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木
“大家准备好了吗?最后再来一遍,从第二小节开始——”
细川老师挥动双手,努力提高嗓门想要压下学生们嬉戏的噪音。我站在扭动的人群中,感到格外不自在,好想找个没人的角落安静一会儿。
众人的歌声响起,嗓音有粗有细,像是某次去吃拉面,店主误把两种粗细的面条掺在同一碗里一样怪异:
耳畔响起令人怀念的朋友的声音
因不知从何而起的争执而哭泣的时刻——
声音被刺耳的婴儿哭声打断,背后有人叹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歌声像断线的手链散落成一颗颗珠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一片嘈杂。
“健夫是不是又拉裤子了?”
“老师还是去看一看健夫吧……”
细川老师咬了咬嘴唇,看了我们一眼,走出了教室。片刻之后,她回来把我和长谷部拓真叫了出去。
“长谷部同学,真不好意思,能麻烦你一件事吗?你和良太帮我把健夫送回家,健夫看起来可能是饿了,但是我办公室已经没有奶粉了,这会儿也不方便……”
她看向我,“把健夫送回去交给爸爸,交代他记得给健夫换尿布。”
我接过老师怀中的孩子,“我会把健夫交给青木的。”
细川老师叹了一口气,回望一下教室里乱成一团的同学们,“还有一件事,拜托你们去找一下北原同学……你们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吧?”
拓真和我想了想,点点头。
“那就好。找到之后尽快回来,不要错过毕业典礼。”老师看了看表,“好了,快去吧。”
她转身回到班里,努力维持秩序,但收效甚微。我抱着健夫,和拓真一道走出校门,嘈杂的声音在身后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早春沁人心脾的乡间空气。
“我不想回去了。”我说,“我不喜欢合唱,还有毕业典礼。”
“我也不想了。”拓真说。他比我高出一头还要多,是我们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可你敢溜掉吗?细川老师晚上回家准会问你为什么不回去。”
“在家里,妈妈所有的精力都在照顾健夫,才没空操心这个。倒是你,你可是我们班唯一 一个男低音。”
“一个人的低声部,真是尴尬啊。”
一辆客车驶过,带起路上散落的花瓣。车上坐满了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校服,也许是城里的孩子来乡下研学旅行。
怀里的健夫不知何时停止了哭闹,我想他可能不是饿了,而是像我一样受不了学校里的氛围。他漆黑的眼睛盯着不时飘过的花瓣,伸出肥嘟嘟的小手去抓。拓真摘了一片嫩叶给他,他把玩得不亦乐乎,放在嘴里含着,嫩绿的叶子沾上一层口水。
“先去哪里?”拓真问我,“你真的知道黛在哪里吗?”
“大概吧。”我说,“反正绕的路也不远,先去那里看看吧。”
“上次的地方?”
“嗯。”
“她真的还会去那里吗?”
我知道她会的。我知道那天以后,北原黛经常一个人去那里,有時痛哭流涕,有时只是望着林间小径发呆。
事情发生在一年之前,那时拓真刚刚转入我们班,第一次出场就在我们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概是我们在此之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高中生:身高超过一米八,运动背心遮不住饱满的肌肉线条,嗓音也比我们低沉得多,听起来像是一个大人了。
那也正是北原黛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班上几个浑小子整日捉弄她,嘲笑她的矮小瘦弱,让她回小学重读——尽管那几个人的身体发育看起来也就是十二三岁的程度,比我大不了多少。北原黛的暴脾气当然不会让他们在明面上占上风,但那几个人背地里给北原使绊子,在北原的储物柜里放上成人文胸,轮到北原值日那天把黑板擦藏在她够不到的高处。北原把那文胸摔在他们脸上,背地里却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咬牙痛哭。
“我怎么办啊,良太?”她的手在自己瘦弱的大腿上掐出鲜红的指甲印,“一辈子都是八岁的身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我想不出安慰她的话来,“……我的也只有十二岁。”
“可我已经十八岁了!”她吼道,“十八啊!你看过那么多老电影,知道以前人们十八岁的身体是什么样的!不像我们,永远是一群毛都没长全的孩子!”
