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婧
摘 要 西方现代化理论以欧美国家的现代化道路为实践样本,本质是普遍论视野下的资本主义现代化。面对后发国家的现代化探索,西方传统现代化理论的适应性遭到质疑,现代化理论需要在相对主义范式下进行研究。比较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道路可以发现,拉美各国的现代化道路一直在依附与自主、威权与民主之间摇摆;而东亚国家和地区则走向了一条“强政府”策略下的压缩式现代化道路。各种现代化道路的探索实践表明,基于不同的发展背景,各国的现代化道路必然是多元的,而对于后发国家而言,国家主导的内生性发展是一种高效的发展模式,而中国正是依靠这一道路,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
关键词 现代化道路 现代化理论 拉美 东亚 中国式现代化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实现了长期的社会稳定与经济增长,走出了一条与西方现代化不同的发展道路。现代化理论是一个与各个国家现代化道路紧密相连的理论体系,现代化道路也是各民族在世界体系中追求自我实现的实践体系。基于理论与实践的开放性,在反思现代化这一议题时,要充分研究世界上其他国家和文明体的现代化过程与道路,在比较视野下认识现代化道路的多样性与自主性,进而用“多元现代化”的分析框架分析各个文明体的现代化道路。
一、现代化道路的理论起点与争议
传统的西方现代化理论体系以欧美国家的现代化实践为中心,是普遍论视野下的资本主义现代化模式,普遍论是西方现代化理论的核心,但后发国家用实践向其提供了现实挑战。
(一)普遍论视野下的资本主义现代化:西方的现代化道路与现代化理论
广义的西方现代化理论以17世纪以来西方的工业化与西式民主化进程为研究对象,研究对象包括17世纪以来的英法等国的工业化和二战后美国的现代化进程。从广义来看,亚当·斯密的古典经济学说、孔德的社会历史理论、梅因与滕尼斯为代表的社会变迁研究,以及韦伯对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关系的讨论,都属于广义的西方现代化理论研究。与广义的现代化理论相对,狭义现代化理论指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美国兴起的现代化理论,主要涉及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转型,代表成果有英格尔斯的《人的现代化》、胡格韦尔特的《发展社会学》、亨廷顿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阿尔蒙德的《公民文化:五个国家的政治态度和民主制度》及《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罗斯托的《经济增长的阶段》。一般学者论及的是狭义上的现代化理论,认为现代化理论发端于二战后,可分为古典现代化理论、依附论、世界体系论、后现代化理论、再现代化理论几个阶段。
李培林. 社会学视角下的中国现代化新征程[J].社会学研究,2021(2):6.
从实践上看,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资本主义现代化对内依托民族疆域内以垄断为特征的生产,生产与资本高度集中,以资本逻辑推动社会生产与发展;对外依托国家的帝国主义政策、殖民地争夺,用军事入侵、殖民、意识形态控制、文化输出等手段,以压榨的方式最大限度地获取世界资源和财富。西方现代化理论的实践样本是英美为首的西方国家两百多年来的现代化道路,是工业化以及其引发的城市化带来的社会发展模式。作为一种学术术语,现代化被定义为经济工业化、政治“民主化”、社会城市化、文化世俗化。
西里尔·E.布莱克.比较现代化[M].杨豫,陈祖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7.西方现代化理论的基础是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在这一基础下,其理论体系包括完备的法律体系、私有制基础上的工业体系、发达的金融体制、限制国家任意作为的政治体制等。
西方现代化理论以“西方中心论”“文明冲突论”“零和博弈论”为中心,受到单线发展模式的影响,呈现普遍主义的色彩。在社会达尔文主义进化论的影响下,兴起于欧美社会的西方现代化理论在后发国家的适应性一直是学界和实务界关注的焦点。社会的单向演化论者认为,现代化理论研究传统社会向西欧、北美为代表的现代化社会的转型过程,其提出的重要假设是,发展中国家可以通过借鉴发达国家的成功经验完成现代化转型,即从传统国家走向现代化国家存在时间上的次序,而不存在本质上的道路差异。非西方国家实现现代化只有一条道路,即扩大资本积累、投资,复制欧美国家的发展道路和现代化经验。可见,以欧美为代表的现代化理论抱持的是“西方中心主义”,用结构功能主义将其他非西方传统国家的落后归结于制度与观念。所以,在实现现代化的路径选择上,只有“西化”一条。他们甚至借用马克思的观点,认为工业较发达国家是工业不发达国家的未来,这是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思路。
(二)相对主义范式下的后发现代化:后发国家对西方现代化理论的挑战
