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民国报刊杂志的饮食书写看“食在广州”的日常分化

2023-05-30 00:13崔承君
粤海风 2023年1期

崔承君

摘要:民国时期“食在广州”声名鹊起,报刊杂志作为重要的社会观察窗口,记录了广东本土饮食文化生活的丰富形态,也展示了饮食生活背后复杂的社会面貌。在报刊杂志所构筑的民国社会生活图景里,茶楼酒楼、街头巷尾和家庭厨房等不同场所共同生发了日常生活的各式样态,而羹与汤作为广东最为常见的饮食品类不但呈现了饮食生活的文化多样性,也折射出特定时代下的社会情态和日常分化。

关键词:民国饮食书写 食在广州 日常分化

民国时期的广东饮食奠定了“食在广州”的美誉,广州作为广东民国时期的中心城市,这一赞誉所代表的饮食文化内涵是整个广东乃至岭南饮食生活的集中体现。民国时期的广东由于其地理位置、经济水平、社会状态而具有了开放包容同时又动荡不安的特点,其饮食也因而呈现出多样性和复杂性。在对外传播过程中,“食在广州”是在各地饮食文化融合、中西交流等背景下形成的文化符号;而在本土生发过程中,“食在广州”则是当地民间生活及日常分化的自我观照。民国报刊杂志中的通讯、评论、消息、诗歌、杂文、食谱等,为综观这幅广东日常生活图景提供了星散而全面的关照素材。在这些素材中频频露面的羹与汤,既是广东饮食文化的重要载体,也是观察日常生活分化的重要切入口。本文将以民国报刊杂志为主要考察范围,梳理“食在广州”这一文化符号所反映的本土生活样态、经济情态、社会风气,并通过羹、汤这两个重要的饮食品类挖掘和探析“食在广州”繁荣下的日常分化。

一、“食在广州”的媒介呈现

“食在广州”一语在民国时期几乎家喻户晓。对于这一点本土人自然是引以为傲的,《广州民国日报》连载的《食话》系列文章里,作者开篇即提到“食在广州第一语,几无人不知之,久已成为俗谚”。[1] 而对于非本土食客,“食在广州”的被接受以及在全国名声传扬则经历了不少有趣的讨论。曾有人初不信“食在广州”之语,但在见识了十余国、国内十余省的食法改良后,发现广州的烹饪方式多达二十多种,“然后方知食法之在广州得享命名有由来也。”[2] 关于广东菜的烹调,还引起了一场讨论。1942年上海《大众》有文章提到;“广东菜不但烹调得法,而且色、香、味,三者俱全……占着中国各种菜的第一位,并且可以说是占着全世界烹调的第一位”。但同时作者又认为广东菜食材单一,上海则各地各式菜均有,因此相比“食在广州”,倒不如说“食在上海”。[3] 对此,1943年上海《新都周刊》有文章表达了不同看法。作者张亦菴认为“食在广州”的“食”除了菜肴,还包括燕塘外沙河粉、荔湾艇仔粥、九龙城馄饨面、“三姑”粉果、成珠的小凤饼、沙湾炖奶露、济隆和万隆的蜜饯糖果、广茂香的咸脆花生、十七铺一带的蜜饯番薯干和草果麦芽糖、佛山盲公饼、萝卜糕、芋头糕等等,以及荔枝、龙眼、黄皮、杨桃、番石榴等水果,这些东西“绝非他处所有,有亦远不能及”。并且广东的食材也比他处更为鲜爽。因此“未曾到过广州者,真不容易体会到食在广州的一个‘在字的奥蕴”。尽管菜肴制作上各地皆有其特色,“不过以天时地利人和(鼎鼐调和之和)三者合并而论之,则确实不能不让广州为独步。”[4] 这两篇文章虽然各有结论,但客观上却在不同方面互相补充并论证了民国时期“食在广州”的多样面貌。由此大家也开始逐步认可:“食在广州,已经成为中国公认的一句话。”[5]