她的短发在月光下随着身体不断颤抖,“我不想继续这样活着了……”
第二天,拓真看到坐在他前桌的那个短发女孩没来上课,问我是否知道原因,我便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他。那天中午,拓真正好遇到那几个男生故伎重施,往北原的衣柜里放她穿不上的大号体操服。拓真把那几个人揍进了医务室,那几个男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整日崇拜的成熟、强壮、沉稳的长谷部同学会为了北原的事情那样大动肝火。
细川老师把拓真叫到了办公室,她是我们的班主任,也是我的妈妈。我在门外等着拓真,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懦弱无能,也头一次开始对自己与年龄不相称的身体产生厌恶。
我从初中开始就认识北原黛了,却从没为她动过手。
拓真从办公室里出来,表情显得有些茫然。
“老师叫我们两个去把北原同学找回来。”他说。
“她提起你打架的事情了吗?”虽然我猜得到妈妈的回答。
“她只说以后不用这样了。”
那天,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山上找到了北原。她没有哭,而是以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和拓真。她的脚下翻倒着一个小药瓶。
“那几个人以后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拓真把我教他的话扭扭捏捏地背了一遍。
北原认出了拓真。她靠近他,好奇地上下打量。
“你好高啊。”最后她说。
健夫在我的怀里不停扭动,我抱得有些累了,就让拓真帮我抱一会儿。我们的村子很小,只有一条公路贯穿,两边是大片的稻田。这个时节稻田里还没有注水,有三两个村人在田间扶着手扶拖拉机翻土。他们年轻的脸上被帽檐勾勒出黑白分明的界线。
出校门不远的路旁有一座密林覆盖的山坡,我们走下沥青公路,拐上青石板的小径,向山上走去。山林间气温比外面低很多,哪怕是下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分,走在树林荫翳之下也略微有些发冷。
林间鸟鸣声此起彼伏,阳光投下的婆娑树影犹如海浪。
山路平缓,向前走不过百步有余,便看到那座褪色的鸟居①候在路上。那形似“开”字的木门原本漆成朱红,如今已斑驳得几乎认不出,但木头本身尚未被林间的湿气腐朽。青石径在鸟居后转了个弯,潜入一片密林深处,原本依稀可见的沥青公路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
“你知道吗,听说鸟居是人界和神界的劃分。”拓真说,“说不定真是这样。”
“这样的话,北原整天往这里跑,住在这里的神明大人岂不是要被烦死。”
“她经常来这里吗?”
“嗯。”
青石径终结于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一座小小的神社坐落其中,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建筑结构已经到了垮塌的边缘,恰似这个时代人们的信仰。门口的手水舍②倒还存着一汪清水,水池由粗糙的岩石整体雕琢而成,没有任何记号和文字。
北原黛不在这里。
我们静静立了一会儿,拓真把健夫轻轻递到我的怀里,捡起水池旁的舀子洗手。
“在干什么呢?”
“来都来了。”拓真说。
“你知道这里供的是哪位神吗?”
“不知道。”他漱漱口,咕噜咕噜吐出水,“不过贸然闯进别人家里,总得礼貌一些。”
他站在倾颓的殿前,鞠了两躬,起身拍拍手。我注意到手水舍水池的形状,突然发现隐约浮现出一只兔子的形状,肚子丰满双耳贴身。之前来这里总是站在远处,从没有注意到这块石头的细节。
“喂,知道为什么是兔子吗?”
林间肃穆的静寂被电动马达启动的嗡嗡声打断,一个尖细的嗓音随之响起。那声音令我产生生理性的不适,婴孩的嗓音搭配上夸张的弹舌,不良少年一样的语气,听起来怪异至极,如同牛奶里撒进胡椒。一辆外形尖锐的黑色四轮小车从神社背后驶出,急刹车漂移过弯,在落满枯叶的地上划出一道漂亮的痕迹。
“喂喂……”拓真抗议道,“在神社里这样做不好吧。”
小车大概有半人高,轮胎为增强越野能力大得和车体不成比例,整辆车看起来就像是缩小版的越野吉普。护板和外壳上用喷漆喷着张狂的街头涂鸦,液压减震器件露在外面,车毂上焊着一圈金属尖刺。
那车上的喷漆还是几个月前我、拓真和黛帮忙喷上去的。
车子上面的金属护栏像肋骨一样向两侧翻开,里面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摇篮。淡蓝色的减震材料围成蚕茧一样的形状,里面垫着一条给婴儿用的毛毯。
“你们两个,”酒井丸躺在摇篮里向我们招手,“来帮我换尿布。”
我们几个早已习惯了酒井丸的呼来喝去。拓真取下挂在车子侧面装尿布的袋子,我动手去解酒井的尿布,却被他用胖嘟嘟的脚粗暴地踹了回去。
“洗手了吗,你?”他指指一旁的手水舍,“注意卫生,我的免疫力很弱的。”
“不能设计一个自动换尿布的装置吗?”拓真嘟囔道。
酒井皱起眉头,露出绝非一岁婴儿脸上会出现的阴沉神情,“之前试过,但是PID控制的伺服电机动作僵硬得像是要杀了我。现在考虑模糊逻辑控制,但是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学起来很头大……”
“好好。”拓真漫不经心地应着,接下我递过去的新尿布。
酒井丸是几个月前才转入我们班的。当细川老师让新同学进入教室时,我们都看到酒井丸驾着他的黑色轮椅……摇篮车驶进来,班里一时间鸦雀无声。他没拿粉笔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而是在摇篮里按了一个什么键,空气中便赫然出现一块全息投影屏幕。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坐在我身后的拓真低声嘀咕,“看起来最多只有一岁的样子吧。他会走路了吗?”
