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乐在中国

2023-05-30 10:48沈晓鸣
粤海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海上丝绸之路澳门

沈晓鸣

摘要:自明代葡萄牙人入居澳门后,葡萄牙人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把西洋音乐带到澳门,通过教堂内外的宗教活动、西方官方的迎来送往以及民间家庭的娱乐及各色音乐会,使西洋音乐逐渐融入澳门。在西洋音乐传播的同时,风琴、翼琴等各式西洋乐器也被引入澳门,受到中国人的关注。明代以来,澳门是西方人自海上进入中国的第一站,传教士们依托澳门逐渐深入内地传教。他们一方面将西洋音乐作为传教工具,逐渐将基督教传播到中国民间及宫廷;另一方面也在传教的过程中带动了西洋音乐的传播。在澳门,西方人也通过音乐教育逐渐把西洋音乐融入本地音乐。从整体上看,自明代开埠至19世纪中叶,澳门一直是西洋音乐在华传播的中心。期间虽因传教士的“音乐传教”而产生向内地拓展的趋势,但随着清代禁教和广州“一口通商”,由于西方人已难以深入内地,西洋音乐的传华又从向内地扩散重新聚拢于澳门。西洋音乐在澳门的传播,就是早期西洋音乐在华传播的缩影,反映了西洋音乐传华初期的过程与进展,也是海上丝绸之路文化交流中的生动图景。

关键词:西洋音乐 西乐东传 中西文化交流 海上丝绸之路 澳门

自15世纪“地理大发现”(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欧洲人以贸易和传教为目的远航世界各地,不断开辟新航路,寻找新的贸易市场和“基督教的处女地”。世界范围内的商品贸易和宗教传播为文明互动创造了条件,欧洲人在将“异域文化”带回欧洲的同时,也让西方文化逐渐在全球范围内播撒。

作为“大航海时代”的急先锋,地处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率先跨洋而至,在16世纪到达东亚海域,最终选定澳门作为其瞭望丰饶广袤的中华帝国的窗口。澳门自古以来为中国领土,地处南中国一隅,具有连通世界重要海上航道的便捷地理位置。自葡萄牙人入居澳门后,澳门便长期充当中国内地对外贸易的中转站和西方人进入中国内地的落脚点。在葡萄牙人的经营下,澳门逐渐成为东方重要的港口城市,也成为中国接触西方文化的前沿地。入清以后,随着康熙开海设关,英国、法国、丹麦、瑞典、西班牙、奥地利、美国等欧美各国商船接踵而至,并首先以澳门凼仔为锚地。为夷夏之防和管理之便,清政府也曾试图将对外贸易集中在澳门,后葡人为保住其利益而从中作梗,才使清廷作罢。[1] 及至乾隆颁布广州“一口通商”谕令,虽然西方人的贸易主要在广州开展,但在贸易季节结束后,各国侨民仍在澳门“住冬”,这使澳门逐渐由一个葡人据点变成了国际性的社区。从最初的葡萄牙东来到后来的西方各国蜂拥而至,西方的经济、宗教、法律、教育、科技、医疗、建筑、文学、艺术等不断输入澳门,与中华文化碰撞、交融。伴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连通和括展,西洋音乐也由此被带进澳门。

一、西洋音乐在澳门传播的图景

尽管葡萄牙人来华初期已在宁波双屿港等据点留下了西洋音乐的踪影[2],但这些最初的据点并不长久和稳固。直至葡人入居澳门,西洋音乐才算得上开始在中国植根。西洋音乐入华之肇始与天主教的传华密不可分。起初,音乐仅作为传教工具,应用于天主教的宗教活动,因此天主教音乐也成为最早传入澳门的西洋音乐之一。

教会来到新的“牧场”,必然急于建立用以站稳脚跟、传播福音和获得心灵庇护的圣堂。澳门于16世纪中期开埠,而1556年,葡萄牙传教士格雷戈里奥·冈萨维斯(Gregório Gon?alves)神父已在澳门建起了一座草棚教堂。[3] 望德堂、圣老楞佐堂及圣安多尼堂三座澳门最早的教堂也在1558—1560年间被相继创建。[4] 教堂等宗教场所的建立为西洋音乐的传播提供了场地,也为西洋音乐在天主教各项宗教活动中的应用创造了更好的条件。常出现在天主教仪式中的咏唱(唱诗)即是西洋音乐在宗教活动中的体现。据《利玛窦中国札记》记载,1582年时,葡人在澳门建起了一座“叫做圣马丁的圣乐堂(Oratorio of St. Martin)”[5],堂名所称“圣乐”应即与天主教咏唱相关。屈大均《广东新语》在提及澳门三巴寺[6] 时也称:“男女日夕赴寺礼拜,听僧演说……寺有风乐……以合经呗,甚可听。”[7] 描述了圣保禄教堂内,配合风琴伴奏的咏唱甚为悦耳。

