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的城市

2023-05-30 10:48郝朝帅
粤海风 2023年1期
关键词:深圳想象生产

郝朝帅

摘要:深圳作为崛起迅速的全新都市,在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电影中也得到相应的书写。相对于“消费的城市”这一传统路径,从“生产的城市”出发展开想象更契合深圳的城市精神。而在现有的国产电影中,既集中了在“现代化”进程中深圳与家乡的认同冲突、在“全球化”进程中深圳的角色演变,以及城市自身的“明—暗”两面等突出的时代议题,也存在明显的刻板化想象短板。最近几年,更为深入的“深圳”想象开始在中国电影中呈现。

关键词:中国电影 “深圳想象” “生产”的城市

深圳,从默默无闻的边陲小镇到比肩“北上广”的一线城市,只用了短短40年时间。作为后起之秀,深圳在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电影中的“出镜率”虽远远不及北上广三座资深大城(尤其是北京和上海),但也呈现出一些饶有兴味的“深圳”想象。从1984年的《他在特区》,到20世纪90年代的《你好!太平洋》(1990)、《特区打工妹》(1990)、《南中国1994》(1994)、《花季雨季》(1997),再到21世纪的《天堂凹》(2009)、《打工老板》(2014)、《路过未来》(2017)、《天籁梦想》(2017)、《过春天》(2017)、《照相师》(2018)、《我和我的父辈》(2021)、《奇迹·笨小孩》(2022)等,此外,一众亮丽的时尚商业类型片如《全城热恋》(2010)、《最强囍事》(2011)、《影子爱人》(2012)、《特殊身份》(2013)、《美人鱼》(2016)等等,都分别从各种角度展开了对深圳的想象和建构,如多棱镜般呈现出面目各异的“深圳”。

从文化地理学角度出发,电影中“深圳”想象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地域文化的挖掘或放送。正如迈克·克朗指出的:“文化利用地理使特定空间被赋予特定意义。”[1] 这种“想象的地理”以自己特有的观察方式与“真实的地理”形成互动,通过影像语言传递自己的文化思考、情感认同、价值趋向,形成了自己对特定空间的描述和解释。深圳作为一个非常特殊的新兴都市,电影(也包括文学、音乐等其他艺术门类)对于深圳的想象,更关联着改革开放以来当代中国一系列重大复杂的社会议题,值得充分探究与解读。

一、想象“深圳”的实践路径

作为一线都市,深圳很年轻,没有所谓的文化底蕴和传统气质,不像北京的古都气象,上海的洋场香风,广州的商都俗世……所以从时间维度而言,深圳能提供的想象资源非常单薄,想象路径相对有限。但深圳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浓缩了改革开放的中国的全部故事,深圳今天所有的禀性都由它的建设者们所赋予。面对这座只有“现在进行时”的都市,“深圳的今天是怎样的”以及“深圳是怎样走到今天的”也就成为想象“深圳”最有效的两条实践路径。

首先,在想象“深圳的今天”时,最直观的便是现代都市极度的“繁荣”和“时尚”。像刺破天际的高楼大厦、流光溢彩的奢华物品、精致优雅的俊男靓女,都已经成为展示现代都市文明图景的标配。在《最强囍事》《影子爱人》《特殊任务》《美人鱼》等影片中,深圳发展中心、地王大厦、华侨城的城堡酒店、大型购物中心、文化创意园、城市广场等景观纷纷出镜,给观众打造出一派充满“现代性晕眩”的都市盛景。但此种想象“深圳”的路径,呈现的是一种明信片式的都市风光,亮丽然而缺乏个性,和当代世界任何一座大城市高度雷同。(当然,深圳的城市面貌不输世界任何一座大都会,这种影像本身也是对深圳40年建设成就的褒扬。)

在此类电影中,更是频频出现酒吧、餐厅、高档会所等消费场所,男女主角们非富即貴,每天华服美酒、豪车游艇,潇潇洒洒一掷千金。《最强囍事》中的几位男主角,要么是在西部开发油田的大老板,要么是专门服务富贵女性的高极美容师;《影子爱人》中的女主角是一个大财团的继承人,住在欧式城堡里,家里有成排的佣人;《美人鱼》更是将这种奢华发挥到极致,男主角是超级高富帅,几乎可以上天入地为所欲为。这些高调嚣张的“炫富”成为此类电影的标配,充分体现经典消费理论所说的“夸饰性消费”。

