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军
吃罢饭,阿姨在厨房收拾碗筷,喜夕伸着懒腰享受美食吞进肚子里的快感。这是周日上午九点半的时光,每逢周日,他们就一天吃两顿饭,上午在九点半左右,傍晚在五点半左右,比平日省一顿早餐。父亲剔着牙齿,弯下腰对他说,等会儿我和阿姨上街去,灶台上有剩饭,中午肚子饿了就吃。喜夕愣了愣神,仰脸道,又上街啊。每逢周日,父亲和阿姨就喜欢上街,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父亲没搭理他,继续叮嘱道,在院子里玩,不准跑远!父亲像个变色龙,脸色瞬间变得严厉起来,语气也格外严厉。知道。喜夕心底抽搐了一下,低下头应道。
阿姨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父亲说,走吧。喜夕跟着他们到门口。父亲推着自行车,猛然一个箭步就骑了上去,阿姨紧跑几步,轻巧地跳上了后座。自行车朝着苗圃的方向驶去。喜夕回家到水龙头那儿洗了把脸,擦了擦油腻腻的嘴巴,想了想,锁上门,就朝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去。
父亲说的“院子”,指的是厂里职工的宿舍区。宿舍区一面环山,另一面是一片一片绿油油的稻田、闪亮亮的池塘,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荒草地。这些波浪起伏的土地铺陈过去的不远处,有一条南北横穿的铁路,但凡有火车驶来,都会鸣起震耳欲聋的汽笛。穿过铁路,就是苗圃,苗圃的那一头,就连接着喧闹的市区了。父亲和阿姨以及厂里的人,就是沿着这条路到街上去的。院子里挤挤挨挨地砌着一排排灰色的房子,鳞次栉比,大都是低矮简陋的平房,职工和家属就蜗居在那里面。此时,太阳已经明晃晃地升起来,天上一碧如洗,看不见几丝云彩。喜夕一边踢着石块,一边想,找谁玩呢?
他突然想到了石头。石头是他们的班长,大眼睛,肤色微黑,高个子,穿着干净整洁,清清爽爽,学习成绩也拔尖。喜夕去年读一年级了,不爱说话,很孤独,眼睛蒙着一层忧郁,喜欢自言自语,没人跟他玩。石头像个大哥哥,细心体贴,不时主动跟他说话,课间跟他踢毽子,偶尔还叫他到家里写作业。有一次,作业写晚了,石头的父母亲还要留下他吃饭。他不敢,怕父亲打他,匆忙收拾好作业,一溜烟就跑了,他听见石头的父亲在身后叹息一声:可怜的孩子!走到石头家门口,刚想开口叫他,却见石头和他父母亲一块儿相拥着从家里走出来。石头这天格外精神,上身是一件白色衬衣,下面是一条蓝色裤子,脚上穿着小白鞋。看见喜夕,石头高兴地叫道,喜夕,你找我吗?喜夕看着石头一家喜笑颜开的高兴劲,默默地退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石头的父亲打开停放在门口的自行车的锁,双手扶着车头,叫石头道,快过来。石头兴高采烈地对喜夕说,我们今天上街照相,回来再跟你玩。说毕,就跑到他父亲身旁,他父亲一个胳膊将他抱起来,放到横梁上。石头的父亲骑上车后,他母亲就像阿姨那样跳上了后座,三人坐着一辆自行车,朝着苗圃的方向驰去了。喜夕的目光一直追隨着自行车,直到看不见踪影,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
他转身往回走,路边一棵树的枝丫上,闪烁着一丝光亮,颤颤巍巍的,定睛一看,是一只金黄色的蜻蜓。喜夕难掩兴奋,他蹑手蹑脚地趋前几步,右手向前伸,正要猛然捏它的翅膀。蜻蜓似乎早有准备,突然就扇动翅膀飞走了。喜夕气得直跺脚。喜夕走到家门口,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处,心里却咯噔一下,糟糕!钥匙忘拿了。是早上洗脸的时候,搁在水龙头那儿了。他站在门边,皱着眉头。这时,他听见远处的铁路传来火车呜呜的汽笛声,以及火车车轮碾轧铁轨的轰隆轰隆声。那声音极具诱惑力地牵引着喜夕的心,他一直屏息静气地听着那声音像风那样逐渐远去。他没多想,就向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太阳升得更高了,地面被阳光烧灼得发烫,路边的树木患了病一样静立不动。喜夕越过铁路,走进了绿荫遍地的苗圃。他犹记得,小时候他跟着父母,无数次地走过这条路到街上去,就像今早石头一家那样。苗圃的路边矗立着排排参天大树,把阳光遮蔽了,在路上留下清凉斑驳的光影。走过一座桥,一群人围拢在桥下,人群里传来公鸡咯咯的疼痛嘶哑的啸叫声。那是在劁鸡呢。喜夕看了一会儿就走了,他看见劁鸡人手中拿着的鲜血淋漓的肉块就恶心,受不了。他上体育课时,不小心脚底蹭掉了一块皮,老师要给他撕掉,那疼啊,撕心裂肺。但他想,那和公鸡的痛苦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离开那群人,听着公鸡的叫声,想着那微微跳动的猩红的肉块,心里一阵打呕。
