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会鑫
一
终于见到了曾祖母,一切尘埃落定。
零点时分,我才踏进家门。放下东西,一路小跑到老屋。老屋出奇安静。她躺在大厅右侧,七八个人在大厅外坐着。我掀开盖在她头上的红色印花棉被,喉咙有块石头,反复几次才说出:“阿祖,我来晚了。”她的额头明显发凉,像冬天摸在公交车扶手上。我又轻声说了一句:“你终于回家了。”铁水般的眼泪滴在她的床沿。我希望在遥远的天国,她重新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和先辈团圆。
我细细打量她,打量她的一生。
久违的笑容回到她脸上。最近两年,她一直被疼痛折磨,经常哎哟哎哟叫喊,黎明,黄昏,深夜,一直没有停止。她的双脚终于伸直。再次骨折之后,她第一次完成这样的动作。她的皱纹舒展开来,展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年轻。唯一的不同是嘴唇往里收缩,有些干瘪。她闭着眼,仍然和以前一样好看。我俯下身,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我拉着她的手,像拉着一条漫长的河流。
她不知道我经历了多么煎熬的等待和被人出卖的绝望。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在玉林的北流市,到铜石岭风景区参观。下午三点多,入景区大门十分钟,电话响了起来。那边没有声音,我以为信号不好,找到一块空地,还是没有声音。我正想挂断,爷爷哽咽着说:“你阿祖去了。”没有停留万分之一秒,他挂了电话。我们村的人都这样,石头一样坚硬,绝不轻易显露悲伤。我感觉身体套上了千斤锁链,立刻矮了一截。电话的嘟嘟声像木棒敲击我的胸腔,我只看到一片空白。阳光灼烧皮肤,我依然感觉全身冰冷。我低下头,像有了严重的驼背,极力避开众人的目光。我的耳膜有一层结实的挡板,隔开他们的笑声。他们离我十几米远,却像隔着千沟万壑。在偏僻的角落发呆了几分钟,我确定自己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赶回家,马上赶回家。
她不知道我的脚步有多慌乱。我大口喘气,在广场上折返三四次,才意识到应该跑到景区门口看看有没有车。几分钟后我重新陷入绝望,周围没有一辆车,连个人影都没有。我不知所措,问售票员怎样最快回到酒店。售票员伸出头看看马路,再看看我,反问为什么不用打车软件。我掏出手机,哆嗦手指打开定位,输入目的地。我没有任何耐性,用力戳着屏幕,手指变成了长矛。
半个小时后回到酒店,把行李往箱子一塞,一路小跑到附近的北流站。工作人员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当天回梧州的车已经出发,玉林市总站也不会发车了。我更慌了,但来不及多想,跑出候车广场,求救于路边的摩托车师傅。他好像和我有很深的共情,马上表情凝重地调转车头,回过头用力拍两下后座,把上面的灰尘弹开,说十块钱可以载我到主干道旁边,那里还有玉林市总站到梧州的班车经过。每走两三百米,我都变着法子询问是不是确定有车,他用力点了四五次头,说每天下午都有一辆,时间肯定赶得及。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看着他黝黑的背影,我觉得他是救世主。
九月的下午,接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我拖着行李箱在北流的主干道旁,双腿像被子弹击中一般软弱无力。我的目光紧紧锁住来车方向的四个车道,恨不得掘地三尺。我要穿过形形色色的铁块和货物,找到一块挡风玻璃上的“梧州”两字。弥漫的灰尘和斜晒的阳光让车道变得白茫茫,像起雾的河。流动的摩托车和五颜六色的身影不停摇晃,让我的目光无法停靠。在红绿灯处,泥头车和22轮大卡车挡住视线,我只能一次次侧身寻找。我一定要找到那辆车。我知道玻璃上的字足够大,班车也会停下来拉客,还是忍不住担心那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概率——司机的视线被大车截断,一脚油门呼啸而过,把整个城市甩在身后。
她不知道我对自己的天真有多后悔。一个小时后,我越来越担忧,也越来越怀疑。我问一起等车的人,往日这个时间有没有到梧州的车,得到的是语焉不详的答复。又过了一个小时,太阳降到山顶,一拨又一拨乘客上了车,我还站在那里。其间有个顺风车司机摇下车窗问要不要坐車,也到梧州,再等两个人就走。我像足球守门员,往左往右扑球,只能选择一边。我焦急地看着来车方向,觉得它既然晚了那么多,应该很快就到,于是在犹豫中摆摆手。司机很可惜地摇摇头,开车走了。事实证明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从下午四点半开始的三个多小时里,我这个守门员扑了个空。
她看不到绝望如何一次次放大我的疼痛。在异乡的马路上,我不想虚掷一秒钟。越来越深的怀疑,让我怨恨起那个摩托车师傅。我像搜集罪证一般,反反复复回忆他的表情和语言。我认定那个本地人已经入行多年,不可能对基本的班车信息都不了解。他的面善只是表象,他一定经常训练那种凝重的表情,变成极具诱骗性的伪装。他点头的时候一定在偷笑又宰到一个。他的形象越来越矮小,变得猥琐阴暗。我绝望又气愤,眼睛射出的光可以掼倒一头牛。我对着马路诅咒起来:“这个骗子,以后肯定不得好死!”