理论的价值在于解释现实并指导现实。以西方为基准的现代化理论在解释西方的现代化实践方面实现了理论和现实的相互印证,但面对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道路时,西方现代化理论却出现了理论和现实不能互恰的现象。鉴于此,有学者提出了相对主义范式的现代化理论。相对主义理论发展的前提是承认研究对象的特殊性,普遍主义理论中的一般性假设被打破。
史艳,赵可金. 美国的拉美政治研究:兴起、进展与镜鉴[J].国际政治研究,2020(4):64.作为依附理论的典型代表,阿根廷学者劳尔·普雷维什提出“中心—外围理论”(Core and Periphery Theory),認为处于中心的西方现代化国家通过与外围发展中国家进行不平等交换,维持自身的繁荣与发展,而外围国家由于对中心国家存在技术依附、经济依赖,从而难以实现真正的现代化。在依附论的理论框架中,正是这种依附结构导致了后发国家现代化的失败,而要走出这种困境,必须打破西方中心主义与现代化道路的普遍主义神话,走一条独立的道路。这是打破现代化普遍论而走向相对主义范式的代表。同样在相对论范式下,研究现代化理论的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提出了“世界体系论”(World System Theory)。他认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建立在中心、外围、准外围的分工体系之上,中心地区通过工资劳动组织生产,外围通过强迫劳动组织生产,准外围兼具以上两者的生产方式。各种生产者(国家)的地位由他们在这种中心—外围分工体系中的位置决定,从而形成一种主宰依附关系,维持着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发展。
Christopher ChaseDunn, Hiroko Inoue, Thomas D. Hall. Immanuel Maurice Wallerstein (19302019) [J]. Journal of Globalization Studies,2019,10( 2):138141.这一理论以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为中心议题,以“中心—边缘”模型为依托,认为作为边缘国家的发展中国家哪怕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结果也是脆弱的,而正是这种依附导致了后发国家现代化的失败。依附论的核心是,“发达国家的发展与现代化必然以边缘国家的不发达为代价,中心与边缘的冲突是必然存在和不可避免的”。
保罗·巴兰.增长的政治经济学[M].蔡中兴,杨光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22.
在经济全球化浪潮下,面对苏联解体、冷战结束的现实,现代化道路到底是趋同的还是多元的,学界一直争论不休。趋同论者认为,经济全球化成为制约国家作用的外生变量,它将推动国家向美式自由市场经济靠拢,最终,各国将走向趋同,
Suzanne Berger. Globalization and Politics[J].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2000(3): 45.所以,应建立以欧美国家为范本的现代国家体制。在中国崛起背景下如何看待中国的现代化是一个不可回避的理论与现实问题。中国国内对现代化的讨论始于20世纪80年代,并随着对拉美现代化与东亚现代化的关注在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达到顶峰。但由于拉美“民主化”转型与东亚经济危机的出现,这两种主要的现代化模式逐渐失去了理论光彩与现实指导意义。这也导致关于现代化道路讨论的多元化理论匮乏,同时,现实样本也因发展的困境逐渐减少。在这种理论与现实背景下,中国连续几十年的经济增长能够为现代化道路贡献何种理论资源值得关注。
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能否顺利进行,最后都要追溯到政治原因,国家制度是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保障和前提。所以,在讨论现代化问题时,一定要带入政治思维,而这里的核心就是国家与政府行为,即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的角色。从这个维度分析有利于把握不同现代化模式的根本差异。“比较方法和理论的发展一直在回应现实世界的复杂性”,
李路曲,赫婧如. 社会政治现象的复杂意涵与比较方法的发展[J].学海,2022(6): 52.出于对现代化道路的理性思考,本文采用比较方法讨论不同的现代化模式并回应传统西方现代化理论,进而为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实践提供理论解释。
二、“摇摆的现代化”——现代化发展的拉美模式
拉美国家从19世纪末卷入现代化浪潮,20世纪30年代起开始探索民族自主的现代化道路。1968—1974年,巴西的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率超过11%,成为世界上第十大工业强国。同时,在这一时期,拉美国家普遍实现了“经济起飞”,创造了令人瞩目的经济成就。拉美国家现代化道路为后发国家提供了参照样本,并产生了不同于传统现代化理论的新范式。
