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即真实:社交媒体中非真实叙事管理

2023-05-30 07:59李凌霄何静谢亚坤
新闻论坛 2023年2期
关键词:社交媒体叙事后现代

李凌霄 何静 谢亚坤

【内容提要】社交媒体以情感动员为基本的行动模式,与一般的媒体机构有显著差别。社交媒体中内容的传播逻辑类似于寓言,它所选择的叙事主体、讲述的内容可能都是非真实的,但只要这些内容给用户带来了积极正确的意义,用户便会据此从事相关实践活动,从而带来积极的社会影响。意义先于事实并不会导致社会风气滑坡,社交媒体的内容管理要接受这一事实,通过明确社交媒体内容的非真实属性、加强意义管理等方式发挥非真实叙事的积极作用。

【关键词】意义 社交媒体  叙事  非真实  后现代

社交媒体拓展了人际交往的空间和范围,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个人的传播能力,使得部分行为的负面影响扩大化。因此有研究者认为,目前是后真相的时代[1],社交媒体中存在着大量的流言,需要加以治理[2]。将社交媒体视为大众传播工具的一个部分、将社交媒体上的非真实内容视为需要被解决的问题,是大多数研究中认识社交媒体的基本立场。但是,社交媒体的传播活动真的要以真实性为基本的传播原则吗?社交媒体传播的基本目标是什么?已经有学者指出,社交媒体中的情感认同是网民动员的主要方式[3],这说明在社交媒体传播中,事实本身一直都不是第一性的。认识到社交媒体与真正的媒体机构之间在传播内容上的本质差异,或许更容易理解社交媒体带来的社会影响,进而对社交媒体采取更加科学的认知和管理模式。

一、后现代社会中的非真实叙事

语言是表达意义的[4],语言所指称的意义、对象都具有一定的任意性,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讲,文本表达的就是意义的集合,而非客观对象的集合。当使用语言去描述对象事物时,绝对的真实描述是不存在的。

叙事的基础是语言,语言是叙事的工具,因此叙事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真实。后现代主义研究者詹姆逊将叙事定义为“一种社会象征行为”,从这一定义出发,可以认识到叙事行为也不可能是对对象完全真实客观的呈现。许多情况下,叙事既不能完全客观、全面、真实地呈现对象事物,又并非虚构内容,这种或有意、或无意产生的介于真实叙事和虚构叙事之间的内容可以被定义为“非真实”叙事。

文本由叙事语言集合而成,因而“非真实”现象也会广泛存在于各种文体之中。新闻文体一直是所有文体中对真实性要求最高的,但是在长期的新闻实践中仍然会发现,绝对客观真实的新闻是不存在的。新闻这一文体尚且如此,其他的文体带有更多的非真实成分更是必然的。

一方面,当代社会生活高度复杂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对于所有接触的对象保持完整、真实的认识。对于更多的事物“不求甚解”的认知方式是防止过量的无用信息造成个人大脑“过载宕机”、降低个人认知世界的难度、提升在某一方面认知的专业化水平的必然选择。对非真实叙事的接受是网民与现实生活自我调适的结果。

另一方面,后现代的景观社会中媒介呈现的内容不是对现实社会镜子式的再现,因此现代社会天然地就带有非真实社会基因。在此基础上以德波和鲍德里亚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研究者指出,当代社会真相必然消解[5]。后现代主义研究者对非真实叙事持有一种批判态度,但作为生活在后现代社会中的普通社会成员,当非真实叙事已经成为极其普遍的一种社会现象时,对抗只是其中一种应对策略,更多的社会成员在这一现象长期存在且日渐合法化时,选择了融入“非真实”的叙事之中。

后现代社会作为对公正、理性的现代社会的反叛,其审美就是一种感性化的审美[6]。在这样的环境中,虽然人们不关心真相是什么,却会更加关心事物的意义是什么,并依据这种意义做出对现实世界的实践行动。典型的例子比如网民建构的“互联网鲁迅”[7]:真实的鲁迅是什么样并不是普通网民关心的内容,网民只是在所有的内容中筛选符合自己意义要求的内容,并进行加工和再传播,使“互联网鲁迅”成为真正的鲁迅,并使之成为社会共识,发挥社会影响力,甚至在未来若干年后改写历史成为“真正的鲁迅”也不无可能。

二、非真实叙事与真实意义

叙事是人类社会一直存在的行为,叙事的象征性特征也并非在后现代社会才出现。但正如后现代是一个被研究者建构出的概念一样,真实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建構出的概念。《道德经》中就曾写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虽然善恶美丑、真实虚构在今天看来是具有社会共识的基本原则,但本质上看它们同样是经过复杂的意义运动之后被建构出来的概念。

叙事的真实是新闻文体一直强调的概念,后来逐渐发展为所有媒体内容的准则。但新闻文体实际上是一种非常晚进的文体,早期的文学作品是没有真实的概念的。不论是中国最早的文学作品《诗经》,还是世界最早的文学作品美索不达米亚的两部史诗,它们虽然都是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但它们所陈述的内容是绝对谈不上“真实”的,因此可以看出,说理即意义其实是文学作品最原初的目标。