她看不到我挣扎之后的热泪盈眶。身后的黑夜将我驱赶。我决定不等了,向所有桂D牌照的车招手。十几分钟,没有一辆车摇下窗。我打开打车软件,盯着来车方向,输入目的地,选择拼车,十几分钟没有应答。我又重新输入,选择专车,直直看着屏幕。反复操作三四次,终于有司机接单,显示五分钟后到达。我像溺水时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生出两条瀑布。
二
当母亲因为我出生不会啼哭而惴惴不安,当我在巷子里蹒跚学步,曾祖母已经在这个十户人家的村子生活了近四十年。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见证她的老去。我对她最初的印象,是两个模糊的场景。一个是我趴在她背上,双手搭着她肩膀,在巷子里摇摇晃晃。她身上有风油精的味道。她用双手托住我,但是没过多久我就会往下滑。出于本能,我用力揪住她的衣服。她反应过来后,慢慢弓起腰,突然用力一颠,顺势把我往上推,又直起腰慢悠悠地走起来。另一个场景是她在巷子里追着我跑,但是跑不过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追越远。我跑几步之后回过头朝她做个鬼脸,庆祝自己摆脱了束缚。她看到我停下来,用手指着我,气喘吁吁地叫我站住。我偏偏不听,转身又跑几步,再回过头对她嘿嘿笑个不停。
那时候她皱纹不多,脸上带着红润,但是身体纤瘦,干不了重活,最多只能挑大半桶泔水去喂猪。她的口音夹杂着普通话和接近粤语的方言。两种发音完全不同的语言从一个人口中拼凑出来,第一次听的人经常摇摇头说不明白。为了纠正她的发音,我经常让她跟着我唱粤语押韵的“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氹氹转,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团,阿妈叫我去睇龙船”,唱着唱着大家都笑了起来。在梧州几十年,她的口音仍在提醒人们——她来自远方。
安徽省庐江县。初识这个地名,是因为她桌面上的旧信封。我八九岁,在她房间里玩耍,偶然打开桌面上锈迹斑斑的铁盒,发现了那个信封。信封有一部分被白蚁咬掉,上面有几十处牙印。还好白蚁只是咬到边缘,中间有字的地方完好无损。我还没认得几个字,上面的字又有连笔,并且经历岭南潮湿气候年复一年的打磨,模糊到有了重影,辨认起来很费力气。我认得上面的时间,它来到村子比我早六七年。我反复辨认寄信人地址那行龙飞凤舞的字,最后根据那个人的写字风格得出结论,上面写的是庐江县。至于它在安徽的哪个方位,我完全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安徽在哪里,离我家有多远。
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就住在叔公家。房子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概一百二十平方米,除去大厅、天井、厨房、鸡舍和杂物房,只有两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用来住人。空间本来就小,还要住七个人,只能在每个房间中央摆一套一米半高的柜子来隔断,当作四个房间。地面没有铺水泥,是拉着牛来回踩踏,再用木槌梆梆梆敲打,直到足够结实。地面颜色很黑,加上窗户比较小,白天在房间里找东西也经常要开灯。经历了无数次踩踏,大厅的地面凹凸不平,开了几条闪电状的裂痕。房子有两层,二楼是用三厘米厚的木板在梁柱上搭起来的,放置稻谷和农具。木板隔音不好,老鼠在上面爬,下面的人能从窸窸窣窣中判断出位置。听到老鼠的脚步声,她会做一个“嘘”的动作,让下面的人屏住呼吸,然后通过目光指定一个手脚灵活的人,抡起木棒蹑手蹑脚地从大厅角落的木楼梯爬上去,“咚”地給它来个了结。
叔公经常自豪地说,三四十根梁柱,每根都有两三百斤,是他从两公里外的山上拼命扛回来的。每次回忆起来,他都从口袋拿出乌黑的烟袋,拉出褐色的烟丝卷起来,用力舒缓一口气,像卸下长期压在身上的重担。两三百斤,是他那匹马承受的重量了。很多人笑着说他吹牛忘了谱。每次我向旁边的曾祖母求证,她都左右看看,跟着笑起来,没有说是真是假。