除了烹饪技艺高超、饮食品类丰富、原产食材鲜美,饮食场所繁多且繁荣也是“食在广州”享有盛誉的重要原因。初来广州者总不得不感叹各式饮食场所之多,“‘食在广州这句话,也许诸位都听到过吧!……广州的铺子,十分之三是吃食铺,不论中外食品,样样俱全。”[6] “广州的街道,哪有一条是没有‘食的铺子,我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见到餐馆。广州满处都有茶楼,餐楼。我所以认为给广州人请食一餐饭是无上光荣的事。”[7] 即便在20世纪30年代初,广州由于“苛征暴敛、农村破产、工业落后、外贸倾销”等原因略显凋敝,但“饮食店多数仍然是座无虚席。只在长堤新填筑的区区数十丈的地段上各种各色的食物摊子,就有一百多处”。[8] 在众多饮食店铺中,茶楼酒楼占了很大一部分。有人提到“广州的茶楼(有些称为茶室,或称酒楼)是唯一的消闲地方”。在茶楼里“坐上一整天”[9] 也成为了广州本土的饮食风气。对此有人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认为是社会风气败坏的体现。1934年《人言周刊》曾有文章谈到广州的文化氛围不浓,原因在于“广州有四特色,即‘嫖赌吹饮。吹者指吃鸦片烟,饮者,指饮茶。因为‘嫖赌吹饮特别发达,一般人对于读书阅报的兴趣与时间,都被这四者之一所分占去了”。[10] 这个观点将饮茶与其他恶习相提并论,对饮茶之风持有强烈的批判态度。

然而在茶楼“坐上一整天”,所反映的社会意义也未必是完全消极的。首先,茶楼酒楼可以作为日常工作和交际的场所。1946年《时代公论》有文章提到,广州繁荣的原因在于有“三多”:饮食的馆子多、穿西装的人多、游手好闲的人多。关于饮食的馆子多,作者“想到食在广州的名不虚传,同时也使我想到广州人事的繁杂,大体都借着饮食馆子来做经济或政治上的交易。广州游息地方太少,大体都借鉴茶楼酒楼来作回(恢)复工作疲劳,从事业余交际的场所。广州人的饮茶有早午晚的三市,广州社会上许多大小问题都在这三市的时候来解决,有些比较复杂的问题好像金融的变化,选举的活动,便有早午晚市的不同”。[11] 其次,茶楼酒楼成了民间议事场域。有人在抗战胜利后回到广州,感叹各类贪污、腐败、走私的案件闹得满城风雨,“茶楼酒肆的谈话资料,都是这几椿案子。”[12] 此外,茶楼酒楼的经营状态能够反映社会景况的变化。抗战后还在恢复的广州,茶楼酒肆依然兴盛,“这固然是广东人好食的习惯,虽贫至寅吃卯粮,也要光顾酒楼。”[13] 但不太一样的是,“多数一吃完便走,现着匆促的形色,和从前在茶楼浅斟低酌,每早集三五人于一桌,谈古论今,一坐便要数个钟头的安闲态度,完全两样。”[14] 因此在茶楼酒楼坐一整天的社会景象,所反映的不僅仅是广东人的好食之风,也体现了饮食场所天然的公共属性。

二、“食在广州”里的民国日常生活

“食在广州”背景下的广东民国饮食生活反映了社会的复杂世态和两极化图景。富贵阶层在饮食上的消费常令人咋舌。有钱人吃一顿饭常常挥金如土,“他们一吃掷数十万法币,无丝毫吝啬,所以茶楼酒肆的座上客常满,营业特别兴盛。”[15] 以至于有人说;“食在广州”的生活只存在于有钱阶层,“‘食在广州有钱的人才有资格说,在高昂的生活程度下,一踏上了茶楼,一点东西也不吃,光是香巾芥辣也去了一万八千,如请一席酒,起码也要数十万元。然而茶楼却是任何时候没有空座的。”[16] 正如粤语诗《饮茶》所描述的:“每日三餐总冇忧,不妨米贵上高楼。行迟一步层层满,等住埋单抢上头。四两双蒸牛腩面,一盅两件马蹄糕。得闲想睇新闻纸,你又嘈时我又嘈。”[17] 尽管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酒楼茶室座客常满,但街头巷尾里排队等救济的人群也随处可见。就在第二天的同一报纸栏目中,《饮茶》诗的作者味斋先生再登出一首《平價膳堂》:“街边成串摆长龙,女人细路伯爷公。为等食餐平价饭,天光企到日头红!”排队上茶楼与排队等救济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作者也不由得对座无虚席的茶楼心生讽意:“若持此以观社会生活状况,谁敢称世情不景哉!”[18] 并且平价膳堂不止一家,但都免不了“摆长龙”的情形,《中美周报》曾刊登过一幅关于第四平价膳堂的照片,提到战后广州物价高涨,贫苦市民只能每天在平价膳堂列队候食。[19]

