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爱与自由出逃

2023-05-30 10:48李懿潼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期
关键词:艾丽丝门罗马儿

李懿潼

艾丽丝·门罗将视角聚焦在平凡小镇的普通女性身上,细致地描述她们的日常生活。在以女性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中,她探讨了爱、自由与伦理等问题,挖掘人性的善与恶,表达女性的痛苦与欲求,为那些被压抑的、处于生活困境的女性大胆发声。《逃离》是她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中的第一篇,讲述了年轻女性卡拉寻找自我、争取独立与自由的故事。艾丽丝·门罗想通过这个故事告诉读者,“逃离”不只是主人公卡拉寻求自我、自我重建的手段,還暗含了历史上无数在父权的压迫下试图逃脱的女性身影。卡拉与克拉克不平等、错位的爱是促使她逃离的内在原因,而她所追寻的“自由”本身的矛盾性,又造成了她逃离的失败。但艾丽丝·门罗在创作时保持着她一贯的温情,她用象征隐喻的手法暗示命运,使这场失败的“逃离”显得并不那么残酷,而是饱含着温暖与希望。

一、“逃离”的动机—被压抑的爱

探讨两性之间的爱情是艾丽丝·门罗小说中一个重要的主题。《逃离》的故事正是围绕着爱情故事展开的,去探讨在爱情中折射出的两性伦理关系。在小说中,艾丽丝·门罗所书写的卡拉的“逃离之旅”,实质上就是一段女性在爱情中追求独立与自由的旅程。

从两者在爱情中的行为与反应来看,克拉克与卡拉身上存在某种施虐与受虐的倾向。艾里希·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写道:“那种只能从一个人身上体验到的爱并非真正的爱,它不过是一种施虐-受虐依恋。”卡拉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自我在逐步丢失,甚至需要到居所之外的空间来进行情感的释放。但卡拉对受虐的态度是复杂的,作为情感中的被支配者,一方面她深陷痛苦之中,另一方面她又对这种状态持有暧昧的态度。尽管她在主观意识上抱怨这些情感,想除掉它们,但是在潜意识里面有力量驱使她去臣服,并去适应这种施加的行为,通过做别的事情来排解心中的压抑。当她需要自我空间时,她只能向外寻找。小说中的“马厩”能让她感到自由愉快,获得活着的实际感觉,“她喜欢干日常杂活时的那种节奏,喜欢畜棚屋顶底下那宽阔的空间,以及这里的气味”。她在这里是自由的,可以以不受束缚的姿态去体验“我想”与“我是”。

在这场爱情纠葛中,卡拉的女性意识也随之不断确立。面对突然而来的婚后生活,卡拉在青春时期尚未成熟的女性意识无法进一步成长,只得长期处在一种沉寂压抑的状态。如果女性想要摆脱男性的束缚,真正掌控自己的人生,就要从思想上打破男性思维的主宰,用女性自身的标准去衡量自身的价值。但是,在艾丽丝·门罗笔下,畸形的爱情因素并不是她想放大说明的东西,她也并没有以尖锐的角度去抨击卡拉的行为;她的书写点一直是两性关系中复杂的“爱”,有喜悦也有苦痛。男女之间的关系并不能简单抽象为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它也混杂着吸引、爱慕等难以把握的温情因子。

出人意料的是,在经历了逃离风波后,克拉克和卡拉的感情变得缓和了。这种缓和主要是居于支配地位的克拉克产生了分离的危机感。“施虐者需要他所统治的人,而且是非常需要,因为他的力量感是根植于统治他人这个事实的。”(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当承受者卡拉消失,克拉克的主导地位也逐渐瓦解,看似是卡拉依靠克拉克而存在,实际上卡拉也构成了克拉克主体的一部分。只有当关系受到解体的威胁时,爱的情感才会出现。如小说中克拉克的自白:“我读到你的字条时,就像五脏六腑一下子全给掏空了。真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会觉得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了。”短暂的分离使这场爱情更加牢固,“爱”虽然是痛苦纠葛的,却是两方凭着心意共同经营建立的关系,任何一方在“爱”中的位置始终是不可替代的。

二、“逃离”的目的—自由的探寻

渴望自由是人性中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无论是在社会关系还是家庭关系中,自由都是不可缺少的,它是人走向精神独立的一种必需品。在天生的渴求自由之外,是否也存在一种与之相对的,天生的臣服的欲望呢?正如已经走向自由旅途的卡拉最终还是放弃了远方,回到了令她痛苦和束缚的原点。在《逃离》中,实际隐含了两次出逃。卡拉在人生中进行了两次出逃:一次是对家庭的出逃,另一次是对婚姻的出逃。这两次逃离都是卡拉有意摆脱旧有生活,进行自我重构的尝试,试图向自己的理想与期待进行跳跃—无论结果成功与否,都是一种成长与探寻。