这就是她处世的艺术。江南女子的文静让她不急于争辩,不轻易否定别人。正因如此,叔公在我心里首先立起的是伟岸的形象,而不是个自吹自擂的骗子。人们喜欢聚在大厅和她聊天。村里也没有更惬意的地方了:位于村子正中间,离谁家都不远;前面是篮球场大小的晒谷场,再往前是鱼塘和田野,通风自不必说;长长短短的凳子比较多,村里人闲时围在一起也足够用。
我上小学那几年,特别喜欢听她讲起安徽。对我来说,安徽成了远方的符号,而她是连接两个地方的唯一纽带。在她口中,安徽的冬天比广西冷很多,屋里没有暖气,一觉醒来能看到窗户上挂着厚厚的冰。衣服晾在外面,没多久就会结冰,硬邦邦的,立在地上都没问题。
岭南地带湿度大,冬天气温还在四五摄氏度就让人苦不堪言。我用柴火烧水倒进桶里洗澡,往身上泼几下就见底,没沾到水的地方冷冰冰的。风吹过来,像刀子来来回回割在身上。擦干身子的时候,寒冷的刺痛让我忍不住跺起脚。刚上小学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黄豆雪叮叮卜卜地跳在瓦房上,桶里的水结出薄冰。我脚上生了冻疮,奇痒无比,像脚底爬满蚂蚁,找块木板擦来擦去,擦破皮还不见好转。听她说衣服都会结冰,我觉得她是村里最不怕冷的,对她肃然起敬。
再听下去,她自然又回忆起到广西的缘由。曾祖父年轻的时候是国民党一个通信连的连长,驻扎在安徽,1949年看到形势发生变化,想起已经很多年没回家,也没向家里带去任何信息,估计周围的人都以为他不在了。想了几天,他谢绝了为他安排工作的好意,决定回家种田。她已经怀胎十月,到了桂林,肚子痛得很厉害,估计要生了,慌慌张张地往医院赶。没多久,爷爷就在桂林出生。
久远的信息零零碎碎,需要拼凑才能构成完整的故事。我后来得知,曾祖父曾被抓去游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意味着有段时间一家人过得并不如意,遭遇冷眼和指指点点是难以避免的事。她还告诉我,曾祖父回到家乡后种过蘑菇,价格七毛一斤,和猪肉一样。好景不长,他瘦弱的身体撑不起常年劳累,六十六岁就去世了。她说出那些遥远的信息,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好像在陈述和自己无关的
事实。
她在安徽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虽然有过几次通信,但是她只在1980年和嫁到市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回去过。她们坐班车到太平镇,住了一晚之后赶往桂林,从桂林坐一天一夜火车到武昌,从武昌过汉口,又坐船沿长江到安庆,再转汽车到她家。路途确实遥远,农历八月初十出发,八月十五才到。她回去探亲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晚饭过后,以前相识的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她弟弟家里,努力回忆村子三十多年前的光景和邻里之间的故事,比如谁住哪间屋子,谁养过什么,甚至谁和谁曾经动过手都被重新搬出。“回来那天,弟弟还送了只大鹅,让你姑奶奶抱回来呢!”每次回忆起来,她都特别兴奋。
三
不可避免,巷子里的青苔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苍老。桌面上圆形的镜子,边框早就锈迹斑斑。镜子被碰碎后,她捡起最大的碎片继续用。年轻的时候肤质够好,她有了长时间照镜子的资本,到老也非常注重打理头发和皮肤,哪怕有了四五条很深的皱纹。那些皱纹,还有松动的牙齿,在立体又漂亮的轮廓中显得不值一提。倒是面对梅雨天气长出的青苔,上坡的时候她伸出手来,示意我扶一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以前总说:“你扶得了几
次哟!”