西洋音乐除了被应用于教堂内的宗教仪式外,也出现在户外的宗教活动。如澳门在1564年复活节中,便有无数人捧圣体举行游行,以音乐、舞蹈相伴。当时的神职人员记载这次游行时称,这个诞生不久的居留地是一个只有900名葡人的商站,但有大量的华人、印度人及黑奴。[8] 可见,无论出于信仰还是“看热闹”的目的,众多中国人也参加了这次带有音乐的游行。尽管是宗教节日,但在节庆所演奏的音乐却不一定是庄严的圣乐,而更可能是欢快的歌曲。这是葡人入居澳门后,对中国人接触西洋音乐的最早记录。

戏剧和歌舞通常也伴随着音乐的演奏,因此也成为民众接触西洋音乐的媒介。澳门圣保禄学院由耶稣会士兴建,是一所培养在远东开展传教活动的传教士的学校,于1594年竣工,位于今大三巴牌坊一侧。1596年1月16日的《澳门圣保禄学院年报》记载了“圣母献瞻节当天,圣保禄学院的师生公演了一场悲剧。主角由一年级的教师担任,其余角色由学生扮演。剧情主要叙述信仰如何战胜了日本的迫害。演出在学院门口的台阶上进行,结果吸引了全城百姓观看,将三巴寺前面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为了使不懂拉丁文的观众能够欣赏,还特意制作了中文对白……同时配上音乐和伴唱”[9]。英国人彼特·芒迪(Peter Mundy)则记载了1637年11月25日,葡人邀请留在澳门的英国船队指挥官上岸到圣保禄学院前的空地看戏的情景。演出共分三场:第一场是中国小孩表演的中国舞,表现了葡人战胜荷兰人的战役;第二场是蟹舞,由小孩扮成蟹伴隨着音乐唱歌表演;最后一场是滑稽表演,表演者十分灵巧,小孩很多,打扮得很漂亮。他们的父母委托传教士教育他们。而这些人大都是很有身份的中国人。[10]

以上的游行、戏剧与歌舞中,虽没有明确提及活动及演出中使用的是什么音乐,但这些活动由葡人组织,可以想见,他们演奏的音乐或大部分音乐,都应为西洋音乐。上述活动虽不在教堂内举行,但它们都或多或少与天主教有一定联系,或为天主教的节日游行,或为庆祝天主教节日的演出,或为天主教学校组织的演出。由此足见,无论在教堂内外,天主教都为早期西洋音乐在澳门的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

除了宗教音乐外,西洋音乐也出现在了葡人的官方活动中。如1684年清朝官员杜臻巡澳时,便有“彼国使臣率其部人奏番乐以迎入”[11],此处的番乐即西洋音乐。而1839年钦差大臣林则徐与两广总督邓廷桢巡视澳门时,澳葡理事官做遮·马地沙(José Baptista de Miranda e Lima)率領4名军官、100名士兵在关闸恭候,期间乐队也“奏夷乐”,将中国官员一行迎入澳门。[12] 一年后的1840年,香山县丞彭邦晦升迁离任,也在葡人乐队的奏乐和仪仗队的护送下,由一大群当地绅士陪同离开澳门。[13] 西方人在上述官方场合所奏响的西洋音乐,可能更接近于军乐。

居住在澳门的各国侨民既需要信仰,也需要娱乐。经过百余年的经营,澳门由原来寂寂无名的小渔村被建设成美轮美奂的“天主圣名之城”。在拓荒年代通过宗教获得的心灵救赎需求有所减少,而对日常生活的娱乐需求则增多。因此在澳门的西方家庭中,西洋音乐也逐渐普及。1827年,香山人蔡显原为纂修《香山县志》游历澳门,曾“导游夷人居,登其楼……(夷人)最后命长女出为礼,且操洋琴……立而成操,数作数阕,累累珠贯,客去而后止焉”[14],记录了其在澳门西方人家中听音乐的见闻。此外,19世纪二三十年代,英国侨民在经过广州贸易季度的“圈禁生活”回到澳门时,皆热衷于音乐会、化装舞会、业余戏剧等娱乐。[15] 据首位踏足澳门的美国单身女子哈丽特·洛(Harriett Low)称,英国东印度公司大班部楼顿(William Henry Chicheley Plowden)的家还是当时澳门音乐的中心。[16]