卡拉的第一次出逃是对家庭的“叛逃”。卡拉逃离家庭是受到情爱的吸引,实际上更是由于她对“新鲜”“变化”的生活与事物的憧憬。在守旧的家庭氛围中,卡拉已经很久没有刺激的感觉,一成不变的生活令她丧失了真实感。当叛逆不羁的克拉克出现时,卡拉才焕发出了久违的生命力和活力。她所迷恋的正是他身上浪漫与诗意的气息,以及种种与庸常和麻木相悖的地方。“同样吸引着她的还有他过去那种不太正规的生活,他坦然承认的孤独寂寞,他对马匹有时会显露出来的柔情—对她也是这样。”(《逃离》)这是卡拉第一次向着自由出逃,她的出逃是成功的,但她又将希望孤注一掷在情爱的幻影中,也暗示着她的危险处境。

如果从自由层面来讲,卡拉的第二次出逃可以看作是第一次出逃的延续。当理想中爱情的糖纸被剥开,浪漫被琐碎的生活消磨殆尽时,卡拉再次陷入不真实之中。她第一次出逃所获得的健全的自我已经被侵蚀,她迫切需要以一种叛裂的方式完成对自我的唤醒。与第一次相比,她的身上多了一种女性特有的痛苦,这是相比之前更为沉重的枷锁,也是在少女时代她曾无法理解与体会的。但是,她这次的出逃具有普遍意义,甚至获得了女性同胞的支持,也可是说卡拉的逃离从找寻个体的自由上升到追求女性群体的独立和自由。西尔维亚在卡拉出逃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这不仅是出自对卡拉处境的同情和“移位的母爱”,还是站在同为妻子的立场中,对男权主义的抵抗。在实际出逃中,卡拉这类新女性还是受到男权思维的影响,无法真正适应出逃后的生活;即使她们渴望自由,但最后还是会选择回到不自由当中。正如艾里希·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所揭示的,现代人虽然摆脱了种种传统束缚,却并没有实现真正的积极自由。卡拉所代表的年轻女性距离真正的独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要更为强大的精神支撑、更为稳固的物质基础,而这些都需要一代一代的女性共同努力,而并非一次短暂仓促的逃离所能解决的。

自由的问题是极其复杂的,艾丽丝·门罗在《逃离》中提出了这个问题,也为解决它提供了方向。卡拉的回归并不是女性对逃离失败的让步,而是在说明解决自由问题的方式也许不一定以“逃跑”去回避,也可以基于人性中某种共通的情感—爱,使人和人之间有着接近的可能。正如西尔维亚给卡拉的书信中写的:“它在那一刻出现却对你丈夫和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两个因敌意而分成两个阵营的人,在同一时刻之间,都被同一个幽灵迷惑住了—不,是吓着了,于是在他们之间便产生出一种联系,他们发现,他们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被联结在了一起。在人性的共同基础上—这是我想得出的唯一的描述方式。”(《逃离》)

三、“逃离”的表现手法—象征和隐喻

在《逃离》中,艾丽丝·门罗设置了多个具有象征意味的情节和形象,这些看似随意的形象背后实则蕴藏着作者的深意。她将人物的命运、故事的走向隐藏其中,等待读者的发掘。作者在小说中设置了山羊弗洛拉的失踪这一事件,这场“山羊的出走”是极具象征意味的。

山羊有着深刻的隐喻,羊的形象往往代表着温顺、圣洁、荣耀与奉献,被视作驯服、善良的象征。小说第一次提到山羊弗洛拉出走的细节是在卡拉的几场梦境中。这个梦境的内容实际上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暗示—山羊弗洛拉的命运也正是日后卡拉的命运。在第一场梦境中,弗洛拉嘴里叼着苹果走向卡拉床前,实际上这是对卡拉想要从家庭出逃的潜意识的唤醒。第二场梦境则进一步暗示了出逃后的发展—卡拉逃离时必将经受的各种磨难,她内心中存在的伤痛也将不断纠缠、撕裂。在这场梦境里,山羊的形象不再梦幻美丽。正如在前一场夢境中所出现的那样,相反,这是一只残缺的、受伤的山羊。“它一条腿似乎受了伤,但它还是跑开了。”艾丽丝·门罗有意将其描述为“受伤的山羊”,一方面其象征着卡拉在压抑的情感关系里自我已经遭到了破坏,另一方面又似乎是在暗示,长期依赖丈夫的卡拉已经被侵蚀了健康,即使是鼓起勇气逃离,也必将无法跑远。

