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旺平
五月的家乡,天气晴和,大地一片葱茏,洁白的槐花散发着醉人的芳香,碧绿的麦苗蓄足了水分拔节生长,勤劳的农人挥洒着喜悦的汗水在田间劳作,大自然奏响了生命之歌的重要音符。转眼间,一年一度的传统佳节端午节已经到来,在我的家乡,端午节又称“五月五”,每年这一天都有“点高高山”的习俗,据说这样就能驱邪消灾,保全村人平安。
记忆中,五月五更像是孩子们的节日,过了春节,大家早已扳着指头数着這一天的到来,这天除了能够吃到平时见不到的食物之外,还有更让大家期盼和激动不已的事情,那就是“点高高山”。大家把树枝堆放在指定的地方,再一根一根搭起来垒成垛,因其端直高耸像小山,故称之为“高高山”。等到五月五凌晨的时候,大家再将“高高山”点燃,这便叫“点高高山”,通常也叫“点山”。
每年五月五来临前夕,“搬山”便成了村里所有孩子要干的一件大事。为了让自家村里的“高高山”比其他村的更高、更大,点燃的场面更能吸引和震撼人,大家把“搬山”的任务经常安排在五月五的前半个月甚至更长的一段时间里。“搬山”的时候,大家会推选一位个儿高、胆子大、说话有分量、办事有魄力的伙伴出面挑头儿,作为“搬山”的总领头,这个人长辈们通常称作“大娃头儿”。
“大娃头儿”把所有伙伴分成几个小组,然后选出小组长,出发前先把组长们吆喝到一起小声交代几句,各组便开始分头行动。大家排着长长的队伍,一个紧跟着一个,拖着有些干枯的树枝,沿着山路冲下山去。树梢卷起滚滚尘土,如团团黄色的烟雾迅速蔓延开来,飞扬在半天空,弥漫了整个山腰,淹没了“搬山”队伍,场面甚是壮观。当夜幕降临,黑暗从四周的山顶一寸一寸地聚拢过来,“搬山”队伍的身影便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等大家把树梢搬回到指定地点的时候,一尊尊形态各异的泥人呈现在彼此面前,早已分辨不清谁是谁,唯独两只眼睛如夜空里的星星闪烁着无限的亮光。大家面面相觑,发出一阵欢笑声和呐喊声。即将归于沉寂的小山村再次热闹起来,有人吹着长长的口哨,有人唱起悠扬的山歌,歌声连着声声蛙叫,此起彼伏,如同微风掀起的层层涟漪向着夜空深处荡漾而去,氤氲了小山村静谧的夜晚。
听长辈们讲,最早“搬山”的人基本全是村里的放羊娃,放羊娃体力好、做事麻利,有足够的时间。五月五快要来临的时候,放羊娃加快了“搬山”的节奏,一边放羊一边“搬山”,羊儿走到哪儿他们就干到哪儿。平时,他们把弄好的树梢临时码成堆,等到了周末,再把大大小小的娃娃喊到一起,然后把树梢全部搬运回来。
那些放羊的孩子是非常不幸的,到了上学的年龄,因为种种原因从未走进过学校的大门,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学,就跟着家人去放羊,早早地失去了读书和走出大山的机会,放羊成了他们一辈子的营生。那时起,在我心里放羊娃的字眼儿就跟贫穷落后捆绑在了一起,很长时间里成了一道抹不去的痕。
随着五月五的一天天临近,“搬山”的次数频繁了,规模壮大了,如果遇上周末,村庄里的娃娃会全部出动,有的备了绳子、斧子,有的拿了锯子,大伙儿一起翻过村后的山梁,来到树木茂密集中的林地。瞬间,大家“嗖嗖嗖”快速地爬上树干,在树杈间灵活地移来移去,细小的树枝用手扳,粗大的枝条拿斧砍,略粗点儿的枝干便会拿锯子锯,不一会儿树下就落满了厚厚一层锯末。经过大家的一番疯狂“袭击”,一棵好端端的树瞬间被剃成了“光头”,如遭了雷击一般,只留下半截儿树干直挺挺地立在半空。
等过了两三天,树的主人从山中一路大骂而来,气势汹汹,愤怒的目光一遍遍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吓得不敢吱声,颤抖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儿,但谁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伙伴。面对大家的严密保守,树的主人终是无计可施,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的线索,只好在无奈的责骂声中愤然离去。大家长吁一声,心里的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落了地,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又接着继续“搬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后来,这件事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大人对我们残忍的“搬山”方式极为愤怒,每次出门前,他们都要叮咛一番自家的孩子。从那以后,我们也便背上了“土匪”的名号。
