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惠泉
最近有两件事让我对名单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一是同学的大姐接到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先生的公子李中清的电子邮件,他在准备给其父撰写传记时,发现李政道1946年去美国时轮船乘客的名单,同船上有华罗庚教授等名人。同学的父亲燕京大学讲师、清史学者王锺翰也在这条船上。这一年华罗庚37岁、王锺翰33岁,從西南联大毕业赴美留学的李正道19岁。一张1946年的乘客名单,勾连出了后人鲜为人知的史迹。二是笔者在编辑《燕园的子弟六九届》时想把当年的学友们都有谁弄清楚,毕竟是多年前的往事,在档案未存或缺失的条件下,这确实成为一件需要考验人的记忆力并不得不动员海内外诸多学友“考证”的难事。名单和保存名单的重要性由此可见。
人的一生都在各类名单中,只是有的名单无足轻重,人们并不很在意,或者因为时间的久远,早已被遗失或被遗忘了。但是,名单是特定人群、特定事由、在特定时空中的一种集合;名单是记录或考证个人、群体、家族乃至社会历史与文化的元素和线索之一,其意义不可小觑。
此事让我萌发了搜寻名单、考证名单缘起的某种冲动。这里有几个相关的问题:
一是从时间轴看,名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比如,中国古人什么时候开始记录名单的?
二是从名单的所指看,体现名单的有哪些相似的称谓或形式?
三是从载体的角度看,记录名单所依附的介质和方式有哪些?
文化学者崔文华先生认为,人类给自身与万物命名几同于“造物”,这是人类辨识事物“能够进行深化思维的开始,也是结果”。分类是人的伟大发明。名单便是“分类”,“有了名才有可能建立名单”。人之有名并记录人名早矣,但名单的出现却是一个相对晚近的现象。从词性上讲,单,指单层、单薄的衣物或记载事物用的纸片。那么“书而不刻”的名单,只能是在纸张发明之后,这应该是合乎逻辑的。由此看来,古人记名、列名之事,只能借助其他介质即载体。
从名单的所指来看,名单可体现相似的称谓或呈现在不同载体上。如刻器题铭、碑录、谱牒、发榜、姓氏录、名籍、名录、题名等都可以是记录或呈现名单的某种形式或称谓。于是,问题就变成了:甲骨、金石、简帛和纸张等各自在什么时候记录或呈现名单的?这显然需要有考古器物与文献的支撑,然而我们现在可能难以找到考古意义上各类最早的物证。
不过,我们可以先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古人最早记录名单的缘由是什么?笔者认为除了作为人与人相互区别的符号外,至少有四个重要因素:一是户籍制度的兴起;二是官吏的任免考核记录(如清人编撰的《三国官职表》);三是祭祀与歌功颂德的需要;四是科举考试的金榜题名。然而,即便涉及这四类,要准确地追溯其始恐怕也已经比较困难了,这里只能尝试性地做些探讨。
据史料记载,中国户籍制度的雏形始于周秦。《周礼》“司民掌登万民之数,自生齿以上,皆书于版”“大司图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忧邦国”。这个“书于版”是指什么?周少川教授认为:春秋前期的正式典籍“其中简、策当是竹质书写材料,版、方当是木质书写材料”。东汉郑玄《仪礼》注云:“策,简也,方板(版)。”2005年在湖南里耶北护城壕出土战国时期“一户内的全部家口8人都见诸一木板上”,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户籍刻板实物。
和户籍相关的是家谱。中国的家谱出现久矣,潘光旦在《中国家谱学略史》(《东方杂志》第26卷第1号,1929年)讲,相传春秋时荀卿所作“公子血脉谱”,荀子《礼论篇》中云:“葬埋敬藏其形,祭祀敬祀其神,其铭、诔系世敬传其名。”唐代的杨注云:铭耒,即书于器。至于刻在什么器物上,不详。当然,可以说此时已经有系统的人名记载应该是可以肯定的。潘光旦在《家谱还有什么意义》一文中认为,家谱到“东汉末年已迄于唐代,才见得特别注重在官成为一种制度,在一般社会成为一种风气”。
