛署杂记》说：“一百日，曰婴儿百岁。” ②吴自牧在《梦粱录》中也说：“生子百日时，即一百日，亦开筵作庆。” ③此后，这种习俗兴盛不衰。民国时期，胡朴安先生在《中华全国风俗志·顺天》中说：“一百日后，名曰百禄，请客与满月时同。” ④

由上可知“百岁岁”这一仪式由来已久，仪式的名称、举行仪式的时间、仪式的环节等不同地方有所不同。例如有的地方将“百岁岁”称为百岁礼或百日礼。有的地方不过整百日，因为有乡语忌讳一般只过九十八天或九十九天，即只在九十八天或者九十九天举办“百岁岁”仪式，俗称“抽（减）天数”等。虽然各地仪式略有不同，但其基本内容和寓意是大致相同的。

二、“百岁岁”仪式过程

2019年3月13日，在村中举行了姚氏家族长孙“百岁岁”仪式。仪式由“仪式前准备”“仪式过程”及“仪式之后”三个阶段组成，每一个阶段都有特定的活动。仪式前的准备活动是仪式能否顺利进行的重要环节，这一环节父母准备宴席款待宾客，姥姥为孩子准备面套套、长命锁、长命钱、五色岁线等仪式中的必需品。当天中午待姥姥舅舅等“娘亲”到齐之后，仪式正式开始，姥姥为新生儿戴长命锁、长命钱和五色岁线，边戴边念祝福词。之后姥姥和舅舅共同为新生儿套面套套，最后姥姥给孩子戴上面制老虎帽，仪式结束。整个仪式过程，姥姥和舅舅是最主要、最直接的参与者。仪式之后，举办宴席的东家将面套套上的花馍赠予客人和当地年纪较长的村民，整个“百岁岁”仪式至此结束。

（一）仪式前的准备

邀请宾客、准备宴席，父母双亲是整个仪式的操办者，除此之外，姥姥要为外甥（女）准备面套套，没有姥姥一般由奶奶来准备。姥姥和舅舅共同为新生儿准备长命锁、长命钱、五色岁线等物品，具体谁来准备并无严格的规定。

1.面套套

“百岁岁”仪式常在新生儿出生后一百天举行，人们通常会举行一些庆祝活动来祝贺孩子的成长并表达长辈们对孩子的美好祝愿。山西作为面食的故乡，“花馍”便成了人们表达祝愿的载体。新生儿的姥姥会亲手为外甥做面套套或请专门的“手艺人”为外甥，尤其是男孩，做一套花馍。花馍是以一个直径尺余的“囫囵”项圈为基础，上面绘以简单的图案进行装饰。在“囫囵”项圈上还饰有九个石榴、一双佛手以及一个面锁，项圈中间放一顶老虎帽。

关于面套套及其装饰物，当地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九石榴，二佛手，守住亲娘永不走。面锁锁，锁住你，菩萨来把金锁开。” ⑤这里的“守住亲娘永不走”有两层含义：一是字面意思，不只是守着娘亲，只是因为母亲十月怀胎，为感恩母亲十月怀胎的艰辛才这样说，实际是指不离开父母；二是希望孩子不会过早的夭折。“面锁”的含义与“守住亲娘永不走”相似，都是希望孩子可以待在父母身边尽孝，还有一层含义就是可以保佑平安。“老虎帽”的含义与其他的稍有不同，猛虎避凶，老虎帽是一种驱邪避凶的象征，祈愿孩子可以平安健康成长。这里的“面锁锁，锁住你”又与十二岁的“圆锁仪式”联系了起来。

2.五色岁线和长命钱

除了面套套之外，百天的小孩儿还要戴“五色岁线”。“五色”为红、蓝、黄、粉、紫等，颜色不够可以不用五种颜色，也可以用其他颜色代替，比较灵活。百岁礼后“五色岁线”用来缝制衣服。“五色岁线”上栓有长命钱，面额多为五十和一百，五十的面额就需要放两张，寓意长命百岁。