总而言之,无论是宗教、官方还是民间场合,西洋音乐都逐渐在澳门扎根,融入澳门的各个阶层。值得一提的是,上述多项与西洋音乐相关活动中,都有中国人的身影,而非仅限于外国人参与,成为西洋音乐切实融入中国的体现。

二、西洋乐器传入澳门的踪迹

音乐离不开演奏的乐器,西洋音乐传入澳门的同时,自然也促成了西洋乐器的传入。风琴是天主教宗教仪式中最常使用的乐器,常被安放在教堂内,配合宗教仪式使用。天主教传入澳门后不久,澳门的教堂中也开始出现风琴[17],其中最为著名的即上文提及的圣保禄学院风琴。1603年,圣保禄教堂遭大火焚毁后重建落成,在新建成的教堂内唱诗坛旁,便安放有一大一小两台风琴。[18] 时人对圣保禄教堂的风琴多有记载,如清代文学家龚翔麟在康熙年间记述:“(三巴)寺有风琴,其琴铜弦,弹之以和经呗,并管箫诸乐器,藏机木柜,联以丝绳,轮牙相错,一人转机,则诸音并奏。” [19] 杭州人金尼采在《澳门夷妇拜庙诗》的诗注中称:“夷庙名大三巴者,创自前明时……庙门内有经阁,和尚诵经其上。每诵毕,奏夷乐一回,其风琴有太古遗音。” [20] 从风琴安放在唱诗坛旁以及时人描述的“合经呗”“和经呗”,可见风琴主要用于配合宗教仪式中的咏唱。

风琴是西方人从海上丝绸之路带来的“奇巧淫器”中,令中国人颇为关注的器物,对其记载颇多。如明人王临亨在《粤剑篇》记载:“澳中夷人,饮食器用无不精,有自然乐、自然漏。制木一柜,中置笙赞数百管,或琴弦数百条,设一机以运之,一人扇其窍,则数百黄齐鸣;一人拨其机,则数百弦皆鼓,且疾徐中律,铿然可听。” [21] 清康熙年间进士梁迪的《西洋风琴》诗则描述:“西洋风琴似凤笙,两翼参差作凤形。青金铸铜当编竹,短长大小遁相承。以木代匏囊用革,一提一压风旋生。风生簧动众穷发,牙签戛击音砰訇。”该诗同时记述了香山副将郎亦傅游澳门后仿制风琴之事。[22]1781年,广东南海诗人叶廷枢在游历澳门后,也留下了“解酲共劝芦卑酒,百叠风琴奏梵音”之句。[23] 由如此多人的记述可以推测,鸦片战争前,风琴已在澳门颇为普及。

除了风琴外,西洋乐器“翼琴”也同时被引入澳门。1601年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庞迪我(Diego de Pantoja)等到达北京觐见万历皇帝时,所带礼物中便有翼琴。[24] 可以推测,翼琴在此之前已被引进澳门。

翼琴在文献中多被称为“洋琴”[25],但它并非如今多在中国民族乐队出现、同属舶来品的扬琴,而是现代钢琴的前身。[26] 前述香山人蔡显原在《听西洋夷女操洋琴》中,对他在1827年所见到的翼琴形貌作了细致描述:“琴形方长如书案,平面嵌盖,四尺,有腹,乍见不知为乐具也。今尺高二尺六寸,长三尺,广尺二寸,揭其盖,铜经为弦,缕结千百,弦端下贯,纽系腹中,腹有潜机,上与弦应,循节按弦,触指成韵。人工之巧,于斯极矣。” [27] 无独有偶,1848年魏源游历澳门,受葡人委理多[28] 邀请到家中花园做客。登上花园小楼后,魏源见“有洋琴如半几,架以铜丝。请其鼓,则辞不能。俄入内,出其室,按谱鼓之,手足应节,音调妍妙,与禽声海涛声隐隐应和”[29]。后魏源作诗《澳门花园听夷女洋琴歌》以记。1833年9月28日,时任英国驻华商务监督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的夫人还在寓所举办了一次音乐会,由安德伍德夫人弹钢琴、唱歌,后由葡人摆华、俾利喇夫人及安德伍德夫妇表演四重唱,唱的是晚祷赞美诗,还有二重奏、三重奏乐曲及舞蹈。[30]