这种闲适、富足、挥霍与窘迫、穷困、低廉的强烈对比,有时候甚至就发生在报刊里的同一时空。1925年《广州民国日报》的《食话》系列文章曾提到当时广州人吃鱼翅的情形:“广州阔人,动辄以六十元一碗大翅,为自豪之具。实则翅之本质,原无味也,亦视夫烹制得宜与否。余自维末登富人之堂,所谓六十元之翅,但以耳食,不敢妄加评论。惟闻友言,翅亦壮茁,所配之上汤,则以田鸡、云腿为原料,味较鲜也。余不敢以友言为是,但向赴友人席,则某酒家之扒翅,尚复味清而腴,为价不过六元,视前者约十倍。则知世间慕虚名不重实际者,比比皆是也。”[20] 作者将吃鱼翅分为了阔人与富人两种档次,尽管两种档次价差较大,但很明显吃鱼翅仍是富贵阶层的饮食风尚。而有意思的是,同一天在该栏目中还刊登了一篇《息谣的好方法》,谈到当时广州谣言流行的一个原因是工资低廉:“广州造谣工人,工资非常之廉。廿元或卅元一个月,便可以雇备得个专访,每天便可以造数千字的谣。”[21] 尽管造谣之事为不务正业,但也可看出当时广州用工低廉的普遍情况。即使是在“富人”口中已相对便宜的扒翅,工人也要倾囊6天甚至10天的工钱才吃得上。这种在同一版面中形成强烈对比的报道并不少见。1945年《广州日报》曾报道广州市紧急救济会开办一家平价食堂,“该堂之营养餐,有眉豆青菜猪肉等混合食物,另素汤一碗,每碟售价五十元……”[22] 这则报道后紧随了一条救济会开展以工代赈的消息,这项救济活动“每日参加者约二百人,除一部送工务局作修整马路工作外,余分送各警察局担任清洁工作”,工作一日所得报酬为“每人每日发白米一斤,另食费三十元云”。[23] 同一个救济会开展的工作,两相对比,民众的一顿“工”钱还抵不上一餐“赈”饭。

在这幅“食在广州”的人间百态图里,普通民众为了果腹和生存付出了不少代价。有食不果腹的小人物,为了一顿饭顾不得脸面。《南粤日报》有文章写到,有人因吃霸王饭,被老板拿镬底烟煤涂黑满脸,缚于门前以儆效尤。对于这种原应谴责的行为,旁观者却忍不住为被缚之人生出“难呼其为食也”的感叹。[24] 也有靠自己双手维持生计的劳动者,为了一顿饭露宿街头。《大众话》曾有文章描述了广州海珠桥下劳工们的非人生活。这些劳工一般会休息在宿舍门外的走道上或桥柱根,因为在宿舍水泥坑上睡一晚需要支付两个铜元。他们省下这二个铜元只为了买一碗饭,而这碗饭“比迷途羔羊里被小三子抢来吃的猫饭还要肮脏些!原来这些货色是食摊主向各商家,住宅,饭作倒拢来的,加上点水,再把它烧得热腾腾的,虽然有一种难闻的臭味飞散开来,可是食摊的主顾们,却围成一圈,在津津有味地嚼着”。见此情景,作者也忍不住痛叹:“在赞着‘食在广州的人们大概只见‘猪狗吃人食,怕没有见到‘人食狗猪食的嘢吧!”[25] 比吃猪狗食更甚的是,普通人努力挣取薪水还要面临饿死的局面。在抗战结束后的广州街头,曾有记者看见一个贫民生吃死猫。报道中还提到由于米价高涨而百业凋零,过去挣的薪水“能取得一家三口粗米的,现在不足供一个人伙食了。……沦陷时期盛行过的当街抢食的事件,现在又复重演”。报道旁还登有两幅分别名为《广州市上饿殍多》和《今日我埋君,他年谁埋我》的新闻图片。[26] 从难乎其为食,到人食猪狗食,再到不足食、抢食、断食,民国时期的“食在广州”也多了些悲怆色彩。

