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佳倪
王安忆的小说《弟兄们》讲述了三个女人在大学中建立了深厚情谊,毕业后各自组建家庭,最终逐渐走散的故事。虽然她们是女性,但她们的行为举止很“男性化”,故以“弟兄”相称。小说展现了女性自我解放的追求,以及女性之间为建立精神乌托邦所做的共同努力。
一、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的定义
(一)何谓“女性精神”
“女性精神”在百度百科中被解释为:“女性精神就是宽容温暖的胸怀,善良真诚的品德,坚韧不拔的力量和美好广博的爱心。可以用五个词来诠释这种精神:和平、关爱、持续、珍惜、母性。”这是一种将关注视角聚焦在女性身上,从女性主体出发,围绕女性特点而概括出的女性的普遍精神。
在《弟兄们》中,“弟兄”三人都展现了以上美好的特质,但笔者认为女性精神还不止于此。在《弟兄们》中,女性精神还表现在争取女性自身的独立与解放,与男性平权,维护自身精神的自立,以及具有女性精神的主体之间的互助与支持上。
(二)何谓“女性精神同盟”
“同盟”,也就是多个主体结成联盟,一致对外。“女性精神同盟”,是女性在精神上结盟,彼此信任、依赖,互相支持,给予彼此力量共同对抗外部世界,尤其是男性力量对女性的干涉和冲击。
在《弟兄们》中,女性精神同盟在三人之间建构。三人深深信任彼此,依赖彼此,这主要表现意识的强大的理解与支持上。
(三)何谓“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
“乌托邦”是一个理想状态中的完美国度,但在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实现。女性精神同盟的乌托邦,也就是说女性精神同盟所建构的一个在现实世界中不太可能存在的理想同盟状态。
在《弟兄们》中,这个精神同盟的乌托邦在大学期间被三个“弟兄”建立起来,但当毕业季到来时,三人各奔前程,进入崭新的生活环境,并且各自成家、立业,这个精神乌托邦就受到了外在力量的冲击,面臨解体。
二、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的建构
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的建立不是凭空捏造的。这种意识形态的互通,归根结底一定要有培育它的沃土,必须依赖于经济基础和社会关系的存在。《弟兄们》的精神同盟乌托邦最初能得以建立,就是因为她们拥有共同的生活环境和情感趋同。
(一)学校环境下的依赖同盟
“与姐妹情谊有关的作品大都是发生在学校中的故事。如凌叔华的《说有这么一回事》、丁玲的《暑假中》、卢隐的《海滨故人》等等。王安忆的小说《弟兄们》同样将情节设置在学校这个特殊环境中。”(王佳琦《姐妹情谊视角下的〈弟兄们〉解读》)“弟兄”三人在一所美术学校学习,学校中男女都有,公平竞争,与旧社会相比,女性的竞争意识必然会被相应的激发,主体意识也会相应地觉醒。
此外,她们三人所在的班级只有她们三个女生,女性数量的稀少更加凸显了她们的特别,让她们会“抱团取暖”,组建成一个小圈子,携手互助共同应对与男同学的竞争。
(二)宿舍背景下的精神交流
学校毕竟是一个较大的生活环境,如果只是零散地在学校中进行碎片化的交流,那么她们的这种女性精神同盟未必能够真正建立,因为没有深厚的根基。因此,小说为三人创设了一个共同的生活环境—宿舍。生活在同一个宿舍,起居一致,学习在一个班级,学习步调一致,三人的成长空间基本一致,为她们拥有共同的交流话题奠定了基础。
在宿舍中,女孩儿们拥有大量的交流机会,在交流中获得情感的共鸣与精神上的被认同感。在《弟兄们》中,最难得的感人的一刻往往发生在彻夜不眠的夜晚,这时的她们可以敞开心扉,将自己最隐秘的心思说出来,并且彼此之间乐于相互帮助扶持。这种交流是女性独有的,如果让一个男性加入她们的对话,他或许完全无法理解她们的思维,因为他的立足点是男性视角。只有从女性的角度出发,理解与自己共同生活的另一个女性的种种想法,两个主体的精神互动才能顺利实现。
“当一个人在发掘自己的过程中遇到困难的时候,其余的两个人就总是鼓励和推动她,使她渡过难关。”(王佳琦《姐妹情谊视角下的〈弟兄们〉解读》)她们在生活中互相帮助,在情感上、精神上亦是如此。就是在日复一日的交流、互助当中,她们“铁三角”一般的精神同盟得到浇灌,坚固地建立起来,共同的生活环境也在日后不断巩固着这个精神同盟。经此,《弟兄们》的女性精神乌托邦完成了建构。
三、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被冲击
