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地坛》中的“脱嵌”式意识解读

2023-05-30 21:59吕了然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我与地坛现代性残疾人

吕了然

《我与地坛》通过以自身残缺与脱嵌状态的主要存在状态作为视点,立足于地坛这一同样具有剥离性与疏离感的空间内的独特经历与生命体验,表现出作者在该地所获得的精神层面的救赎和对苦难的深层理解与超越。

地坛是独立于现代性都市文明与宏大历史意识的特殊闭环空间。作者游离于社会潮流的裹挟与群体的逼视,于凝滞的时空之中体察自我的存在与内心的幽微之境,从而在经历了病痛的折磨,以及个体与世界的巨大断裂所带来的无尽痛感之后,表现出平静与和谐的态度并表述于平实而蕴藉的文字表征之中,从而体现静水流深的超越意味。

在散文中,死亡和残缺所带来的无尽焦虑,是作者的生命体验中不可抹去的底色。瘫痪与断裂使作者在凝滞的时空中面对深层的心灵体验时,也不得不直接与内心的恐惧与无奈相对视。悲剧意识成为围绕在作者意识当中永久难以消解的深层因素。无数次对死亡的感触和对难以再寻踪迹的人的遗憾与惋惜,无一不传达出作者对命运异己力量的焦虑,也表现了个体生命在同一性话语的笼罩之下再度被群体与他者所异化的思想困境与时代悲剧,进而传达出生命之问在生死的永恒命题之中所表现的深层无奈与痛苦。作者在不断追寻寄托与超越的同时,也总在间隙与低潮当中无可回避。面对心灵的深层恐惧与焦虑的对视、逼问,在生死之问这一经典的命题中,作者表现出无比深刻而悠远的生命意识。

一、脱嵌的生命

残疾人叙事作为《我与地坛》当中最为直观和重要的印象,成为本篇的鲜明的主题。作者通过以叙事主体身体残缺所造成的脱嵌状态作为散文鲜明的主线进行了显在的叙述,使所有叙事都是围绕叙述者本人的残缺与病痛得以展开,并以此为引,使文章后期对于生与死的讨论上升至“形而上”的思想高度。

作者在散文中不无痛彻地表示,自己在最狂妄的年纪失去了双腿。身体的残缺造成了作者作为个体生命现实在场感的异质性。下半身的残缺使作者的存在感遭到无情的剥离,造成作者的生命与社会属性双重脱嵌。这种脱嵌感放大了“我”在精神上虚无的一面,在精神与社会归属上变得无家可归。“我”在被剥夺了健全的身体这一重要的生命与精神属性后被推至叙事的前台,在自己的生活状态被全然颠覆之时造成了极大的陌生感,使得自己的社会性确证过程出现巨大的阻碍。正如作者在书中提到的,瘫痪的最初几年,作者无法如常人一样获得正常的工作,因之与社会割裂,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表现出作者高度的孤立感与虚无感,集中体现了作者在被剥离了社会属性与存在感之后的虚无本质。残缺的身体破坏了人的肉身作为容器对作者的生物性、社会性进行承载的完整性,使得作者作为残疾人的虚无的心理状态得以呈现。作为下乡知青的健全的自己与作为残疾人的双腿瘫痪的自己所形成的巨大反差,突出表现了由于自然因素与命运操控所造成的生理健康与社会存在状态的巨大断裂。在这种巨大的差异下,存在方式的巨大变化使得作者对社会的体验变得极为陌生,形成了极度空洞和茫然的状态,而这样的存在状态无疑增强了作者与社会的异化。

同时,脱嵌状态意味着作者能够在相对独立而凝滞的存在状态当中实现超越的可能性。地坛—这一褪尽铅华而鲜有人迹的特殊空间,在为作者提供了一个宁静致远的栖身之所的同时,也进一步造成了作者与作为他者的社会的分离与割裂。这一凝滞于时空的古园也形成了与外在空间的高度分离与断裂,成为对世外桃源的重构。“那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一句集中体现出地坛这一同样具有脱嵌性质的封闭性空间为作者提供了“躲进小楼成一统”(鲁迅《自嘲》)的相对理想的独立环境,从而构建出想象中的超脱于此的彼岸世界。屈指可数的过客及萧条寂静的环境,使尘世的压力得以摆脱,相对残缺的身体得以在此处卸下历史参与感的沉重束缚,逃离社会与群体的逼视。同时,萧瑟但不颓败的环境使得作者能够“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脱嵌的生命形态在地坛这一特殊的空间所造成的凝滞状态,尽力避免了现代都市文明异化性的袭扰。在封闭性的空间中,地坛隔绝了外部世界的嘈杂之音,为作者对生命经验的体悟提供了更为接近于彼岸世界的自在自为的生命形态。凝滞的空间所造成的对历史参与意识的功利性表征所做的剥离,也进一步促使作者逼视自身幽微难明的深层意识流动,对生与死的界限进行超然性的思索。正如作品中所提到的,作者在这一相对缓慢的时空之中,抽离出历史宏大叙事的同时,能够超然物外地细致体察地坛作为生命形态的独特存在形式。作者对院内昆虫、蜜蜂等渺小之物的运行轨迹的观察,以及通过体察园中四季变迁与自我情绪的交互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和谐状态,这也为对困境的超越与生命理性的理解提供了较为深层的可能性。