“我觉得不会。”我说,“否则怎么会用得到这样的车子?”
班里是死寂一样的沉默,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目光转向北原黛,在此之前她是班里生理年龄最小的学生。北原嘴唇紧绷,目光死死盯着摇篮车里的酒井,恐惧、震惊和希冀轮番出现在她的眼神中。
“初次见面。”酒井婴儿的脸上是一双冷峻的眼睛, “我的名字是酒井丸,年龄十八岁零两个月。”
随后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生理年龄一岁一个月。”
他的声音听起来怪异至极,毕竟谁都没听过一岁的孩子说话。
最初的一段时间,我们搞不懂酒井为什么要来我们高中上学。他是个摇篮里的天才,早在几年前就自学了高中乃至大学所有的课程,我们的理科、数学和国语等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他从没参加过考试,一周能有三天出现在教室里就已经实属难得。每每见到他,也只是开着摇篮车独来独往,或者坐在电脑屏幕前,对着我们看不懂的数据、代码和图纸皱眉沉思。
我们后来才惊异地得知,就连那个车子也是酒井自己设计,委托东京的工厂制造的。
但酒井唯有一事不得不有求于人:换尿布。由于身体发育不成熟,大脑尚不能有效控制括约肌,酒井的摇篮车旁边总是挂着两个装尿布的袋子,一进一出。那几个原先捉弄北原的小子盯上了新的目标,但每次他们想要下手,都会遇上莫名其妙的霉运:网络社交账号被改了密码、硬币莫名其妙被自动售货机吞掉、被电子锁独自锁在理科教室里和骷髅一起过夜。
对自幼浸淫网络的酒井而言,物联网如同自己肢体的延伸,摄像头便是他的眼睛,自己只消在摇篮里动动手指。如此几次下来,再没人敢招惹这个坐在电动摇篮里冷笑的大头婴儿。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只有我、拓真、北原三个人和酒井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友谊。
事情还是因换尿布而起。一开始负责这项工作的是细川老师,她起初想将酒井和我的弟弟健夫一起照顾——毕竟生理年龄一样,都是一岁左右的婴孩。
但酒井坚决反对。“我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了!”他说,“怎么能和这孩子在一起?”
这话从酒井的嘴里说出来的确很滑稽,但他态度坚决。北原向老师申请接下这个工作,我仍然不清楚她这样做是出于何种动机——也许是长期在班里生理年龄垫底的她想要照顾生理年龄比她还要小的酒井,从中获得抚慰?抑或是被身体压抑的母性渴望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我不知道,但北原热衷于此。
酒井對此的抵触甚至比上一个方案更强烈。“让班里的女同学——”他的小脸涨得通红,“他妈的,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最终,这项差事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每日陪伴在北原身旁的两个人——我和拓真身上。
“所以为什么是兔子?”我把换下来的尿布丢进袋子里。
“兔子象征多产。”酒井说,“你来这么多次居然都没注意过吗?”
我望向那只孤零零的石兔,摇摇头,“很难联系在一起。”
“随你的便。接下来去哪里?北原不在这里。”
“你知道北原在哪儿吗?”拓真问。
“嗯。总之先把健夫送回家吧。”
阳光比我们来时更低斜,颜色由苍白转成橘黄。云渐渐多了起来,透过云隙的金光却更加刺眼。
健夫又开始哭闹,酒井对我说:“你抱我出来。”他拍拍摇篮,“让他躺进来。你们那个抱法……幸好健夫不会说话,否则肯定要到老师那里告你们状。”
“是啊,一岁会说话的小孩子可太少见了。”我随口应道。
酒井啐了一声,往我手臂上掐了一下,自然没什么力度,“说话注意点儿,我比你还大呢。”
“不怕我把你摔在地上?”
