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白衣
一
黑衣观音是什么来头,温斯人心知肚明。
殡仪馆的上午,有风,这很重要。悼念房内,温斯人捧着父亲的骨灰坛,坛里有一颗污秽的胚胎在搏动。这是为你炼制的仙药,吃了它,你就自由了,黑衣观音尖声说。温斯人眯了眯眼,黑衣观音和仙药,看起来都像一团污秽的黑火,有时候很难分得清它们。黑衣观音在他七岁时偷走了他的声音,归还时,已经不是原来那片树叶了。
是个狠角色,他想。
他走出殡仪馆。梧桐山那边,无名古兽踞坐在山顶上,身上的枝叶如垂天之云,每一片叶子都刻着“秩序”与“尊卑”的文字。孔子墓前的一根杂草,不过两千年的时间,竟长成这般模样了,他悲哀地想。古老的机器人正在下山,它失去了的喜怒哀乐,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他也曾软弱过的,将《四书五经》写在一条河上。河水是向上流的,在天空像一朵烟花。真理藏在哪个文字上?河面上的每个文字,都在高喊着神话时代的口号,每一道笔划,都在期望一个古国的降临,那个世界,连星座都被人遗忘了。無面猫打算补天,他劝说,孙悟空要比贾宝玉好多了,看看这座城市,看看这里的人,全都是一条条头咬尾巴的蛇,再不变,天就要变了。
听说时间河流的尽头,鹦鹉螺正驮着孔子古墓,朝现在逆流而来。他不知道它何时到达。或许唐僧知道,他不是很确定,取经人是他七岁时认识的朋友。
前面就是停车场了。里面没有风,温斯人条件反射般地站住了。古兽动了,坐成林,行如蛇。黑衣观音抢先了一步,手里那根癫狂的荆棘鞭一下接着一下地抽打他。每抽打一下,就往温斯人的脑里放一块烧红的炭。大神驱赶着一座天门从远古的过去走来。温斯人笑了,骨灰坛就从手中掉了下去。大风吹起,雪白的火癫狂地跳起舞来。
这样的光景,这辈子都再也看不到了,他想,装作呆立的模样。
黑衣观音连声说,做得好。
母亲惊叫连连,泥偶们纷纷围了过来。那些泥偶动作滑稽,演技出众。来这里之前,母亲指着它们说:这个是伯父,这个是你舅舅,这个是你堂哥……
温斯人早已看透了一切。当癫狂时代降临,天门关闭,黑衣观音又将他的声音偷走。那些泥偶只是袖手旁观。他们是无名古兽的果实。无名古兽是有名字的,温斯人不想记起,自然就没有名字了。
无名古兽说,你否定不了我,秦始皇在咸阳生出一条头咬自己尾巴的白蛇时,我是他的接生婆。萧绎江陵焚书后,我每晚都在江头高唱挽歌,将那些文字的鬼魂,一个个,烙在了我的身上。我身上刻着《河图》《洛书》,沉眠着七种文字,每种文字都守护着一个千古之秘——孔子古墓的下落,你不是一直找它吗?再远一点说,你那毛茸茸的祖先还不知道抬头仰望星空时,是我让他们披上衣衫的。
看看现在,到处都是吃人的东西,人的一举一动,片言只语,都是一种致命的毒药,我宁死都不会承认你存在的合理性的,温斯人倔强地说。
小屁孩,你把池塘的夜影当作了深空,古兽喷出一片人性的沉淀物,如浓云黑雾。
停车场岗亭的保安朝这里张望。堂哥朝温斯人走了过来,他吹了吹泥额上的符箓,陌生的眼窝里生长出亲近的荆棘。没事的,只是一时手滑……安慰的话语被符水浸泡得软烂,声音却坚硬如铁,温斯人甚至不想看他。
风继续吹。绿化丛里,栀子花开了,花心是一团团水晶烛焰。那些花,千年来都用《四书五经》的文字液汁浇灌。他选择站在了它的对立面,只敢远视,不敢近前。
温斯人有些怀念黑衣观音了,没有它,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中午。自家的庭院喧嚣如街市。工人在游泳池旁的草地上搭建灵堂。工头在电话里怒骂供应商送错物料。楼下。母亲在说话,这孩子……自他爸走了后,连我跟他说话都不理的。
后生仔,过几天就没事了,他爸那家公司现是他在管?伯父问。
去年就交给他了,这孩子不成器,弄不出什么样子。母亲说完,叹了口气。
我家这个,也毕业了快半年了,还没找到事做,看看斯人那边要不要人了。伯父说。
我还记得初中的时候,就是七月半做鬼节的那次,斯人有回去,是我带他去海边玩的。堂哥说。
没人缅怀父亲的故事。
