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民族属性

2023-05-30 10:48张泓
华夏文化 2023年1期
关键词:庐江陶侃桃花源记

众所周知,陶渊明对自己的出身颇为自豪,他在《命子》诗中曾不断叙述自己历代祖先的光辉事迹,特别对曾祖陶侃更是连篇累牍地歌颂:“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天子畴我,专征南国。功遂辞归,临宠不忒。孰谓斯心,而近可得。”既然“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宾,历世重光。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认为自己是帝尧的后代,陶渊明的民族属性似乎不应成为一个问题,但陈寅恪先生以敏锐的学术眼光,在古代笔记和史书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判定陶氏出生于少数民族——溪族,由此引发了学术界的一场争论。

一、陶家的地位

陶渊明曾祖陶侃虽然官至太尉,又追赠为大司马,但时人对他的态度和评价并不友好,《晋书·陶侃列传》记载:

伏波将军孙秀以亡国支庶,府望不显,中华人士耻为掾属,以侃寒宦,召为舍人。豫章国郎中令杨晫,侃州里也,为乡论所归。侃诣之,晫曰:“《易经》称‘贞固足以干事,陶士行是也。”与同乘见中书郎顾荣,荣甚奇之。吏部郎温雅谓晫曰:“奈何与小人共载?”晫曰:“此人非凡器也。”尚书乐广欲会荆扬士人,武库令黄庆进侃于广。人或非之,庆曰:“此子终当远到,复何疑也!”庆后为吏部令史,举侃补武冈令。

孙秀因为找不到中原士人才召陶侃为舍人,杨晫和陶侃同行就被人指责,黄庆推荐陶侃则遭人非议,从上述三例可见陶侃受鄙视显而易见。

到了陶侃儿子一代,情况并没有好转,《世说新语·方正》记载陶侃儿子陶范的事迹:

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

陆游曾道:“药来贼境灵何用,米出胡奴死不炊。”不管陶范人品如何,县令送米给贫民,还要受对方侮辱,陶家地位不高也是事实,如和谢家相比更是天渊之别。

《世说新语·文学》又记载陶范的另一事迹:

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胡奴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

为了父亲陶侃能进入别人创作的文学作品,陶范竟要以刀刃相威胁,再次证明他因地位不高、遭人鄙视而导致的自卑心理。

大家最耳熟能详的是陶侃曾被人称为溪狗,《世说新语·容止》中记载:

别日,温劝庾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

温峤劝庾亮去拜见陶侃,庾亮犹豫不决,温峤劝其大胆前往,语句中直接称陶侃为溪狗,这次记载是陶侃被人鄙视最明显的体现。

二、陈寅恪:陶氏是溪族

陶氏为何一直遭人鄙视?陈寅恪先生提出因为他们是少数民族中的一支——溪族,他在《〈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一文中明确道:“江左名人如陶侃及渊明亦出于溪族,最使人注意。”而陶渊明创作的《桃花源记》,即是“溪族纪实文字”,“而士行后裔一代逸民之桃花源记本属根据实事,加以理想化之作,所云:‘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 。

在更早前发表的《桃花源记旁证》一文中,陈寅恪先生又道《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陶渊明“间接或直接得知戴延之等从刘裕入关途中之所闻见。《桃花源记》之作即取材于此也”,陶渊明“殆取桃花源事与刘驎之二事牵连混合为一。桃花源虽本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但以牵连混合刘驎之入衡山采药事之故,不得不移之于南方之武陵”。“至其所避之秦则疑本指苻生苻坚之苻秦而言,与始皇胡亥之嬴秦绝无关涉。”虽然陈寅恪先生开始认为桃花源是在北方,后来又提出在南方,但他认为《桃花源记》是纪实文字则是一贯的。

认定陶侃是溪族,结合陈寅恪先生的《〈魏书·司马睿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和《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所论可知,他的理由大致有如下几条:首先,溪族人善于捕鱼,而陶侃少时即捕过鱼,“侃本出于业渔之贱户”,做过渔梁吏事。其次,《世说新语》上记载温峤曾骂陶侃为“溪狗”。再次,陶侃出于溪族杂处的庐江郡,而《后汉书·南蛮传》章怀注引干宝《晋纪》云:“武陵、长沙、庐江郡夷,紫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第四,陶侃本鄱阳人,“吴平,徙家庐江之寻阳”,晋灭吴后,特意将陶侃由鄱阳迁至庐江之浔阳,因为武陵、长沙、庐江郡是溪族居住的地方,将陶侃迁至此处才是适得其所,陈寅恪先生道:“士行之家,当是鄱阳郡内之少数民族。”“读史者不必以士行之家本出鄱阳,而谓其必非溪族也。”第五,溪族人性残,而陶侃儿子禀性凶暴的有不少。