太清六年(552年),梁元帝萧绎著《古今同姓名录》,后陆善经、叶森、汪辉祖分别加以增添续补,收录在明代的《永乐大典》中。书上迄商周下至明清,中列古今同姓名者382个,共1307人。如书中列举:“二羿”即“一尧时射十日者,一有穷之君”,同姓名多者如“十六刘宏”中知名的有“一都梁节侯、一刘备父”等。
同姓名录的出现表明,在几千年历史发展和代际的更迭中,人名的记录(主要是王公贵族和一些其他重要人物)与区分已经很有必要,这实际上也是一部人名簿。
碑录则是另一种重要的记录与呈现名单的载体和形式。宋代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云:“自后汉以来,门生故吏多相与立碑颂德矣。”“至后汉以后,始有碑文,欲求前汉时碑碣,卒不可得。”清代学者叶昌炽显然附和此说,“凡刻石之文皆谓之碑,当是汉代以后始”。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则明确提到碑刻列名:“郭巨碑嗣邕撰,恭之书,乃后人列名之权兴”,又“余所见碑撰人书人颂德者始此”。又如东汉的“孔彪碑”碑阴则有13位故吏的名单。不过有学者认为列名之举早于郭巨碑。根据笔者所查《中华石刻数据库》“汉魏六朝碑刻”中“南阳冠军城石柱题名”有故吏题名几十人“垂示后人”。这都是目前所见最早碑刻题名的名单,这显然是出于一种祭祀和歌功颂德的需要。
始于隋定型于唐朝的科举考试,“金榜题名”是人名单勃兴的又一大因素。唐代的雁塔题名最初只是新科进士的自发行为,而且只是用毛笔写在塔门楣、门框或塔壁上。到了宋代,科举得到进一步的重视,一科取进士最多时有900多名,为历代之最,而且提高了及第后的待遇。新科进士被录取以后,当庭唱名,即“金殿传胪”,然后由皇家出资赐以各种宴席款待,从此皇家赐宴成为一种定制。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李晓先生有文对进士题名沿革作了详细梳理:新进士雁塔题名演变为后世由官方刻制的进士题名碑制度,北宋时将进士题名碑立在大相国寺,南宋则立于礼部贡院。也就是说从宋代起,始刻进士题名碑,这种做法到明清达到了一个巅峰,后延续至清末。北京国子监现存进士题名碑198通,包括元、明、清三朝,记录进士51624名。
我国见诸近代报刊的名单始于晚清。例如晚清有几个名单很有意思,其中1892年《申报》和《万国公报》都刊载了光绪十八年(1892年)发榜的进士名单以及二甲赐进士出身的名单,同榜的就有人们熟悉的浙江海盐的张元济,此公后来成为商务印书馆的创始人;还有山阴的蔡元培,他是提出“兼容并包”的北京大学校长。
晚清呼吁妇女解放天足的声浪此起彼伏,1897年《湘学报》刊载“湖南办理不缠足会姓名”,其中就有谭嗣同、梁启超等20人。1907年《天足会报》第1期《中国天足会总会办事员衔名单》,领衔者是头品顶戴海关道会长、早年留学英国剑桥的沈敦和,副会长是当年留美学者周万鹏。沈敦和后来成为中国红十字会的创始人。
全面抗战爆发前期,民国的一份名单也很有意思,1935年1月31日《申报》第16版刊文云:中国华美烟公司总经理经义孟,于去年继买司干奖学金之后、复创中国历史上标准伟人选举之奖学金,就选举票择其最堪为吾人今日立身处世之楷模者三十人。该公司此次选举意义远大,各方赞助颇力,名流如蔡元培、潘公展、吴铁城夫人、张寿镛、陈光甫、俞佐庭、杜月笙、吴蕴初、王伯元、胡朴安、严独鹤和史量才共十二人,均慨任标准名单选举人,并推出了中国历史上“足以发扬民族精神、光大文化事迹”的200位候选人。后经投票选出了30位标准伟人名单:公孙氏(黄帝)、姒文命(夏禹)、朱元璋(明太祖)、孙文、姬旦(周公)、孔丘(孔子)、孟轲(孟子)、诸葛亮、文天祥、王守仁、史可法、管仲、王安石、林则徐、班超、岳飞、戚继光、郑成功、石达开、屈原、司马迁、顾炎武、詹天佑、卜式、宋教仁、蔡锷、孟母(孟轲母)、花木兰、岳母(岳飞母)、秋瑾。
《申报》上的这份选举人名单和选出的《标准伟人名单》见证了一个特殊的社会历史时期选举人群体,以及推举出那种立“天地正气、史乘华光”值得崇尚的中国伟人。
各个时期作为记录和反映历史的人名单,无疑是反映社会历史与文化的重要元素,名单可谓立此存照,它的作用与意义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