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晓明
连霍高速,宿州去往开封的路上。雨中公路像黑色镜子,被车轮碾碎。燥热的日子盼着一场雨,等雨真的来了,又盼着天晴。
人生旅途,充满未知。一路奔波,舟车劳顿。抵达终点,才发现那不过是另一个起点。进而,重拾行囊,再次上路,进入下一场循环。
人们前往异地,满怀目的与期许。为了去见某个人或是办某件事,抑或只是度假旅行。于我,目的地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移动本身——借助移动摆脱单调的日常,领略沿途人与事构成的陌生风景。
没有什么比坐在车上更能感觉时间在流逝。过去—当下—未来,它们先是彼此追逐,然后相互纠缠,最终融为一体,变成昏昏欲睡的寂静。当时间停止流动,潜在的危险会悄然降临。这时,就不得不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来,令头脑恢复清醒,好继续旅程。
五一前,我开车途经山东、安徽、江苏、河南、河北。沿途在高速路服务区短暂停歇,解决吃喝拉撒,给车加油。看到一些和我一样在路上的人,下车,上车。匆匆一瞥间,拍下这些快照。
停车场空荡荡,没什么车。加油站女工背着手来回踱步,打发无聊的同时想着心事。远处,停辆厢式货车。起初,我没有注意到它。一个男人向我走来,问我要不要海鲜。我摇摇头,他也摇摇头。接着他又走向一辆刚下高速的保时捷卡宴。卡宴司机隔着车窗冲他摆摆手,他也摆摆手。男人走向厢货,钻进驾驶室,盯着后视镜,等待买主。在下个服务区,我碰到另一个男人以同样的方式兜售海鲜。他告诉我,给老板长途运货,顺道买点儿海鲜赚个烟钱。我点头,心里却不信。厢货都挂着同属地车牌。
卡宴司机没下车,他和副驾上的女人放倒座椅,呼呼大睡。
男卫生间外的“智慧厕所引导系统”显示屏,显示剩余蹲位及氨气指数。我站在屏幕前观察了一阵,解决内急的人都直奔厕所,方便后才偶有好事者驻足屏显前。
按摩椅上酣睡的女人。她像是累坏了,陷入沉沉的梦境,周遭的喧闹无法唤醒她。高亢的民歌 《在希望的田野上》 和 《今天是个好日子》 在服务区回荡;门口摊位,有个女孩在推销铁道游击队酒,紅色展板上写着:“每个平凡人都是英雄”。
临近中午,两个腕戴金表的“大哥”在小吃摊踅摸,身上飘着香水味。他们刚从一辆贴着临牌的雷克萨斯保姆车上下来。兜来转去,似乎没得选,最后他们在卖驴杂汤和小米粥的摊位前站住,买了两个本土汉堡——肉夹馍。
天空阴雨绵绵。在此停车,完全出于它的名字——民权。
室外水池的雨棚下,站着一群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扎着围裙,肤色黝黑,身形矮壮,身旁堆着行李箱和包裹。一辆北上的长途大巴驶来,她们一哄而上。接着,我看到大货车司机提着水桶和脸盆,挤在冷飕飕的水池前洗漱。
卫生间内烟雾弥漫,我以为着火了。但进进出出的人,没谁慌张。原来是熏香闹的。
几百个穿校服的孩子从大巴车上下来,涌入服务区大厅,片刻间挤满卫生间。他们在烟雾中推搡、叫嚷、捉迷藏,疯狂擂每个隔间的门,试图藏入其中或揪出同伴。
很快,老师勒令出发,他们顿时安静下来,排成队列。我凑到一个孩子跟前 (他刚才闹得最欢),问他从哪来?他皱着眉头看我,嘴巴紧闭。我改问,“你们去哪?”他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的孩子,接着旁边的孩子又碰了身边的……像是某种默契,集体用警觉且略显城府的眼神告诉我,甭想从他们嘴里问出半个字。我想,一定是家长和老师叮嘱过他们,不要与陌生人搭讪。
我绕道服务区一侧的汽修厂。厂房上孔子的金句安慰了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第一次看到火车厢在高速路上被卡车拖着跑,一瞬间,有种超现实感。之前我总纳闷,城市里那些由报废火车厢改成的餐吧是如何运抵的。
除此之外,我在高速路上见到最长的货物是风力发电机的螺旋叶片。这些超大件运输,需由专车一路护送。
四辆新车。
服务区停车场,货车与小客车各停其位。我有时会到货车停车场转悠,看看车上拉的是什么。我曾看到过,木屋、奇石、神像……以及挤挨嘶叫的牲畜。
检查货物的卡车司机。
当天早些时候,在石龙湖服务区,我看见一个跛脚男人,甩着摆动的身体,穿过停车场,走向远离服务区的液化气罐车,步履中透着倔强。他抓住扶手,踩上踏板,吃力地爬上高高的驾驶室。气罐上的橙色警告标志里画着一团黑色火焰。一阵悲伤向我袭来,在接下来的路上我感到有些沮丧。
三个抽烟的男人。
刚从长途大巴车下来的人,都像得了骨质疏松症,举步维艰,他们试探性地拖着僵麻的双脚缓缓挪向卫生间。不到发车最后一刻,决不会走上大巴。
在卫生间,我听到一个东北小伙跟女孩语音聊天:
“你嘎哈呢?”小伙问。
“我还能嘎哈,逛垓( 街) 呢呗。”
“那你嘎哈呢?”女孩问。
“我在河南撒尿呢。”
“真能整景儿,撒个尿撩那远!”
雨中,几个走向大巴车的男人,发车前他们一直躲在屋檐下避雨、抽烟。
我躲在车里,时间被雨水冲刷。服务区楼顶“商丘”二字勾起我脑海里与之相关的模糊记忆——中华始祖燧人氏在商丘发明钻木取火;孔子和庄子的祖籍在商丘……
服务区的外观借鉴徽派建筑风格。
我走出开水间,经过一个保安时,突然听到他喊道:“你个大大的,看你还跑!”我扭头,看见他正用蝇拍按压地上一只挣扎的苍蝇。
一座像剧院似的建筑。
“剧院”里有个水晶球喷水池。一群孩子被水晶球吸引,簇拥在水池周围伸手触摸,水晶球在汩汩水流中发出七彩炫光。
父母好话说尽,孩子就是不肯离开,最后大人也不由自主地触摸起球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