以上三例可见,翼琴已见于澳门的西方人家庭,其演奏者常为西方人家中女眷。相较于更为笨重且更多出现于宗教场所的风琴,翼琴(或钢琴)体积更小,更适合安置于平常家庭,自然成了为西方侨民提供日常音乐娱乐的常物。

除了风琴和翼琴,澳门理所当然还有其他西洋乐器。如前述1684年杜臻巡澳时,葡人为迎接他入澳而演奏“番乐”,“其乐器有筚篥、琵琶,歌声咿嗢不可辨。”[31] 其中,所称“琵琶”可能为“曼陀林”,而“筚篥”应是一种与唢呐相似而又不同的葡萄牙有簧气乐器Charmello。[32] 有研究者认为,今大三巴牌坊中间一层圣母像两侧在吹奏乐器的天使,所持乐器即Charmello。[33] 又如圣保禄学院的艺术专业在颁授学位时,候选者还必须“携带风笛”。[34] 此外,道光《香山县志》亦载,澳门“乐器则有风琴、铜弦琴、铜鼓、蕃笛”[35]。上述所列,都是当时存在于澳门的西洋乐器。

综上所见,西洋乐器在19世纪中叶以前已被应用于澳门的各项宗教活动、官方活动和民间活动中。

三、西洋音乐融入中国人群体的片段

西方人把乐曲、乐器等带到中国,供西人群体享受、演奏,仅能算是西洋音乐“进入”中国。只有将西洋音乐融入到华人群体,才算真正把西乐“传入”中國。

(一)西洋音乐在中国的传播

作为西方人进入中国腹地的桥梁,大批传教士沿海上丝绸之路来到澳门,并以澳门为第一站走进内地,乃至走向宫廷。其中不乏精通音乐者,如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徐日昇(Tomás Pereira)、德理格(Teodorico Pedrini)、鲁仲贤(Jean Walter)、严嘉乐(Karel Slavicek)、钱德明(Jean-Joseph-Marie Amoit)等近40人。[37] 他们抓住中国人对西洋音乐的猎奇心理,通过西洋音乐与中国人熟络,从中为他们在中国立足及传教带来便利。而西洋音乐也因此以澳门为起点,逐渐扩散至中国内地,并确实传播到民间与宫廷的部分中国人之中。

西洋音乐在内地传播的事例,现所见不多。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是第一位进入中国内地的天主教传教士,他于1579年抵达澳门。紧随其后,利玛窦作为其助手也于1582年到达澳门。他们于1583年获准定居肇庆。他们在肇庆建立仙花寺后,里面就摆放有“声调悠扬的新乐器”[38]。中国人也羡慕他们的西方乐器,“喜欢它那种柔和的声音和结构的新颖”[39]。

促成音乐在明清宫廷传播的事例很多。如前述利玛窦、庞迪我于1601年向万历皇帝进献自鸣钟、翼琴等礼物后,万历皇帝曾命四名太监向其学习翼琴的演奏技法。[40] 后来,利玛窦又应学琴者要求,将西方歌词翻译成中文,编为《西琴曲意》八章[41]。

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1622年到达澳门,于崇祯年间到达北京。入清以后受到顺治帝赏识,赐建教堂。汤氏在堂中“置大管琴。随后被任命修理利玛窦进献的乐器,并且负责翻译写于乐器上的拉丁文《诗篇》诗句。他也用中文写了一份键盘乐器的教程,配有几条《诗篇》旋律”。[42]

耶稣会传教士徐日昇于1672年抵达澳门,1673年进京。他精通音律,曾为康熙皇帝教授音乐。[43] 其编写的《律吕纂要》虽未正式刊行,却是第一部中文西洋乐理著作[44],并首次记载了欧洲的记谱法。[45]

遣使会传教士德理格于1710年到达澳门,翌年进京。他不仅精通音律,还会自制乐器,又曾担任皇子的音乐教师。[46] 他在徐日昇《律吕纂要》的基础上撰写《律吕正义·续编》,进一步阐释西方乐理知识。[47] 他还擅长作曲,其创作的12首奏鸣曲的手稿保留至今,成为目前所见最早传入中国的西洋音乐作品。[48]

耶稣会士鲁仲贤于1740年来到澳门,1742年抵达北京。他为18位皇室子弟传授音乐,并与另一位耶稣会士魏继晋(Florian Bahr)合作创作乐曲和歌词16篇。[49]

