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兰
春季第二旬的第五或者第六日,是一年中潮水涨得最高的日子。神庙的阿爷曾跟我们讲,每年的雨节就在这一日。第三轮也就是最大的那一轮月亮刚行过轨迹的顶点时,第一轮月亮正好在南方接近高处,它们神圣又美丽的身体吸引海水,海水就涨了起来。在这一天,它们的吸引加起来最强,所以潮水涨得最高。
和潮水一起来的,还有游鲸。
游鲸不是游在海里、黑乎乎的笨重生物,它们要庞大得多,有着半透明的淺蓝色躯体,高高地漂浮在天空里。每年的雨节之后——有时就是在雨节当日,成群的游鲸从西边大海的上空游过来,在附近的上空盘桓、游闹,像冬季的云彩一样,遮蔽整个天空。在合适的时候,一些游鲸向天空的上方游去,另一些则转头回到大海的上方,第二年再回来。
这时,镇上的人们就要忙着完成最后的播种了。因为游鲸走后,春雨就要到来。
春雨和其他时候的雨水不太一样。它丰沛但不泛滥,格外有效力。雨水普降大地,播种下去的种子会飞快地发芽。不出两旬,这些种子就会长出半人高的苗,再过四旬,就可以收获香甜的藜米。若谁家的懒汉错过了这一时节,就不得不靠申领神庙的救济挨过这一年。勤劳的人家只要播种完成,再在冬季前按时收获,就可以悠闲地度过炎热的夏日和漫长的冬季。
那时候的雨节就是美好一年的开端。
十二岁那年,我在神庙上学。那年的春假,因为家里的人手够多,不需要我帮忙,于是我每天跑到校舍里看书、做雕工或者去活动室做模型。
阿爷是神庙派给我们的老师。他的胡须很长,早已变白,一条银色的项链挂在他脖颈的棕毛上——那是祭司的标志。平常他给我们上课,并留守在学校里照看校舍。我念书有不懂的地方,或者碰到不会雕的细节,就去找他。
那天我正试图雕一个游鲸群的图案,阿爷过来找我。
“米米,不要这么用功。今天是雨节,码头有集市。阿爷走不动了,你去帮我买点儿糖米回来。”阿爷笑眯眯地给我塞了几个铜板,“不用着急回来,今天的表演会很好看。”
“好嘞!”我知道阿爷只是怕我孤寂,想让我出去玩一会儿。我的确雕得倦了,要休息一下。
跟每年的雨节一样,码头上挤满了人。我看了一圈实物和表演,都不怎么感觉新奇。我买了一袋糖米,又买了肉干当作午饭,在码头平台的栏杆边坐下,看着大海发呆。我坐在这里,倒不是为了躲避人群的喧躁——虽然我确实很不喜欢人群,只是为了等待海面上的表演。
码头总共有三层。最下面一层的高度和雨节这天的海平面持平,此时已经搭上了浮板,作为表演的舞台。神庙领舞人婆婆带领表演者等在一边,我看到高年级的几个伙伴也在其中。
雨节的庆典有非常盛大的演出。再晚些时候,这里就要人满为患了,而此时还有视野最好的位置。
太阳轨迹行至地平线上方后五分之三段起点的时候,庆典就开始了。
庆典以一声呐喊引领的歌声开始。当歌声淡下去,微弱而低沉的鼓声笼罩了安静的码头。开始的几个舞蹈描述的,据说是宇宙的生成、天空的出现和大地的诞生。绀色、绛色和墨绿色的长袍披在舞者的身上,细密的节奏自他们的足下踏出。这些舞蹈抽象且精致,需要许多年的练习才能掌握。接下来的舞蹈更为复杂,无法用语言描述它们,至今我都不理解它们的全部含义。
当舞蹈告一段落,一个铁制的圆环从海水里升起来,周身燃起火焰。海里又翻出了一艘载着人的舢板,表演者逐个跃过铁环,跳到码头上。轻快的乐声响起,围观的人们也发出大声的欢呼——新一轮的舞蹈开始了。阿爷曾告诉我,铁环象征着玛神的手镯。玛神游过星星做成的大海来到大陆上,他将手镯扔在地上,人类的祖先就从中跃出来,繁衍生息。
那一年的第一群游鲸就是这时候到来的。
当象征手镯的铁环落回海里,人群的欢呼声还没有平息时,便听到有人欢叫起来。
“看,游鲸!”