“那你就是杀人犯了。”
神社的小丘在我们身后渐行渐远,地势逐渐平缓,四月乡间稻田在眼前铺陈开。
我们路过时田家的田垄时,时田大叔正蹲在电视天线旁边,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见到我们走来,他挥挥手招呼我们。
“大叔——”拓真朝他喊,“不好意思,我们要送健夫回家,拖拉机现在没法帮您修理。不过我把要用的曲柄和螺栓带来了。”
“啊,那真是太感谢了。我试试能不能自己装上去吧,麻烦你们了。”时田大叔指指锅一样的天线,“但是这东西又没信号了,真是头痛。我想能不能……”
酒井让我抱着他走近些,眯起眼睛,目光随着电线走了一遍。“天线没问题。”他说,“估计是调制器那边,进屋看看。”
我走进屋子,把酒井放在榻榻米上。他拿起调制器看了看,随便按了几个按钮,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上恢复了画面,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正坐在深井一样的会场中。
“日前厚生劳动省举行第三次听证会,投票表决关于是否在国民医保药物清单中继续保留性激素类药物的决议……”
时田大叔为我们端来清凉的大麦茶,“多谢了,经常麻烦你们几个来帮我修农机……”
“哪里哪里……”
从时田家出来之后,酒井显得有些激动,“你们听到刚刚的新闻了吗?”
“还是生育派和疫苗派的政治博弈吧。”拓真说,“我觉得还是生育靠谱一些,疫苗搞了这么多年了,也还是没有结果……”
“都没用的。”酒井打断他,“出生后再接种疫苗已经晚了。病毒在受精卵时期就能完成逆转录,一个人的生理年龄上限在出生前就已经注定了。生育……”他冷笑一声,“看看我这样子,再看看北原同学。”
“北原比你痛苦多了。”我说。
“是啊,”酒井尖刻地回答,“内分泌失调。她大可不必继续吃雌激素,那东西没法让身体继续发育,未来还有可能诱发乳腺癌的。”
“那你是什么派呢?”
“什么都不是,至少不是生育或疫苗。那些政客表面上争来争去,为的还不是背后生物药企财团的股票。这帮老家伙,死到临头还是改不了这么恶臭。”
“那你能保证,你背后就不会是丰田汽车、FANUC机器人和三菱重工吗?”
酒井对我的讽刺嘿嘿一笑,“我倒是想哦,可惜我只是个长不大的高中生罢了。”
“良太的爸爸就是研究疫苗的吧?”拓真试图岔开我们的话题,“每次周末一起去研究所的时候,他都会聊起这个。”
“青木的确是病毒和免疫领域的专家,不过具体在研究些什么,可能只有我妈妈知道。”我说,“我爸爸生前也在那里工作,这倒是真的。”
尴尬的静默笼罩了我们。“对不起。”拓真低声说,“我不该那样问的。”
“不要紧的。青木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从年龄上也不会是我爸爸啊。他是健夫的爸爸。”
“青木先生……多少岁?”
“没记错的话是二十六岁吧,生理年龄二十三。他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哦。”
“怪不得啊。”拓真望向蓝天,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等等,那你妈妈——细川老师……”
“我妈妈已经四十一啦。如何?”
拓真呆立在原地,瞠目结舌,“啊,这……细川老师……”
他的面色先是惨白,继而转向通红。我和酒井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禁大笑,健夫看到我们在笑,也跟着笑起来。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田间,融进缄默的夕阳中。
在我们班里,生理年龄迈过青春期门槛的学生屈指可数,大多数人——像我和北原——因为病毒的影响,身体都永远停留在了小学生或初中生的水平。对拓真来说,细川老师大概是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生理成熟女性。
我和酒井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情有可原。妈妈的生理年龄定格在二十二岁,正是怒放的青春年华,也是她与我爸爸在东大相遇的年纪。
那时候,人们对病毒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仍然一无所知。人们正常地出生、成长、衰老、死亡,直到我五岁那年,越来越多的病例得到研究与确认。一种新的逆转录病毒被发现,它会在人类受孕期间对受精卵基因进行修改,而被篡改的那段DNA长链上,承载着控制人体细胞分裂次数的基因片段。
人们一开始欣喜于青春永驻的奇迹,直到有实验表明事实当然不会如童话里那样美好:大脑仍在以恒定的速度发育、老去。死亡仍等在前面,人们将会以发育停止时的年轻外表活到八九十岁的某一天,直到大脑老化,阿尔茨海默病让灵魂从躯壳中流逝殆尽。
爸爸和妈妈是最早受到病毒影响的一代人,他们的身体定格在了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具体时间因人而异。但随着环境病毒载量不断上升,新生儿的生理年龄的上限也越来越低。那时的年轻人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忧心忡忡地去量身高,虽然人们都知道,这样做带来的心理安慰大于实际意义。
之后社区医院要求人们定期测骨龄,先是一年一次,还没到一年就改成了三个月一次。年轻人挤在医院X光室外的走廊里,叽叽喳喳议论着医生们脸上严肃的神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令人不安的流言开始蠕动。女孩们的初潮迟迟不来,男孩们上了大学仍旧没有变声,诸如此类的市井怪谈很快扩散成网络上的热点话题。孩子们母亲彻夜难眠,父亲们眼见没了香火,一夜愁白了头。
生理发育停止点下降到青春期以下,意味着不孕不育。
生理发育停止点下降到十个月的怀孕期以下,意味着流产。
“我大概能理解细川老师了。”拓真恢复平静,他显得若有所思,“老师是责任心很强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你也是啊。”
“倒不如说,眼下这种情况下,每个身体成熟的人的责任都是空前的。”酒井回到了摇篮里,“他們赡养已经老去的老人,照料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真不容易啊。”
“之后怎么办呢?等这些人也死去,就只剩下我们这些长不大的孩子了。我们这副样子……可能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代人了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酒井挥挥手,“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只有孩子的身躯,我们能做的事也不少。打起精神来!”