值得注意的是,在山羊弗洛拉的身上也体现了人物之间动态发展的关系。当卡拉与克拉克的感情氛围融洽时,弗洛拉的行为是温顺的,成为两者和谐感情中的调味品;当卡拉受到克拉克情感上的施虐,感到被侵犯和压抑时,弗洛拉也会对克拉克产生排斥的反应,主动接近卡拉“走过来蹭她”、依恋她,成为她心灵上的抚慰者。这种亲疏关系正是随着人物之间冲突矛盾的演化而不断改变的。在小说结尾,西尔维亚与克拉克目睹弗洛拉归来时,作者通过弗洛拉对两者的不同反应,再次体现了人物间阵营关系的转变。虽然弗洛拉接受克拉克的抚摸,却没有接受西尔维亚,甚至作出了抗拒的反应。“可是在西尔维亚伸出她空着的那只手—她另外那只手里还提着装卡拉穿过的衣服的口袋—想跟着也那样做的时候,弗洛拉立刻低下头来做出要顶她的样子。”(《逃离》)在卡拉最后选择回到克拉克身边时,帮她逃离的西尔维亚又成了她的对立面,反抗她的山羊也暗示了卡拉的心理。在卡拉的意识深处,短暂的逃离演变成一种羞耻的背叛行为。但是,在她的潜意识中,这种对自由无法熄灭的欲望也成为日后久久卡在她心中的一根银针。

除了山羊,“马儿”是小说中另外一个重要的意象。如果说山羊是卡拉自由精神、独立理想的化身,那么马儿则代表了她生活中仅存的自我意识、生命力与活力。当卡拉与马儿相处时,她处在一种安然放松的状态中,可以大胆地释放自己的情绪。小说中,西尔维亚所“迷恋”的实际上是卡拉类似于“马儿”的气质。在她的潜意识里,“马儿”代表着卡拉。她在希腊给卡拉挑选礼物时,选的正是一匹奔跑的青铜马。对于西尔维亚来说,“马儿”不光是她所喜爱的卡拉性格里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她唤醒过去的回忆联结物,是使她摆脱现有旧状态的指引。艾丽丝·门罗笔下的“马儿”形象是女性追求自我的表达,是自我意识的象征,也是对她们身上所具有的力量、健康、阳光、顽强生命力的书写。

无论是马儿还是山羊,它们的身上都暗含着主人公的人格特点、心理活动与选择。艾丽丝·门罗将种种矛盾与纠葛浓缩在形象上,使小说中描写的沉重现实困境带有诗意迷幻的色彩。当然,这背后也有着作者的种种期望和留给读者的多重想象空间。小说中的山羊弗洛拉既是卡拉的代言人,也是她命运的暗示者。通过书写这一形象,艾丽丝·门罗似乎是有意引导我们思考现代女性的处境问题—是选择妥协,继续承受婚姻的痛苦;还是选择逃离,以全新的自我去开启新的生活?无论读者内心偏向哪一方,在这种暗示的氛围下,带给人的感觉都是朦胧不清的,正像当下女性所处的困境一样。危机仍然四处潜伏,通向真正解放的前路仍不甚明朗。

女性向来是不易的,无数女性与卡拉有着相似的遭遇—在爱情中、生活中反反复复地丢失自我、寻找自我,为了获得些许的独立和自由,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艾丽丝·门罗是一位很好的叙述者,她的女性意识使她能够通过笔下人物之口表达女性群体真正的心声。在《逃离》中,卡拉的出逃虽然以失败告终,但她通过尝试逐步成长并强大起来,在两次“逃离”中,不断认识自我、重构自我。虽然经历了迷茫与恐惧,但她还是勇敢地迈出了女性找寻自我价值的一步。艾丽丝·门罗始终带着温情去书写女性的故事,虽然文中卡拉的“逃离”是一场错位的爱所引发的叛离,但结尾时人物间的缓和说明艾丽丝·门罗依然对人性和爱抱有希望。所以,卡拉的回归并不意味这一切努力的白费,也不是意在说明女性争取自身自由注定会失败,而是女性在认清现实生活后的坦然抉择。艾丽丝·门罗的特别之处在于,她没有把男性和女性放在完全对立的两面,而是试图找寻两性互相尊重、和平相处的方法,为现代女性的生活与成长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

猜你喜欢
艾丽丝门罗马儿
马的礼物
看!马儿在说话
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的哥特元素探析
燕南飞
彼岸与此岸:门罗《好女人的爱》中的加拿大相对主义伦理观
艾丽丝·门罗小说《忘情》中的图书馆意象
风景
门罗,一个家庭主妇的完美逆袭
门罗作品《逃离》的生态女权主义解读
路遥知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