我们抬起头,望向西南边的天际。是的,那片蓝白色闪着太阳光芒、好似倒置大海般的集群,就是鲸群。人们再次欢呼起来,连演出者都抬头仰望。人们议论纷纷,鲸群准时到达是天大的吉兆。欢乐的气氛里又多了几分狂欢的意味。
鲸群游得更近了一些,尽管它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但现在可以用肉眼逐个分辨。游鲸大体上是水滴型的,侧面有翼鳍,还有一条长长的尾鳍。它们的身体里能看到许多椭圆形的空腔,一些是浅蓝色,更多是透明的。透明的球腔会随着游鲸的游动和沉浮,周期性地收缩,节律舒缓而安宁。阿爷讲过,浅蓝色的是游鲸身体里的水,透明的是一种轻捷的气,水供它生存,气供它漂浮。它们离不开水,正如人离不开血液;它们离不开空气,正如人离不开大地。这一年的鲸群,为首的是一只头上有一道黑纹的游鲸。我听到有人说,去年它也在第一批到来的游鲸里。
我一直呆呆地望着鲸群,没有注意到几乎演变成狂欢的庆典是如何结束的。鲸群越过镇子,最后停留在东北方向巍峨群山之上的天空中。那时天已经擦黑,我背起糖米袋,转身走向神庙。
春天的晚风吹拂在街上。进入学校的洞口之前,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向东望去,忽然注意到那里有个闪亮的圆环。这是最小的月亮希尔曼支吗?不,它看起来比希尔曼支在这个季节通常的大小还要小上一半,换作眼力不好的人甚至看不清楚。而且,我努力地回忆自己贫乏的星相学知识——不论月相,希尔曼支此时应该还没升起来。
这是什么星星呢,或许只是一只落单的游鲸在夕阳的余光中显出的轮廓?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得更多,校舍的大门打开了,阿爷正在迎接我。我立刻将这事儿抛诸脑后,直到两旬以后。
不出几日,天空就被鲸群占领,不再留下一丝空隙。就算是在中午日光最盛且云朵稀疏的时候,阳光也只能透过游鲸的身体落在地上,蓝色的波光在地面不停地浮动。鲸群停留了一旬后,过了几日,天空聚集起一些云彩,一些游鲸朝着西方慢慢地游回大海,余下的便向上游去,融进云里。许多年以后,我才有机会更近距离地观察这壮观的场景。但当时,别说我们,就连阿爷也不知道这些鲸去了哪里。那时我想,天空之上也许有别的地方。大地上有天空,天空上不也应当有更高的空间吗?蓝色的天穹看起来不太像有固体约束,那里大概有什么比空气更轻捷柔软的东西,说不定正是游鲸身体里的气呢!或许它们要去那里补充这些必要的气体?阿爷总是笑眯眯的,对我这些小小的哲学思考不置可否。
游鲸离开后,雨又下了接近一旬。直到雨节过后整整两旬,天空才终于放晴。
这时,我才想起来雨节那个晚上我的發现。事后大家比对起来,我似乎是第一个见到那颗星辰的人。但无论如何,现在几乎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个闪光的圆环了。
它的出现,起先引起了不小的惊慌。
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星星:它不像月亮有相位的变化和明暗的纹路,几乎总是一个圆环,没人看得到圆环中间是什么。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小——阿爷私下告诉我,即使是神庙的祭司们用祖传的远望镜,也看不清圆环中间有什么东西。不过,这颗遥远的星星似乎并未影响镇上的生活。古老的星相学法则,亦没有提及这样的凶兆。既然人们与它相安无事,便也慢慢地淡忘了它的存在。只有偶尔在天文课上,我们会吵着让阿爷在远望镜里寻找它的踪迹。
人总是容易遗忘的。
平静的生活持续到我十七岁那年。我从神庙毕业了。我没有像哥哥那样回家管理庄园,也没有进入殿堂继续学习神学或者去某个工场工作。我向祭司们提出,想进入神庙的工坊研习。我想做一架飞行器。
大部分祭司对此没有兴趣。在那天的议事会上,他们焦虑地谈论着别的问题,几乎不愿讨论我的想法。好在阿爷一直支持着我。在他的帮助下,我在工坊找到了一个职位。