(一)依附与自主的摇摆:拉美现代化的三个阶段
由于拉美国家具有与欧洲相似的文化背景,最早被纳入大西洋世界的革命浪潮,更具备通过西化实现现代化的客观条件,因此,早期的拉美现代化走的是一条西化的道路。从经济发展模式上看,当时的拉美实行初级产品出口型发展策略,这为拉美国家带来发展的“黄金时期”,但其初级产品的出口严重依赖欧美工业国家,因此,其本质上实行的是一种依附性的现代化道路,容易受制于外部因素。在1929—1933年世界经济危机发生之时,拉美国家遭到了沉重打击,这是依附性发展的必然结果。总体来看,这一阶段的拉美国家试图通过复制西方模式实现工业化,在理论上承认西方现代化理论的普遍主义与线性发展逻辑。
面对依附性现代化道路带来的现实问题以及随即出现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拉美国家找到的解决策略是提高自主性。20世纪30年代以后,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伴随着日益高涨的民众主义运动与发展主义思潮,拉美各国转而探索一条独立的工业现代化道路,从具有明显依附性质的“欧化”转变为探索具有民族特色的自主性现代化。这里的自主性通过充分发挥国家的作用来实现,大力促进国内市场的发展和民族工业的腾飞,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进口替代工业化”——用本国生产的产品代替原本依靠进口的国外产品,以此促进工业化的实现,带动经济增长。这种转型标志着拉美各国从依附性发展向独立自主发展的转变,它是一种试图摆脱依附性的改革。通过这种发展模式,拉美各国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经济增长,各国的工业化程度大大提升。
这种以进口替代工业化为主要模式的现代化道路在大发展之后开始遭遇危机,拉美各国出现严重通货膨胀和增长停滞,各种社会矛盾也随之激增。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拉美开始反思依附理论,出现了新一轮的“民主化浪潮”,又开始转向实行自由开放的经济政策,朝向私有化、贸易自由和市场化发展,采取的政策包括国有企业转型、减少国家干预、调整进出口结构、降低关税、開放市场等,新自由主义和结构主义思想在拉美重新发展起来。通过上述策略调整,拉美的经济在20世纪90年代初进入恢复增长期。
从拉美国家的现代化道路可以发现,虽然各国充满着差异性,但总体来说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模式”,经历了古典自由主义、民众民族主义和发展主义、新自由主义几个阶段。整体来看,拉美的现代化道路实践一直处于“依附—突破依附”的循环中,现代化理论一直处在“普遍主义的西方现代化—相对主义的自主现代化”的摇摆之中。在拉美学界和社会中一直存在着两股力量,一是自由主义主导下的西化浪潮,另一个是以破除依附为核心的民族主义浪潮,但总体来说,虽然经过循环往复,拉美国家走的还是一条依附性现代化的道路,表现出对西方不同程度的依赖。这种依附不仅体现在产业、经济、技术等方面,还体现在以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为核心的整体社会运行模式方面。
(二)威权与“民主”的摇摆:拉美现代化过程中的政治发展
在西方现代化理论中,经济增长、政治参与和“民主”制度是同步的,
罗伯特·帕肯海姆.自由主义的美国和第三世界[M]//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G.宾厄姆·鲍威尔.比较政治学:体系、过程和政策,曹沛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433435.但在拉美的现代化进程中,却出现了所谓“民主—专政”的周期性交替现象,政府行为也是根据政治发展来回调整。
19世纪中后期,在欧洲发达国家开启第二次现代化浪潮时,拉美国家启动其现代化进程。在现代化初期,拉美国家试图复制西方国家的“民主化”道路,但这一早期的“民主化”努力带来的却是社会的无序与混乱。这说明,缺乏西方渐进式现代化的基础条件,面对并不具备优势的发展背景,政治稳定是现代化的必要条件,一个有能力维持稳定和秩序的政府是现代化需要的。在这种背景下,拉美国家分别形成了两种威权政府模式:一是寡头统治,二是考迪罗个人独裁制度。这类政府利用镇压手段建立了稳定的政治环境,从而吸引外国投资者。在这种威权政府模式下,拉美各国经济实现了短期的增长。在这一阶段,拉美国家实现了所谓“民主—威权”的转型,国家的积极干预体现在秩序的提供上。
在早期依附性现代化阶段,拉美国家的早期发展是通过威权体制实现的,而在探寻自主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中产阶级与工人阶级成长起来,创造了新的政治制度——民众主义,这是一种新的民主政治形式,虽然也具有很强的威权主义色彩,但它吸纳了民众,尤其是工人阶级,壮大了政权的社会基础。这是拉美寻求自主现代化的时期,经过国家的干预与进口替代工业化战略,各国实现了有计划的现代化。但是这种民众主义下的威权民主制在大部分国家并不稳定,20世纪六七十年代,现代化的停滞与经济危机又一次改变了拉美的政治体制,军人在中产阶级的支持下建立了军人政权。军人政权以恢复秩序与发展生产为目标,技术官僚和军人强人政治共同作用,被称为“官僚威权主义制度”,
