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艳
我很难把我对光明、对生活的愛与我对我要描述的绝望经历的依恋分离开来。没有生活之绝望就不会有对生活的爱。
——加缪
雷蒙·威廉斯的《乡村与城市》以文化研究的视角梳理自工业革命以来英国的乡村和城市关系的演变史,作者既对乡村田园牧歌化进行袪魅,也对城市进步主义进行批判,让我们知晓城、乡貌似二元对立的概念实际上“是密不可分的,它们同时存在于资本主义经济内部充斥着种种危机的总体发展过程中”。[1] 作者论证指出:“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生产模式是乡村和城市的大部分历史的一个基本过程——它的经济驱动力、它的基本优先权利、它的标准,几个世纪以来改变了我们的乡村,创造了我们这种类型的城市。当它发展到终极形式——帝国主义时,它改变了我们的世界。”[2] 无独有偶,近年来人文地理学的兴起提醒我们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都依靠一系列的价值支撑,现代性开启带来的巨大流动性改变了地方观和空间观。丹纳的《艺术哲学》将地域作为文艺的三要素提出来。刘师培讨论了中国南北差异对文学的影响。段义孚对空间和地方的分析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文学地理,理解人类经验的复杂性背后对意义的积极建构,他提出的“恋地情结”为20世纪乡土文学中蔚为壮观的故乡书写范式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持。
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改革开放的启动对中国地理、中国文学均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从经济特区到大湾区,深圳由渔村成长为一个生活着来自五湖四海一千多万人口的前沿城市,这是世界发展史上一个巨大的奇迹。深圳文学亦然,它曾与打工文学、底层文学、城市文学等符号短暂地联系在一起,今天深圳文学则更多地指向城市文学,指向现代性、前沿性和未来性。然而,只要我们愿意回望,就会发现,仍有脐带联系着城市和乡土,城市的新生往往伴随着乡村的剧痛,它们血肉相连,荣辱与共。
旧海棠的《消失的名字》虽然叙述的是一个家庭的变故,却细致地呈现“诗与远方”对具体的个人和家庭的影响。这是一次伴随着血与泪的写作,作者将那难以被时间愈合的伤口扒开,像墨汁一样深黑的痛苦、无法消失的记忆破土而出。每个字都混合着未干的血迹,提醒我们光背后是长长的阴影。自传体长篇小说以朴实的笔触讲述“我”的娘家所经历的接二连三的事故,姐姐和弟弟的悲剧不仅打击上了年纪的父母,也深深地刺激着出嫁的“我”以及“我”的小家庭。
回顾文学道路,路遥的《人生》、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刘庆邦的《到城里去》、王十月的《国家订单》、方方的《涂志强的个人悲伤》、石一枫的《世间已无陈金芳》等作品书写的都是进城故事,各种辛酸、悲剧尽在其中。如果将它们与梁鸿的“梁庄”系列、塞壬的打工生活、萧相风的《词典:南方工业生活》等非虚构作品对读,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中国的城市化,理解现代化带来的人口在城市与村庄之间频密的流动及其城乡结构的变迁。古老的依血缘建立的乡村和朝气蓬勃的流动性巨大的城市,像这个家庭中孩子们的流动一样,根深深地埋在地里,树叶和果实结在高高的空中,城市的轻装背后是乡村巨大的沉默。