出苗圃来,就来到了大街上。这是另一番景象了。街上行人涌动,自行车穿梭不息,偶尔会驶来一辆汽车,“嗖”地风驰电掣般穿过去。喜夕被热闹的街市气息所吸引,漫无目的地往大街上走去。他知道,父亲和阿姨要到傍晚才会回来,每次都这样,他打定主意,会在他们回家之前赶到家里,不会被父亲发现他私自上街。他走过一个商店,来到一个卖冰棍的摊位前。他站住了,将食指放入嘴里吮吸,宛若吮吸着冰棍。有个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吓了一跳,茫然地仰起脸来。一个叔叔的脸,正笑眯眯地俯视着他。你是喜夕吧,还认识我吗?那位叔叔问他。喜夕眨巴着眼睛,搜索着记忆。在混沌一片的深处,慢慢地浮现出一张脸,与眼前的脸比较贴近。这张脸,在父亲出差不在家的时候,经常会出入他的家里,每次都买些好吃的食物给他。母亲见到他,也格外亲热。叔叔买了根冰棍,放到他手里。想起来啦?他问。喜夕点点头。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叔叔大声笑起来。叔叔看着他,想了一会儿说,想不想见你妈妈?妈妈……喜夕嘴唇嗫嚅着,心里一阵慌乱。父亲曾经说过,不许去找妈妈,要不,打断你的腿!喜夕看着叔叔热切期盼的眼神,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你妈妈在哪儿,我带你去找妈妈。他模模糊糊想起来,在好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第二天就没见她的身影了,也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他认定是母亲遗弃他了。他还想起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吵架,他哭哭啼啼地拉着母亲的衣服下摆,母亲愤怒地打开他的手,恨恨地嚷道,别拉我,你跟你爸爸!
喜夕忧伤地往前走,不理叔叔。叔叔推着自行车跟随着他,嘴里不厌其烦地说着妈妈想见他,我带你去见你妈妈吧。叔叔反复絮叨,好像恳求喜夕配合帮助他完成一个神圣的使命一样。喜夕停下来,嚼着甜腻腻的豆沙。趁这机会,叔叔不由分说地一只手一把抱住他,放在了自行车的横梁上,不等他挣扎和反抗,叔叔跃上车子,飞一般向前奔去。走喽,看妈妈去喽!叔叔大声喊道。喜夕内心里其实是渴念母亲的,但是总有一种恐惧困扰着他,让他下不了决心。这次,他被叔叔强逼着坐上了自行车,加上适才走了一路,满面汗水,身上也早湿透了,现在被风一吹,感觉凉爽极了,舒服极了,于是他抛开心里所有的犹疑和忧郁,放心大胆地嗷嗷叫唤起来。叔叔很有力气,骑车技术也很高,在丁零零的响铃声中,把一辆一辆自行车甩在身后。他的衬衣没有扣上,露出紧贴肚皮的背心,像极了潇洒帅气打鬼子的武工队长。骑了一会儿,车速减缓,向右拐进了一条铺满青石板的胡同,车身开始颠簸,把喜夕的屁股颠得生疼,他哎哟哎哟地叫。别喊,到了。叔叔下车,推着走了一截,在一家门口,把他抱了下来。爱玲,喜夕来啦!叔叔冲着门里大声喊。俄顷,里面想起了一阵响动,之后就是杂沓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先冲出来的是母亲,她头发有些披散,脸色苍白,后面是几个大人。母亲看见他,像一头凶猛的母兽,猛地就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好像怕被别人抢走似的。喜夕喜夕,母亲一边哆嗦着嘴唇叫,一边颤抖地抚着他的脸,眼泪不住地流淌。喜夕看着眼前蹲在他身边的泪流满面的母亲,想叫她一声“妈妈”,但是却叫不出来,他好久没用过那个字眼了,那个字眼叫他隔膜得生涩。语文课本里有这个词,但那是别人所拥有的,与他无关。他刚才吃了冰棍,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汁液,无比难受,他想去洗干净,但是又不敢动。他扭动着身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着母亲泪水涟涟,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胸腔里闷得慌,眼睛里像有小爬虫,弄得痒痒的,他于是挠着眼睛,“哇”地大哭起来。他去擦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用那泪水洗涤黏糊糊的汁液。不哭,不哭。母亲心疼地拍着他的肩膀,把他的手攥在手心里。好啦,到屋里去吧。站在旁边的一个大人说。喜夕依稀记得,那是他舅舅,母亲的哥哥。就是说,这里是舅舅的家。