Guillermo A. ODonnell.Modernization and Bureaucratic Authoritarianism: Studies in South American Politics[M]. Berkeley: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79:5.或新威权主义。在这一阶段,拉美各国又一次出现了从偏“民主”的民众主义到偏威权的官僚威权主义的摇摆。在这一阶段,国家的积极干预不仅体现在稳定与秩序的供给上,更体现在对发展目标的追求上。
20世纪80年代以后,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席卷全球,拉美国家发起了新一轮的“民主化”运动,新自由主义重新登上舞台,文人政府出现。在这个阶段,拉美各国政府开始寻求一项既民主又集中,还能实现国家现代化的政治制度。国家虽然逐渐减少对各个领域的干预,但仍然需要一种平衡稳定与发展的力量。
总体来说,拉美国家在处理现代化问题上是摇摆的,一直没有找到一条自主有效的道路,也无法像东亚国家一样进行强有力的国家干预。国家一直在保护国内产业与开放市场、壮大自身与吸引外资、经济发展与社会公平这些问题中不断摇摆,因而不能实现持续有力的国家干预。拉美在经济政策与政治体制上的循环往复说明,不论采取何种现代化道路,都不能忽视文明的异质性,拉美国家在现代化道路上的“钟摆现象”不利于政治经济发展的稳定性与连续性,这种摇摆转向也会对生产力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尽管有一定的弊端,在现代化道路上的各种尝试是拉美在追求自主现代化道路方面做出的积极探索,拉美现代化道路选择上的摇摆为现代化实践提供了丰富的案例,是现代化道路探讨中不可绕过的绝佳样本。
三、国家主义的现代化——东亚现代化道路
与拉美国家相比,东亚各国由于其历史、文化与发展基础的差异性,走上了另外一条现代化道路。东亚现代化模式指亚洲新兴工业化国家和地区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成功经历,主要涉及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地区、中国香港地区等国家和地区,是20世纪后半叶世界上重要的發展模式之一,也被世界银行称为“东亚奇迹”。这些东亚国家和地区在长时间内保持高经济增长,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现代化的特殊道路,是后发外生型现代化的典型代表。
(一)压缩式现代化道路中的“强政府”策略
从现实看,东亚发展模式始于20世纪50年代的日本。日本作为一个非西方国家成功实现现代化,是现代化道路上的“例外”,然而,在日本发展的谜底尚未解开的时候,其经济发展势头随即蔓延到韩国、新加坡等国以及中国的台湾和香港地区,后来还对泰国、马来西亚等国产生了影响。20世纪80年代,印尼仅用17年时间就实现了人均产值翻一番的目标,日本实现这一目标花费了33年,韩国用了11年,而英美用时分别为58年和47年。
翟年祥,项光勤.东亚现代化模式对中国现代化的启示[J].学术界,2010(8): 222.可以说,东亚各国和地区实现的是短时间内的赶超式发展。
“时间节点对于一国现代化道路有着深刻影响,因为越是后来者,工业化的门槛就越高,就越需要强组织力。”
张振华.比较政治经济视角下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科学内涵及其文明意蕴[J].人文杂志,2022(3): 4.有学者将东亚社会的发展模式称为“压缩式发展”模式,用来形容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时空压缩性特点。所谓时间上的压缩,指西方花费200余年实现的现代化在东亚只需要50年或更短的时间
上海市社会科学院信息研究所编.国外社会科学前沿[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376.;空间上的压缩指对西方发达国家的从属性,即东方从属于西方的现象,
田毅鹏,韩丹.东亚现代化的“特殊”与“一般”[J].东南亚论坛,2011(3):6.用来形容东亚现代化过程中对西方的依赖。从社会发展上看,依照亨廷顿的著名论断,“现代性孕育着稳定,现代化过程却滋生着动乱”。
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华,刘为,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89:38.在后发国家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社会稳定是需要优先处理的问题。作为后发国家和地区,东亚要实现现代化,面临着经济、社会多方面的限制。从经济上看,这些国家和地区面对的是并不健全的市场体系,因此很难发挥西方自由市场的调节作用。面对这种情况,东亚模式中的各国和地区采取的是经济优先策略,而实现经济优先策略的手段就是充分发挥政府的能动性,通过政府行为大力培育要素市场,强调政府在发展,尤其是经济发展中的关键作用。国家和政府对经济发展进行积极干预,用其力量弥补市场不发达的缺陷,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政府主导型市场经济,而国家和政府的作用通过精英和官僚来实现。这种模式在东亚各国和地区取得了成功,创造了东亚经济奇迹。