二、现代性神话的破灭

在地坛与瘫痪构成的相对凝滞的时空中,作者以独特的视角透过主体性书写的自由主義表层,以深切的人文观照揭示了在步入新时期的现代性命题之后,人性所面临的又一次重大危机与考验,体现出现代社会断裂性的重要特征。但是,作者以残疾人作家这一边缘性的脱嵌身份,在地坛这一同样被极大地剥离了社会属性的边缘性空间当中,更加冷静而全面地对这一恒久性命题的新时期表征进行了具有颠覆性与异质性的思索。

在前一个时代理想主义思潮的照耀之下,社会主流话语将保尔·柯察金式的英雄作为残疾人的典型英雄形象,使之成为残疾人应当效仿的对象。保尔·柯察金在身体残缺的剥离性状况之下,将个人奋斗融入无限的集体命运当中,实现了对苦难的超越与个人价值的升华,其作为残疾人作家的身份也与史铁生的生命与创作体验形成了同构。

集体话语所构建的乌托邦式的共同理想为残疾书写创造了极具合理性且充满吸引力的巨大场域。同时,人们在集体层面对这一乌托邦式理想境界的关注,使群体意识不再将焦点投射于异质性个体。社会整体语境对群体性、同一性的强调,使个体生命被忽视的同时,残疾人身体的异质性也被排斥在大众的逼视之外。充满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语境,在极大程度上也为残疾人等异质性的存在形态提供了合理化的存在空间,对乌托邦式的现代性愿景的追求也极大地缓解了残疾人身体与精神层面的双重困苦。崇高的总体社会表征,使残疾人主体与外在客体将关注的焦点专注于社会普遍性的宏大叙事中。但是,随着理想主义的现代性构建归于沉寂之时,话语中所聚焦的主流意识让位于对个体生命的关注与思考。人们对生命的关注,在伸向人文关怀与个体精神解放的同时,后现代思潮的大量涌入使人们对主体性的思考与讨论步入虚无主义的深渊。目的性与意义的消解进一步促使意识形态与统一道德行为规范的解体。主体性作为新时期创建全新价值体系的逻辑起点,在与以历史经验等宏大叙事作为表征的命运力量的对抗当中逐步变得模糊,这种虚无的倾向进一步加重了现代社会的荒原感和无依靠感。同时,集体不再强调同声歌唱等统一性的泛化概念。集体在其与个体的不断割裂中不再为个体在异化的过程中提供庇护。当健全的人在结构意识形态话语所获得的救赎中欣喜与狂欢之际,因残缺而被视为病态的“我”不得不面对更加复杂而未知的人际关系及社会的逼视。

这种独特的生命与精神体验极大地强化了叙事主体与社会外在形态的对比度,作者的精神困苦与焦虑得以具象化。正如作者在散文中所提到的,人的自主意志有着极大的自主性与能动性。个体生命直面苦难并奋力抗争时能够爆发出極大的精神力量,并以此实现自身的崇高和骄傲,从而在保尔·柯察金式叙事的框架内完成生命的救赎。但是,在社会变动的高潮消退之际,并不意味着生命的过程与残缺病态的生命状态能在这种高潮中结束。作者自第五章开始,彻底地揭开了前半部分温情脉脉的面纱,透过地坛这一相对隔绝的“世外桃源”,让被现代性所浸染的“浊世哀音”渗透其中。身为残障人士的少女,在作者的视野之中因为美丽与残缺兼具而遭到坏分子的戏耍与围攻则是这种悲剧性的具现,也与作者自身的存在形成同构。少女的悲剧显示出个体生命与意识在一个宣扬主体性的时代被再度逼视,也由此构成了作者对自身存在的更深层次忧虑。

三、沉痛的超越

时间的一维线性运动直接地包含着对死亡这一生命必然性环节的无限焦虑。残疾对作者造成的不可逆转的生理性破坏,使其无法全然地融入现代性生活的状态之中,更加直露且不加掩护地面对“时间”这一充满生命规律必然性的原始意象。对于经过苦难创伤的作者而言,这种脱嵌状态显示了这种以死亡为表征的规律,使悲凉与沉静成为其最为深刻的精神底色。数次出现的生与死的讨论集中地表现了作者对正常生活的希冀和无处不在的命运强力,以及死亡的困苦与生之欲望之间的永恒矛盾。尽管相对剥离与现代性生活的存在状态使其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直接逼视时间所带来的死亡这一必然性的生命焦虑,但地坛为其所提供的“桃花源”式的脱嵌式精神归宿也同样使作者能够极大地避免现代性文明的真实性异化困境。同时,知识分子在传统经验之下所具备的积极的历史参与意识和对生命意义的追求,也在笃静的精神状态之下,在与身心双重痛苦的共生之中提供超越此在的可能性。