那时候我上初中,周末才能回家,确实扶不了几次。叔公在晒谷场上盖了新房子,她觉得自己老了,身体不中用,不知道哪天大限到来,给新房子带来晦气,怎么劝都不肯搬进去。从那时候开始,她独自住在叔公的旧房子里,生活由我家和叔公家轮流负责。她每天反复穿行在巷子里,从旧房子走到叔公家,又从叔公家走到我家。她经常慨叹双脚没有力气,上坡越来越慢。到了梅雨季节,巷子长出青苔,她走起路来身体前倾,上坡的时候弯下腰,双手几乎摸到地面,做好随时撑住的准备。
在能够勉强走动的日子里,她反对使用拐杖,也不想让其他人扶,特别是下一代。她特别不想让下一代知道她的老去,好像老去是一件羞耻的事。为了证明自己,别人一搀着她,她就加快脚步,但是短短五十米就要七八分钟。她的脚抬不高,几乎紧贴地面,每一步都会弹起灰尘。也许是我和她聊得多,她总会放心把手交给我。我的力气在变大,扶着她越来越轻松,但是我也能感觉到,她的力气在慢慢减弱。我很默契地闭口不提,好像衰老只是她和我之间的秘密。
到九十岁,她不得不接受拐杖了。她的视力也已经模糊。她三番五次让我盯着她的瞳孔确认视力,反复提醒我,如果看到我在她瞳孔里的影子已经发黄得厉害,就意味着她看东西不清晰了;如果瞳孔变成实心的白点,就意味着再也看不清了。我看到自己在她瞳孔里的影子慢慢由黑色变成褐色,然后向黄色延伸,像旧日的相片不断被岁月蚕食而褪色。
与此同时,一种无法言说而又不可抗拒的力量潜伏在她体内,悄无声息地把记忆一点点搬走。我无意中发现,有时候拐杖放在门口,她一个转身又会忘记,从天井折回大厅和房间找半天,找不到就坐在沙发上一边生气一边叹息。她说的很多事情都有了几个版本,比如她本想告诉我几个邻村的亲戚在哪里工作,一会儿说是广州,一会儿说是上海,一会儿说是澳门,最后是我的记忆帮她纠正了偏差。她笑得很开心,好像极其贵重的物品失而复得。也有时候,苹果和桔子放在床尾的纸箱里,直到干瘪或者腐烂,她都没有记起。
她还出现幻听。很多个夜晚,我听到她和一个没有来源的声音聊天,或者唱起年轻的时候学到的调,好像周围有人在听。她的情绪没有轨迹可循,有时候带着悲伤的腔调反复呼喊“娘亲诶,我要回安徽嘞”,有时候又不耐烦地对着门外大声骂“死鬼”,用力将扫把扔出去,像要震慑对方不再烦扰。有幾次,她正吃着晚饭,突然抬头对我说:“不是说吃了饭就回安徽吗?快收拾东西,晚点就出发!”她像听人说了很多次,甚至觉得别人给了她承诺,用手一抹嘴就走进房间,把堆在床上的衣服往床边一拉,从上往下翻几遍,挑几件最好的叠起来,一副出远门的架势。有三四次,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走出门,两个多小时后竟然走出村子,害得儿子儿媳打着手电筒慌慌张张地跑。她享受被寻找的感觉,笑得很开心,隔几天就出去一次。没办法,两个儿子只好在天黑之后从外面把大门锁住。
她记忆里的大雾越来越重。之前别人说她很快就会五代同堂,她笑得合不拢嘴。而真到了五代同堂,她已经不认得我这一代,摸着我女儿的小脸蛋直夸好看,反反复复地问孩子是谁的。在得知是我女儿之后,她又关切地问我住哪里。这场大雾悄无声息,没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了什么地步。之前,她记不清一部分亲戚,后来连每天见面的邻居也淡忘了。再后来,她忘记自己有几个孙子和曾孙。没多久,她就只记得平日里照顾她的儿子儿媳,连两个女儿都记不住。过生日那天,嫁到镇上的小女儿上午就到了,坐在她床上陪她聊了半天,但是人群刚散去,她又生气地跟邻居说:“唉,你们说说,生个女儿有什么用?嫁到镇上,几十年都没来过,怕是早就把我忘了!”