传教士们对西洋音乐传华的贡献,很大程度上是传教活动中产生的副产品。他们以擅长的西洋音乐才能投中国统治者所好,一方面把西洋音乐作为传教工具,逐渐将天主教传播到中国民间及宫廷;另一方面在传教过程中也带动了西洋音乐的传播,成为西洋音乐传入中国内地的先驱。

(二)西洋音乐在澳门华人中的传播

尽管西洋音乐在早期传教士的努力下,被宫廷和地方部分民众所接受,但这些群体毕竟在中国亿兆斯民中仅占据很少的一部分。澳门作为西洋音乐传播中心的地位并没有改变,西洋音乐融入澳门的过程,仍是早期西洋音乐传华的主要内容。而西洋音乐融入澳门的关键,则在于融入澳门的中国人群体。这一过程,主要依托于澳门的音乐教育。

澳门本地人的西洋音乐教育,最初仍与天主教有关,始于耶稣会在澳门兴办的学校。1571年[50],经耶稣会巡视员贡萨洛·阿尔瓦雷斯(Gon?alo ?lvares)决定[51],耶稣会在澳门的天主之母小教堂[52] 附近开设了一所“儿童学校”(escuela de ni?os),最初仅教授儿童读书写字。[53] 这所学校即圣保禄初级学校,亦即圣保禄学院的前身。圣保禄初级学校于1584年时已有200多名学生,学校此时已开设了音乐课程。[54] 洛佩斯(António Lopes)亦称:“到了1584年,随着教学的发展,尤其是更多的传教士从欧洲来到澳门,其中不乏数学家和音乐专才,因而学校授课内容也发生了变化,首先增加了算术,接着又增加了教唱歌的音乐课和文法课。”[55]

在耶稣会巡视员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的支持下,圣保禄学院于1594年建成,学院创办后仍保留面向儿童的圣保禄初级学校作为附属。初级学校仍教授音乐,据1616年《澳门圣保禄学院年报》记载,当时初级学校中,有一位教唱歌的神父。[56]1654年时,初级学校“除了教授良好的生活习惯外,还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协助做弥撒、唱歌……”[57] 应注意,除西方孩子外,初级学校也招收中国儿童。曾德昭在《大中国志》称,圣保禄学院有“一所为孩子而设的学校,其人数甚多,它的初级班有90名葡萄牙孩子,还有当地的中国人” [58]。因此,就读于该校的中国孩子必然也接受过西洋音乐的教育。

圣保禄学院的另一所下属学校为“神学校”,其性质相当于初修院,是专门培养修士的地方。[59] 范礼安在1582年2月曾为该校制定《神学校内规》,其中认为“对学校的教育应包括音乐。有才能的少年可以让他们学习演奏提琴、吉他或其他乐器,用以壮大教堂中祭典的声势”。[60]

至于圣保禄学院本身,音乐似乎并非常设课程,只有在个别时候增设。[61] 据载,1620年时,学院有一位歌咏队的教师[62],但未知该教师属于圣保禄学院里的本院还是下属学校。

在圣保禄学院开设期间,确曾培养了一批中国学生。如1642年,在庆祝葡萄牙恢复独立、澳门葡人效忠新国王若奥四世(Jo?o IV)的一系列活动中,圣保禄学院的中国学生进行了中国式表演。[63] 又如曾在圣保禄学院学习,后来成为耶稣会士的中国人吴历(渔山)、陆希言、钟鸣仁、钟鸣礼、蓝方济、游文辉等。[64] 无论这些中国学生是在圣保禄学院本院或下属学校学习,他们中的一些人一定受到过西洋音乐的训练或熏陶。如著名的华人耶稣会士吴历,从其《三巴集》中的诗文来看,他在澳门修道期间除了勤学拉丁文之外,对天主教圣乐也应有一定的接触。[65]

除了圣保禄学院,圣若瑟神学院也曾招收中国学生并传授西洋音乐。该神学院曾因耶稣会被迫退出澳门而停办,后于1784年由遣使会重新开办[66],从此时到1850年为止,有30多名中国学生曾在这里学习。[67] 1820年圣若瑟修院有6名教师,除了阅读、书写和计算外,他们还教授葡萄牙文、拉丁文、英文、法文和中文以及音乐。[68] 而著名葡籍音乐家江沙维(Joaquim Afonso Gon?alves)于1813到1841年在该院长期担任英语、汉语及音乐教师。[69] 他创作了许多中西音乐作品,“在重大节日里,圣若瑟教堂里奏响的是江沙维作曲的音乐,由他的学生演奏”[70]。