3.长命锁

百天时戴的长命锁为银制，两面分别铸“长命百岁”“富贵平安”等吉祥语。“百岁锁”又叫“百岁链”，意思是“锁”住了小生命，任何妖魔也抢不走。“百岁锁”是姥姥、舅家送的或父母购置，家庭经济条件较好“百岁锁”则更为讲究，有镶金的，有银质镀金的，甚至纯金的。

除了以上三件最为重要的物品，在仪式开始之前摆宴席的东家还要提前为亲戚朋友们准备好丰盛的菜肴供大家享用，这既是对客人的款待和答谢也是自己身份地位以及家庭经济状况的体现。

（二）“百岁岁”仪式过程

“百岁岁”仪式在新生儿诞生第一百天中午举行，百日当天待亲朋好友特别是舅舅姥姥等亲属到齐后，仪式正式开始，首先由姥姥和舅舅为孩子依次戴上“五色岁线”“长命钱”和“长命锁”，边戴嘴里边念祝福语，祝福语有简有繁、有长有短主要是为了表达对孩子长命百岁的祝愿。紧接着就到了仪式最主要的一个环节——套“面套套”，由姥姥和舅舅共同端着面套套，父母扶着小孩站立，“面套套”从头上开始套穿过孩子的身体，和戴五色岁线、长命钱、长命锁一样，套“面套套”的时候也要边套边念祝福语，如：“头上套，脚上抹，我们孩子能活一百八。”这句话是人们最常用的祝福语，最后让小孩坐到“面套套”中间，姥姥为孩子戴上面制的老虎帽，猛虎有避险免灾之意。至此，新生儿“百岁岁”仪式圆满结束。

在老一辈人的回忆中，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百岁岁”一般是家庭状况比较好的，家里的第一个孩子特别是男孩才会举行这样的仪式。过去一家六到十个兄弟姐妹是很常见的情况，而物资的匮乏以及人情关系等的限制，又不能让每个孩子都举行这样的仪式，所以一般只有第一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才会举行“百岁岁”仪式。当然，一些家庭状况较好的，可能会间断或者不间断给几个孩子过“百岁岁”，有时候举行仪式的次数较多，亲朋好友便不会前来参加，这样的行为也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之后的人际交往。因此，除了家里孩子较少，只有一到三个孩子，且家庭经济状况很好的家庭之外，当地的村民家中所有孩子都举行“百岁岁”仪式的情况是没有的。

（三）仪式过后的回礼

“百岁岁”仪式结束后，前来参加仪式的亲朋好友待午饭过后便可自行离开。离开之时请客的东家会把做的花馍，除“虎头帽”之外的部分均分给亲戚朋友，一是作為回礼感谢他们的到来和对孩子的祝福；二是好运的传递，希望各家的孩子们都可以健康成长。“面套套”除了分送给亲朋好友还会送给村里的年长者吃，寓意孩子长命百岁。日后若收到客人的邀请，本次宴席的东家要带同样价值的礼物或者礼金赴邀，这是一个不断循环着的“礼物的流动”，随着礼物的交换和流动，人际关系得到了加强，社会地位也得到了巩固。

三、“百岁岁”仪式的象征意义

晋北地区的“百岁岁”仪式是当地社会文化特征的鲜明体现。仪式主要由姥姥舅舅等人操持，是舅权在当地生活习俗中的体现，用特定的仪式和具体的食物来驱邪避凶是民间信仰最直接的体现。

（一）“百岁岁”仪式中的舅权

学术界将舅权定义为母系家庭中舅舅对外甥、外甥女的义务及权利。⑥舅舅除了有保护外甥的责任也在外甥的婚姻嫁娶等人生重大仪式活动，有着不容忽视的支配权。舅权是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的中间环节。舅权在我国很多少数民族某种文化生态领域中很受人们的尊崇，特别是在外甥的人生礼仪中有充分的表现，是一种母系氏族社会的遗存现象。⑦