四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时常传来别人逝去的消息,她表情凝重,脸上像滴了蜡,沉默许久只说一个字——“哦”。
微微颤抖的声音没办法掩饰。她像一只无力的绵羊,在悬崖边上把蹄子紧紧扣住岩石和草木。她仍然会抹香气浓郁的雪花膏,但是不再照镜子,怕看到自己的苍老。她是多么爱美的人啊!她知道脸上的皱纹不会说谎。她房间的窗帘不再拉上,甚至把那层遮风的薄膜撕开,让房间更加透光。她害怕黑夜,通宵开着灯。儿子儿媳以为她忘记关灯,晚上过来看她的时候顺手关了,想让她睡个安稳觉,没想到她突然用力撑着坐起来,撩开蚊帐摆摆手说不用关,把人吓得不轻。她不管,像命令一样大声说,不但房间的灯不能关,大厅的灯也要开着。她态度强硬,容不得半点讨价还价。起初,叔公还想趁她睡着把灯关上,她愤懑地说:“开个灯才费你几度电啊!”说罢就用力拉旧式开关的绳索。由于太用力,开灯之后绳都扯断了。她想方设法营造白天的假象,那种假象能给她最大的胆量。
她更喜欢热闹了,每天到村头听那帮五六十岁的人回忆往事,偶尔插几句话。她不再驱赶邻居的狗,还把肉分给它,“兜兜,兜兜”地呼唤,像主人一样爱惜地摸它们的头。她一定是想通过这样的动作拉近距离,期待它们常来。她看见有人要把鱼塘放干,就守在路边看人抓鱼,一看就是一整天,似乎要找出和童年吃过的那条有什么区别。如果有人邀请她坐车到镇上看看,她是不会拒绝的。她小女儿在中心地段有间商店。她的眼睛已经朦胧,但是喜欢坐在门口的靠背椅上看前面的车辆和行人,暮色降临还不愿回家。走在路上,她经常主动请求别人让她帮忙拿点东西。如果别人把东西递过去,她会笑得合不拢嘴。如果别人说不需要,她就跟在后面,以便随时能派上用场。她比之前更喜欢逗小孩子,伸出手摸他们的小脸蛋,赞美他们水嫩的皮肤和汪汪的大眼睛。她更喜欢发红包给几个曾孙,即使不是过节,抽屉里的钱也所剩无几。她用力把红包塞进对方口袋,还捂着袋口说以后肯定用得着,生怕他们拒绝。我们买了DVD播放机和几十张碟片,给她播放本地的牛哥戏。为了吸引邻居过来一起看,她每次都把声音开到最大,播放机的喇叭被震得嗞嗞响也不管,有时候还跟着唱起来——“日落西山又出中,劝君行善莫行凶。”
遗憾的是,DVD播放机用了一年左右出现了问题,修了几次也没修好。在没戏可看的日子里,她孤立无援地对抗一个个缺少声音的夜晚。很多次我在看电视的间隙去看她,发现她像一尊佛,一动不动,呆呆地面对漆黑的墙壁。“对影成三人”,微弱的灯光把她的影子都稀释了。她经常问两个儿子,能不能把机子拿去修好。两个儿子每次都回答,机器已经彻底坏了,不是线的问题,而是电路板烧了。他们没有察觉到,他们的母亲像任性的孩子,急需关爱,渴望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们一次次怠慢了母亲。随之而来的,是曾祖母的失落和偶尔的发脾气,甚至恼怒。有一次,爷爷忙完农活,天黑了才送饭,她发了脾气,半个多小时都不动筷子,板着脸训起来,对着门外求救一样大喊,说两个儿子都想饿死她。她觉得被她带大的人,应该表现出足够的殷勤。等她的气稍稍降下去,饭菜已经凉了,爷爷要端回去热一热。她看到饭菜被端走,又数落起来,说儿子盼着她早点死。她越说越激动,最后变成了咆哮,歇斯底里的咆哮。
儿子儿媳说她很难服侍,脾气古怪,还变得挑剔。他们哪会知道啊,她在挣扎,挣扎着祈求关心,挣扎着不愿老去。
一场拔河,在她和衰老之间悄悄展开。她只剩下一颗牙齿,每天早上还会挤点牙膏刷牙。她有意识地训练记忆,把抽屉里那一沓钞票的边角拨弄平整,认真叠起来,一次一次地数,虽然数目经常不一致。吃饭的时候,她会跟其他人说起不同年代的肉价,虽然说着说着就混淆了。她很在意别人的话,邻居说她眼睛花了,她就拿出针线,小心翼翼地把线头剪平整,慢慢穿过针孔。她明明不需要缝补衣服,却一次次通过穿针来证明视力。她的动作慢如蜗牛,却执意自己洗衣服。大清早,她用瓢把缸里的水舀到放在天井的桶里,坐在凳子上慢悠悠地搓。两三件夏天的衣服洗下来,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她没办法拧干,把湿漉漉的衣服搭在衣架上。有些衣服比较滑,一松手就掉在地上。她听到噗的一声,弯腰捡起来,搭了其他衣服再重新清洗。她的记忆几乎要被搬空,洗衣服终究成了麻烦事。新买的垃圾桶四周全是花朵形状的孔,她却以为是水桶,撒些洗衣粉,把水哗啦哗啦倒进去,消停几分钟就当是浸泡了,结果她晾衣服的时候,有些洗衣粉还没冲干净。