这种炫目迷离的“深圳的今天”想象,可以说是最“电影化”的,打造出一种丰裕社会的“视觉奇观”,充满诱惑。恰如居伊·德波所言,“生活本身展现为景观的庞大堆积,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部转化为一个表象”[2]。在这种刻意打造的视觉奇观的密集轰炸之下,“真实的生活”似乎已经被景观彻底置换。故而,这种突出“消费性”的电影化想象路径,也可以说是最不“深圳化”的。深圳的城市标志是“拓荒牛”,深圳的精神是艰苦创业,敢想敢为,是“杀出一条血路”的慷慨决绝。因此,最能代表深圳精神气质的关键词,恰是与“消费”相对立的“生产”。[3]

于是,从“生产的城市”这个角度来想象深圳,“深圳怎样走到今天”这一表达路径就为更关注现实生活的影片所看重。像《南中国1994》通过一家台资电视机厂的各色人等,小中见大透视整个深圳特区生态;1990年的《特区打工妹》和2014年的《打工老板》,相隔22年的两部电影均着眼典型的外向型加工制造业,细描从普通打工妹到富豪大老板的生活百态和爱恨情仇,为特定发展阶段的深圳和深圳人造像;《你好!太平洋》则是以史诗的气魄高举高打,以市长和市委书记为主角,重点刻画深圳特区成立之初的开拓之难、破冰之险,全景式、多角度、快节奏展示从国家领导人到普通打工者的群像;《天堂凹》讲述了三个分别来自本土、南方、北方的青年人在深圳近30年的摸爬滚打和因缘际会;《路过未来》着眼于小人物在深圳的打工生活和心路历程;《奇迹·笨小孩》以深圳一个平凡的年轻人依靠顽强的斗志战胜命运的“奇迹”来映射深圳发展的“奇迹”……

凡此种种,无论影片的基调明暗与否,都更多关注了深圳“生产”的一面,镜头中多出现沙石飞扬的工地、忙碌的流水线、拥挤的车间、逼仄的工房,等等。这种种并不光鲜的图景与前述“都市景观”大相径庭,但这些图景能真正构成一部深圳40年“改革开放发展史”,共同提供了“深圳怎样走到今天”的可靠诠释。

众所周知,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最有启发意义的是将“空间”这一概念推到了思想和知识领域:“空间,看起来其纯粹形式好像全是客观的,然而一旦我们探知它,它其实是一个社会产物”。[4] 相对于前述那些侧重“消费想象”、千人一面的都市奇观展演,这些电影中的“深圳”不再是一个滑动的能指,而是有血有肉的“社会产物”。

二、想象“深圳”的几个维度

考察这些以“生产”路径想象“深圳”的电影,可以发现其中存在一种普遍性:多数影片的主题可以放置在一组对立概念中来考察:像深圳与内地(家乡)的对比、在“全球化”中“本土”的角色、在城市发展中的正负两面,等等。这组概念的确触及了生活现实中的突出议题,但也较容易陷入相对刻板的二元化想象模式。

(一)在“现代化”中的城乡认同冲突

1990年的《特区打工妹》,牵动全篇的情节主线就是“家乡VS深圳”的认同之辩。影片开头,山里的人们送别女儿去特区打工,一位老父亲拉着女儿的手哭哭啼啼:“但凡家里有办法养活你,就不送你出去”。而影片中的“特区”,则是同时充满了危险诱惑和发展空间:彩云为了能嫁给城里人,很快就和同来打工的初恋四喜分手;春花为了让全家过上好日子,堕落为香港总经理的情妇;上进的四喜则通过自己的打拼成为皮鞋厂的技术骨干;而目睹这一切的莲妹渐渐萌生了离开特区回乡创业的念头……最终,莲妹和四喜一拍即合,准备以后回乡开皮鞋厂,让家乡的未来也像深圳一样富裕。影片中年轻人对于特区深圳是疏离的,心心念念的都是充满温情的家乡。盡管在深圳有着较高的报酬,也能学到有用的技术,但他们感觉这里一直是“别人”的城市,而不是“我”的。