嗓音尖细的大头婴儿拍拍身下的黑色战车。夕阳照在他胖嘟嘟的脸上,他不屑地眯起眼睛,降下摇篮顶盖的遮光罩。
沿着公路拐过一个弯,我能看到那条波光粼粼的蛙川了,我家就在河边。蛙川得名于夏夜聚集于河畔合唱的大批青蛙,它们震耳欲聋的声音甚至会把我从不安的睡梦中惊醒。
“它们为什么叫?”有一天晚上北原问我。
“据说是为了求偶。”我一边噙着西瓜,一边望着一旁的北原。她坐在门前的木台阶上摇着把扇子,只穿一件背心,那件背心套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显得松松垮垮。北原望着夏夜的银河,似乎沉浸在了此起彼伏的蛙鸣中。那年我们刚上初中,我的身体尚未停止生长。北原比我大一岁,看起来却像我的妹妹。
“求偶之后呢?”
“抱对,产卵。”
“你见过蝌蚪吗?”
晚风变了个方向,送来两栖动物的腥气。
“不。”我说,“我不喜欢蝌蚪或者青蛙,滑溜溜黏腻腻的。”
北原叹了口气,“这样啊。”
我重新戴上耳机,蛙鸣融进肖邦的《圆舞曲》中,熟悉的旋律让我平静下来。
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我的身体停止了发育。
眼下尚未到蛙鸣的时节,河畔只听得见潺潺水流声。再过一周就要抽水入田了,抽水机已经堆在河边,一方面是离水源近,另一方面是酒井经常来我家,村人们常拜托他整修机械。我家的院子里乱成一团,堆着一台拆开的抽水机,酒井和拓真已经修了三天。
青木的车子停在门口。大概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们,他从窗户探出头,朝我们挥挥手。青木戴着副钢丝眼镜,白衬衫最上面的口子解开了一颗,妈妈常说他和二十多岁时候的爸爸很像。
“刚从东京回来吗?”酒井和青木打招呼。
“是啊。你托我买的化油器和火花塞在后面车座上,但是指定尺寸的蜗轮蜗杆店家没有现成的,只好拜托大学的校工厂去加工,估计下个月才能拿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哪里哪里,这次也多亏了你。蜗杆是给我这小车设计的升级件,那个倒不急。化油器和火花塞是修理抽水机用的,不耽误农活就好。”
青木接过我怀中的健夫,看看即将沉没在远山之下的斜阳。“时间还早,”他提议道,“酒井不是说你们要去山上找北原同学吗?不如我开车送你们上去吧。”
青木的车上有婴儿座椅,还有和酒井的摇篮车轮胎相匹配的固定卡槽。我们坐上厢式面包车,酒井顺手拿起放在后座上的火花塞把玩。青木打开窗户,让傍晚温暖的风灌满车厢。拓真坐在副驾驶上,我和酒井坐在后面。
风把青木的中长发吹得飞舞,其中不时透过一丝金光。拓真一直望着窗外的景致,神情有些惘然若失。
“青木先生,这不是每周去……”
“嗯,是去研究所的路。说起来,这周准备得怎么样了?”
拓真的脸微微有些涨红,“还是和往常一样。长跑健身之类的每天都在做,饮食也很清淡。”
“没有梦遗吧?”