三、分化的日常选择

在民国广东饮食中,羹、汤是经常出现的饮食品类,以这两者为基点来观察民国时期的日常分化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尽管古人有云:“羹食,自诸侯以下至于庶人,无等。”[27] 但随着社会阶层分化的加大,工序繁杂、食材多样、口味丰富的羹食,具有更明显的被视为上层饮食之代表的倾向。与五味调和的羹食相比,食材平价、口味清淡的汤汤水水在普通百姓家庭厨房中出现得更多、与日常生活关系更密切。

(一)富贵阶层与三蛇羹

广东民国时期最受欢迎的羹食除了鱼翅羹,还有三蛇羹。每逢秋季,粤港酒家就挂起“秋风起矣,三蛇肥矣”的招牌,吃蛇羹广告也开始见诸报端。有香港画报还打起了英文广告,[28] 外国人吃蛇宴已不是稀奇事,更不用说本地食客们一入秋就对这岭南风味翘首以盼。三蛇羹所用的蛇肉一般是指饭匙头(眼镜蛇)、金脚带(金环蛇)和过树榕(榕蛇),分别活动在水里、草间和树上,据说这三种蛇胆可分别驱人体不同部位的风,因此,“不食蛇羹则已,要食则非三蛇不可”。[29] 粤人做蛇羹的时候,以三蛇为一副,十人一桌至少吃四副,若要吃得好则十副八副也不止了。蛇羹最经典的做法有三种:一种是蛇肉与鸡肉(亦有说鸭肉)同羹,一种是蛇肉与果子狸同羹,以及蛇肉、鸡肉(鸭肉)和果子狸肉同羹。这三种羹分别有个别致的名称:龙凤会、龙虎会和龙虎凤大集会。以龙凤会的做法为例,烹饪和食用的过程已能看出食不厌精的饮食面貌:“其法要先置一清汤于桌之中央,下煨以火酒炉,汤为鸡汤,其味极鲜。已而又置四小碟,则似香草之类,云可以祛毒。于是庖人之治蛇者,乃以蛇肉之丝与猫肉鸭肉之丝,共切成细条,入桌上安置之清汤之中,群客食之。一时亦莫辨何者为蛇与猫鸭也。”[30]

吃一顿蛇羹要花费多少?有人清晰地算过一笔账。1940年《现世报》有文章介绍过:“前两年在广东酒家卖这一味,平常每盅不过是四五元,次一点的,八毫一盅也有,足够三四个人食,这是轻而易举的,而酒楼的蛇羹所以能够有人光顾的,也正为着这个,倘是自己来弄呢,那便不可同日语了,平常每弄一次蛇羹,要是有八个人食的话,最少,非三四十元莫办,弄一窝好的蛇羹,非有十副八副蛇不可!以三蛇为一副,每副约售三元,则单单蛇的本身,便需要三十元,而蛇羹所用的配菜,全是鸡肉,和其他名贵的植物食品,故此每次非三四十元不可。而稍为阔绰一点的,则每次蛇宴,花上七八十元,也很平常。”[31] 1941年《国药新声》中计算的蛇羹价也相差不远,“每宴客必得三十蛇,每一蛇值二圆(元),三十蛇则六十圆耳。”“凡三蛇称为一副,在粤市价约十五元。若一桌之客,在十人左右,则非四副不可。”[32] 由此来看,“七七事变”前后,还存在着稍“次”一点但价格亲民的蛇羹,但在抗戰后,广州物价飞涨,蛇羹也随之身价暴涨。1946年,“在广州,大三元,一景,钻石,国泰这数不清的酒家中,还是和往年一样的盛行着‘三蛇大包,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的一桌蛇席,并不以为奇”。[33] 1947年的三蛇羹更是高不可攀,“秋风起矣,三蛇肥矣,贵人们喜食一席式百万元之‘三蛇宴。旺了广州各大酒家。”[34]