以今天的眼光回望这部电影,很难理直气壮地驳斥它观念的保守。现时一些乡村的日渐凋敝越来越令人担忧,打工者回乡创业为更多地方政府提倡。但从当时建设深圳的时代需求来看,这种观念显然不合时宜。特区建设需要大量劳动人口,同时深圳不同于北上广几座传统老城,彼时连原住人口都没有多少,“排外”这个话题根本无从谈起。深圳以包容的心胸吸引着四面八方的人们前来寻觅机会,“来了就是深圳人”。崭新的城市、火热的生活,对蜂拥而入的年轻人来说,这里不是一个暂时的落脚之处,而是足以安放自己青春和梦想的地方。近期数据显示,深圳常住人口40年增长42倍,由31万多增长到1343万多人,而“同期,北上广人口增长均在1~2倍之间”[5],深圳的吸引和接纳能力可见一斑。而《特区打工妹》更多强调了打工妹在工厂中受苦、在城市中被人看不起,对于深圳这座城市的正面性呈现基本忽略,反倒是工厂大老板——那对香港父子的形象却非常正面。不能不说,这是影片的时代局限。

时隔多年,2017年的儿童影片《天籁梦想》还是直接用雪域高原的温情来对比深圳这座现代化都市的冷漠。在几位盲童的家乡西藏,所有人都是温暖友善的,脸上挂着真诚朴实的笑意,而作为深圳人形象的电视节目组女导演,则完全是工具理性的代言人,严格刻板,不近人情。当然,来自圣洁高原的纯洁童心和彼此关爱,最终让她受到触动和转变。这里,人们看到了熟悉的“两种现代性”之辩[6],而影片的立场也很明显。以深圳的发展速度和效率,催生出高度实用主义的“资产阶级现代性”实属正常。

同样在2017年出品的影片《路过未来》中,关于深圳的描摹更加低沉。年轻的男女主角始终处于“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乡村”状态,经历了种种苦涩磨难。最后,女主身患绝症,男主陪同她一起坐上绿皮火车返回故乡。在片末那个充满诗意同时也不乏惊悚的段落中,女主或许是在弥留之际,或许是人已故去的时刻,她终于魂归故乡了。电影中深圳对外乡青年可谓非常不友好,青年人在感情上对深圳也是完全疏离的。

当然,也有些影片表达了截然相反的情感立场。像与《特区打工妹》同年推出的《你好!太平洋》,以非常宏阔的视野强调了保守地区与经济特区之间“落后”与“先进”的差异,影片中的“南鹏经济特区”固然有了中央政策的“尚方宝剑”,但想实现高速发展却并不容易,处处受到保守地区僵化的行政风气和行政体制的掣肘:本来已经通过招标方式确定的工程建设方,却突遭省里的行政指令来插手;外方货轮已到港口,缺少入关手续靠不了岸,可海关检疫等部门却说这种事要向上层层打报告,最少要几个月才能解决;港资工厂因加班发生了劳资纠纷,却被一些人敏感地上升到工人阶级与资本家的冲突……影片中也刻画了几个勇闯特区的“精英”年轻人来为普通建设者代言。像外语熟练、立志建设国际港口的小伙子,能言善辩、善于协调公关的女生。虽然片中没有直接交代他们的来处/故乡,但他们对特区拥有满腔热情,纵然受挫也是“有怨无悔”。因为只有特区才有新鲜的风,才能实现他们的梦想和自我价值。

2009年的《天堂凹》是一部外来“小人物”的深圳奋斗史。男主角德宝自1979年离开家乡后到1997年间,历经纯苦力、放炮工、建筑小工、高楼蜘蛛人、塔吊司机、市场的卖肉小贩等等角色。虽然没有获得所谓的大富大贵,但他一直顽强地留在深圳,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心安。他用诚实劳动获得身边人的尊敬,也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影片中没有提到任何对于故乡的依恋,当省里的大领导问他“喜不喜欢深圳”时,德宝高声回答“喜欢”。影片或许认为,选择深圳根本不需要理由,留下来就对了。