拓真摇摇头。
“真是辛苦你了。现在年轻健康的捐献者越来越难找了。我最近总是坐实验室,精子质量也下降了。”青木自嘲般笑着摇摇头,“该跑一次马拉松了。”
拓真每周日都会随青木驱车前往山上的研究所,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显得很疲惫。不过那天晚上也是我们最轻松愉悦的时刻,妈妈会在家里准备寿喜烧作为对二人的犒劳,我、北原和酒井自然也位列席间。青木和拓真不喝酒,却总像醉了一般。北原的目光总是在拓真身上,一开始她还总追问拓真去干了什么,拓真却显得有些消沉,面色通红支支吾吾。北原之后便不再过问,目光里却隐现出几分和妈妈一样的闪光。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仿佛在追逐下沉中的夕阳。我看着远方渐渐缩小如沙盒般铺陈开的村镇,感到心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
十岁那年以后,我再也没造访过父亲工作过的研究所,甚至对这座山头都望而却步。我的卧室窗户正对着这座山,它让我感到某种阴沉的压迫,那扇窗户的窗帘每天都是拉紧的。这种压迫感的来源可能有二:第一,这里是爸爸自杀的地方;第二,这里是当初制造了那病毒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想必是有的,但这样的秘密也被父亲带进了坟墓。在官方披露的所有证据资料里,爸爸的名字从未被提起。确实理应如此:当初病毒泄漏事故发生时,爸爸还只是祖母腹中的一颗受精卵,他也是受害者。更何况当初他取得基因工程博士学位,进入这里任职时,全世界仍对病毒的事情一无所知。
“为什么要造出这样的东西?”我不禁脱口而出,“历史课本上说,高龄少子化、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在21世纪中叶就已经成了我国面临的棘手难题。那些人难道是觉得局面太过简单,故意给后人留下没法收拾的烂摊子吗?!”
我不禁吼了出来。
酒井和拓真惊异地看着我。青木眉头紧皱直视道路前方。
“事实恰好相反。” 他说,“病毒研发的最初目的并非使人绝育,而是为了延缓衰老,延长适龄劳动时间和适龄生育时间,是政府为了应对人口与劳动力问题的诸多举措之一。”
青木舒了一口气,“就像一切新技术一开始应用时那样,总避免不了走上歧路,难免要付出代价。”
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代价也太大了点儿。”酒井学着青木的口气。
“是啊。”青木把车停在岔路口,“不过好在终归还是留下了一点儿补救的余地。好了,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接下来的小路太陡,车开不上去。往前走一段应该就能看到研究所大门了,酒井应该能开门吧。”
青木带着健夫驶下了山丘,我们三个朝山顶爬去。这里的树林很像学校旁的神社,多少让人感觉安心了一些。但这里的路的确要陡峭得多,而且曲折蜿蜒,似乎故意不想让人找到一般。酒井的越野轮胎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我和拓真不得不一前一后,一推一拉,帮助摇篮车爬上山坡。
“喂,我说酒井啊,你刚刚和青木说了吧,北原在这里什么的……你怎么这么确定?”拓真转动着沉重的轮胎,“用你那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吗?”
酒井手上的操作停顿了一下,“不用摄像头。我知道她一定会来这里……以北原的性格。”
“什么?”
酒井沉默了一下,仿佛在下定什么决心,“算了,告诉你们也好,反正也已经告诉北原了。你们两个,承受能力不至于比不上一个女孩子吧?”
“你在说什么啊?告诉我们什么?”
“补救措施啊,刚刚青木下车前提到的补救的余地。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大家都在坐以待毙吧?”
“谁坐以待毙了?大家都在为活下去拼了命地劳作啊。”
“我不是那個意思。‘拼了命有时只不过是为了让失败更容易接受些的自我安慰罢了。”
酒井清清嗓子,叫了我的名字,“良太也仔细听好了,这也是关于你父亲的故事。”
“生理年龄之所以会被限制,是因为逆转录病毒感染人体细胞,篡改了细胞核中生长发育的基因片段。如果我们能通过严密的隔离与灭菌,创造一个没有病毒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下制造未经感染的受精卵,发育成胚胎,并让孕妇在整个妊娠期内持续服用抗病毒药物,把体内病毒浓度控制在不会感染胎儿的水平……那么,这样出生的孩子是可以正常发育的。”
“可这只是到出生为止啊。”我提出异议,“就算出生之后没有感染,面对充斥病毒的外界环境,新生儿全身的细胞也会迅速被病毒侵蚀,最后还是长不大的孩子。”
“为什么要面对外界环境?”酒井轻蔑地笑了笑,“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孩子在没有病毒的环境中抚养成人,让他的身体发育到成熟。”
“可这……不是非法监禁吗?”