十多天过去了,大家把各种树梢一根根、一捆捆从深山沟垴里搬回村子,堆放在河坝中间高出的平台上,等到了五月初四下午,又开始谋划着“垒山”。
“垒山”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只好交给大人完成,于是我们再次请来房家四爷。“垒山”的时候,山的中心选取粗壮的枝干做骨架,骨架下面留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来,可容得下十余人就座,等“高高山”垒好了,里面铺上麦秸,软软的,也很暖和,犹如一间小小的房子。晚上,大家谁都不回家,而是挤在一块儿过夜,背靠着背呼呼大睡一觉,感觉比家里香甜十倍、百倍,有的还点起了蜡烛玩儿扑克,有的绘声绘色地讲着鬼故事。
“点山”是讲究时间的,一般在五月五凌晨四五点左右,但偷点“高高山”的事情时有发生。五月初四晚上,“大娃头儿”便会出歪主意,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带人去偷点邻村的“高高山”,点燃后跑到远远的地方坐下来欢呼呐喊。因此,五月五的前夜,我们早已做好了“守山”的准备,有的留在“高高山”里面,有的守在“高高山”附近,有的来到附近地势高处或半山腰,各组都时刻保持警惕,以防外村人乘虚而入偷点了“山”。若是发现远处有忽明忽暗的烟头儿不断闪烁移动,所有人便警惕起来,只听见口哨“吱”的一声,大家快速拿起摆好在身边的土块儿,狠狠地向远处掷去,很快移动的烟头儿不见了踪影。我们村的“高高山”垒在河坝中间凸起的一块高地上,三面悬空,后边靠山,大家只要守在半山腰,谁都接近不了,所以很少被别人偷点过,年年搬,年年垒,年年高,年年旺。
“看山”的时候,大家年年不忘把村庄里男女老少叫到一起来观看。“点山”前,伙伴们分成组绕着村庄周遭走上两三遍,一边大声吆喝着“点山喽,看高高山喽”,一边点燃手中的“地雷王”爆竹高高地抛向夜空“嗵嗵嗵”炸响,一定要把熟睡中的人叫醒来不可。等“看山”的人到齐后,“大娃头儿”将“山”中的麦秸全都抱出来,偎在“山”的周围,以免燃烧时倒向一侧,一般安排三五个人在“山”的几侧同时点火。
在大家的期待下,“高高山”终于被点着了,火苗像蛇信子一样“扑喇扑喇”迅速吐向空中,从四周快速地包裹上来,“高高山”瞬间燃烧成了熊熊大火。伴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巨大的火舌裹着浓烟向天空飙升,越烧越旺,足有十几米高,像一条巨龙冲向夜空,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男女老少站在不远处围成一个大大的圈观看着,他们用手指指划划,有说有笑,小孩子拍着手跑来跑去,高兴得不亦乐乎。在大火的炙烤下,每个人的脸庞渐渐发烫起来,他们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后移动,不知不觉退到了十米开外的地方,爽朗的笑声、大火的“呼呼”声,连同孩子们追逐的嬉闹声连成一片,在红彤彤的火光映照下,响遍了五月的夜空。
等两三小时过后,天渐渐亮了起来,“高高山”只剩下一堆灰烬。大人们已渐渐散去,熬了一夜的伙伴也一个个打着哈欠陆续回到了家,开始美美地睡上一觉。我也来到了梦中,迷迷糊糊中又被祖母叫醒。不知什么时候,她早已在我跟哥哥妹妹的手腕和脚腕上绑好了五彩绳。家里大门和各房屋的门框上,父亲插满了细细的柳枝,据说这样可以趋吉避凶。厨房的餐桌上,摆满了母亲亲手酿制的荞面凉粉、莜麦甜醅和白面固卷儿等传统美食,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然而今天,曾经的伙伴都已走出了小山沟,在繁华的都市实现着自己的梦想。山那边的林地在生态建设进程中爬过了山梁,沿着逶迤的山坡起起伏伏,一片连着一片,郁郁葱葱,远远望去,犹如一片绿色的海洋,变成了家乡的金山银山。河坝的平台上,鲜艳多姿的山花开得挨挨挤挤,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五月五的“高高山”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远去,而悠长的怀念如天上的白云飘荡在心头,萦绕在脑海久久不肯散去,成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