到了2018年的《照相师》,则干脆让20世纪90年代初来深圳找不到工作、只能睡在马路边屋檐下的年轻人,经过一番打拼,成为电子厂的大老板。其间也跟随大时代经过起伏跌宕,但终究还是以富豪的身份迎来特区成立40周年。

以上影片中的“深圳”想象,时间跨度30年,通过家乡与深圳之间的纠结取舍,丰富了高歌猛进的大时代背后个人的命运与情感取向。只是对于“深圳”与“家乡”之间,电影主创们都有些刻板化理解,在相对二元化的思维定式中,不免弱化了从深圳城市肌理内部出发来观察、体会,建构自己的“想象”基础和框架的审美自觉。

(二)在“全球化”中自身角色的演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深圳等经济特区的发展很大程度倚重外向型出口加工业,通过所谓的“三来一补”[7] 等方式进入“全球化”的商业和经济循环中。但毫无疑问,相对于技术密集型、资金密集型产业,劳动密集型产业无论是盈利空间还是抗风险能力都非常羸弱,只能位列生态圈低端。这也是在整体技术和资金能力高度局限情况下的一种无奈选择。

2014年,影片《打工老板》获得了多项海外电影节荣誉,让人们对号称“世界工厂”的中国有了鲜活具象的认识。影片本身就是一幅全球化、资本主义、残酷食物链的鲜活图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深圳以出口业务为主的制造业大受打击,大量玩具厂纷纷倒闭或迁往劳动力成本更低的缅甸等地。男主角林大林的玩具厂还在苦苦支撑,好不容易和美国一家玩具集团签了个1亿元的救命大单。尽管美方条件非常苛刻,但他别无选择。然而他要对付的不仅是紧张的工期和微薄的盈利,还有各种令人头疼却无法回避的现实危机。最终,美方抓住一个理由单方面取消了订单,林大林彻底失败,所有的前期付出血本无归,他还被法院判决要补给工人们1400万元工资,但他只能靠卖房先行付出800万元。虽然林老板有自己的坚持和抱负,并不甘心永远给外国打工,一直在努力创立自己的玩具品牌打入欧美市场,然而这些在此时已经毫无意义了。

有一幕场景意味深长:在和来工厂“卧底”的记者的争辩中,林大林吼道,这种订单中自己的利润只有百分之几,绝大多数的好处都是被根本不用付出劳动的美国人拿去了。然而他还要去接单,否则他和上千工人及家属将衣食无着。这就是“全球化”图景中残忍的真相,他的確是老板,然而在弱肉强食的生物链中仍处于低端,他也在为美国或者说全球资本势力打工。影片的立意很高,以“解剖麻雀”的方式揭开中国这座“世界工厂”的生存状态,讲述它的危机、愤怒、无奈。影片以最符合现实逻辑的处理方式,放逐了人们对大团圆结尾的善良期待。低端制造业能创造好看的发展速度和GDP,但是绝对创造不出一个强大而先进的中国。

青春电影《过春天》则以一种特殊的角度表现了深圳在“全球化”中的微妙:相对于内地,它是最开放的特区,而相对于毗邻的香港,它又属于内地,有着不同的管理制度。深圳于是成为沟通香港(“全球化”的典型代表)和内地的“交通站”与“桥头堡”。无数普通人利用两边便捷的交通进行各种走私“带货”,甚至每天往来两地走读的高中生也被卷入其中。在影片中,最新推出的苹果手机成为“全球化”的符号,而深圳作为“内地”,则是落后于世界的步伐的。这个时间差,就是“水客们”偷带苹果手机入境的“商业”契机。

而在《照相师》的眼中,一种新的“全球化”时代的“深圳想象”登场了。照相师世家的第三代继承人,不再摆弄实体相机,而是发明了一种清晰度超群的摄影软件,和外国芯片一起,装入了国产手机中——这台手机浓缩了“全球化”结构中深圳的角色变迁。不再只是简单的加工或装配,以超量的劳动换得微薄的报酬,今天深圳的公司完全可以“技术入股”,在“全球化”中占据相对优势地位。当然,影片也同时强调了:这台手机中最关键核心的芯片,依然是外国制造。