由于三蛇宴价格高昂,出现了“食蛇阶层”的说法。有人感叹,秋风乍起时穷人还在为如何过冬发愁,富人已穿着新衣享用蛇羹,“广东人是以食蛇著名的,但只存在于食蛇阶级中,也就是说非官即商的富贵层,才有享受蛇羹滋味的权利。”[35] 在昂贵价格的壁垒下,蛇羹已远离普通人餐桌,成为某些阶层特供。为了给“食蛇阶级”供给美味,催生了捕蛇者行业。唐时柳宗元已讲述过捕蛇者的哀痛,千年后这样的哀痛仍未有减。曾有人介绍过民国时期取蛇的惊险过程:“取蛇时,口嚼蛇药探手穴中,蛇吃其指,蛇人则力拉其腕,药力和血入诸蛇口,蛇毒解,而蛇如醉引而藏之。”[36] 捕蛇人以自己的手指为诱饵,以自己的血为蛇药,每次捕蛇几乎都有性命之忧。时人也不忍道:“为了供给食蛇阶级的享受,捕蛇者每年不知道要去掉多少性命,或割掉了多少手指,‘毒蛇在手,壮士断腕,壮是壮了,可是却不知道埋藏着多少眼泪。”[37] 恰如当时一首《食蛇羹行》所说“直以身殉朵颐欲”,[38] 以捕蛇人的身殉食羹者的欲罢了。而当阔人们、富人们吃着捕蛇者以命相送的几十万、上百万一桌的蛇宴时,“我们穷光蛋只有望楼而兴叹吧。”[39] 甚至沿街乞讨的人,“比往年加多了好几倍”。[40] “食蛇阶级”吃的是蛇肉,但又何尝不是吸的百姓血。

(二)百姓家庭与煲汤

尽管民国早期也有价格亲民的蛇羹,但普通人家庭还是以食材平价易得的汤食为主。上文龙凤会所用的鸡汤在蛇羹里只是被用作汤底的“清汤”,但于普通家庭而言鸡汤已是珍贵补品,困难时候连肉汤都无以为继。大部分时候在普通家庭里出现的汤食,或许与平价食堂里的素汤不相上下。在民国报刊杂志中,常常会设有栏目刊登厨房常识、烹饪技巧、食疗知识等生活服务类信息,其中不乏与煲汤有关的内容。如:“煮汤或煎水时,火力太猛,则滚水滚沸不止,以盐水撒之立止。”[41] 《广州日报》还曾于1937年1月5日起开设“社会服务”栏目,解答读者各类生活问题,其中与健康、营养、医药有关的疑问占很大比例。在相关回复中,疾病与饮食的关系、病时的饮食注意事项、病后的饮食疗愈等问题也十分常见。如有读者咨询怀胎七月的孕妇身体极弱、时觉气速,应如何调理?栏目回复的饮食建议是:“食物宜多食营养胎儿肌骨之品,凡多食维他命甲乙及钙质者皆当多食。如蛋类,肉类,豆类,蔬菜番茄,糙米等。汤水少饮为宜。”[42] 栏目告诫孕妇要少饮汤水,可见在民国时期的家庭中,煲汤已是家常菜的基本配备。