因为陈寅恪先生在史学界独一无二的地位,他的观点一发表即似定论。郭沫若先生虽然对陈寅恪先生颇有微词,但他在著名的《李白与杜甫》一书中也照搬了此种观点:“陶渊明自认为是陶唐氏的后人,……陶侃本是东晋当时的少数民族溪族。晋成帝咸和三年(328年)他已七十岁左右,位至征西大将军,并讨平了苏峻之难,建立了大功;然而同时的温峤却在背后称之为‘溪狗(见《世说新语·容止篇》)。据此,可见陶渊明自称为尧皇帝的后人是出于假冒,这也暴露了陶渊明的庸俗的一面。”郭沫若先生的原意是為了证明杜甫门阀观念的顽强,以及杜甫的庸俗更远远在陶渊明之上,但此书也强化了陶侃是溪族的观点。

其实,周一良先生在陈寅恪先生之前即大致持此种观点,他在《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一文中道:“又有所谓溪人者,多以渔钓为业,如唐代蛮蜑渔蜑之比。散在南境诸州,其来源不可晓。”而他所举的例子即为陶侃,以此证明浔阳、南昌有溪人居住。“陶公正是渔贱户之溪人,故贵显之后犹不能逃太真之轻诋。”而《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捕鱼人“亦是指武陵之溪人而言,然出诸渊明之口,则似数典而忘其祖矣”。

周一良先生是陈寅恪先生的高足,而此文也曾得到陈寅恪先生的指点,所以实际上还是反映了陈寅恪先生的意见。因此,称陶侃为溪狗是对溪族的蔑称可称为是陈寅恪先生的重要论述。

三、余嘉锡:溪狗是对江西人的称谓

1957年,古直先生在《光明日报》发表了《陶侃陶渊明是汉族还是溪族呢?》一文,对陈寅恪先生的观点做出了反驳。论据大致有三条:第一,陶侃是鄱阳人,后才搬迁到浔阳,如果浔阳是溪族的居住地,他不可能因搬迁而改变民族。第二,溪族善于捕鱼,但善于捕鱼的不都是溪族,陶侃年轻时捕过鱼,不能由此推断他就是溪族,因为古代的隐士喜好从事渔、樵、耕、读等职业。第三,如果因为《世说新语》称陶侃为溪狗就证明他是溪族,那么他的儿子陶范在该书中被称为“胡奴”也可以被认定为胡族,所以他们父子是不同民族,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出现。

应该说古直先生的前两条论据都言之有理,而第三条则有所偏颇,众所周知,“胡奴”是陶范的小名,即便不是,胡作为少数民族的蔑称,称溪族为“胡奴”也情有可原。

邵鸿先生也不赞同陈寅恪先生的观点,他撰就《江西“溪(傒)狗”考辩》一文反驳陈寅恪先生的观点,理由有三:首先,秦汉以至六朝时期,在整个江西地区看不到蛮族入徙的记载,江西地区从先秦以来,真正的土著居民一直是古老的越族。第二,从陶侃的家世来看,也绝非蛮族,与“溪蛮”扯不上任何关系。第三,在史料里,有证据表明六朝被辱为“傒”者未必就是溪族。邵鸿先生的文章有理有据,基本上解决了“溪狗”一词的真实来历。

如果陶侃不是溪族,为什么被称为溪狗?余嘉锡先生在《世说新语笺疏》一书中引用了程炎震先生《世说新语笺证》中的观点:“溪狗之溪,当从亻。傒狗字亦见《南史·胡谐之传》。陶,豫章人,故云傒狗。李莼客《孟学斋日记》以明人呼江西人为鸡,是傒之误。”

余嘉锡先生详细解释道:“南朝士夫呼江右人为傒狗,犹之呼北人为伧父,皆轻诋之辞。陶侃本鄱阳人,家于浔阳,皆江右地,故得此称。”他还提到:“吾乡人至今犹呼江西人为鸡。”鸡即为傒转化而来:“《淮南子·本经训》云:‘傒人之子女。注云:‘傒,系囚之系,读若鸡。是傒可转为鸡之证。”

余嘉锡先生还详细记载了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记载的一件趣事,高拱见江西人严嵩与同乡聚会,就以韩愈诗句“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加以说明,严嵩却哈哈大笑:

前代人呼江西人为鸡。高新郑见严介溪,有“大鸡小鸡”之谑,常不解所谓。按《南史·胡谐之传》:“谐之,豫章南昌人。齐武帝欲奖以贵族盛姻,以谐之家人语傒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二年后,帝问谐之曰:‘卿家人语音正未?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使宫人顿成傒语。帝大笑。”

其实钱谦益早就提出这种观点,他在《列朝诗集》中就曾道:“京师市语,谓江西人为‘鸡。此‘鸡或云即‘溪‘傒之音转。”赵翼的《陔余丛考》则认为:“呼江西人为‘腊鸡,以元时江西人仕于朝者,多以腊鸡馈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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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知余嘉锡先生等人的观点,溪狗不是对民族的称谓而是对地域的称谓,联系《晋书·陶侃列传》“中华人士耻为掾属”可知应是中原士大夫在轻视诋毁吴人。

四、陈寅恪的神话传说和文学作品历史化

陈寅恪先生有一条重要的论据是《后汉书·南蛮传》中章怀注引干宝《晋纪》中的记载:“武陵、长沙、庐江郡夷,紫瓠之后也。杂处五溪之内。”《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时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槃瓠。下令之后,槃瓠遂衔人头造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而计槃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有报而未知所宜。女闻之,以为帝皇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槃瓠。槃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鉴之结,着独力之衣。帝悲思之,遣使寻求,辄遇风雨震晦,使者不得进。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槃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其母后归,以状白帝,于是使迎致诸子。衣裳班兰,语言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外痴内黠,安土重旧。以先父有功,母帝之女,田作贾贩,无关梁符传、租税之赋。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名渠帅曰精夫,相呼为姎徒。今长沙武陵蛮是也。

结合《后汉书》和章怀的注引材料,畜狗槃瓠的后代即今长沙武陵蛮,他们杂处五溪之内,所以被称为溪狗,陈寅恪先生的观点似乎名正言顺。但陈寅恪先生忽略了我国古代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神话传说的历史化。众所周知,上述传说来源于干宝的志怪小说《搜神记》,被范晔照抄入《后汉书·南蛮传》,唐代杜佑在《通典》里,就将其指责为怪诞不经,这段记载神话的特色非常明显,但陈寅恪先生将它定为了史实。同样,《桃花源记》是文学,陈寅恪先生也将它定为了史实。众所周知,以诗文证史是陈寅恪先生非常重要的治学方法,但文学作品毕竟是虚构的,而古代的史传中也有大量的神话在,如果一味将它们全部坐实为史实,是有所欠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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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史·胡谐之传》中记载了胡谐之被称为溪狗而咬牙切齿的一件轶事:

(谐之)既居权要,多所征求。就梁州刺史范柏年求佳马,柏年患之,谓使曰:“马非狗子,那可得为应无极之求。”接使人薄,使人致恨归,谓谐之曰:“柏年云:‘胡谐是何溪狗?无厌之求!”谐之切齿致忿。

陈寅恪先生由此得出结论,胡谐之也是溪族,似乎证据不足,胡谐之是豫章南昌人,以上述齐武帝和胡谐之的对话来看,溪狗是对地域的称谓更为确切,也即指江西人的可能性更大。

陶侃到底是不是溪族?上述陈寅恪先生的五条理由都不够充分。第一,“陶侃本出于业渔的贱户”并不能说明他就是溪族,溪族爱打鱼,但爱打鱼的并不见得都是溪族。周一良先生也道:“谢玄中州望族,自非溪人,但玄确有渔钓之癖。”谢玄总不可能是溪族吧?第二,陶侃出于庐江郡,而溪族杂处在庐江郡,既然是杂处就不一定是溪族。第三,陶侃由鄱阳迁至庐江之浔阳,因为庐江郡是溪族居住的地方,所以陶侃是溪族,理由更不充分,迁居不一定就是溪族。第四,陶侃被称为溪狗,如上所述应是地域的蔑称。第五条,由陶侃儿子残暴推论为溪族则更荒唐。

《晋书》中记载陶侃“望非世族,俗异诸华”也是陈寅恪先生认定陶侃为溪族的一个证据,但杨合林先生在《陶侃及陶氏家族兴衰与门阀政治之关系》一文中以时人的作品证明这里的诸华是指中夏,和地域有关,却和民族无涉。

总之,从各种材料来看,陶侃被称为溪狗是地域的原因而非民族的原因,所以陶侃、陶渊明等是溪族一说恐证据不足。

(作者:浙江省杭州市浙江旅游职业学院人文素养中心讲师, 邮编311231)

张泓(1968—),男,浙江浦江人,浙江旅游职业学院讲师,硕士,从事古代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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