堂哥走上楼。过厅沙发上,一只没有五官的无色猫在噬咬自己的影子。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持续十几年了。阳台一棵小杏树念着古诗加入了战团:“……出则衔恤……入则靡靡至……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尘埃落定,无人胜出。
堂哥尴尬地笑了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就说了一句,“别想那么多了,那骨灰坛本来就滑的……”
温斯人假装同意他的观点。堂哥趴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折叠成一张四角椅子,几年大学生涯,就学了这点本事。他热情邀请温斯人坐上来。温斯人虽然厌了,却没有拒绝,假装欣喜地说,这椅子好啊,我明天就把它种在墙上,用铜汁、钢水浇灌,不过几年,定会有好收成的。两人相视一笑。然而,鱼缸里的金鱼看透了一切,两人同时不自在地耸耸肩。
没人记得父亲的故事。
无名古兽喷出的气息,喜欢寄生在人类的肉体上。宇宙真理拿着《四书五经》巡街,祈雨。雨,从头到尾只下了七滴,第一个字是“仁”,最后一个字是“信”。污秽物照样在大街小巷横行。无人愿意张眼看它们,或看自己一眼。
父亲没有头颅,身体如皮囊鼓胀,三张嘴巴,一张生在断颈,一张生在脚底,最后一张,是他的肚脐。一手石矛,一手木盾。当年深圳正处于洪荒时期。荒野的土地,生长野蛮的神话。他每冲进一个地方,就用石矛剖腹,掏出黑铁的心,白钢的肠子,播撒青铜的血汁,三张嘴巴左啃右咬。父亲曾向他炫耀:有人性的泥土,吃起来最是美味。松土,播种,浇血。收成不理想的季节,父亲一矛刺下三脚乌鸦,一盾拍死玉兔。升起篝火,将自己和乌鸦与玉兔都困在烤架上。
燎祭是登天的捷径,他向世人宣布。鼓胀的皮囊充满人性的灰烬。疯子的话,世人不懂。
温斯人第一次拿起父亲的武器时,才知道熔浆烫手的痛楚。父亲紧握了半辈子的武器,他一秒钟都拿不了。
父亲失望地说,“阿仔,你是命好。”
温斯人冷笑一声,“家里有只怪物已经够多了,让我做会人吧,好给子孙积点阴德。”
吱——
这声漏气长音犹如天籁。温斯人满足地看着鼓圆了半辈子的人皮囊坍缩、软皱下去。
怪物就应该有怪物的样子,他被无名的快感淹没。
下午。戏剧上演了。
鼓乐器在灵堂的两旁猜拳哟喝。乌鸦法师和黑猫禅师,一个手持天罡,一个脚踏地煞,破地狱,开天门。温斯人捧着香炉言听计从,身后跟着一长串泥偶。他哭得毫无压力,天门在他七岁时就已关闭了。泥偶们比他真诚,一个个低头默走,亦步亦趋。他记起小学毕业时,父亲带他回老家放风筝的光景。蓝天,绿海,雪白的浪花。风筝在海风中摇头晃脑地升空而起,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长尾巴。父亲扯着丝线在沙滩上奔跑着,踢起片片白沙,哈哈大笑。他不再看风筝,好奇地注视着父亲,就像看一个陌生的孩童。
故乡的海是有神奇法力的,它曾让自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三十岁,也让父亲在几声海鸥鸣叫的间隔,年轻了三十岁。
那天,父亲热心教他放风筝的手法。他无论怎么努力,风筝只能爬高三米,就一头栽下沙滩。
阿仔,早知道,就让你在这里生活个几年,父亲躺在沙滩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时候,父亲的眼瞳深处,有绿海,有白浪,还有海鸥清鸣的回响。
温斯人闭上了嘴,眼瞳深处的人马座下起了流星雨。乌鸦法师和黑猫禅师相互打了一个眼色,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
二
黄昏。曲终人散。
温斯人疲倦地躺在床上。窗外,不知道是谁将乌贼种在地下,它们正往天空喷出墨汁。有只孤魂野鬼在唱着鲍家古诗,伯劳鸟将它穿刺无名古兽的棘刺上,啄开它的头部、胸膛和腹部,找不到那块碧色的千年古玉。
一定是在盲神那里,他想。他是不需要那东西的,可黑衣观音需要。黑衣观音在盲神的眼瞳里编织故事,直到那道通道宽得足以让温斯人通过。盲神的眼里有他,而他的眼里只有空洞。乌贼们潜回地下,等待下一个日落。夸父追上沉没地底的太阳,熟练地将它拉回西方的地平线。暮霞像烧红的黑铁,无常的时间海浪吹响法螺,故地重游的行尸无法醒来,横尸沙滩的盲神又不愿醒来,于是,一个混沌的国度便开始蓄势待发。任何回忆,都注定会消失,温斯人不知道那混沌的尸身,几时才愿意尘归尘,土归土。