从政府行为上看,东亚模式实行的是“强政府”模式,以发展为中心的导向使其也被称为“发展型政府”。这种“强政府”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有一批具有管理才能的官僚精英;第二,政治体系赋予官僚足够的政治空间;第三,政府以顺应市场的方式对经济进行干预;第四,需要一个引导经济发展的领航组织(pilot organization)。
Chalmers Johnson. MITI and the Japanese Miracle: The Growth of Industrial Policy,19251975[M].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315320.总体来看,政府通过为经济发展提供秩序与制度支持的方式进行干预,通过产权制度的确立达到培育和扩张市场的目的,同时,政府凭借行政力量制定长期的经济发展规划与产业发展政策,利用自身的宏观调控能力调动各种资源达到发展经济与稳定社会的目的,日本的通产省以及韩国的经济企划院是东亚各国和地区发挥“强政府”作用的典型代表。有些学者将这种政府模式用威权体制来概括,认为这种模式体现了市场理性与计划理性相结合的政府理性。
许开轶. 威权体制在东亚现代化进程中的“双刃剑”作用[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 69.在初期,这种政府行为带来的是强制性的社会稳定,但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强制性社会稳定必然需要变为一种自主性的社会稳定,进而真正实现现代化的转型。
(二)东亚模式对西方现代化理论的冲击
东亚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对西方中心主义的现代化理论带来挑战。在美苏冷战格局下,就有学者指出,发展的模式并未定于一尊,美国的市场经济被称为“市场—理性”(marketrational)模式,苏联的计划经济被称为“计划—意识形态”(planideological)模式,而日本则是“计划—理性”(planrational)模式,是美苏的折中,属于第三条道路。
Chalmers Johnson. MITI and the Japanese Miracle: The Growth of Industrial Policy,19251975[M].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2:1819.所以,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面对“东亚奇迹”,依附论学者提出了“与依附相联系的发展理论”(associateddependent development),认为某些发展中国家可以在特定的历史结构中实现依附与发展的共存。这种结构指威权政府、跨国资本与新兴中产阶级。
Fernando Henrique Cardoso. AssociatedDependent Development: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Implications[M]// Alfred Stepan ed. Authoritarian Brazil, Origins, Policies, and Futur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3:144152.面对东亚模式的成功,依附理论发生转型,承认世界经济体系的跨国生产对发展中国家也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东亚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西方现代化单一路径的神话,为后发国家的现代化实践提供了重要参照。
东亚现代化是一種本质上不同于欧美自由主义现代化的道路模式,它打破了对“小政府—大社会”的迷信,其在现实社会与理论界都对西方中心主义的现代化道路带来很大的冲击,但20世纪末的金融危机带来的发展放缓甚至停滞又给这种现代化模式招来质疑之声,也为反思政府行为提供了重要契机。在这种情形下,对东亚现代化模式的反思呈现出社会中心论倾向。由于东亚模式的核心在于“强政府”,那么其纠正策略就在于对国家中心主义的调整,“镶嵌的自主性”(embedded autonomy)
Peter Evans. Predatory,Developmental,and other Apparatuses: A Comparative Political Economy Perspective on the Third World State[J].Sociological Forum,1989,4(4): 561587.、“被治理的互赖”(governed interdependence)