家庭煲汤多采用平价易得的食材。广东省粮食委员会曾在《广州日报》上连载过一份杂粮食谱,其中有一道简易的菜汤做法:“(豆角叶)先出水复用以炒肉类或煲汤。”[43] 在“社会服务”栏目中,曾有读者咨询外感后身体不适的问题,栏目的回复提及了两道家常菜:“滋养品对你最好又最经济的是牛筋煲莲□或猪血煲豆芽菜汤,多食则很快的就会恢复。”[44] 其中猪血煲豆芽菜汤所用的食材在孙中山笔下也曾出现过。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分别以十件事来证他的“行易知难”说,开篇第一件就是饮食,在论述中国饮食优胜于西方饮食的时候,以中国最为常见的食材作例:“即如日用寻常之品,如金针、木耳、豆腐、豆芽等品,实素食之良者,而欧美各国并不知其为食品者也……吾往在粤垣,曾见有西人鄙中国人食猪血,以为粗恶野蛮者。而今经医学卫生家所研究而得者,则猪血涵铁质都多,为补身之无上品。凡病后、产后及一切血薄症之人,往时多以化炼之铁剂治之者,今皆用猪血以治之矣。盖猪血所涵之铁,为有机体之铁,较之无机体之炼化铁剂,尤为适宜于人之身体。故猪血之为食品,有病之人食之固可以补身,而无病之人食之亦可以益体。”[45] 此处提及的金针(即黄花菜)、木耳、豆腐、豆芽、猪血均是日常易得也经济的食材,猪血对于病后之人有益这一结论,也正对应了上文的猪血煲豆芽菜汤有益于感冒后恢复的说法。

家庭煲汤的经济之处除了选用平价食材,在烹饪方式上也设法节能。上文提到吃蛇羹时用火酒炉煨鸡汤,一边煨一边将肉倒入锅,类似广东“打边炉”的吃法。对于普通家庭来说,“煨”的做法也十分常见,并且还有人发明了经济的“煨”熟法。《农声汇刊》有文章介绍了用棉花“煨”熟米饭并保温的试验,并将类似方法用在了煲汤:“如肉类煲汤,亦可如法煨熟之,即以猪肉而言,先将猪肉切片,调味入器,置炉上煮沸,即可提起藏入棉花内,约经三点久,其肉软滑可食。至于牛肉,亦可如法煨熟之。惟牛白腩一物,不特须加硼砂少许,以速其软,并须经二次之沸□煨,其肉乃可食也。所谓二次者,即第一次沸后煨棉花内,俟冷复沸一次而再煨之也。若夫鸡鹅鸭等肉,则直可用沸水浸熟之。其法先将鸡鹅鸭等肉切碎,调味入器,然后浸干棉花内之沸水中。经半点久,其肉即熟而可食。由此可知煨熟法之便当省工悭柴,固非浅鲜也。”[46] 尽管都采用了“煨”法,但却在能源种类、烹饪过程、本质目的上有很大的不同。吃蛇羹“煨”汤用的是火酒,用餐期间会一直消耗能源,煨汤更多是为了让羹食保持鲜美。家庭“煨”汤用的是干柴,并且整个煮熟、保温的大部分过程都由棉花完成,只需消耗少量干柴,煨汤更多为了满足基本的饱腹。对于一个需要为食奔忙的普通家庭甚至经济困难家庭来说,这种“省工悭柴”的方式不但可以节流,也能为家庭开源节省更多时间成本。

四、结语:两极图景的文化内涵

“食在广州”这一赞誉在民国时期兴起,并成为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具有影响力的地域文化概念。民国报刊杂志作为重要的历史信息载体和社会文化档案,记录了“食在广州”背景下的民情、世情和国情,也体现了地方饮食文化生活中的日常分化。反观日常分化所依托的这幅民国生活图景,既有因民间互动和群体交往所带来的饮食文化融合,也有因时代动荡和社会遽变所产生的饮食阶层分化。饮食文化场所也在这波谲云诡中拥有了多重角色,既是广东本土饮食文化的生产、展示和延续的实际载体,也是民众消闲、交际、交易、议事的公共空间。在特定饮食场所之外的寻常百姓家、街头巷尾,则更为深刻地呈现了普通民众与日常生活,尽管充满了为生存而挣扎的悲怆与哀痛,但这普通与日常才真正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时代图景。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州市社科规划课题《广州大典》与广州历史文化专题研究“以汤为媒:广府汤的变迁及其在一带一路的传播史”(项目编号:2018GZY23)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学术研究杂志社)