他每天至少来这里一次,多的话,数不清。初三那年,他来得太多次,盲神将他吊在无名古兽的树枝上。父亲用鞭子抽打自己,哀求父子替换。盲神没有答应,却还是放了他。绳索不甘心地在他的脖子咬出一圈蛇纹。温斯人醒来后听母亲提过此事,他拭去母亲的眼泪,对父亲的个人艺术表演无动于衷。
他是一只想要成为哪吒的石猴。
一条小鲲鱼骑着沙马蟹跑过来,在他的面前跳舞。先是夏威夷草裙舞,接着是意大利芭蕾舞,巴西森巴,美国街舞,最后竟是兰陵王入阵曲。
你干嘛要跳中国民族舞?他勃然作色,连鱼帶蟹,一脚踩死,终于一雪当年的仇怨。
他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小学六年级。他随父亲回乡过节。中元节盘腿坐在海边的沙堤上,左手将村民的供品塞入口中,右手指着他们破口大骂。三米多高的纸扎大神巍然耸立在道场上。黑脸獠牙,火焰眉,金甲锦袍,持幡结印。全身袍甲画满神仙,奇兽和花草卷云等纹样,每个纹样都以为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
“斯人阿,你未来有什么打算?考清华北大吗?”堂哥问。
那时候,温斯人还不是盲神的访客。那时候,他还分得清亲人和泥偶的区别。他不答,指着大神头顶上的白衣观音,问缘由。
“这个大神,原来说是个妖魔来的”,堂哥说,“有一天,它听螃蟹巫师的谗言,说是只要把自己的儿子吃掉,身体就可以一直长高,高过了天,就可以坐玉皇大帝的位子,它还真就吃了,结果,它的身体就一直猛长,长到连村那边的山都被他一步跨过去了,等到它快要高过天的时候,观音菩萨就来了,一屁股坐在它的头上,把它坐矮回去,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堂哥指着大神兽口的蛇舌,“看,那舌头就是被观音娘娘坐的。”他比划了一下手势:一屁股下去,舌头就逃出来了。
温斯人胸里的混沌黑海有火花一闪。一定是时间被点燃了,大爆炸发生了,他有了满腔的宇宙星河,有些星系,颜色鲜艳得如毒蛇的皮纹。宇宙深海的涛声是一个低能儿,它的眼睑凝结出一颗红色的星球,搏动,痛苦,搏动,痛苦。
他平生有了第一个理想。
那天夜晚。温斯人辗转难眠,见窗外月色如霜,便悄然出门。乡村静得像荒野中的一丛野草。他来到海边独坐。沙滩上停靠一排排渔船,涛声踏浪而来,听久了,便觉得有些吵。蚊子停落在他的小腿上,他一动不动,麻木地感受血液被吸吮的酸痒。夜渐深,语声嘈嘈,三三两两的渔民或打着手电筒,或踏着月色走下沙堤。他们深夜出海,当天中午回来,不问世上纷扰,却还是逃不过生活的困扰。一名少年渔民跟着他的父亲出海,月色下与温斯人的视线交触,双方都察觉到对方的羡慕。又有几位渔民结伴走过。
“那个后生仔是谁?”青年渔民问。
“阿烈的仔,从深圳回来拜阿公的。”他身边的老年渔民应道。
“半夜三更的,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坐。”
月色渐冷,走路声,胶桶、秤砣等碰撞声时而可闻,只是低语声沉寂了下来。沙滩上的渔民们推船入海,发力的低喝声极有音律感,像一曲渔歌。渔船陆续被推入海,渔民们从海浪中跳上船。不一会儿,发动机“哐哐”响起,船只纷纷没入月色外的海。海风吹来阵阵死鱼的腥臭味。温斯人用手指在沙滩上画了一扇门,紧闭的天门,它一关闭,天空就下起了流星雨,有几颗坠落在沙滩的画上,开出了灰色的花。他打算和解,却想不出父亲低头认错的模样。
做一回普通人会死吗?他愤怒了起来。海涛深处传来惊雷声,他侧耳聆听,有点像脚步声。大神正踏海而来,就像一座行走的高山。
想清楚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它问。
温斯人点点头。
那就是去割开它的梦吧。
谁的梦?他问。
盲神,要小心,那里的月光是红色的,太阳是黑色的,大神说,送给他一把铅刀。
温斯人持刀漫游在孤独的海岸。海螺壳中钻出一条小鲲鱼。
“Hello,小屁孩”,小鲲鱼在他面前叉腰扭屁股,“听说你有一个梦想,打算和这个世界谈谈,那是怎么来的?来,说一下,那破东西是啥?”