Linda Weiss. Governed Interdependence: Rethinking the GovernmentBusiness Relationship in East Asia[J]. Pacific Review,1995,8(4):589616.等被提了出来,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被重新重视。这些提法都是在最初以国家主义为核心的东亚模式出现危机后,对东亚“强国家”策略进行反思的结果。从本质上看,这种调整与反思是对西方理论的靠拢,也呼应了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东亚地区的政治调整进程,而这一过程说明,东亚奇迹的逐渐消失正是因为过分的压缩式发展忽视了经济结构和发展质量,而外向型经济又极度依赖外部资本主义市场,与此同时,政府的过分干预导致了市场资源配置功能的缺失,威权体制产生了官僚主义与腐败问题,这些都是“强政府”模式必须思考与面对的理论与现实问题。
四、现代化道路的比较经验与中国式现代化
对比欧美、拉美、东亚各国和地区的现代化经验可以看出,基于不同的发展背景,现代化道路必然是多元的。对比经验显示,对于后发国家而言,国家主导的内生性发展是其实现现代化的必经之路,而中國正是依靠这一模式,打造了独具特色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
(一)国家主导的内生性发展——现代化道路的比较经验
欧美各国走的是一条渐进式的现代化道路,其成功很大程度上来自时间效应,国家、市场、社会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调整、磨合,其生命力在于发展模式能够依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在一次次试错过程中实现调节与转换,进而生发出一套适应现实的发展策略。
对于发展中国家,要在短时间内快速实现现代化,必须采取具有自身特色的发展模式。对这类国家来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初始发展条件,现代化道路上的“照搬”模式是走不通的,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的。”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70471.对于后发国家,各国和地区只有根据自身特点,才能真正走出一条高效可持续并且适合本民族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发展中国家必须构建内生性发展模式,即发展不只是模仿先进社会,而是立足自身社会的传统,改造外来模式,谋求与自身社会条件相适应的发展路线。
三石善吉.传统中国的内发性发展[M].余项科,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2.所以说,对于不同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现代化目标是固定的,但现代化的道路却不是一元化的,发展过程也不是线性的。
除了要坚持发展道路的自主性,在发展策略的选择上,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需要国家的适度介入。以资本为逻辑的现代化道路依托的是西方自由主义,奉行的是“弱国家”理论,因此,在西方现代化过程中,国家一直扮演的是一个消极者的角色,哪怕中间有罗斯福新政,总体来说,西方的现代化道路是资本主导的,市场在中间扮演了最为重要的角色。与此对应,对于后发国家而言,赶超的现代化需要稳定的社会秩序,国家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政治上连续冲突的终结”
塞缪尔·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M].王冠华,刘为,译.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89:196.。对比拉美现代化模式与东亚模式可以发现,其实二者都对欧美国家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依赖,但相比而言,东亚模式更加成功,二者的差距就在于国家行为上。在东亚模式中,一直存在着进行干预的强势力量,而在拉美,西式“民主化”甚至民粹主义与威权政府交替出现,拉美国家的现代化道路一直充满着摇摆。事实证明,在后发赶超阶段,国家强有力的作为是保持社会稳定与经济增长的重要力量。但与此同时,国家行为也不是不受限制的,国家与市场必须实现良好的结合,这样既能实现“强国家”模式所具有的高治理效率,又能培育市场,实现国家、市场与社会的良性运转,否则,不受约束的国家行为也会产生一系列负面作用,东亚现代化模式在20世纪末期的发展困境也证明了这一点。
(二)比较视野下的中国式现代化
衡量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不能囿于一时一地,而要立足于整个人类社会,从世界历史的维度整体把握”。
王艺苑,蒋明敏.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鲜明特征和世界意义[J].学海,2022(5): 5.对比各国的现代化发展模式可以发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绝非“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