而本片另一处深圳与“全球化”的关系更为有趣:这个以软件技术加入“全球化”竞争的第三代照相师,他的女朋友是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这个情节点解读空间非常开阔:女性的隐喻、性与权力、第三世界对第一世界的想象性征服,等等。但是不管怎样,这一设置确实匠心独具。这对情侣关系也在微观层面上展示出深圳的开放、国际化和多元化。

中国之于“全球化”,深圳绝对是最真切的缩影。从“中国制造”到“中国智造”,也必然是一条漫长艰辛之路。从“全球化”视角展开对“深圳”的想象,是非常精准地切入了深圳“怎样走到今天”的渊源之一。银幕外,令人欣喜的是,今天的深圳已经成为中国高科技企业最密集的城市之一。根据最新统计,深圳科技类上市公司总市值首次突破10万亿,达到10.64万亿元,是全国首个此类指标达到10万亿级的城市,超过了北京。这个指标背后显示了深圳强大的科技创新能力和高科技产业基础[8]。相信今后中国电影的“深圳想象”中,现实中日新月异的“全球化”图景会为电影的艺术想象提供丰富的动力和底本。

(三)“深圳”自身的“明—暗”两面

1997年,青春电影《花季·雨季》成为爆款,在整体电影市场陷入谷底的20世纪90年代,这部电影以顽强的口碑,二十多年间一直在国产青春片中占据一席之地。该片最大的特点是它与深圳这座城市的双向指涉。影片开场第一句话就是一位少女的独白:“我今年16岁,和这座城市同龄。16岁的城市,真美。”这句抒情奠定了影片的基调:阳光热情、纯真纯美,青春的城市和青春的少年一起成长。影片中除了常规的校园生活、感恩教育、师生同学关系等成长桥段外,还通过深圳户口、流水线打工妹、在学校竞争特优生名额等共同围绕着“竞争”这个关键词展开的故事。在几个竞争事件中,女孩收获了比竞争更重要的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和爱。在影片中,正值青春的深圳完全以正面形象呈现,虽然充满了紧张的竞争,但它更有着暖人的温度。

上文提及的《照相师》作为特区建立40周年献礼片立意巧妙,以宝安本土的一户照相世家三代人的故事来透视深圳的40年。“照相”,本身就是一种对生活的精细体察、一种可靠的记录方式。而专业的照相师对时代瞬间的捕捉又必然比一般人更敏感、更传神。影片时间跨度长,从男主(第二代照相师)1978年的“逃港”未遂,到2018年他的儿子已经创业有成,几十年间,这家本土深圳人谋生方式在迭代,价值观念也在冲突中淘洗,一切都显示着特区特有的活力和机会。这部可谓“主题先行”的主旋律影片,对于深圳是毫不保留地热情讴歌。

2021年《我和我的父辈》中的《少年行》单元,通过一个从未来穿越到现实的机器人和一个少年无人机发烧友之间的故事,非常用心地表现了深圳这座高科技之城的魅力。虽然故事篇幅不长,但关注的重心已然转向,深圳的朝气和希望建立在高科技领域的优势上——可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深圳想象”。

如果把深圳充满阳光的一面称为“明面”的话,前述《特区打工妹》《天籁梦想》和《路过未来》,则都可以归为专注于对它不乏冷峻低沉的“暗面”想象代表。这些影片质量参差不齐,像在国外电影节上收获了不菲成绩的《路过未来》,其叙事姿态不仅停留在个体命运的悲情书写中,而且从人设到情节都还在使用毫无新意、甚至是复制粘贴的方式来表现大城市中个体悲剧(比如打工妹为了美而去整容,却遇到假医生白白送了命),过于显豁的主题强势取代了真实的生活经验和相对耐心的表达。