温斯人耸肩握拳,想要冲上去暴打它一顿。
“哦哦,我想起来了”,小鲲鱼戴起墨镜,吐了一口烟圈,享受想象中的沙滩日光浴,“好像是削骨还父对吧?是你七岁那年发生的事对吧?那种破事,丢到垃圾桶里算了,天天纠结它干什么呢?能当饭吃吗?”
温斯人将脚一抬。小鲲鱼逃入海螺壳,很快,它又伪装成一只麻雀跳出海螺壳,上飞,下跳,左旋,右转,最后落在一块胎死的肉块上,侧头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就是盲神的尸身?看起来像水母,应该就是水母。无肚无肠的水母,被回忆的迷雾开了窍,也迎来了死亡。他将刀一划。于是,黑衣观音就在红色星球上诞生了。
你不应该跳中国民族舞的,温斯人想,一脚踢开小鲲鱼的尸身。这片沙滩走了无数遍,他有些厌了:人都死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盲神就是个骗子,月光是红色的,太阳还是个黑圆饼,真能扯。
黑衣观音只是不停地鞭打他。它的奴隶有痛觉,却没有自尊。他看着东边的红月,西边的黑太阳,假装迷路,可是那座七岁的山洞已经苏醒了。他走了进去。在山洞的胃袋中,洞主与父亲席地而坐,旁边是一对陌生夫妻——无面木雕男和女金刚玉像。他们点燃一只姑获鸟,冷色的火焰发出婴儿啼哭的焚烧声。
洞主浑身披挂针筒,面色狰狞,咬牙咧嘴,痉挛五指撤下一片头发丢入篝火中。他对父亲说,“温老板,实在对不起了,让你来一趟,那天就你们两家的小孩出生,我们的诊所是绝对没问题的,可是李处长的意思,还是慎重一点的好,实在是对不起了。”
父亲用乳头眼睛瞟了李处长的老婆一眼,肚脐嘴张了张,嘿嘿冷笑。
李处长扶了扶复古黑框眼镜,脸部平滑如三合板,拿起身边的石头官印摩擦地面,声音就这样传出:“人人都说那小孩跟我长得不像,不是抱错了,就是这婆娘有问题。”
白玉金刚舀一勺姑获鸟之火,一饮而尽,白玉长发一下子就似火舌腾跃。举止之间,有玉石摩擦声,声声刺耳,“李三近,你还是不是男人?自己的老婆都不信,我就在这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她说着就哽咽起来,嘤嘤哭泣。
父亲心软了:“那就去检测看看吧,DNA。”
一条记者鱼走近温斯人,将话筒顶到他的脸颊,“后来怎样了?”温斯人知道鱼的记忆只有三秒,毫不介意地重复了无数次的访问:检测结果,就是我跟这夫妻的儿子对换住宿,那时,父亲跟我说的是暑假活动,体验换宿生活。说完,他扇了记者鱼一个耳光。记者鱼怜悯地看着他。我不用你的同情,他倔强地想。鱼记不起这是它被扇的第十万零八个耳光,三秒过后,兴高采烈地离开。
它的世界一定没有盲神,溫斯人羡慕不已。
温斯人住进木头人和白玉金刚的家。他们要他叫他们爸妈,他告诉白玉金刚,自己的舌头被乌鸦剪掉了。每天,他在雪白的墙壁上涂鸦,故意弹错琴调。每晚,他都会坐在门窗上,双手抱膝,朝家的方向凝望。唐僧骑着老鼠来到面前,邀他去西天取经。齐天大圣与沙僧在他的面前打成一团,未等他们分出胜负,温斯人已决定逃跑。
第二天,温斯人朝着家的方向,一路向东,登天门。天门洞开,父亲如高山巍立于面前。温斯人雀跃不已,脸部的每寸肌肉,每片肌肤,都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小花。父亲的眼里只看到一个陌生人,他双手一合,天门轰然关上了。
一个陌生人将另一个陌生人关在了门外。