值得一提的是,第一位来华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也曾无意中为中国人带去了西洋音乐。他在澳门时,曾试着让他的中国仆人和自己一起唱诗和祷告。[71] 他还在澳门为中国人举行晨祷,并从未省却唱诗步骤,常常从头到尾参加唱诗,在祷告间歇还负责读经,或是倾听孩子们复诵赞美诗和经文。[72]

尽管在澳门的中国人通过音乐教育,或多或少对西洋音乐有了初步接触,但与西洋音乐在内地的传播一样,接受西洋音乐教育的人始终属于少数。他们大多主修其他课程,而音乐仅是辅助课程。因此,西洋音乐未能在澳门本地人群体中普及。

结语

从明代开埠到19世纪中期,澳门一直充当着西洋音乐传华的中心。这一阶段西洋音乐在澳门的传播与发展,基本上就是早期西乐传华的缩影。

起初,西洋音乐由葡人和传教士带到澳门,后依托传教士的“音乐传教”传播至内地和北京宫廷,呈现由澳门向内地拓展的趋势。但“大礼仪之争”使天主教在华传播的良好局面戛然而止。从康熙末年开始的部分禁教至雍正二年以后的大规模禁教,使天主教在华的活动范围从散布中国内地的星星点点重新聚拢到澳门一隅。继而,乾隆“一口通商”的谕令又将西方人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澳门和广州十三行商馆区。对西洋音乐而言,西方传教士和商民无法进入内地,意味着西洋音乐在内地传播的停滞,尽管在宫廷和中国内地(如广州)仍有零星的痕迹,但此后至19世纪中期,西洋音乐在华的传播和发展则主要发生在澳门。

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后通商口岸的开放,意味着“一口通商”时代的结束。而1844年中法《黄埔条约》的签订,实际上标志着康熙、雍正的禁教令被废除。西方人开始在越来越多的通商口岸出入,基督教也重新在中国内地传播。这些转变也促使了西洋音乐在华传播进入了新阶段。

明末清初西洋音乐传华初期,其过程崎岖而缓慢,在器物、技术和理论层面的传播虽然有一定成效,但西方音乐文化却未能在中国普及。这种迟缓不进,正是早期西乐入华的真实状态。然而,作为西乐入华的开端,西洋音乐传入澳门,是西乐东传的重要事件。尽管传播进展缓慢,但西洋音乐传播过程中却产生了众多中西文化碰撞与交融的事实。这些碰撞与交融,是海上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例证,也是中外文明友好交往的体现。

(作者单位:澳门科技大学)

注释:

[1] [瑞典]龙思泰(Ander Ljungstedt):《早期澳门史》吴义雄、郭德焱、沈正邦、章文钦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页。

[2] 关于西洋音乐在双屿港的记载,参见范维信译:《十六和十七世纪伊比利亚文学视野里的中国景观文献选编之二十二》之[葡]费尔南·门德斯·平托(Fern?o Mendes Pinto)《游记》(Peregrina??o)1614年马德里第1版,载澳门《文化杂志》(中文版),1997年,夏季卷(總第31期)。

[3] 《格雷戈里奥·龚萨雷斯神父给胡安·德·波尔哈的信(麻剌加·约1571年)》,转引自[葡]罗理路(R. M. Loureiro):《澳门寻根》,“文献汇编12”,澳门:澳门海事博物馆,1999年版,第140页。

[4] 参见吴志良、汤开建、金国平:《澳门编年史》第一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117页。按:望德堂(Igreja de S?o Lázaro)即望德圣母堂,又称圣拉匝禄教堂,曾是澳门主教的座堂,华人称为“望人寺”,因教堂后曾设有麻风病院故也称“疯堂”“发疯寺”;圣老楞佐堂(Igreja de S. Louren?o),因教堂前有风汛旗杆故也称作“风信堂”,后又以风信堂之粤语谐音讹为“风顺堂”,有祈求“风调雨顺”之意;圣安多尼堂(Igreja de Santo António),因以往葡人多在此举办婚礼,因而中国人又称为“花王堂”。

[5] [意]利玛窦、[比]金尼阁著,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何兆武校:《利玛窦中国札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6页。

[6] 三巴寺即圣保禄教堂,历史上曾数次毁于大火,1835年最后一次被焚毁后仅存教堂前壁,即今“大三巴牌坊”。

[7] [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6页。

[8] Pe. Manuel Teixeira(文德泉神父), Primórdios de Macau, Macau: Instituto Cultural de Macau(澳门文化局), 1990, p. 36. 转引自吴志良、汤开建、金国平:《澳门编年史》第一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1页。

[9] Cartas ?nuas do Colégio de Macau(澳门圣保禄学院年报), 16-1-1596, Biblioteca da Ajuda(阿茹达图书馆),转引自李向玉:《汉学家的摇篮:澳门圣保禄学院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4—65页。

[10] Peter Mundy, The Travels of Peter Mundy in Europe and Asia: 1608-1667, Vol. Ⅲ, Part Ⅰ, 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 p. 274-275.