中国民间有很多种说法，例如“天上雷公，地下舅公”或“天上老鹰大，地上舅公大”，舅舅的地位和权威可见一斑。当今汉族社会而言，舅权在人们的生活习俗中处处都有体现，比如在外甥满月、百岁岁、认舅礼、十二岁生日、婚礼等人生重大事件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百岁岁”仪式中，舅舅的权力超越了父母的权力。新生儿的父亲和母亲只是准备仪式宴席和场地，但是在仪式中套“面套套”这一重要环节发挥作用的并不是父母，也不是叔父或其他亲属，而是舅舅和姥姥。晋北的其他地方在“百岁岁”仪式中，长命锁、五色岁线、岁钱等物品都是由姥姥或者舅舅准备的，特别是面套套，需要姥姥亲自为外甥做。

总而言之，舅权产生发展延续至今其在外甥的重要人生仪式、婚丧嫁娶、家产分配、调解纠纷等方面，有着特殊的价值和功能，舅权在维系亲属关系，维护社会稳定，增强民族和社会凝聚力方面，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二）“百岁岁”仪式中的民间信仰

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认为，信仰民俗又称民间信仰，是指民众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⑧在晋北地区人们对自然神的存在深信不疑，人们认为大门有门神，灶台有灶神，做生意的人供奉财神，求子要到庙里拜送子观音，年份不好收成差时人们认为是犯了错“老天爷”不赏饭吃，除此之外，民间信仰也通过各种节庆仪式表现出来。“百岁岁”仪式中的长命锁、岁线、面套套等就是民间信仰的承载物，人们通过这些物品祈愿纳福，而民间信仰下的仪式制度和行为习惯，也对人们的行为有着重要的规范作用。

四、结语

人生仪礼是民俗文化和社会生活的重要内容，某一社会特定的“人生仪礼”仪式不仅是个人成长道路中的仪式过程，其对社会的发展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晋北地区的“百岁岁”仪式表达了父母及亲戚朋友对孩童健康成长的美好祝愿，强化了家族亲戚之间的亲情联系。同时，仪式及仪式过程中的礼物交换和流动，是个人财富和社会地位的体现，也是维持群体间人情交往的重要手段。

注释：

①（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育子》，中国画报出版社2016年版，第134页。

②（明）沈榜：《宛署杂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3页。

③（宋）吴自牧：《梦粱录》，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311页。

④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京兆》，气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页。

⑤陈某，女，70岁，L村村民，访谈时间：2022年4月16日于L村陈某家。

⑥看本加：《头发宴：青海贵德藏族女孩成人仪式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20年第5期。

⑦包美丽：《蒙古族剪发仪式的人类学解读》，《西部蒙古论坛》2020年第2期。

⑧龚建强：《张家口地区民俗文化研究之信仰民俗》，《青年文学家》2014年第24期。

参考文献：

[1]包美丽.蒙古族剪发仪式的人类学解读[J].西部蒙古论坛，2020，（02）.

[2]看本加.头发宴：青海贵德藏族女孩成人仪式研究[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20，41（05）.

[3]郭星华，刘蔚.纠纷解决机制的失落与重建——从舅权在传统社会纠纷解决所起作用中引發的思考[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36（04）.

[4]李向振.民间礼俗仪式中的人情再生产——以京郊姚村“喝满月酒”为例[J].民族艺术，2020，（01）.

[5]刘志松.民间规则中的舅权——以我国少数民族为中心[J].时代法学，2006，（01）.

[6]龚建强.张家口地区民俗文化研究之信仰民俗[J].青年文学家，2014，（24）.

[7]吴娟，王剑.侗族的礼物流动与性别关系——以黔东南小黄村的婚礼与满月酒为例[J].民族论坛，2014，（02）.

[8]杜蕊.晋北人生仪礼中的面食文化研究[D].西藏民族大学，2021.

[9]封磊.陕北人生仪礼歌谣中的生命、性别与情感——基于近代方志与现代出版资料的民族志考察[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44（01）.

[10]（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育子[M].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16.

[11]（明）沈榜.宛署杂记[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

1980.

[12]（宋）吴自牧.梦粱录[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13]胡朴安.中华全国风俗志·京兆[M].北京：气象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

苏雅楠，女，山西朔州人，内蒙古师范大学本科生，研究方向：文化人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