前文提到,《弟兄们》的女性精神同盟是在学校环境的背景下建立和巩固的。这个时候,她们不必考虑工作、家庭、结婚生子,只需纵情享受学生时代的快乐,把注意力聚焦在学习和校园生活上。因此,这时候建立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是很自然的,也是完全能够实现的。
但是,“弟兄”三人总要毕业,要步入社会。成家立业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件很必然的人生路径中要完成的任务。当她们远离了学校和宿舍这个共同生活的环境,她们的精神同盟就失去了共同的环境基础。同时,由于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乡,进入工作单位,与男人组建家庭,使她们原来大部分都是彼此的关系网络被打破。社会对她们提出了作为中国传统社会文化中的女人的期望—柔顺,顾家,不争不抢。她们的男人希望她们回归家庭,承担起相夫教子的家庭责任。这个时候,她们的精神同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多方面的阻挠与冲击,这个精神乌托邦也面临解散。
(一)男性的干涉与冲击
“在男人占统治地位的传统社会秩序中,女性的自我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也就意味着建立在‘自我基础上的姐妹情谊失去了其理想乌托邦的基础。”(赵军荣《女性主体意识的探寻—王安忆〈弟兄们〉中姐妹情谊的解读》)
男性对女性同盟的冲击,体现在老三身上。在毕业之际,老三面临着留校任教还是随男人回县文化馆工作的选择。作为与她同盟的老大和老二,已经决计要把留校任教的机会让给老三,并且竭力劝她留在学校。这是出于女性对女性的互助精神,老大和老二没有私心地真切盼望老三好,希望她能够独立。但是,老三最后还是选择了和男人回去。老三选择屈服于“妻性”,正是她的丈夫以男性的力量冲击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表现。
随着毕业后的分别,老大与老二也各自成婚。“老大丈夫能感觉到妻子平静表面下不安的潜流,却自卑于无法触及妻子的思想深处,在察觉到老大与老二的精神纽带后,他是惊慌、不满的,甚至用各种方法来阻断两个女人的精神同盟。而老二丈夫看似一直包容着老二,实则却是一直‘控制着老二,妻子的‘犯病一直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不但不能扰乱他的生活,反令老二在一次次的‘失常过后逐步加深羞愧感与责任感。”(许晓松《难以抵达的乌托邦—浅析王安忆〈弟兄们〉的女性解放之路》)
老大、老二、老三的走散,很大原因就是受到各自丈夫势力的干涉。她们的丈夫虽然也有像老二的丈夫那样试图理解妻子并尊重她的决定的,但他们仍然希望妻子能够回归家庭。三人的丈夫都表现了社会家庭生活里男性对女性的态度:他们希望妻子是能够以家庭生活、以自己为中心的。这深刻地揭示了在男性中心文化的围困下女性话语“浮出历史地表”的艰难。
(二)社会文化的干扰与影响
中国文化的传统主流就是儒家思想,这种思想曾深刻影响了中国社会两千多年。直至今天,在平民层面,我们仍然能感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何况《弟兄们》的主人公所处的那个年代,社会远没有现在开放。社会文化对女性的要求与期待,也是冲击《弟兄们》女性精神同盟的因素之一。
社会文化对女性精神同盟的冲击,主要是通过母性、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评价等实现的。例如,老二在当教师时曾和同事两家人一起出去游玩,只有她和丈夫是没有孩子的。这种对比自然对老二也产生了影响。又如,老大在生孩子的时候,老二赶过去伺候她坐月子,老大身边的人都夸赞老二比她丈夫还尽责等。人是由各种社会关系构成的,当“弟兄”三人想要寻求作为女性自身主体的解放,就必然有悖于传统的社会观念对女性的期望,也会引来社会中其他人对她们的关注,这种关注往往带有批判色彩,无形之中也给她们带来了深重的压力,与男性力量一起使得她们不得不向家庭、母性、妻性低头,选择回归社会中一个最平凡的女性角色上来,成为一个贤妻良母。这也导致了女性精神同盟的解散。
四、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内部的分裂