这想法不仅源于对游鲸的痴迷。那一年我在神庙的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上面记载着一种名叫热气球的飞行器的制法。它的原理非常简单,取防水的鱼皮布做一个足够大的口袋,口袋下连一个载人的篮子,篮上架一个火盆。口袋的内部由火盆加热空气,使它变得又热又轻,飘浮在空中,正如游鲸之飘浮于天空,也如船之漂浮于大海。我们说,天空和大海别无二致。
不仅如此,书里还记录了许多细节,使这一切看起来能够实现。例如,制作什么样的口袋形状使热气球不容易倾覆,用什么样的火盆能控制气球的上升和下降,怎样在不同的高度寻找风来改变行驶方向。不过,作者写道:“虽然我们于古老的经典中录下这些方法,但据我们鄙陋的见识,还没有人成功地制作出这样的装置,使人成为游鲸的同列。”
既然还没有人制出这样的装置,那么是谁、他又如何书写了那些“古老的经典”呢?这种深奥的历史和神学问题,长久地困扰着人们。而那时,我更关心它如何实现。
我想成为游鲸的同列。
这项工作,花费了我两年的时间。
两年里的每个酷暑、严寒或者暴雨的日子,我要么在神庙的图书馆翻阅典籍,要么埋首于工坊制作装备。每个适于出行的日子,我不是在寻访材料和工具的路上,便是在东边的山坡上试验飞行。飞行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我唯一 一次被迫暂停工作,便是因为从热气球上掉下来摔断了尾骨。我慢慢地学会了修改吊篮和设备的尺寸,以更适合我们使用。我隐约地觉得,它们原本的设计者有着更高大的身材。
在制成了第十一个热气球之后,我觉得终于做出了安全、可靠又灵活的飞行器。我在议事会上向神庙的祭司们展示了我的成果,以表明神庙对我的资助并非白费。他们大为惊奇,并且纷纷表达了赞赏。然而,他们正被更加重大的问题困扰,无法分给我的作品更多关注。
即便是忙于制作,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也听说了日渐严峻的情况。回想起来,麻烦的征兆早在我毕业之前便显现出来——那一年的雨节,便有传言说游鲸的数量减少了。第二年和第三年,鲸群都没有准时到来,它们聚集在天空的时候,也时常会落下斑斑空隙。而现在,它们甚至无法铺满整个天空。
与游鲸的减少相伴的,是城镇粮食的缺乏。谁也说不清这里面的关联是什么,但是很难让人不把这明显的趋势联系在一起。母亲来信说,庄园里的藜米一年比一年矮了。收下的米粒,空壳的比例一年比一年高了。神庙开始削减救济穷人的粮食,否则就连在神庙学习的孩子也可能要挨饿。
阿爷跟我讲,议事会决议启用前些年富余下来的储粮。另外,庄园主大会也同意增加垦殖的面积,将镇子周边能开垦的土地都利用起来。
“那我呢?”我抖动胡须表示愧疚。我想不到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不要愧疚。你研究游鲸,或许能帮助到人们。”阿爷的笑容更苍老了,“事情与事情,有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联系起来。”
那一年的冬季过去了。春天里,我和工坊的学徒一起,又试验了几次飞行。我们飞得足够高,能够望见东边贫瘠的山谷。即使是风很大的时候,我们也可以稳住热气球。总之,一切都令人满意。我制订了一个计划:在雨节之前出发,往西边去迎接鲸群。
为此,我们制作了一个更大的热气球。气球的宽度足有二十个人那么长,高度有三十个人那么长,所有的设备都相应地做了加固和改造。我们准备了防寒的衣物,因为在游鲸飞行的高度,恐怕会非常寒冷。
第十二个气球试飞的那天,半个镇子的人都来观看,大部分人都很开心。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们觉得我们应当帮助他们开垦土地,喂饱人们的肚子。每当遇到这种声音,我就拿阿爷的话宽慰自己。虽然那天阿爷并没有来——他的腿脚不太方便,无法走到郊外来。
不过,当我们的热气球飞越小镇时,我看到他在神庙的屋顶上向我们挥手。