[11] [清]杜臻:《粤闽巡视纪略》卷2,康熙二十三年二月乙未。

[12] 林则徐全集编辑委员会编:《林则徐全集》第9册·日记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595页。

[13] Chinese Repository(中国丛报), Vol. 8, No. 11,1840, p. 599.

[14] 李畅友:《港澳诗选注》,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95—198页。

[15] The Canton Register(广州纪事报), Vol. 1, No. 4, December 4th, 1827.

[16] Harriett Low Hillard, Lights and Shadows of a Macao Life: The Journal of Harriett Low, Traveling Spinster, Woodinville, WA: History Bank, 2002, p. 376. 428.

[17] 注:其时的风琴指立式的管风琴,可以随意携带的手风琴直至19世纪初期才出现。

[18] 李向玉:《大三巴牌坊》,澳门:澳门文化司署,1990年版;吴志良、汤开建、金国平:《澳门编年史》第一卷,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6页。

[19] [清]王士桢:《香山嶴》,《池北偶谈》卷21,商务印书馆,1941年版,第247页。

[20] 章文钦:《澳门诗词笺注(明清卷)》,珠海:珠海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页。

[21] [明]王临亨:《粤剑编》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92页。

[22] [清]梁迪:《西洋风琴》,《茂山堂二集》,清康熙刻本,第42页,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23] [清]叶廷枢:《澳门杂咏》,《芙蓉书屋近体诗钞》卷4,道光十一年(1831),粤东省城西湖街博文斋刊刻,适安草堂藏板,第10页,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

[24] 同[5],第394、407—408页。另有文献称,进献的礼物为“大西洋琴”。参见:《利氏向大明皇帝万历呈献礼奏疏》,[意]利玛窦著,文铮译,[意]梅欧金(Eugenio Menegon)校:《利玛窦书信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附录第551页。该“大西洋琴”应是中国官员因对琴的笼统称谓,意即“大西洋国(指葡萄牙)的琴”。

[25] 按:“洋琴”一词有多重含义,除了将较常见的钢琴或扬琴称为“洋琴”外,亦有将其他西洋乐器称为“洋琴”的例子,意即“来自西洋的琴”,与上引注[24]所称“大西洋琴”同理。如清雍正年间的进士焦祈年在《巡视澳门记》中,将圣保禄教堂的风琴称为“洋琴”:“入三巴寺,夷所崇礼也。极壮丽,楼可走马。洋琴铮铮然,有太古音。”参见[清]郝玉麟:雍正《广东通志》卷62《艺文》4。下文关于“洋琴”的举例,皆据史料描述判断为“翼琴”。

[26] 按:将钢琴称作“洋琴”至民国仍存在,如《清稗类钞》称:“披亚诺,俗称洋琴,似风琴而大,箧中张钢弦数十,弦一小锤,与琴面键盘相连,以指按键,小锤即击钢弦发声,其声清越,吾国能自制之。”参见徐珂:《清稗类钞》,“音乐类六”,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27] 李畅友:《港澳诗选注》,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95—198页。

[28] 该“委理多”疑即澳葡理事官“唩嚟哆”,是清政府给澳门议事会的公文中,对澳葡理事官的称呼。

[29] 黄雨:《历代名人入粤诗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45页。

[30] Harriett Low Hillard, Lights and Shadows of a Macao Life: The Journal of Harriett Low, Traveling Spinster, Woodinville, WA: History Bank, 2002, p.163.

