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春
演完《丽南山的美人》里的玛格,果不其然,我又感到日子正向了然无趣飞奔。
那天,我跟伙伴们一起回顾了整场演出,跟着情绪哭了一场,又聊完各种趣事,在宿舍楼下的小十字路口和大家说完“晚安”和“再见”,直到回了宿舍,放下书包,我一点儿实感都没有。按理说,我应该坐下来喝点儿水,然后,哪怕是盯着墙上的装饰品发一下呆也好。但昨天的我已经浑身无力,我用非我手之手打开衣柜,把卡放在阳台外的感应器上,彻底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我只想睡觉。准备上床时,我想起一部电影里说,“人在最伤心的时候会连着苹果的核吃完一整个苹果”。那天,我只差一个苹果。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的胸腔里长了一块表,每当我安静下来认真悲伤的时候,我就能听见它“嘀嗒嘀嗒”地走着。表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稀松平常的步伐在我悲伤的时候陪伴我,一边说着“哭吧、哭吧”,一边用圣洁的德尔斐神谕敲打我,说道:“时间在流逝,凡事勿过度。”尽管如此,每次悲伤时,我还是会让它尽情地萦绕我,不管是出于体验感还是单纯的“变态”心理,悲伤让我整个人从骨架中抽离,变为一片瘫软。当我演完《丽南山的美人》里的玛格一角时,我整个人好像短暂地站不起来了。
进入话剧社纯粹是巧合。开学季时,经过宿舍楼下偶然看到话剧社的海报,我便去面试了。这只是我第二次演戏,为什么和一个角色告别会使我如此难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玛格用她以为正确的一套,四十年如一日地绑架、折磨女儿莫琳,出于奇怪的私欲不让莫琳获得自由,最开始可能是为了管教她,后来玛格却把激怒莫琳作为生活的惯性。这位老太太,竟然在被油烫得疼痛万分,行将就木之时仍对莫琳讲:“你还得留下来照顾我。”按理说,演一个坏人,是会让人沮丧的。但可能因为这悲剧里本来就有喜剧的部分,我刚拿到剧本就感受到了她身上可爱的地方。那些可爱藏在她的健忘和懒惰里,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恰恰藏在她坏得自然、坏得直来直往的傻劲儿里。不管她的存在在剧作上是为了突出什么,不管她在某一幕里是不是只是某某的绿葉,不管她在最终的剧场里会不会被观众嗤之以鼻,作为话剧社的一名演员,在为时两个多月的排练里,我必须尝试一次又一次地理解她。玛格可能就是一个小人,至少也不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戏剧让我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没有人是非黑即白的。
有一场戏是玛格暗地里阻止莫琳和爱人相见,莫琳发现后忍无可忍,往玛格身上淋了一勺又一勺的热油。我还记得最开始排这场戏的那天,我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苦痛。我经历过烧伤,但时间已然把害怕抹平。当时我坐在椅子上,一遍一遍地想象,想象热油淋在我身上的感觉,也想象自己被热油淋得倒在地上的感觉。我一遍又一遍地从椅子上倒下,把膝盖和手肘弄得出现瘀青,尽可能地感受疼痛。但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后站起来,诚实地对导演说:“我真的想象不出来。”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真诚的话,也是一种羞愧。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的脑海里不断重现着我的那副嘴脸—大言不惭。我发现年龄是一个阻隔,年老的玛格心里关于孤独和衰老的体验,我很难去理解。年老的人常常忘记自己曾经年轻过,而年轻的人也往往会忽视自己也将衰老。在之后的排练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跟自己说:就因为你没有经历过被人中伤的暗箭,你就可以否认这个世界上的恶吗?就因为你没有衰老过,你就能够否认年老在生理上的无力感吗?就因为你缺乏想象力,就可以说你无法想象的生活很“矫情”吗?怎么可以这样?我决定要演她,不就是要去感受她吗?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强烈地感受到我的青春离不开戏剧了。在考虑玛格的生活的时候,我当然会想到自己的—每个人的生活里更多是喜忧参半。不知不觉间,当我认为玛格的生活也是我的生活时,表演里的一切就变得顺畅起来。但有一部分的我认为,玛格作为一个文学形象,还是有很多带有昭示性的缺点的。她不听新的思想,不看外面的世界,守着自己的陈词滥调,最后也只能重重地摔在那张黑椅子的旁边,在她自己的陈词滥调里滚下莫琳幻想出的山。我心疼她,但对于她的所作所为,我无能为力。戏剧让我明白,入戏和想象也是有限度的,现实总要与想象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让自己在成长中葆有更多的自制力。但我知道,我们的心里都存在过一些离我们很远的人,在电影里,在小说里,在专著里……无论如何,我的内心在短短两个月活过一个人,又死了一个人,那种感觉的确不太好。
戏剧里有我的青春,那是一种共情的体验和撕裂的张力,是一种可以肆意悲伤和思考的能力,是一种大家肩并肩投入的合力。我会想,台上的那些角色是否都是我;每次开场前观众席的灯一亮,我又会跟亮灯前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一位师姐跟我说过,戏剧它有时就是游离于生活之外的,它告诉你生活里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又告诉你这不是真的,只不过你要警惕。又或许青春也是戏的一部分,只是我们不自知。
两个多月竟然一晃就过去了,青春的我在这部戏里是否又长大了一些?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从前,我对自己的青春评价不高,因为没有干太多在青春里该干的事。我常说我的生活就像一团糨糊,每天都是旧的一天。不过,当我仔细回想演完戏悲伤的那个晚上时,我却发现那时的自己比任何时候的我都要清醒,清醒而热烈地做着我认为对的事情。排练的两个月里,我几乎每天都去看一看排练室外的晚霞,从此每当我看到晚霞的时候,都会多一份暖意,那是戏剧给予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