正式的飞行定在雨节前两日。我和两个学徒备了口粮,带着神庙祭司送来的远望镜和指南针,从码头登上了热气球。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正确的风向,在晴朗的天空下向大海驶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大海上空飞行。不过,这与飞行到看不见大陆的地方是两回事儿。在海的中央待得太久,会连海水与天空的分界线都辨认不清。当天上的层云都散去时,明亮的阳光普照在波光粼粼的青蓝色大海上,像是海面以下还装着一个太阳。白昼的阳光非常刺眼,不过总归令人喜欢,因为它是温暖的。
我们度过的第一个黑夜有云,鱼皮袋上反射出的橘黄色光芒就是唯一的光源,吊篮外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后面几日晴朗,还可以看见几轮明亮的月亮。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第三轮月亮叫陀伦西,它是浅黄色的。朱兀和蒙日泛着浅浅的红色,而希尔曼支则是泛白的。但是,映照在漆黑大海上的时候,它们的色彩好像比往日更加鲜明了。除了隐约可见的繁星,还有那颗环星神秘地散发着光辉,它的光芒略有一些浅淡的铁蓝色。
寒冷的风变幻不定。我们在吊篮里裹着厚厚的外套,围着火盆取暖。饮水也要放置在靠近火盆的地方,以防冻结。失去了大陆的參照,我们无法知道自己飞行了多远,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飞行在正确的方向上。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次过于冒险的尝试。
好在,我们的确遇见了游鲸。
那是在大海之上的第三天。我被守夜的伙伴唤醒的时候,东方才刚刚露出晨曦。我在篮边冲着黑暗张望,看见不远处——大概四百个人那么长的距离上——比我们的位置低一个风向层里有些圆润的轮廓若隐若现。
等到太阳露出大半时,我们降下了高度,距离游鲸更近了。那些梦幻般的生物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眼前。
它们半透的皮肤上有细密的纹路,正如人腹部上的那样。它们的身体里能看见极淡的、浅绿色的血管。那些蓝色球腔里的水泛着青色荧光,在半黑的天幕间若隐若现。记得神庙的书籍里记载过,许多年以前,曾有死去的游鲸从天空坠落,掉在城镇附近的山坡上。但这样近地观察活着的游鲸,或许自我们的种族存在以来,还是第一次。
等天完全亮起来,我们微微升高以捕捉合适的风速。西边,更远处几朵高高耸起的云,如庄严的山峰反射着日光。在数万个身长的范围内,晶莹剔透的游鲸群高低起伏地漂浮在其中。我们的热气球就好似一叶孤舟,在和缓起伏的游鲸海上飘荡。
我当即明白,我一生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场景了。
就这样,我们跟着鲸群缓慢地向海岸进发,又花了两日回到城镇。此时雨节已经过了三天。在不安之中,我们像英雄般受到了欢迎——我们是随着这一年的第一批游鲸回来的。
换言之,今年的鲸群晚了三天。
在这年春雨季之前,以及未来的几年里,我们又飞行了许多次。我们慢慢地验证了许多书籍中记载着、却不知道其来源的事情:它们看起来庞大,却性格温顺;它们不吃不喝,张开嘴巴呼吸空气;它们依靠皮肤上一处突起的振动相互交流——正如人用声带振动发出的声音交流,只是人的耳朵无法听到它们的声音。
尽管飞行在天空中,许多大地上的疑惑仍在我心头萦绕。
虽然人们耕作的土地增多了,可是在那些扩展的新田地上,丰厚的收成只能维持一到两年。随着开垦的土地面积越来越广,人们不得不增加劳作的时间,不得不走到离城镇更远的地方劳作。生活方式的改变无时无刻不成为话题。人们议论纷纷:粮食为什么日益减少?鲸群——这种在潮水和雨水之间到来的生灵——为什么减少?它们的减少又如何与粮食的衰减联系起来?