“非法监禁?”酒井尖细的笑声在林间回响,“你愿意做一辈子被困在摇篮里的婴儿,像我这样,还是以十几年的‘非法囚禁换得一副拓真一样的体魄?你不愿意选,我来替你选。”
“这样的孩子……真的存在吗?他现在在哪里?”
酒井止住了笑,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不是‘他,而是‘他们。”他冷冷地说。
拓真猛然愣在原地,摇篮车颠簸了一下,“你是说,我捐的那些……”
“没错。你捐献的精子都用来干这个了。还有无数和你一样,有幸拥有成熟身体的女孩们,你知道她们捐献卵子时要经历怎样的折磨吗?打针、注射激素、被毛线针一样长的取卵针……”
“别说了。”拓真低垂着头打断酒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我不想听下去了。”
“可我必须告诉你!”酒井几乎要从摇篮里坐起来,“你又在逃避了。你的身体成熟了,内心却仍然是个孩子!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一点,你总是把自己有限的痛苦当作逃避他人痛苦的理由。”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啊?”拓真几乎要被酒井骂得哭出来。
“你要听我说下去,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摆出一副比现在更合适的姿态出来。”酒井指指身后林中影影绰绰的研究所建筑,“那里,那幢建筑里面就是我刚刚提到的无毒环境,三百个少男少女正生活在其中。”
“我该怎么相信你说的?”
“简单。后天上午,新的一批二十个孩子将会达到适合进入社会的年龄。他们会被接走,安排在各自的岗位上。到时候你来这里看就知道了。”
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一时间有点儿恍惚。那幢高大厚实的灰色水泥建筑物仿佛在我面前耸立起来,变得无限宽广,从中走出无数长相一模一样的年轻人,细看上去竟全部长着拓真的脸,面无表情。
“这种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努力抑制住不舒服的感觉问。
“很早。厚生劳动省的人在媒体曝光之前就知道了病毒泄漏的消息,依此制订了这样的计划。”
“你快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冷血了。”拓真对酒井说。
“我不冷血,他们也不冷血。从这里走出来的是活生生的人,和你一样的人!倒是你,太矫情了。”
我看看拓真,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眸子重新变得澄澈。他对我点点头。
“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说。
“你父亲在研究所任职的那几年,正是这项计划刚刚启动的时期。尽管理论框架具备,但具体操作时的各种参数,譬如抗病毒药的剂量、种类、服用策略等,仍需通过实验摸索。这种逆转录病毒类似上世纪的HIV,一旦感染便不可能彻底清除,而且隐蔽性极强,哪怕病毒低到了仪器无法检测的浓度,也仍然可能感染胎儿。病毒潜藏在骨髓内部,直到出生之后才开始大量增殖。面对这样的困境,研究人员们束手无策,只能在婴儿出生后观察身体发育情况,以此判断是否成功。”
“那,没有成功的话……”
酒井咬紧嘴唇,“……人道处理、安乐,随你怎么安上一个好听的名字。这样的孩子注定长不大,无法正常工作、享受健康完整的人生,对于社会也是沉重的负担。那群人是这样说的。”
酒井丸脸上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悲戚。
“你知道最可恨的是什么吗?我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风吹起林间的落叶,遮住了夕阳。酒井开动摇篮车,领我们沿着墙根绕行。我抬头望向高墙,铁丝网不知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逃走,还是防止外面的人侵入。
“良太,你的父亲无法从这种亲手杀人的道德谴责中自我开脱。和你妈妈一样,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自己听到婴孩的哭泣声,但传入我耳中的只有林海的涛声。
“这里。”酒井指指前面,“快到了。”
林间的空地上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一人多高,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连续的数字,从1开始,一直到1032。
石碑前的落叶上放着一束白花,在昏暗的林间格外醒目。那片洁白带有某种圣洁感,与周遭的金色、褐色与灰色格格不入。
“在找到合适的用药方案之前,他们尝试了1032种无效组合。”酒井的声音低沉得不像他。
拓真伸出颤抖的手指,拂过那些数字。但他在一个空缺处停下了。
在936和938之间没有数字,只是一块光滑的表面。
“937号……”
我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酒井。酒井看着我们,确信无误地点点头。
“我就是937。细川老师救了我。”酒井说,“当时她正怀着你,良太。你的母亲知道你爸爸所做的一切,他的工作与道德困境。她希望用这种方式减轻你爸爸的心理负担,但你爸爸的赎罪只能用他自己的生命来达成。”
酒井凄凉地笑了笑,“说起来可笑,当年细川老师见到我的时候,我和现在一个模样。”
拓真倚靠在黑石碑上,无力地瘫坐在地。他望向傍晚苍蓝的天空,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中发光,“你把这些都告诉了北原?”