在和岁月的角力中,她败下阵来。她的身体经受了一次次重锤,脊椎又变得弯曲。她的精力也大不如前,没聊多久就靠在沙发上打起呼噜。
她像一根空心的木头。
五
在黄昏深处,她视野茫茫。她的骨头酥脆,像被白蚁和阳光轮番啃食,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我在她窗外喊几声都没听到回应,以为她在村头,也向村头走去,结果刚到墙角就看见她侧躺在地上,额头鼓起大包,全身有好几处擦伤和血迹,衣袖和头发上全是灰尘。她吃力地叫喊,表情非常痛苦,声音却极度沙哑。
九十七岁的她骨质疏松,轻轻一磕就出问题。我赶紧抓住她的胳膊,扶到旁边的木凳上。她连站都站不稳,双脚像泄了气的气球,拖在地上慢慢移过去。等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抽泣几下,哎哟哎哟大哭起来,眼泪跨过眼角的皱纹流下来。我担心是摔骨折,问她手脚还能不能动。她低头看看擦伤的手背,不说话。我凑到她耳边,重复四五次让她把手抬起来。她好像用了全力,但是双手仍然松弛地搭在膝盖上。还好,两分钟后她沾满灰尘的手抬了起来,慢慢抹去眼泪。爷爷叹息说,她很不情愿一直在家坐着,但是经常忘记拄拐杖,走起路来又经常突然没有力气,摔跤成了很难避免的事。我帮她拂去身上的灰尘,想起四年前她的左腿就摔到骨折,镇卫生院的医生直摇头,后来还是到市中医院调整几天,进行人工股骨头
置换。
她的年龄自然而然带来某种不确定性。一个月后是端午节,我回家后发现她右边的腿肿胀得很夸张,几乎比左腿大一半,就猜到了七八分。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腿,她就皱着眉头大喊。弟弟从县城回来,马上带她去卫生院拍片子,结果显示右股骨骨折。回到村里后,我钻进车后座,左手穿过她膝盖弯曲产生的空隙,轻轻一抬,她就眯着眼睛哎哟哎哟地叫,近乎挣扎。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声音嘶哑,好像只剩下干涩的气流从喉咙穿过。我看她难受,把她放了下来,但是轻轻的一放又让她经历了一次疼痛。我横下心,弯着腰半拖半拽地把她抱出来,踏着碎步一路小跑抱到她床上。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问了几家医院能不能做手术,医院的答复是一致的,要看她的身体情况。她的思维越来越紊乱,经常挣扎着把缠绕的纱布撕开。为了不让她侧身翻下来,弟弟到县城买了护理床,一侧紧贴着墙,另一侧在护栏上加了块长木板来固定。稍微清醒一些,她又觉得护栏束缚了她,一只手吃力地撑住身体,另一只手猛然使劲推出去。护栏时不时发出嘭嘭的声响,让人担心随时会被
推开。
我抱着女儿去看她的时候,她靠着枕头和被子半躺在床上,双脚弯曲,头部稍稍后仰,呼吸有些急促。曾经合身的衬衫显得非常松弛,像随意搭上去,四五颗纽扣歪歪斜斜地挂着。她的脸不见了先前的红润,有些发黑。疼痛让她的眉头不再舒展,没办法从上面找到笑容的痕迹。她的裤腿比较短,遮掩不住脚上星星点点的白斑,乍一看像皮肤发了霉。细软的头发还没完全变白,但是凌乱到毫无美感。
难以接受的陌生感横贯眼前。