到了这时,人们又想起那颗天空上的环星。有人说,或许那就是玛神的手镯。玛神曾赋予我们生,如今他也带来凋敝。或许,我们犯下了什么罪孽惹怒了玛神。当然,这和神庙一贯的教诲抵触。祭司们一向教导我们,神不做道德的审判。万事自有其因,神的喜怒并非根源。神只创造我们,不左右我们的命运。尽管如此,广场上悖逆的言论还是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面对人们对教诲的质疑,祭司们除了苍白的否认,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回应。
某一次我去见阿爷时,向他吐露过我的疑虑。那时,他正在花园里施肥——阿爷的花园原来种了许多花草,如今只留下了一种做药的藤花。阿爷问了我的想法。
我确有一些来源于观察的想法,但我没有作声。
“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诸神在经典里告诫我们,不要做无端的论断。”阿爷说着,放下铲子。他已经很苍老了,甚至搬动施肥的工具都有些勉强。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补充道:“但是,正如人们在做的那样,一点儿猜测无伤大雅。或许我们不过是需要施肥的花朵。”
我点了点头。
阿爷死在一年之后的冬季。
那是个特别困难的冬季。由于镇子北边的粮仓在秋末失了火,整个镇子在冬季都吃不饱。饥饿带来疾病,疾病带走生命。镇上死了三百二十七人,阿爷也在其中。按照传统,我们将死难的人们火化了。白色的雪地上,黑色的烟从红色的火焰里升起来,直升上乌云密布的天空。那一幕我至今记得。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做了一些试验,又花了一年的时间翻阅古籍,向有经验的工坊师傅定制工具,筹备下一年的飞行。
那之后的游鲸更少了一些。天空非常宽敞,我可以很容易地进入鲸群中。我们在天空盘桓了许久,等到归来时,再无人迎接我。
最后,我回到了神庙,在议事会上向祭司们讲述了我的发现。
“我们知道,无论是书籍上的记载还是我们自己的经验,都告诉我们春雨季的雨水和藜米的生长息息相关。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春雨滋润了我们的田地。可是,它为什么有这样的功效呢?这个问题困扰各位多年,也困扰着我。
“我们可以做一些合理的猜测。当西方的风吹来,鲸群逆风离开大陆的时候,那些留下的游鲸就要向上方的云彩飞去。大概正是这些游鲸带来了这样的功效。但这是如何实现的呢?它们又去向了何处?我们的云层之上还有什么呢?我们始终无法论证,而神教诲我们,不做无凭据的断言。如今,我们拥有了热气球,我借此找到了一些办法,去验证某些想法。
“我给没有离开的、温顺的游鲸绑上了巨大的布匹。这些布匹不仅是彩色的,还缀了许多反光的鱼鳞片。鲸群向上飞入云朵之后,我和我的伙伴们便密切地观察着天空。我们航行了很远的距离去寻找布匹。无论落在哪里,这些闪光的彩色布匹都很容易找到。我们仔细清点了数量,所有的布匹都从游鲸的翼鳍上掉落了下来。绳索没有断裂的痕迹,它们不是因为我们的疏忽,或者风的撕扯掉落的。