除了外部因素,《弟兄们》中结成的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也有自身的脆弱性。“弟兄”三人,除了老二比较接近于一直以来追求的独立女性,其他两人都逐渐放弃了自己原先的理想追求。这虽然离不开社会、男性的冲击,但也与“弟兄”三人在主观上的妥协性,还有对彼此关系的逐渐疏远有关。
“同为女性有太多性格相似的地方,正是因为她们心性相似了解彼此,在互看的时候更能发现彼此的相似弱点,于是猜忌、妒忌的情愫难免产生,进而容易厌倦对方,情感不能长久稳固。”(王佳琦《姐妹情谊视角下的〈弟兄们〉解读》)
有评论家指出,《弟兄们》虽然借助男性话语来叙事,把三人的丈夫称为“老大家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但是到底三个人还是成长在传统社会中的女性,在精神上还是会对男性有所妥协与依赖。
最明显的妥协表现在老三身上,在小说中,老三“是属于那类最富有责任心又最富有牺牲精神的女人”。老三首先背叛了“弟兄”三人的女性同盟,面对老大和老二的劝阻,面对三人曾经看似坚固的精神同盟,她选择了向爱情低头,拒绝了老大和老二的好意。之后,老大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逐渐背叛了自己原来的独立理想,将希望寄托于孩子身上,所以逐渐让自己成了母性的载体,孩子的附庸,也在这个过程里迷失了自我。最后,老二虽然表现出了比老大和老三都要坚定的自我理想,并且努力对抗着丈夫、社会乃至曾经的同盟伙伴—老大和老二的叛变带来的冲击,但是最终还是逐渐妥协,并为自己的“出走”而对丈夫感到愧疚。
以上种种,都流露出了女性精神同盟的不牢固性。这自然与女性本身的弱点有关,作为彼此最熟悉的朋友,她们最了解彼此,作为同盟内的一员,她们也最清楚这个同盟的根基所在,当面临着男性与社会的冲击时,她们觉醒的女性意识也会反过来思考自身是否是一种并不现实的幼稚的观念,并最终选择了背弃这个同盟,向男性主导话语的社会屈服,并默认了这种话语层级的合理性。
不得不说,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不是一个短暂的、灵光一现的过程,必须有长期保障其能够成长并巩固的基础存在。唯有如此,才能让女性精神同盟得以永存。但是,《弟兄们》的精神同盟,毕竟只是一种无关物质的纯粹的精神上的联系,没有了实质性内容的支撑,走向解散也是必然的结果。
五、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的现实意义
(一)引起人们对精神同盟的思考
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归根结底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这种恋爱又有别于爱情,笔者认为这是一种带有自我的期待与对友人的期待的期盼式深厚情感,是一种希望彼此能共同实现女性自我解放的共同期待。
在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这种纯粹的精神同盟更显得格外珍贵,因为它在本质上与势利相对,是一种情感上的守望相助。这种精神同盟的存在,对增进人与人之间的信赖,构建友善和谐的社会具有一定的价值。
(二)激励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虽然“弟兄”三人的精神同盟逐渐解散,但是她们对女性解放的思考,对男性主导话语的反叛,对自我独立的追求,对现代女性都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女性的价值是否仅仅只能通过妥协实现,女性如何平衡好各种关系的同时,实现自身价值的最大化,真正做到努力,并实现理想的自我解放,都值得进一步思考。
“《弟兄们》探讨的主要是一种纯粹精神的关系,如果没有婚姻、家庭、性爱来做帮助和支援,可否维持。小说以女性独特的经验,来刻画女性之间精神恋爱的可贵及脆弱。一方面表达了在男性中心话语的围困下女性话语‘浮出历史地表的意愿,另一方面深刻地揭示了在男性中心文化的围困下女性话语‘浮出历史地表的艰难。”(赵军荣《女性主体意识的探寻—王安忆〈弟兄们〉中姐妹情谊的解读》)
王安忆从女性精神同盟的角度,向读者呈现了女性话语在男性主导的话语体系中的困境,以及女性自我解放所要面臨的诸多困难。通过这篇小说,我们看到了女性精神同盟建立的可能性,在当代社会中,也许这种构思将不再以乌托邦的形式存在,而是成为现实。这些都留待读者进一步思考女性精神同盟乌托邦的深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