在几乎没有新闻概念的前现代社会,多数公众是不识字的。他们获取信息的方式是口耳相传、说话人讲史等,有文化的知识分子虽然会阅读以真实为要求的史书,但更多的时候不论阅读、创作还是传播的都是诗歌、小说等艺术作品,这些内容是无所谓真实还是虚假的,甚至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些内容是非真实的。尽管长期以来民众间传播的内容都是非真实的,但这并不影响民众间沟通信息、形成共识,甚至由于这些非真实的传播内容进行了高度抽象,因而能够更好地表达文本中所蕴含的意义,从而更好地形成社会共识,这说明非真实的内容与真实的意义并不是矛盾的,并不是部分批评者指出的基于非真实的内容不能得出真实的意义。

基于现代社会的种种社会现象,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一书对于今天包括信息消费在内的各种消费行为做出了切中肯綮的描述。他指出,消费社会中的人不再关注物品本身的价值,而是关注凝结在物品上的符号化的价值与意义。这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本文的观点。叙事即物品,用户在很大程度上不关心叙事的真实与否,他们更关心这样的叙事是否真正反映了他们想要通过社交媒体表达的意义。2022年7月现象级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爆红网络引发了各路网友的讨论,虽然被证实存在着大量的虚构内容,但是仍然有大量的网友愿意去观看这一视频,并认为这一视频所传达出的对 “庄敬自强”的人的尊重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今天正在奋斗中的青年一代的社会心态,因此很多网民并不关心“二舅”是否真实存在,只是选择用“二舅”的精神去解释相关的社会现象,并在实践活动中做出相应的调整反映。

马克思提出的“意义世界”理论指出,人类除了生存于现实世界之中,在探索本质、价值的自我反思与事件中创设了意义世界,对意义的追求和叙述,实际上是人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认识水平不断发展的过程。因此早期新闻业对现象真实的强调、对零度报道的要求实际上是记者、编辑无力处理事实的一种表现,追求意义的真实不仅不是对新闻真实性的背离,反而是一种更高级的真实性表现,也正是如此,新闻真实的原则在近年来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非真实的内容甚至合法地出现在了新闻文本之中。

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率先开始了非虚构性写作的尝试,2003年开始,我国在新闻领域也开始了非虚构性写作的尝试 ,并在形成社会共识方面起到了良好的效果。非虚构新闻的探索这可以看作是后现代思潮对新闻领域的冲击,也再次带来了对新闻本源的思考。新闻的最高目标究竟是传递信息还是表达意义?如果是前者,真实性无疑是新闻的第一原则,如果是后者,能够带来更强说理效果的非虚构性新闻写作则是值得提倡的。如果是二者兼有,那么按照传递信息和表达意义的不同需求水平,非虚构内容的比例也可以有适当的上下浮动。也正是如此,不拘泥于传统新闻真实要求的发展新闻学、建设新闻学、参与式新闻实践等新闻的形式日渐丰富,实现了用非真实叙事传递正确意义、形成社会共识的目标。

从上文的讨论中可以看出,传递意义其实才是一切文本的终极目标,不论是新闻文本还是社交媒体内容,最终都会朝着说理的终极目标不断发展运动。在这个过程中,从业者曾经采取过事实真实等手段以保证文本传达的意义的正确性,但这仅仅是手段而非目的。当社会发展到新的阶段,也应该试图采用新的方法,使文本更好地实现传达正确意义的目标。

因此在对未来的内容评价中,可能存在两个层次的评价标准。首要层次是意义的正确性,这反映了内容的本质真实;次要层次是文本叙述对象的真实性,这是一种相对机械、刻板的真实,是现象真实,是无法实现本质真实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选项。

三、社交媒体中的寓言式传播

社交媒体以媒体为名,这种命名方式使得社会在评判社交媒体时一定程度上沿用了对媒体机构的评价体系,如要求其具有社会责任感、要求其满足真实性的要求等等,在这种较高的道德标准下,进一步提出了网络空间治理等要求。社交媒体虽然是一种媒介形态,但它显然与媒体机构有着非常大的差别。社交媒体并没有一般媒体严谨的组织机构,社交媒体的信息发布者——普通用户在信息发布时大多不会考虑社会效应,也没有盈利动机,因此他们的传播行为本身就接近于人际传播,具有相当强的随意性。

在一般的人际传播活动中,真实本身就不是交往双方的基本诉求,例如吹牛、说谎等行为都是极其普遍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充其量只能说存在一定的道德问题,远远达不到要用规则去约束的程度。人际交往中的一切交流沟通的内容都是以说服和达成共识为目标的,人们在网络中的人际交往同样不仅是为了寻找信息, 更为了寻求情感支持和归属感,因此沟通交流的内容是非真实的是非常正常的。