“另外,我在古籍中翻阅到了一种测定高度的办法。将一段水银放置在一个开口的细长瓶颈里,我们飞行的高度变高时,水银就会向上浮起。我对这个设计做了一点儿改造,即使我们已经下落,它依然能够标注出我们经历过的最高点。我请作坊的工匠制作了这个坚固的设备——请看。我们将三个这样的装置分别系在三只游鲸的尾鳍上,连着彩色的布匹和缓冲的气囊。最后,当我们找回它们时,除了一个因为落在岩石上受到损毁,另外两个都标识出了大致相同的高度。根据经验的外推和计算,这应该有七万多个标准身长那么高,也就是要比第一层云彩的高度高上许多倍。
“不仅如此,我们还在高度计与尾鳍接触的地方看到了留下来的游鲸皮肤。可惜它们柔软易腐,还没来得及带回镇上就变为了液体。这一特性也和古老书籍中的记载相同。诸位或许还记得,神庙的记事簿上记载过,在我们祖辈的时代,曾有一只死去的游鲸掉落在城外的山坡上,还不到半天的工夫,它就化为一摊液体融进大地了。”
“总之,我相信那些游进云层的游鲸并没有离我们太远。”我停顿了一下,才敢说出那个我酝酿了许久的结论,“假如我的结论太过唐突,希望神能原谅我的大胆。我想,那片天空就是它们生命的终点。也许是因为高空中的稀薄空气,或者猛烈的阳光,它们在那里分解成碎片和水分。它们的尸体最终化作雨水,降落在我们的土地上。”
“我们都是花园中的花朵,需要腐殖质的养分。”
我再次想起阿爷的喃喃自语。或许,他早已猜到这些事实。
事实上我花了更长的时间,才使所有的祭司都理解了我的观点。至于他们是否都相信,则无关紧要。
因为,从那一年往后,游鲸再也没有来过。
又过了一年,领舞人婆婆也过世了。在阿爷过世之后,她曾在议事会里给了我许多支持。自那之后,雨节庆典再也没有举行过。尽管春雨季依然年年按时到来,但失去了游鲸用它们的身体带来的滋养,土地迅速地贫瘠下去。即使庄园主们将开垦的土地扩得再大,也不能喂饱所有的人。
我们尝试了一切的办法。我们用草皮做成食物,甚至食用渔民从海里捕捞出来的鱼类——原本它们只提供皮料,但由于浮肿和毒性,最后只得放弃它们。
我们终于意识到,或许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前往更远的地方,种植那些还没有开垦过的土地,那里还残留着游鲸的养分。
就这样,我们被迫踏上了远离家乡、时刻寻找新耕地的路途。临走的那天,雨水拍打着我们的皮毛,大海和码头、神庙和学校、工坊和热气球,这一切都被抛在了身后。
我所叙述的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后来,我们还去寻找了其他的城镇,它们或已成为空城,或者它们的居民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尽管有这些补充,如今我们的人数也不及我童年时镇上人口的十分之一。我已经是最后的三个祭司之一,我的年龄也到了阿爷担任我们老师的年纪。我的几根长须成了和阿爷一样的白色,尾巴骨上的旧伤开始在夜间隐隐作痛。衰老已然找上了我,死亡想必亦离我不远。
我时常会抬起头来仰望星空中的奇异星辰。它真的是玛神的手镯吗?为什么玛神将我们抛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呢?作为这片大陆上为数不多的几种生灵之一,我们依赖着为数不多的几种植物作为口粮,而这口粮又靠着游鲸生命的恩赐而存在。为什么我们竟生活在这等孤独而脆弱的境地中呢?