《消失的名字》以第一人称叙事,从自己生孩子写起,笔触十分细腻,生活琐事一桩桩、一件件,宛然如在眼前。“我”母亲从安徽乡下过来深圳帮忙带孩子,她怕黑、缺乏方向感,城市对一个少有出门经验的乡村妇女而言就像巨大的迷宫。母亲在傍晚被保姆指使去买生姜,夜幕下她迷失在万家灯火中,回家后母亲强作镇定,息事宁人。母亲与保姆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保姆亦是来深圳打工不久的乡村妇女,却趁机欺负“我”怯弱成性的母亲,就像《祝福》中鲁四老爷家柳妈趁机欺负祥林嫂一样。委曲求全伴随着母亲的一生,她有卑微的出身,年龄稍大便草草地跟贫寒的父亲结婚。父亲身上集中了乡村男子全部的劣根性:强硬、死要面子,他经常以语言和躯体暴力打击母亲。母亲生了两个女儿之后才生下弟弟,她在家中的处境可想而知。母亲信奉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她没有主见,生活也从未给母亲提供过出示主见的机会。中国的大地上遍布着这样沉默的母亲,没有名字的母亲,没有声音的母亲,没有自我的母亲……她们默默地支撑起家庭,痛苦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当大女儿病危时,她只会自己煮女儿最爱吃的面;当儿子躺在重症病房,她只能在简短的探视时间里帮儿子擦洗身子,跟昏迷的儿子讲自己一厢情愿的废话。
当“我”沉浸在初为人母的欣悦中,母亲也在我家享受短暂的天伦之乐时,传来了姐姐怀孕需要母亲帮助的消息。母亲没有二话就收拾行李去帮姐姐,好景不长,姐姐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面对着艰难的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筹钱、抢救、再筹钱……各种惊险下姐姐生下女儿,自己的病情却急剧加重。姐夫让他自己的母亲过来抚养新生儿,发动媒体给姐姐筹钱,但没过多久姐姐还是离世了。
小说宕开一笔“闪回”讲述过往:作为长女,姐姐自幼懂事,小小年纪已经操持各种家务,背负着父母的希望拼命念书,终于通过上学走出乡村。后来与姐夫创业,一切刚刚开始,一个乡村家庭尽全力培养出来的女儿就这样被疾病夺走了性命,留下无尽的伤痛及一堆债务。也是在抢救姐姐的过程中,“我”开始在心中打开各种账簿:情感账、经济账……姐姐读书耗尽了全家的资源。“我”初中就辍学开始辗转南方打工,靠跟姐姐通信学会了使用语言文字,也是姐姐的督促使“我”在步入社会之后没有放弃自我学习和自我教育。血亲之间的账到底要怎样算呢?一边是深爱姐姐的娘家,另一边是姐姐爱着的姐夫和刚刚来到世间的女孩。姐姐!这个多么温柔的称呼!海子写过:“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对旧海棠而言,姐姐对她同样情深意重,意义非凡。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伴随着我的称呼,竟然捉迷藏般从生命里消失了。百感交集却无从诉说!除了咬紧牙关沉默前行,“我”还能怎么样?
姐姐是姐夫明媒正娶并生下孩子的,她的骨灰居然不能进夫家的祖坟!乡村的种种偏见深深地折磨着“我”家。一家人凄惶而匆忙地告别姐姐薄薄的新坟,哀叹姐姐的命苦和人世的寡情。之后,“我”将父母送回老家,这些年一家都听从姐夫姐姐的安排,父母本来是指望姐夫开了公司会带着弟弟一起干的,所以将全部家当盘点后都交给了他们。如今老家已经家徒四壁,承载全家希望的姐姐匆匆走了,姐夫非常有意识地与“我”家保持距离。是的,人走茶凉,在死亡面前,姐夫的生活也得继续。
生活似乎停顿了,悲伤在每个亲人的心底徜徉。但日子一天接着一天,油盐柴米酱醋茶一件接一件。老家略微安顿好,“我”赶忙返回深圳小家,女儿却哭喊着奔向保姆不肯要“我”,“我”的大卧室里盈溢着保姆身体的气息。祸不单行,“我”好不容易回深圳连接上自己小家庭的生活,又接到上海派出所来的电话,弟弟出事了。父母和“我”分头赶到上海,弟弟躺在上海医院的ICU里命悬一线,完全失去知觉,“我”和父母除了简短地跟医生碰头听病情外,就流窜在医院各个角落。最难挨的是长夜,寒冷、悲伤、愤怒和茫然。医院里不时还会传来亲人离世的哭泣,阵阵绝望随饥寒一起袭击着一家人。“我们”开启了新一轮筹款,担心弟弟的安危之际,“我们”还希望还原弟弟受伤的真相。“我”不断地出入派出所渴望知道是否抓到了主犯,同时跑到弟弟单位去打听真相。原来,弟弟帮助小同事打架,结果见势不妙的同事自己跑了,弟弟反而被地痞们拳打脚踢甚至被车撞。肇事人逃逸了,车是套牌的,弟弟的同事怕承担责任也从单位辞工逃跑了。天地不仁,时光如旧,没有任何好消息来给这个家庭以微薄的光亮。