目前的研究已经认识到了社交媒体的传播属于人际传播的范畴,当情感互动的目的占绝对上风时,用户就会对于事实核查缺乏积极性,介于事实和谣言之间的非真实内容也会因此而广泛传播。这解释了为何今天全社会不断强调提高媒介素养,但是社交媒体中的非真实内容的传播却无法从根本上得到遏制。在许多典型的社交媒体传播情境中,例如家庭群中转发的健康谣言、在网络热门事件发生时朋友圈中转发的各种推文等,用户所要表达的最重要的内容往往不是内容本身,而是内容所传达出来的对家人的关心、对当事某一方的支持和反对的立场等,进而通过这些内容达到共识建构、情感沟通的目的。

这种不关心内容的真实与否、甚至在知道内容存在非真实的可能性的情况下仍然不断讲述、传播的逻辑很接近于孩童时期常常接触的寓言故事,即作者的話寄托在臆造的故事中,在假托的故事中寓藏着作者对人生的认识和感受。不论是龟兔赛跑、农夫与蛇还是狼来了,这些故事都不曾真实发生,但是它们的文本意义几乎深入每一个普通人的心中,进而造成了真实的社会影响。

也就是说,意义即真实在两个层面上发生着作用:第一个层面是人们依据自己认识到的意义而非事实本身进行着改造世界的活动,对于当前的社交媒体用户来说,不论真实的对象是什么,只要用户认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第二个层面是社交媒体用户会依据自己认识到的意义对对象事物进行改造,直到对象事物与用户认识到的意义一致,这种一致性会成为用户证实其认识正确性的证据。以社交媒体平台上旷日持久的“老人摔倒扶不扶”的讨论为例,不论扶摔倒老人的真实结果是什么,社交媒体的网民已经通过讨论给老年人群体打上了一定污名化标签,致使老年人为维护自身权益做出了更多的极端化行为、网民也进一步强化了对老年人的污名化印象,社会成员也会按照自己认为的真实的意义和行为习惯继续从事社会实践活动。从这个层面上看,非真实内容并不是不良社会风气的根源,不正确的意义才会真正导致社会道德、群众行为的变化。

根据这一推论可以发现,目前社交媒体所存在的核心问题就不再是非真实内容的大量存在,而是用户传达的意义不符合社会现实,且这种意义的传播突破了人际传播的范畴,进入了大众传播的渠道,带来了广泛存在的负面社会影响,由此,社交媒体的管理模式、内容治理策略也应发生相应的调整。

四、结论与讨论:对社交媒体管理逻辑的探讨

由于社交媒体可能存在强大的、接近于传统媒体的社会影响力,社交媒体的管理机构更愿意将其视为媒体的一部分而非个人交往工具的一部分进行认知和管理。但是有限的管理机构和管理能力与海量的社交媒体账号之间存在天然的矛盾,这种撕裂造成了社交媒体管理永远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但实际上目前社交媒体面临的内容治理难题并不是社交媒体真正要解决的实际问题,承认、接受社交媒体内容必然的非真实,并努力保证意义传播的真实才是社交媒体实际要完成的任务。

为此,社交媒体应当明确社交媒体中人际传播与大众传播的边界,对于并不进入大众传播层次的内容可以对其真实与否不做过多审查,还原社交媒体人际交往的基本功能,但对于少部分进入大众传播层次的内容要进行更加严格的管理。在此基础上,意义应当成为社交媒体大众传播内容的重要审核评价标准,使社交媒体中传播的意义尽可能与作者意图、社会真实保持着基本平衡。

作为评价标准的意义正确是对内容真实评价标准的升级,虽然并不能完全解决社交媒体面临的所有内容问题,但是社会实践本身就存在着诸多“舍此之外别无它法”的行动。意义管理虽然不是当前社交媒体管理的理想方案,却可能是当前媒介技术条件下的“较优解法”。

【本文系内蒙古社会科學基金2022年度项目“呼和浩特市文化产业与消费热点适配性研究”(项目编号:2022DY51)的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冯莉.“幻影公众”的认知实践:后真相时代生活世界的真相建构解读[J].传媒观察,2022(04):87-92.DOI:10.19480/j.cnki.cmgc.2022.04.010.

[2]彭翠,赵乐群.后真相视域下网络流言的治理对策探究[J].未来传播,2022(01):56-62.DOI:10.13628/j.cnki.zjcmxb.2022.01.008.

[3]汤景泰.情感动员与话语协同:新媒体事件中的行动逻辑[J].探索与争鸣,2016(11):49-52.

[4]文旭.语言、意义与概念化[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01):32-39.

[5]曹亚雄,鲍雨璇.后现代主义视域下“后真相”现象的根源及本质[J].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02):104-111+181.DOI : 10.13793/j.cnki.42-1020/c.2022.02.013.

[6]陶水平.从感性学走向感兴学——“美学重构”的新路径[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05):102-112+200-201.DOI:10.13613/j.cnki.qhdz.002879.

[7]李静.“互联网鲁迅”:现代经典的后现代命运[J].现代中文学刊,2021(05):84-89.

作者简介:李凌霄,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何静,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谢亚坤,河北广播电视台记者

编辑:白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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