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 [M].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76.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几十年间,中国坚持“走自己的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走出了一条独立自主的现代化道路,实现了对西方现代化道路与后发依附型现代化道路的超越。
中国道路多被归结为东亚模式的新样本,但从本质上看,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中国的现代化起于西方的坚船利炮,最初是“应激反应型”的外源型现代化。新中国成立以后,在摆脱西方现代化模式的过程中,中国选择了向苏联学习,但也在结合中国国情的情况下强调自身的独立自主性。改革开放以后,面对东亚各国和地区的快速发展,中国在现代化道路选择上对东亚模式进行了创造性转化。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主要有以下两个明显特征:
第一,中国式现代化超越了东亚的“外源现代化”,呈现出内生现代化的特征。曾任《时代》周刊编辑的雷默用“北京共识”来定义中国道路,认为中国道路体现在两个层面上:国内方面,中国发展的基础是创新;国际方面,中国保持独立性和自主性。这就是中国道路与依附性现代化道路的最主要区别,“北京共识”也是对“华盛顿共识”的一种超越。
Joshua Cooper Ramo. The Beijing Consensus: Notes on the New Physics of Chinese Power[M]. London: The Foreign Policy Centre, 2004:75.独立自主、兼容并蓄是中国式现代化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中国现代化既不依附于西方,也不排斥西方现代化的经验,在大胆吸收借鉴各种现代化模式经验和成果的同时,立足中国实际,走出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道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
中共中央党史和文献研究院. 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64.
第二,高效政府对现代化的强力支持。威廉姆森总结了中国模式的五个条件:渐进式改革、政策试验、出口导向增长、国有企业主导经济命脉、威权体制。
Joho Williamson. Is the Beijing Consensus Now Dominant? [J]. Asia Policy, 2012(13):116.总体来看,国内外学者对中国模式的总结主要有:执政党与干部人事制度、
Ling Chen, Barry Naughton. A Dynamic China Model: The CoEvolution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s in China[J].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2017,103 (26): 1834.錦标赛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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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opher A.McNally. SinoCapitalism: Chinas Reemergence and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J].World Politics, 2012,64(4):741776.等。在这些概括中,可以看到国家和政府在各个方面的积极作为。在经济领域,中国通过适当干预保证经济的持续健康发展,在国家适度干预的同时培育市场,实行“有效市场—有为政府”相结合的现代化运行机制。可见,在处理国家与市场关系上,中国的现代化道路超越了“东亚模式”。在政治领域,中国实行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用全过程人民民主为政治体制注入活力,在保证人民广泛参与的前提下充分发挥党和国家的引领作用。从这一点来看,中国式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拉美模式民主与威权左右摇摆的弊端。在国家治理过程中,中国以党的干部制度为核心,为国家的高效治理提供高质量的人力资源,具有中国特色的干部组织制度,是解开中国发展之谜的重要“密码”。可以发现,中国采取的也是国家主导的发展模式,但政府对经济社会的干预被控制在了合理的范围内,并从规范性和有效性方面对政府角色进行定位。可见,“强政府”不是现代化模式的终点,高质量政府才是一种能够满足发展的调整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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