堂屋里的饭桌上,是零星的碗筷和没有吃完的饭菜,菜还冒着热气,显然大家刚才正在吃饭。你还没吃饭吧?母亲问,给他盛了饭,放在他面前。他走了一个上午,肚子早饿坏了,用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就埋下头狼吞虎咽起来。送他来的叔叔把母亲叫出去,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就推着自行车要走。喜夕扔下碗快,赶快站起来,也要往外走,要叫叔叔送他回去。母亲拦住他,不让他走。他使劲挣脱着,大喊,我要回去!母亲拦不住,哭着说,喜夕,你这是干什么!喜夕被震住了。俄顷,他大声地哭起来,爸爸要打我的,要打我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窄小的堂屋里回荡。那个坏蛋,那个坏蛋!母亲捶着桌子,也高声痛哭起来。不叫我看喜夕,也不让喜夕见我。那个挨天杀的。舅舅过来拉住他,轻声道,不怕,我们会告诉你爸爸,你在舅舅这里,不会有事的。舅舅的话让他恐慌的心暂时吃了定心丸。他啜泣着,不叫了。那位叔叔在门口探头往里看了看,估计不会有什么了,就径直推着车子走了。
喜夕吼累了,也吃饱了,此时疲惫爬满了全身。他手脚酸麻,眼皮耷拉着,好似坠了铅球般沉重,睁也睁不开,就在母亲怀里睡去了。隐隐约约地,他听见母亲在问,怎么告诉他?舅舅说,打个电话到他们厂里门卫室,转告他就行了,没事的。喜夕醒来时,是睡在一个床上。屋子昏暗,只从墙上一个窗户透进一点微光。他怔忡着,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他揉了揉眼睛,猛然间,忆起了中午发生的一切,大喊:妈,妈!声音撞在墙壁上,又踅了回来。他下床,走到刚才吃饭的堂屋,一个人也没有。大门虚掩着,他走到屋外,仰头看见太阳像个火球,坠落在西天。他估摸着,已经是傍晚了,父亲和阿姨可能要回家了,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一阵惊悚的恐惧瞬间笼罩住了他。他向来时的胡同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折回来。他回到堂屋里找来一支笔和一张纸,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回家了。下面落款:喜夕。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在最上面庄重地写下“妈妈”两个字,还不忘打上冒号。他推开纸笔,呼出一口气,站起来,走出门去。青石板路一片阴暗冰凉,夕阳被房屋遮住了,洒落不到上面来。他没有犹豫,顺着来时的路,撒开脚丫,一阵猛跑。胡同大约有100米长,他跑出胡同,来到大街上,已经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他躬着腰,双手支在膝盖上,休息了一会儿,向着苗圃的方向急急地走去……
爱玲拎着一包糖果和点心推开房门,走进屋子里来。她把东西搁在桌子上,到里屋查看喜夕醒了没有,却见床是空的,喜夕不见了,她惊出一身汗。复到堂屋,这时见明哥走了进来,就是送喜夕来的那个男人。爱玲,喜夕醒了吗?他问。中午明哥临走时与她合计好,晚上一起和喜夕吃饭,然后送他回家。人不见了。爱玲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明哥到里面看了一眼,出来安慰她,别紧张,也许到附近玩去了。这时爱玲看见了桌上的那张字条,拿起来看,不禁大叫起来,糟了,他一个人回家去了!话里带着颤抖的哭腔。可别出什么事啊!她惊慌失措地道。明哥拍拍她,柔声道,没事的,我们这就去找。他们拿起糖果和点心,明哥推着自行车,顺着胡同一路向前寻去。胡同很狭小,行人稀落,每个人的面目都看得清楚。走出胡同,爱玲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灰色的雾霭烟一样升起,他们向着苗圃的方向搜寻。他们不敢走快,怕错过了喜夕,走慢,又眼见天色快黑了,怕他一个人有危险,真是叫人进退两难。到了进入苗圃的入口处,还未见喜夕的身影,两人便不由分说地走进苗圃,继续搜寻,一直到厂子的院子里,彼时家家户户已燃起了灯火。爱玲鼓足勇气,咬起嘴唇,径直闯进了那个她过去的家。她那时曾发誓,永远不到这里来的。喜夕的父亲正在吃饭,看见爱玲推门闯进来,吓了一跳。喜夕呢?她问。他放下酒杯,反问道,门卫告诉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他怕你打他,偷着一个人跑回来啦。都是你!都是你!爱玲指着他,大声吼,喜夕要是出了什么事,我饶不了你!