说到那颗星星,回忆起一切书籍中的记载,其实我对上面的那些问题并非没有模糊的猜想。但是,没有能被神认可的证据,我将缄口不言。
如今居住在狭小的洞穴居所里时,我不免會想起我的热气球,想起大海的阵阵涛声,和那曾经漂浮高天的鲸群。
“我们说,天空和大海别无二致。”
那么天空之上的星辰呢?
……这论点的另一论据是北松星云H12-F456第四颗行星上的尼尔丹人,这个名字来自该恒星所处的尼尔丹星团。
我们首先要说明他们身处的独特生态环境。
这颗行星公转周期为0.68个标准地球年,自转周期大约为19个标准时,赤道直径大约是古代地球的1.6倍,有8颗主要卫星。它有着浓厚的分层大气,地表大气压高达12.4bar(大约12倍标准气压有余),圈层结构与古地球或新开普勒等典型类地行星较为相似,但尺度更大①……行星上唯一一块大陆被海洋环绕,这块大陆实际上非常贫瘠,仅有种类不多的植被,以原始的草本植物为主[52]。但它的海洋里生活着许多以矿物和辐射为生的生物[53]……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这颗星球上曾生活着一种巨大的飞行生物,按照H.M. Saggs [71]的提议,我们称之为游鲸……粗略地说,它们与一种能够进行光合作用的真菌共生,以此获得生存所需的能量。这种真菌的代谢物,据推测,能够在游鲸体内参与一系列物理化学反应,最终生成一种催化剂,帮助游鲸从大气中富集氦气以维持浮力。尽管这颗星球的大气较标准大气有更多的稀有气体(其中氦占总气体成分的千分之二[73],这一高比例与该行星的地质史有关),这一生存方式也要求极高的代谢速度,因为极小的氦分子会从它们轻薄的皮肤中逃逸,从而需要源源不断地富集新的氦……根据有限的观察记录推测,游鲸的生殖方式类似于植物的传粉[76]:每年西方的温暖季风来到大陆的海岸前,它们正好洄游到海岸边,通过身体的接触和摩擦交配。待季风到来后,年轻力壮的游鲸逆风离开海岸,年老或衰弱的则蒸发身体里的水分,向上方浮去,直到内部氦气的压力将它们变为细小的碎片。此时,交配后的孢子被释放出去,随平流层的风开始新的旅程。另一方面,温暖的季风由于遇到山脉的阻挡而上升,再加上大陆上方的冷气团形成丰沛的降雨,死去游鲸余下的躯体碎片在下落过程中大部分降解完毕(考虑到该处平流层高度接近40千米,这一过程可能持续一小时以上)并随着降雨落入海岸边,由此形成了一片富有养分的、反常丰饶的土地。这种生态环境是一种广义上的“鲸落”现象,它在有生命的液态海洋中较为常见。早在旧纪元的20世纪,这种现象即已经被发现和命名,当时用来指代地球海洋里的鲸鱼死去沉落后,其尸体周围形成的小型生态系统[77]……这里,我们请读者不要忘记,我们对于这一大气中罕见的“鲸落”系统的了解,乃是在战后的重新审视之下方才明确的。这一后知后觉,造成了沉痛的后果……
正是在这个“鲸落”之中,诞生了尼尔丹人文明。可靠的基因学证据指出,尼尔丹人与地球上的啮齿目——特别是其中的鼠型亚目——动物有密切的亲属关系[80]。有猜测认为,它们或许是由旧纪元时代,经过此地的早期地球殖民者带来的。B.N. Basham提出,它们甚至可能是被刻意培育出来的[81]。一些草纸和建筑上的图案,亦显示出了尼尔丹人与地球文明于文化上的可能关联……尽管如此,由于旧纪元末期资料的灭失,目前还没有直接的文献史料可以证明曾有殖民者经过此地……
……营养良好的个体,平均身长在0.6米左右[88];前肢发达,但依然参与行走过程……
尼尔丹人有着相对发达的文明……建筑以半地穴式为主……形成了以城镇为中心的农业社会,但农业形态较为粗放……有纸上的书写文字,但至今没有破译……有發达的艺术,例如可能是以牙齿雕刻出来的木制装饰品……显然存在宗教,但其具体的形态还有争议[98]……