在散文第六章,作者立足于欲望的本源性,透过对自己创作经历的讨论,完成了一种人生态度的超越。作者前期的脱嵌状态迫使自己对目的性的追寻来为自己的存在寻找确凿的依据,因此为写作而活着成为支撑其在异质性与脱嵌状态的焦虑中找到生活的目的,体现出了传统知识分子参与意识与追寻存在意义的积极倾向。但是,随着创作生命在失去活力后不断衰亡,写作不再成为生命所追求的极致,虚无与死亡的恐惧也会在此种超越性活动力量感的消退中再次登临精神的制高点。写作与活着的欲望作为存在的确凿证据,一方面解构了作者前期为了写作而活着的价值规范,通过死亡意识这一恐怖色彩的掠影引发出对活着作为终极目的性的探讨,最终将生命目的性的本源重新定位为写作与生存的终极意义。在首尾两章中,都出现了把死亡作为生命历程必然性的深刻表述,奔赴死亡作为一种必然性的过程,象征着主体性确证的彻底消失及命运之力的无常本质。作者在第一章中指出,生与死是“上苍”这一表征所带来的既定事实,它无处不在且伴随生命的各个历程,即人类无时无刻必须面对的无常状况。在第六章,作者通过描写悠长但诡异的唢呐声,表现出死亡与不被期待的变故弥漫在宇宙各处的恐惧氛围,这无疑表现了人类在失去了崇高目标与集体狂欢的麻醉之下,内心最深处不得不面对的最本质问题。对这种充满恐惧意识的宏大命题的深刻追问,表现出作者不愿凝滞于脱嵌空间的浮士德精神及其独自面对恒久性生命困境的强大精神力量,也表现出对个体生命的深切关怀。同时,作者在散文的最终章所发出的“那不是我吗”的深切追问也将这种“超越意识”具象化。此时,作者深切的忧虑被融入一种整体意识的达观之中,个体生命的“偶在”固然随风消逝的必然性也将被集体的无限“恒在”所替代。这无疑代表了作者从对个体生命的关切向总体性、普遍性的升华。集体生命的恒在无疑也为天人之际与生老病死的时间性忧虑提供了开放性的答案,其中也包含了最富积极意义的希望。恒在的概念无疑是对时间为表征的生命焦虑最为有效的抵抗与治愈。

母亲的意象凝聚着作者深切的缅怀之情,对作者本人摆脱剥离性的束缚提供了重要的精神支撑。母亲不再是传统家长权威的代表,传统严苛的血缘伦理秩序已然被解构,母亲所代表的“不变的亲情”成为支撑作者不断克服时空断裂感的重要力量源泉。母亲对“我”的关注是以传统经验层面管教与统治的消亡为表征,她无限地容忍了“我”因病痛带来的喜怒无常,并让“我”出去走走,以防在家使心绪进一步恶化。无言的关注使这种爱变得悲哀而又沉重。在“我”不注意的时刻,母亲对“我”安全的担心与焦虑没有使她明目张胆地寻找“我”的踪迹,而是通过隐秘的方式去偌大的地坛寻找“我”的踪迹,以至于“我”的每一道车辙印都注入了母亲寻找“我”时的脚印。这深切的焦虑表现出母亲对作者主体性的最大尊重。然而,病态中对母亲的矜持则成了作者最大的遗憾与沉痛的记忆,进一步凸显了超越苦难这一主体的沉重与痛苦,代表着这一极力寻求主体性意义的时代。作者以其沉痛的生命体验开启了对他人乃至整体性、普遍性等现代性社会问题的深切思考。

在散文中,作者通过沉郁却超然的笔触对个人的生命体验进行了深刻的透视,突出表现了个体生命在革命理性与群众狂欢消退之际,恐惧、焦虑乃至死亡等虚无主义因素对个体精神进行折磨的实际状况。作者通过对生命存在进行“形而上”的思索后,历经了由“为写作而活”到“为活着而写作”的重大转变,从而形成对此在世界苦难的超越。地坛,这一相对旷远的封闭空间,以其特有的缓慢而深邃的四季时空加深了作者脱嵌感的同时,也为其提供了宁静的封闭空间,以实现对生死这一存在问题的咀嚼与思考。同时,作者也在这些思考之中获得了生命本质性的回归与超越。作者无法将自己的沉痛体验结束于革命高潮的升华中,这无疑传达出了相较于保尔·柯察金式叙事更为深切与厚重的命题。在生命体验历时性的存在与消亡的痛苦体验中,由写作到死亡再到生命本质的探讨表现出更为深切的坚毅与生命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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