“对。昨天晚上我见到她在教室里一个人抽泣,实在于心不忍就把‘人类其实是有未来的,但是代价很残酷这样的信息传达给了她……”
“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拓真把酒井从摇篮车里一把拎出来,酒井这才看到拓真的眼里噙满泪水,“她已经那样痛苦了,你却还要给她增加精神负担!”
“她喜欢你啊。”
我正要把酒井从拓真手上救下来,却听到酒井慢悠悠地说。
“全班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你不知道吗?”
拓真的眼睛瞪圆了,“你说什么?”
酒井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北原黛,喜欢,长谷部拓真,全班人都看得出来,只有你这个傻大个自己毫无知觉。因为身体的差异而不能在一起,你不知道北原因为这事情有多痛苦。她经常去那座神社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吧——北原总有点儿疯疯傻傻的,她大概把自己的处境和人类的困境搅和在一起了。我呢,作为同学,又是你们的朋友,看到她这样子总会于心不忍吧,于是就告诉她……”
“酒井!”
女孩的喊声从背后传来,“你不是来学习如何和人打交道的吗?看来还有待钻研啊。”
酒井愣了愣,咧嘴一笑,“那倒确实。”
拓真放下了酒井,不知所措地转向北原。
“北原,你……不要紧吧?”
“没事。”北原说,她的语气比我预想的要平静很多,是暴风雨后再掀不起一丝波澜的那种平静。
她走到石碑前,轻轻捡起那束花,“我以前不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她伸出小手牵住拓真的大手,另一只手抚摸石碑上的号码,“哪怕这个样子,仍旧能站在这里,让最后一缕阳光流进眼睛里。这一切一定有什么意义,不是吗?”
拓真叹一口气,蹲下去紧紧抱住了北原。北原似乎吃了一惊,身体僵住了,随即便放松下来,倚在拓真怀中。她的眼角流下积攒多时的泪水。
“别再吃激素了。”拓真轻轻地说。
我静静地望着二人夕阳下的剪影。酒井叹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我够不到你的肩,只能这样了。”
“谢谢。”我说,“这样就很好了。你小子观察人还挺有一套。”
酒井笑了笑,“毕竟也算是功课之一。”
我握住酒井的小手,思绪又回到那间灰色的水泥房。我想象着其中的少男少女在负压房和紫外线灯下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想象着他们像水稻幼苗一样在试管中栽培、移植、出生、成长,也许还要相爱。等到十八岁或二十岁的一天,大门打开,他们会被送进外面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世界之中,就此停止生長。他们会被告知,自己年轻有力的身体生来就是要为外面服务的。根据安排,他们或许会成为卡车司机、发电站工程师、幼儿园老师、办公室文员,也许会留在那间水泥房里,抚育同样的下一代。
用不了几十年,我们终将死去,而他们——永远十八岁或者二十岁,永远年轻健美的少男少女们,将成为文明的继承人。他们不会知道衰老与退休为何物,他们将永远活在大好年华。
那些把世界变成这般混乱模样的人们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难道从一开始这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吗?我的思绪忍不住滑向更深的旋涡:也许病毒的泄漏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也许我父亲的死并非全像酒井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我看着那块沉默的黑石碑,上面的数字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晚风送来了远处的钟声,将我从阴郁的揣测中惊醒。我抬起头,正看到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投在高中的教学楼上。小山投下巨大的阴影,步步紧逼,转眼之间蚕食了车棚、钟楼、足球场和体育馆。整个小镇笼罩在日落后淡紫色的余晖中,显得空旷而朦胧。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
“喂,我说……你们毕业后都打算去干什么呢?”酒井打破了沉默。
“我大概还是留在这里吧,村里的人手不够,能多一个人算一个人吧。”拓真望向未注水的稻田,“你要去东京吧?”
“嗯,和那边的教授已经约好了。”
北原和我沉默不语。晚风吹干了北原脸上的泪痕,她嘴唇微张,目光眺望天际的黛紫,仿佛在逐渐升腾起的云海中凝视着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北原摇摇头,“我和拓真留在村里。”
林间迅速地暗了下去。我最后看了一眼背后的高墙,它们在暮色中渐渐隐没了轮廓。
“天黑了。”酒井驱动小车,“山上很快就会冷起来的。”
“嗯,该走了。”
已经结束毕业仪式的校园前,有位母亲仍在等待。
孩子们挽着手朝山下走去。
【责任编辑:临 染】
①鸟居:类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属建筑,代表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栖息的神域和人类居住的世俗界。
②手水舍:位于神社的入口处,让参拜者洗手和漱口的建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