“回家,回家了……”她迷迷糊糊地重复。我不确定她想回哪里。也许她看到自己躺在护理床上,以为还在医院,想要早点回来。她经常觉得不舒服,打针吃药是常有的事,对医院不会有太大的亲近感。当然,也有可能她指的是回安徽。在头脑完全清醒的年龄,她从来没有说要回去,倒是最近几年记忆退化了,提起安徽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她淡忘了大部分亲人,也回忆不起自己的人生,但是一直没有忘记那个最遥远的开端,即使它早就变得陌生,只剩下模糊的概念。
她在一千多公里之外漂泊几十年,即将下落不明。
微弱的鼾声响了起来。她的头部向左侧歪去,张开嘴呼吸,双腿缩在一起,姿势很不自然,一看就是在痛苦之中得到片刻安宁。我低下头,看见怀里的女儿也安静地睡了。一老一小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一次次接力。门外的漆黑让我也有了困意,我干脆也闭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消失了,她和我沿着一条长河逆流而上,身体越来越年轻,直到重新变成婴儿。辽阔的世界急剧缩小,最后只剩下一个画面:在漆黑的怀抱中,三个婴儿在同一个摇篮里酣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情发生。
回过神之后,我一遍又一遍地打量曾祖母和女儿的脸。我不合时宜地猜想,如果她的父母健在,用我的视角看到她躺在床上,会是什么心情?我代入自己去想象,如果女儿到了曾祖母这个年龄我还活在世上,看到她苍老消瘦的脸颊,是悲凉?是心酸?是宽慰?是疼惜?是满足?万一,万一她不幸比我先走,我在她最后的时刻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脸颊,又会是什么感受?不确定性,还有后背突然的冰凉,让我忍不住抱紧女儿。
六
几十年前子弹的巨响、头顶的疾风、电视机喇叭的震颤、唱戏的音调都没办法让她的耳膜重新鼓动。她的躯体僵直如铁,万籁俱寂。我原想带女儿和她做最后的告别,但是回到房间之后发现女儿已经睡着了。看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我想曾祖母这么小的时候,脸蛋肯定也这般可爱。一定会有一个时刻,她的父亲用我抱女儿的姿势把她抱在懷里,疼惜地看着,畅想她长大的样子,怕她受苦受累,也怕她远走高飞。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我既希望她有足够的能力远离这狭小的天地,又担心她逃离视线。未来某一天,我会怀着对未知的期待和忐忑把女儿的手交到一个年轻人手里。也许对我和女儿来说,那都是一场命运的交接——她的故乡变成了异乡,此后只是偶尔重逢。如果她离家足够远,像曾祖母一样,连重逢都难以期待。谁也不能对遥远的未来预设什么,也许我们告别之后就散落天涯,在茫茫人海中只剩下漫长的牵挂。
下半夜,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沉默让大家很不习惯,七八个人坐着台阶看着天上,谈起曾祖母的一生。我从他们口中得知,爷爷还有个哥哥。曾祖母和两岁多的大儿子一起乘船,一不留神,就发现他掉进长江,很快就被浪潮吞噬。我想打捞更多细节,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掉下去的,扑腾了多久,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大家猜测那是一艘轮船,甲板离水面有很高的距离,根本没办法施救。落水的涟漪很快被长江缝合,没有人感觉到她的悲怆,这么多年她只字不提。
九十八岁。这么一想,我们对她的离开又慢慢释怀。其实往回看,她的身体在一个月前就有了征兆,腰部背部的斑点越来越大,像霉变一样扩散开来,各种各样的中药西药都止不住伤口的脓。有过一两天,她滴水未进,虽然后面又振作起来,吃了大半碗饭,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生命岌岌可危。