注释:

[1] [20] 朴:《食话(一)》,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6月4日,第4版“小广州”栏目。

[2] 《食在广州之由来》,《电声》(上海),1938年,《快乐周刊》,第188页。

[3] [5] 秋容:《食在广州?食在上海?》,《大众》(上海1942),1942年,第1期,第112页。

[4] 张亦菴:《食在广州乎?食在广州也!》,《新都周刊》,1943年,第2期,第13页。此外,其他文章中也能见到对广东各类水果,以及广东人吃禾虫、猫、苏鼠和宵夜的描述。见谭耀坤:《食在广州》,《正中儿童》,1946年,第15期,第6-7页;秋:《食在广州》,《培道学生》,1935年,第3期,第157-158页。

[6] [9] 谭耀坤:《食在广州》,《正中儿童》,1946年,第15期,第6页。

[7] 秋:《食在广州》,《培道学生》,1935年,第3期,第158页。

[8] 吴耀宗:《广州的一瞥(广州通信)》,《华年》, 1934年,第3卷,第1期,第13页。

[10] 梦怡:《广州一瞥(广州通讯)》,《人言周刊》,1934年,第1卷,第19期,第379—380页。

[11] 陈懿淑:《闲话广州》,《时代公论》(广州),1946年,第9期,第30页。

[12] 《今日广州》,《见闻》(上海),1946年,第1卷,第14期,第17页。

[13] [15] 《见闻》(上海),1946年,第1卷,第14期,第19页。

[14] 同[12],第19页。

[16] 梁琛:《生活在广州(广州通讯)》,《工商新闻》(南京),1947年,第41期,第5页。

[17] 味斋:《饮茶》,《广东商报》,1947年4月1日,第4版。

[18] 味斋:《平价膳堂》,《广东商报》,1947年4月2日,第4版。

[19] 《中美周报》,1947年,第229期,第1页。

[21] 圆穷:《息谣的好方法》,《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6月4日,第4版“小广州”栏目。

[22] 《平价食堂明日开幕,营养餐每碟五十元》,广州日报,1945年10月19日,第5版。

[23] 《以工代赈继续办理》,《广州日报》,1945年10月19日,第5版。

[24] 趣庸:《难乎其为食》,《南粤日报》,1940年12月10日,第4版。

[25] 雨辰:《海珠桥下——人食猪狗食的嘢》,《大众话》,1936年,第1卷,第2期,第14页。

[26] 《国民》(广州),1946年新3、4期合刊,第19页。

[27] 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537页。

[28] 《东风画报》,1947年,第5期,第17页。

[29] 梁伯英:《谈谈三蛇羹》,《现世报》,1940年,第99期,第5页。

[30] [36] 孙祖烈:《三蛇羹》,《国药新声》,1941年,第31期,第104页。

[31] 同[29],第4—5页。

[32] 同[30],第103-104頁。

[33] [35] [37] [40] 杨树浦:《三蛇风味在广州》,《国际新闻画报》,1946年,第68期,第2页。

[34] [39] 《广州漫步》,《粤声》(广州),1947年,第2卷,第2期,第17页。

[38] 黎泽闿:《食蛇羹行》,《新宁杂志》,1941年,第33卷,第27期,第88页。

[41] 朱斌:《给佣妇们的一点厨房里的常识》,《广州日报》,1937年1月8日,第2张,第1页。

[42] 《广州日报》,1945年9月14日,第2版。

[43] 《广东省粮食委员会杂粮食谱(五)》,《广州日报》,1938年1月15日,第2张,第2页。

[44] 《广州日报》,1945年9月19日,第2版。

[45] 孙中山著,牧之、方新、守义选注:《建国方略》,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页。

[46] 化学室:《柴少饭多之烹饪试验》,《农声汇刊》,1924年,第24期,第3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