父亲回老家筹钱,一个硬汉子给一个远房的亲戚下了跪才借到一万块钱。小说花了不少笔墨回溯家族的历史,上面几代人的恩怨诉诸笔端。在乡村,大家族的血交织在一起,各种微妙的感情夹杂其中。爱之深、恨之切,加上命运捉弄,“熟人社会”像利刃一样促人逃离,但血浓于水的恩情有时也温暖人。面对亲人的绝境,有时恶人也会良心发现。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筹了一笔钱过来,还担了自家种的生姜来上海卖,母亲则到外边的小摊帮人家搞卫生换回一个盒饭。巨大的打击面前,父亲偷偷地去找算命先生给弟弟算命,上回姐姐发病时父亲也去算过的。都说算命是迷信,要批判,可是如此接二连三的要命的打击让这对乡村夫妻如何承受。算命是无奈的选择,认命是伟大的哲学。脆弱时总要说服自己活下去,信念需要借助他人的语言来强化。
弟弟年青,到底挺过来了,但留下了躯体右边的残疾,他的记忆不可逆地受损,行动总比别人慢,身体有各种不适。在老家慢慢康复之后,弟弟与父母产生激烈的矛盾。弟弟虽然身体残疾,依旧不能忍受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为废人,不得已又到深圳来打工,寄居在“我”家。大城市房价高昂,家居空间逼仄,弟弟寄居时与“我”丈夫及家婆之间的矛盾无法细数。关键是他的每一份工作都不能持久,无论弟弟多么努力也没办法维持住一份工作,同情解决不了生计问题。父母毫无办法,在老家帮他买来越南新娘,结局千篇一律,新娘拿走彩礼没两个月就逃跑了。这桩婚事的中间人是自家亲戚,却为了中介费不惜欺骗两个可怜的老人。后来,还是父母拼命养猪、打杂工帮弟弟娶了一个二婚的,带着女儿的女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弟媳不过是想找人帮她付女儿的学费。弟弟为了赚钱陷入了传销团伙,一再要求父亲和“我”丈夫打款给他,残疾人的生活总是不断触礁。这让“我”原本脆弱的婚姻几乎命悬一线。
“我”和丈夫在深圳相识,短暂接触过后就结婚生子,甚至都没有到“我”老家拜访过一次。城市的一切都讲究成本,尤其是时间成本,“我们”这种颇具深圳特色的大龄青年的闪婚包含着无形却致命的缺陷:可以共欢娱,难以同患难。而静水深流的生活中有着许多漩涡,随时会将“我们”卷进去。姐夫在救治姐姐的过程中已经显示出男性基因更自私的一面,实质上“我”父母的关系也呈现出这一点。“我”和丈夫本不稳固的感情反复经受着考验,使“我”感到极度寒心的是在照料弟弟的过程中,他从未嘘寒问暖。虽然理性上“我”也知道问候是无用的,可人是情感动物,“我”心寒愤怒之极将8000块钱通过网银转还给他。在婚姻面临崩溃的边缘时,丈夫以男性的理智建议我们挽救小家庭。“我们”的生活经受着新媒体、网购的冲击,时代的大浪无休无止。在老家,父亲因堂哥建房子与人发生冲突,“我”不得不再次前去处理。虽说新时代有法可依,但乡村依然秉承老规矩,最终“我们”以赔礼(鲤)道歉的方式象征性地处理纠纷。弟弟残废了,家中没有壮年男子,再要强的老父亲也无法挣脱被欺侮的命运。“我”回去能解决的问题终究有限,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命运漩涡中。