……
他们的命运和游鲸的消亡密切相关。
新纪987年,也就是大战前三年,北方矿业附属第四公司在这颗星球附近的空域架设了大型跃迁星门作为勘探的基地……该公司的勘探部门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游鲸的存在和地面上的智慧生命社群。特别是,他们注意到了游鲸富集氦(同时连带有其他稀有气体)的能力,以及这种能力——确切地说,产生这种能力的独特催化剂(它至今仍不能被人工合成,其成分也被第57号法令列为机密,至今有效)——在军事工业上的广阔前景[108]……据1132年特别追诉法庭上的证词,当他们发现游鲸的数量受到猎捕的影响后,选择了最错误的干涉方式:他们希望圈养游鲸。但是受到惊扰的游鲸部分停止了洄游,而余下的不能有效形成足量的孢子,游鲸的数量陷入了恶性循环……十二年内,游鲸,这种独特的生物,便从这颗星球上彻底消失……而鲸落这一脆弱的生态系统亦随之消失。
……正如我们所说,不曾有人事先预见到这一系统如此脆弱。然而仅仅将这一悲剧归结为当代生态学的彻底失败,是不公正的。根据不干预政策,北矿方面原本并无计划与尼尔丹人发生接触。第一份关于尼尔丹人生活处境变化的记录来自993年一份作者未具名的内部报告。次年,观察结果表明情况的恶化业已达到了触发《地球和地外文明保护法》第十条的程度。但是该年年末,第57号战时法令将北方矿业的全部资产收为军用,正式将其改为一个军工集团,上述情况的信息被限制在了北矿内部。可能的干涉措施不仅未付诸实施,随着游鲸猎捕在军事需求的刺激下变本加厉,这一生态系统的崩溃反而加速[112],直至战争结束……
战后……对尼尔丹人的救助来得太晚:救助队员在深山里发现了它们仅存的聚落,距离其最后一名成员的死亡估计仅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114]。
那是我们离它们的文明最近的时刻。
……于是,在这遥远星区的文明孤舟上,一个或许同样来自地球的脆弱文明,没有见到新世界的地平线。
——节选自薇尔·钱德拉《比较人类学研究》(公共出版,普伦珀斯,新纪1145年)。引文的注释和引用略。
本文的题材(关键词)来自南京大学科幻奇幻协会组织的一次三题写作活动。估算本文尾声中的数据时,作者参考了一些关于行星科学的标准教材,例如陈新跃、戴德求主编的《地球与行星科学概论》。关于下落速度,参考了雨水下落速度的数据(姚文艺,陈国祥.雨滴降落速度及终速公式[J].河海大学学报,1993(03):21—27.)并做了合理的延长。尾声中出现的两个人名借自两个杰出的英国学者:亚述学家Henry William Frederick Saggs(1920—2005)和印度文化史家Arthur Llewellyn Basham(1914—1986)。主角的物种选择上,部分地受迟卉的作品启发;她是本文作者最喜欢的科幻作家之一。
【责任编辑:泽 泽】
①假设该行星密度略大于地球,则该数据对应大约5到6倍地球质量,地表重力加速度为地球的两倍左右。标准气压指地球表面大气压,约1.01325bar (101,325Pa)。有相似圈层结构指有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等结构。下文标准大气指“自然情况”下地球大气。引文中所有时间长度单位系标准时间(即地球使用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