温斯人扭头就跑。他亲眼目睹一桩凶杀案,死者正是他本人。他的眼瞳枯萎,眼泪一拭就雪粉般飞散。不知道是谁,将一块冰块镶入蓝色夏空当作了烈日,冷得他全身的皮肤都在流泪。他一路跑,一路哭。唐僧坐在摇篮中,顺着银河漂过他身边。他抓起石头丢他。
“我们是同类啊。”摇篮中的婴儿哇哇大哭。一队飞佛搭乘七彩云霞,自西天飞来,其中最大的金刚也不过巴掌大小。为首的菩萨抱起江流儿,钟鼓齐鸣,飞天而去。
温斯人再一次成了弃儿。他来到罗湖天桥底下,坐在地上,听那来来往往的车轮声。它们犹如绵绵不绝的江河水,怎么听都听不完,他有些意兴阑珊了。随着人流东走西游。街灯亮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看看前后,他只看那些楼宇玻璃窗透出的灯光,以前也有一块“豆腐块”的灯光是属于自己的,现在没有了。怎么可以一眨眼就变成这样子呢?他无法理解。扭头看着背后的影子,无论在原地站多久,影子始终保持一样的长度和角度。
原来……街灯的光和太阳光是不一样的,他想。
巴登街两侧的餐饮店,顾客出出入入。他在一间“隆江猪脚店”的门口站住了。玻璃柜内挂着一只烧鹅,半只烤鸭,两条叉烧肉。他像一只野猫盯着烤鸭,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女店主终于察觉到他了。两人视线交触,他吓了一跳,拔腿就跑。朝着取经人离开的方向,一路向西。在福田区岗厦村的地下桥洞,他和一只流浪小狗打了一架。他赢了。小狗呲牙朝他吠了吠,转身走几步,又扭头朝他吠叫几声,还是低头地溜了。他并非要这狗窝不可,只是,凭什么连一只流浪狗都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呢?半夜,他拍打蚊子的声音引来了巡逻的警察。一番周折,又回到木人和白玉像的家。这一次,他不是装哑巴,每次张口,声音就纷纷往喉咙的深渊里掉落。白玉金刚买来一只白猫与他作伴。谁知道白猫是医生。一番望闻问切后,它说,糟了,你的声音被黑衣观音偷走了,那家伙打算用它来炼丹药。又说,它住在一颗红色的星球。温斯人眨眨眼:白猫医生的影子正在吃掉它的五官,而它却毫无察觉。无面猫说,太迟了。他在书页上画了一只鹤,想骑着它去找黑衣观音要回声音。鹤只能在书页内飞翔,自由的世界反而比监狱更加狭小。他打开窗户,将“庸医”丢了出去。
一个星期后,他看到母亲擂开白玉金刚的门,手中的第二份DNA报告卷成纸棒状,只说了一句,“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语气毫无回旋的余地。
第三次DNA检测,印证了第一次检测结果是个乌龙事件——护士贴错试管标签,装着温斯人头发的试管,贴上了对方儿子的名字。
一切重回原样。父亲还是那个父亲。过去,现在,未来,他对他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三
凌晨十二点。手机静得让人失眠。无面猫悄悄地告诉温斯人,鼓声越来越响了,一定是孔子墓要降临了,快去找它。温斯人从抽屉里拿出玻璃瓶,无声无息地下楼。灵堂灯火通明,他走进去,一团小白火在灵台的遗像前跳舞。他将所剩不多的白火倒入玻璃瓶,转身出门。
他随意上车,随意下车,兜兜转转,不知身处何地。
这座城市一到深夜就会跳海自杀。无明的海底,寄居蟹沿街叫卖冰糖葫芦,博比特虫向他推销一件玉器。
“这件八仙过海白玉雕,几天前在长安那边挖出来的,商朝的古董,小哥,我知道你是识货的。”小贩挥舞着身侧无数只虫脚,每只虫脚都在发誓他所言非虚。