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结晶,也是推动进一步开放的先行力量。“来了就是深圳人”,“我”的确深深地参与了深圳生活,在深圳从事营销贸易工作并结婚生子,丈夫也努力打拼。深圳是个移民城市,每一个人就是一条毛细血管伸向“无穷的远方”,深入山村、祖屋。每个人都携带着原生家庭,携带着血脉和乡音,携带着他的乡土经验来到这片崭新的沃土开启梦想之旅。而深圳这片土地,以它的算计、速度和效率既给我们提供实现自我的机遇,也剥夺我们的情感,剥夺我们心灵中的柔软与悲伤。高楼大厦、彩灯闪烁讲述着深圳的辉煌和青年人的奋斗,背后广大的乡村支持着他们的一个又一个家庭。
《消失的名字》中的“我”本是多情、慷慨、大气的,但是生活让“我”慢慢变得坚强、坚硬。动人的是“我”不抱怨,不发泄,而是默默地积攒力量去担负起生活的重任。太多的痛苦和不堪,姐姐和弟弟的两笔巨大的医疗费摧残了一大家子。在飞来横祸面前,生命迸发出巨大的忍耐力,一家人分两个盒饭;要为姐姐捐骨髓的弟弟每天坚持去上班;在上海打工的弟弟会独自去姐姐的墳边送一套漂亮的衣裳。即使弟弟残废了,父母依然坚持为他娶妻成家。家庭是我们最深的港湾。窘境使一切语言都像刀子,深深地刺向人心,人心却像土地,藏污纳垢,将最脏的语言接纳,并转化为生存的力气。
城市吸纳了新一代,将老一辈留在乡村,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父母尽自己的全力扶助儿女,哪怕明知道没什么希望也全力争取,将心血汗水全花在孩子身上。巨大的创伤将“我”带回老家,深入家族的历史,审视血缘的来处,也审视整个社会的转型。新兴的现代化城市培育出一种新的夫妻关系,白天各忙各的工作,晚餐由钟点工做,孩子由保姆或者老人帮带,夫妻能够在一起交流的时间不多,婚姻十分脆弱,感情也变得可以计算,禁不住各种变故的冲击。
在写作《消失的名字》时,旧海棠将自己的内心敞开,她再度凝视那些不幸的往事,吹掉时间的尘埃,往昔一一浮现。我们跟随着叙述者走进那深不可测的黑洞和命运的幽冥地带,接踵而至的不幸摧毁旧我,催生新我,这带着创痛的一家子展现出来的勇气依然动人,疾病这个貌似平常的敌人常常以始料未及的力量打击我们。美有时就是不幸所孕育的珍珠,生活依然散发出值得珍视的光芒。
旧海棠的写作让人唏嘘、痛惜,要伴随多少不眠之夜,才能从黑暗中召唤出亲爱的姐姐和深情的故园。我联想到盛可以早期的作品《北妹》《水乳》的粗粝,也想起塞壬《下落不明的生活》中的幽暗,想起邓一光《宝贝,我们去北大》中的深深忧伤,想起蔡东《往生》中的郁抑……这个名单还可以延绵下去。他们共同的努力让我们看到深圳生活的多样性、复杂性,看到太阳的光芒下面有黑子,生活的光华下面有深渊。他们对时代的理解和书写提醒我们深圳文学包含诸多向度,意味着包容性与广阔性,也意味着深圳与其他地区广阔的精神联系。深圳已然成为改革开放的标志性成果,其高科技、高效率、高素质构成显赫的城市气质吸引着全球来客。约翰·多恩曾经写道:“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是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旧海棠《消失的名字》记录的是一个家庭内部最黑暗的磨难,同时让我们深切地意识到:叙述者“我”与娘家的关系乃无数背井离乡的游子与父老乡亲关系的缩影,是当代城市与故园关系的投影,城市文学是乡土文学孕育而成的,二者血泪相连。循着作者的血与泪,我们也看到了乡土中国现代转型的代价。那些“消失的名字”像毛细血管一样将新生的深圳与古老的乡土大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
注释:
[1] [英] 雷蒙·威廉斯,罗宾·盖布尔:《希望的源泉:文化、民主、社会主义》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245页。
[2] [英] 雷蒙·威廉斯:《乡村与城市》,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4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