出殡是在下午。我跟在棺木后面,看到粗壮的竹杠弯得像弓箭,发出响亮的吱吱声。她一定是生气了。那帮人抬她上山晚了一个小时,原因竟然是中途开面包车去几十公里外揽活。她多么轻啊!她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不满,把重量一次次增加。那帮人像扛着一大块石头,步子越来越短,汗如雨下。到了她的墓穴前,走在最前面,也是最年轻的抬棺人要中暑了,气喘不过来,眼看就要跪下。她小女儿的丈夫,我的姑爷爷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呵斥他站起来:“不能停,停下就要你守在这里!终于知道了吧,做棺(官)可不能贪!”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吓得赶紧站直,咬紧牙关爬上山坡,把棺木放进去,随后就双腿抽筋,从坡上滑下来,被同伴架起胳膊,一边呕吐一边离开。
整个山坳只剩下她最亲近的人了。我拿起铲子,慢慢为她添土,安慰她说是为她添衣。黄色的泥土像铜锁,一层一层将她锁住。她漫长的人生,在泥土的堆砌中一步步趋于零。她孤独、乏味、贫瘠、幽暗、松垮的晚年,在干枯的松针下再也无法酝酿一场大梦。此后,山腰上凸起的部分,是她活过的唯一证据。她不是轰轰烈烈的历史人物,没有深切缅怀的字样,太需要这样的证据了。
“这根树枝,你要短,我要长,就此分别了,以后我们各走一边。”众人依次在她坟头说了这句话,把树枝折成两半,短的一半放在坟头,长的一半扔在回家的
路上。
倘若不是这样的变故,日子必定和以前一样,明亮、平静,略带哀伤。倘若不是这样的变故,刚好还有半个月就是她生日。她生在农历八月十八,恰好是钱塘江大潮最汹涌的时候。时间的权杖拥有绝对的力量,轻松改写人的命运,无需对谁围追堵截。从山坳出来,我回过头,感觉人生渺渺。山坳旁边的河没有名字,河流拐弯处有棵百年老松作为社树,那个地方被称为松木湾。我经过松木湾,发现曾祖母的遗物在两三个小时的灼烧后变成了黑色的废墟,偶尔有一小段青烟升起。那条河没有声音,它更虚弱了,裹着曾祖母年老的气息慢慢流淌,也慢慢老去。还有一些遗物在老屋。我在老屋洗了手——这是仪式的最后一步,然后在天井点一把火,把她的桌子椅子和她视若珍宝的布料堆进去。那些物品,让我想起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缝纫机、的确良和黑白电视。火焰足足有一层楼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个时代用它的爆裂照耀着我。我感觉身体成了一块通红的烙铁,却不后退一步。我想起非洲一些部落的抬棺仪式,六个人扛着棺木跳起舞步,像在庆祝。我曾认为那是愚昧,站在火堆旁边才意识到,要是一个地方的文化不把死亡当作不幸,或者不当作那么悲伤的事情,那个地方的人应该更幸福。习惯深沉的地方,一句古语有了真理的意味——“死并非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一个小时后,火焰变得低矮。我尝试虚构一种安慰,用天堂和福报之类的话语消弭自己的不幸。我甚至想用干涸的喉咙笑几声,可是一发出沙哑的声音又后悔起来,觉得背叛了自己。
后来我做过几次梦,梦见她愤怒地摔碗,听到她洗衣服的声音。在梦中,她不说话,像一条干枯的草,在村头弯腰寻找,说要找到自己的脚印,一路走回安徽。那些怪诞让我害怕,醒来的瞬间明显感觉手哆嗦了一下。我下床开灯,为自己的哆嗦感到羞愧。在梦里,我面对自己挚爱的亲人,竟然虚弱得不堪一击。那些恐惧并不属于我,在半夜趁虚而入,成了我骨头里的雪。
她远去了,开灯后的疲惫非常真实。
(编辑 黄丹阳)
广西梧州人。作品见于《散文选刊》《西部散文选刊》《散文詩世界》《广西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