在非此即彼的“明—暗”選择之外,《南中国1994》和《奇迹·笨小孩》则属于比较“中立”并因此棋高一着。两部电影叙述姿态比较平和(尤其前者保持了一种零情感介入的冷眼旁观)。《南中国1994》尽管有着像《你好!太平洋》一样宏大的片名,但影片并没有主旋律气质,基调也不高昂。影片开始不久的两组镜头令人感慨:一边是夜色中拥挤不堪的女工宿舍走廊,挤挤挨挨晒满了一排又一排衣物,让人倍感压抑,隐喻着宿舍内女工们逼仄的生活和心理空间,而镜头一转,则是暖色调镜头下高楼林立、充满朝气的都市晨曦。深圳的明暗两面就这样直接并置在一起,极具视觉和心理冲击力。影片中心故事是劳资纠纷,工人、工会、党员、资本家,也涉及商品时代到来后的拜金主义、企业管理中冰冷的工具理性,还有直接摆在桌面上谈的(自以为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冲突。影片看到了在经济飞速发展的20世纪90年代,各种新的矛盾正在酝酿、伴生,甚至激烈发展,关注大时代对“个体”的重新塑造,非常严肃也比较深刻。

有意思的是,《奇迹·笨小孩》中,有一幕镜头转换和上述《南中国1994》的那组镜头几乎一模一样,向前者致敬之意呼之欲出。而这部2022年上映的新片,既讲述了一个小人物逆袭的故事,同时也细致铺陈了这个20岁年轻人面临的生存压力。影片并不回避高度商业化的深圳残酷的一面,为了挣足钱给妹妹手术,他毫无退路地赌上了一切,而最终获胜也只在毫厘之间。本片无论是在主角人设上,还是基本故事线索上,都充分尊重生活逻辑和“人之常情”:在“明”面,高速发展的深圳的确能提供给每个不甘现状的人以向上的机遇;而在“暗”面,小人物面临的资本压力、竞争压力、冷酷的商业规则一样也不缺少。

应该说,无论是侧重于“明”面也罢,“暗”面也罢,对一部着眼于现实的电影,只有拥有对现实生活的真诚和耐心,呈现出的影像才可能得到观众的认同与共情。一定程度而言,此时影片创作者的情感立场和价值取向,可能比叙事能力更为重要。

三、想象“深圳”的潜力

前文梳理了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电影中关于深圳的想象与建构,能够看到的是,相对于北京和上海(甚至后起的“影红”城市重庆),“深圳想象”在丰富性上差距明显。尽管如此,还存在一种“猎奇化”的“深圳想象”,专注于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极端(负面)个案。其背后的潜台词是:既然生活中确实存在着各种离奇的伤痛或惨状,那么直接将其搬演不就是对现实的负责吗?贾樟柯的《天注定》(2013)就是这样:影片由一系列特别激烈的现实故事“串烧”而成,如农民连环杀手,血汗工厂工人跳楼,按摩女怒杀买春客,等等(其中一些镜头点明了故事发生地为深圳),虽然这些情节都脱胎于现实生活中的“本事”,但将这些故事排列在一起,就成为一种颇为偏颇的奇观展示。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就论述过,“诗”为什么比“历史”更有价值,是因为“诗”可以表现“普遍性”的事件,历史只记载个别事件。而这个“普遍性”,则是人们“按照可然或必然的原则可能发生的事[9],也就是说一般人都可能或必然要做的事情。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的事情,才会更容易让观众共情。而类似于《天注定》中那些极端的暴力事件,在生活中都是非常“小概率”事件,显然不具备“普遍性”,无法代表这个时代、这个人群(普通农民工)的普遍性故事。类似这种“奇观展览”,在逻辑学和心理学概念中,则属于一种“过度概括”,由一个偶然事件而得出某种极端信念,以偏概全。

当然刻板化想象的存在,反向证明了还有巨大的表述潜力等待释放。在这个意义上,《奇迹·笨小孩》的出现非常可贵。如前所述,这部电影同时呈现了深圳光鲜与晦暗的AB两面,并且整体故事结构跳出了刻板化套路,真正做到了从深圳内部、从普通的年轻人、普通的创业故事入手,小中见大诠释了深圳之所以有如此发展奇迹,就是因为有无数像男主角景浩这样的普通年轻人。他们住在城中村里,掌握一门谋生技能,有着永不服输的少年意气,同时感情淳朴、为人仗义。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活力、人情、野性,其实都是这座城市生生不息的发展动力。影片中景浩的“贵人”,那位手机商大老板,也正是在景浩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才愿意出手给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可见,这种蓬勃的冲劲和发狠的斗志,也是一种代代相传的“深圳精神”,景浩的拼搏和逆袭,也就是生动鲜活的“深圳故事”,能够较充分解释“深圳是怎样走到今天的”。