海星挤过他身边,故意撞了他一下,指着脚下的章鱼须触,要他赔偿医药费。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堂哥的笑容。温斯人心生悲怜,便都一一听从。他只往深幽的曲巷钻。破旧的平房朝他吐口水,臭水沟看中了他身上的名贵服饰。他不介意。魂魄轻如纱,薄如纸,在暗巷中游荡。泪水重若千斤,千亿血管,万亿神经,都在齐声高唱《薤露》《蒿里》。
一只海葵水妖朝他骚首弄姿,“帅哥,玩一下呗。”他听而不闻。走了十二步,站住了,犹豫了一下,就转过了身。他跟随水妖上楼。在逼仄、黑暗的楼梯中,他跟水妖講了一个笑话,“一个男子怀着嫖客的心情埋葬了他的父亲,后来被法庭判了死刑。”
水妖没有笑,惊疑地看着他手里的玻璃管,警惕地问,“那是什么?白粉还是伟哥粉?”
伟哥粉?温斯人一怔,捧腹大笑,直笑得瘫坐在楼梯上无力起身。水妖骂了一声“神经病”,从他身上跨过,下楼揽客去了。
夜未央。鼓声在海底深处回荡。温斯人找到这里,看到了一间咖啡馆。招牌灯在他身边游来游去。他推门而进。咖啡师声称这里只卖白咖啡,他是一只中年法螺,古铜色的海螺足虬肌缠结,海螺壳布满佛像雕刻。温斯人不在乎。咖啡端上。他的眼睛却注视着照片墙,每一张老照片都是一场活生生的小默剧。其中有一张拳击对战相片,咖啡师一次次打倒他的对手,他的对手又一次次地站起身,仿佛前世与自己的身体有仇。
“这照片看起来很旧了。”温斯人说。对战相片中的父亲鼻青脸肿,裂嘴而笑,那模样,像一个捡到财宝的少年。
“刚好十年,”咖啡师注视着他,眼睛似探照灯,“那个人,是半夜来到我店的,咖啡还没喝,就开始哭了,说他不会教子,儿子读到初三就跑去上吊。”他知道温斯人的脖子上沉眠着一条蛇,取下那张照片,放在温斯人的面前。
温斯人有些恍如隔世:相片中的父亲,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泪的凡人。
“你们当时是怎么打起来的?他没学过拳击的,还一身病呢。”他的语调有些上升。
“他说他儿子醒过来了,捡回了一条命,他想要跟我对打,很古怪,但就是这样。”咖啡师朝照片墙上扫视了一眼——那里至少有五张咖啡师获得拳击冠军的照片,闪耀的镁光如有电蛇窜过。
“你可以不用理会他啊,专业的选手是不允许和普通人对打的吗?啊——”语调继续升高。
“当时他说要给我十万块钱,是现金,只要我打倒他,钱就是我的,条件是整个过程必须持续十分钟,要是一拳把他打倒了,我也拿不到一分钱。”咖啡师叹了口气。那笔奖金,让这间咖啡馆存续至今,是巧合?还是福报?
温斯人沉默了。照片中的父亲在十分钟内,挨了无数次痛打。雨水纷纷落在玻璃镜面上。
“一个人,拿着他父亲的骨灰坛时,骨灰坛从他手里掉了下来了,你说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咖啡师怜悯地看着他。当年,他的拳头帮这男子的父亲赎罪。如今,他在帮他儿子还债。
“这些都不重要了,好好跟他说说话吧,我猜你们父子这辈子都没说过几句话。”他说完就回到了咖啡台。
温斯人抹去玻璃镜面上的泪滴。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原来那颗红色星球,是一个多面体,有魔国,也有佛国,更有千千万万的世俗本真。原来,孔子墓一直都在这里,他按了按心口,拿出玻璃管,将父亲的骨灰倒入口中,和着白咖啡,将头大力地往后一仰。
喉咙欣喜地喊了一声,“自由了。”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