[31] 同[11]

[32] 参见汤开建:《16—19世纪西洋音乐在澳门的传播》,《学术研究》,2002年,第6期。

[33] 李岩:《缤纷妙响——澳门音乐》,北京:文化藝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34] [葡]嘉尔定(António Francisco Cardim):《耶稣会之奋斗》,转引自李向玉:《澳门圣保禄学院研究》,澳门:澳门日报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页。

[35] [清]祝淮修,[清]黄培芳纂:道光《香山县志》卷4,“海防·澳门”,道光七年(1827),西湖街富文斋刻,第109页。

[36] 陈显耀摄,澳门科技大学澳门影像馆藏,档案号:D2019020203。

[37] 同[33]

[38] [法]裴化行(Henri Bernard)著,萧濬华译:《天主教16世纪在华传教志》下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77页。

[39] 同[5],第216页。

[40] 同[5],第394—408页。

[41] 汤开建:《明清之际西洋音乐在中国内地传播考略》,《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2期。

[42] 张国刚、吴莉苇:《中西文化关系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42页。

[43] [法]白晋(Joachim Bouvet)著:《康熙皇帝》赵晨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2页。

[44] 吴相湘:《第一部中文西洋乐理书》,台湾《大陆杂志》,1953年7月,第7卷第1期。

[45] 王冰:《〈律吕纂要〉的内容来源初探》,《自然科学史研究》,2014年,第4期。

[46] 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中册,北京:中华书局,第351页。

[47] 陶亚兵:《明清时期中西音乐交流史》,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57—58页。

[48] 同[47],第116页。

[49] [法]费赖之(Louis Pfister),《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下册冯承钧译,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67页。

[50] 圣保禄初级学校的创办时间有1751年说及1752年说,此处从1751年说。

[51] Pe. Manuel Teixeira, Macau e a Sua Diocese(澳门及其教区), Vol. Ⅲ, Macau: Tipografia Soi Sang, 1956-1961, p. 152.

[52] 天主之母小教堂是澳门的第四座教堂,即最初的圣保禄教堂,其与耶稣会在澳门的第一所会院同时建成,位于今大三巴牌坊所在地。

[53] 范礼安1579年巡视该学校致罗马总会长的报告,第13卷,罗马,1975年,第196页,转引自李向玉:《汉学家的摇篮:澳门圣保禄学院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3—14页。

[54] 《1584年12月8日洛伦索·梅西亚致耶稣会总会长信》,转引自李向玉:《汉学家的摇篮:澳门圣保禄学院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1—32页。

[55] António Lopes, “Servi?os Prestados Aos Moradores de Macau Pelo Colégio de S?o Paulo,” Revisita de Cultura(澳门《文化杂志》葡文版), Vol. no30, 1997.

[56] Cartas ?nuas do Colégio de Macau, 27-1-1616, Biblioteca da Ajuda,转引自李向玉:《汉学家的摇篮:澳门圣保禄学院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0页。

[57] Cartas ?nuas do Colégio de Macau, 1654, Biblioteca da Ajuda,转引自李向玉:《汉学家的摇篮:澳门圣保禄学院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6页。

[58] [葡]曾德昭(Alvaro de Semedo)著,何高济译:《大中国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10页。

[59] 汤开建:《天朝异化之角:16-19世纪西洋文明在澳门》,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92页。

[60] 同[59],第893页。

[61] 同[59],第890页。

[62] Jo?o Paulo Oliveira e Costa, Cartas ?nuas do Colégio de Macau (1594-1627)(澳门天主圣母学院年报,1594-1627), Macau: Comiss?o Territorial de Macau para as Comemora??es dos Descobrimentos Portugueses(纪念葡萄牙发现事业澳门地区委员会), Funda??o Macau(澳门基金会), 1999, p. 216.

[63] 同[1],第85页。

[64] 刘然玲:《文明的博弈:16至19世纪澳门文化长波段的历史考察》,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2—113页。

[65] 洪力行:《重读吴历〈天乐正音谱〉——以〈称颂圣母乐章〉为例》,《基督教文化学刊》,2013年春,第29辑。

[66] 1728年至1762年由耶稣会开办时,已招收中国学生,但未知当时圣若瑟修院是否设有音乐课程。耶稣会时期的中国学生名单。出处同[59],第909页表6-7。

[67] 参见汤开建:《天朝异化之角:16—19世纪西洋文明在澳门》,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915—917页表6-10。

[68] [葡]潘日明(Benjamim Videira Pires):《殊途同歸:澳门的文化交融》,澳门:澳门文化司署,1992年版,第153—154页。

[69] 分别出处同[59],第914页。[葡]施白蒂(Beatriz Basto da Silva)著:《澳门编年史:19世纪》姚京明译,澳门:澳门基金会,1998年版,第16页。

[70] Chinese Repository, Vol.15, No.2, 1846, p.176-177.

[71] [英]汤森(Willian John Townsend):《马礼逊——在华传教士的先驱》王振华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页。

[72] 同[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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