影片《过春天》也从一个特定角度释放了“深圳想象”的潜力。中学女生佩佩的生活紧紧联系着深港两座城市。作为一名往来两地上学并“带货”的“水客”,佩佩成为资本主义全球流动链的一环。她的故事既是一种人群的真实生存写照,又纠结着深港二地复杂的关系。两座城市在地理位置上紧密相连,一边是最成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特区,一边又是集资本主义大成的全世界最自由的贸易港之一,在这种相近与反差之中,有丰富的故事值得挖掘。虽然早在20世纪90年代,曾经有过警匪类型片《联手警探》(1991)将深港二地并置,还有取材于真实案件的《一千万港币大劫案》(1996)上演了深港澳警方联手破匪。但这些影片并无心于“深港”之间的深层观照。所以,《过春天》打开的想象空间非常有意义。

其实,深圳这座城市值得电影发掘表现的“点”太多太多,科技、人文、城市管理、民生服务,不同发展阶段的不同创业文化、作为发源地的志愿者文化……从小渔村到国际都市,沧海桑田的变化足够丰富复杂,只要用心去观察、倾听,这座城里处处都有既充满个体的温度,又和大时代同频共振的故事。对于深圳的想象和建构,目前还远远不够。当下,深圳正在大力推进发展本土电影产业[10],利用电影树立自身形象、凝聚城市精神的需求更强烈。对此,深圳热切地期待着中国电影人的行动,以更深入、更多样化的“深圳想象”来回馈深圳贡献的可观票房。

本文系广东省教育厅2018年自主创新能力提升类科研项目“改革开放四十年粤派电影研究”(2018WTSCX111)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注释:

[1] [英] 迈克·克朗:《文化地理学》,杨淑华、宋慧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页。

[2] [法] 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王昭凤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3] 关于“消费城市”和“生产城市”之辩,马克斯·韦伯曾经做过划分。本文所采用的概念是党在1949年初即讨论过的“变消费城市为生产城市”中的概念,“生產城市”就是基于劳动和建设之上的城市。

[4] 转引自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页。

[5] 《深圳人到底有多拼?40年深圳人口增长42倍,GDP增长近1.4万倍》,新浪财经,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landingshare?context=%7B%22nid%22%3A%22news_9382397397051965036%22%7D&isBdboxFrom=1&pageType=1&rs=1129847060&ruk=pqXn6w398BettQf9NsBMiw.

[6] 在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经典理论著作《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将其称之为“资产阶级的现代性”“市侩现代性”与“文化现代性”“美学现代性”,二者彼此对立又互相依存。前者是“从社会上讲是进步的、理性的、竞争的、技术的”,后者则“从文化上是批判和自我批判的”,“对资产阶级现代性的公开拒斥,以及它强烈的否认激情。”引自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48、第284页。

[7] “三来一补”即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是改革开放初期尝试性地创立的一种企业贸易形式,最早出现于1978年的东莞。“三来一补”企业主要的结构是:由外商提供设备(包括由外商投资建厂房)、原材料、来样,并负责全部产品的外销,由中国企业提供土地、厂房、劳力。补偿贸易是指国外厂商提供或利用国外进出口信贷进口生产技术和设备,由我方企业进行生产,以返销其产品的方式分期偿还对方技术、设备价款或信贷本息的贸易方式。

[8] 《两个十万亿背后的深圳逻辑》,搜狐城市,https://www.sohu.com/a/455618218_355785.

[9] 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1页。

[10] 2019年9月,深圳市宝安区率先推出《宝安区关于促进影视产业发展的若干措施》,2020年6月,龙岗区推出“龙岗影视产业30条”,大力扶持本土影视产业。2020年4月,深圳市发布《关于加快文化产业创新发展的实施意见》,将“影视和动漫”列入“加快发展重点产业领域”的基本任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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