喜夕走一阵跑一阵,累了歇一阵,身上汗如雨下,衣服裤子都湿透了。正走着,好像听见有人叫他。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是石头。石头在一家饭店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慌不忙地问他,这么急,去哪儿啊?喜夕抹着头上的汗珠说,回家,晚了怕父亲揍他。石头走过来,拉着他的手说,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吃完一块回去。石头的父亲从饭店出来,走过来对他道,是啊,一起吃饭吧,晚上我送你回家,跟你父亲解释清楚。喜夕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了。走吧,石头的父亲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他不肯,他怕。石头死拖硬拽地把他拉进小饭馆里。吃饭的时候,石头一直跟他说着照相的事情,说相片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得了,到时候拿给他看,讲的时候眉飞色舞,开心死了。石头的父母热情地帮他夹菜,劝他多吃点,别饿着。喜夕的心境却与这毫不搭界。他吃着饭,心里忍不住地恐慌,他还未一个人出来这么久过,而且还偷偷见了母亲。父亲曾不止一次威胁他,如若偷偷去见母亲,打断他的腿。想到这里,他就全身发抖,额上冒出冷汗。尽管石头他们愿意送他回家,可他们走了之后,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他仿佛看见父亲暴跳如雷,扇他耳光的恐怖场景。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是汗津津的水珠。他有点迷糊起来……
吃完饭,天色已晚,路上稀疏昏暗的路灯已然开起。因为多了喜夕,一部自行车搭不了四个人,他们就决定走路回去。穿过苗圃,越过铁路,前面是没有路灯的一截路了,黑漆漆的,天上的几粒稀疏的星星就显得格外亮眼,好在已经能够看到不远处影影绰绰、起伏不一的院子,那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马上到家了!路上只有他们四人的脚步声。喜夕的心没有因为快到家而快乐,反倒有阵阵的紧张和忧伤浪潮般袭来。再走一会儿,看见这前面不远处,倏忽亮起了两只手电筒,那两只手电筒的光束晃悠着,在静夜的安谧中,显得阴森诡异。两束光向他们逼近,缩短着距离。突然,一个尖利的刺破天空的凄厉叫声传来:喜夕、喜夕——呼唤声在晚间的广阔空间格外清晰。叫你呢。石头捅捅身边的喜夕。喜夕也听见了,那是母亲的叫喊声,他刚想大声回应,又听见了喜夕、喜夕——的叫声,那是父亲的喊叫,那叫声像一把钢枪刺入他的内心,他的心猛地缩紧,双腿发软,恨不能坐下去。喜夕在这儿呢。石头猛地大声回应。喜夕、喜夕——母亲拿着手电筒,从对面的黑暗中一下子冲出来,她认出了喜夕,一把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后面几个人也迅疾跟了上来,是明哥、父亲和阿姨。对不起,喜夕跟我们在一起,让你们受惊了。石头的父亲解释道,有些尴尬。母亲松开喜夕,摇着他的肩膀,啜泣着道,你吓死妈妈啦!过了一会儿,父亲走过来,对喜夕说,走吧,跟我回去。喜夕本能地往母亲怀里钻。父亲冲他笑着说,别怕,爸爸不打你。见喜夕不相信,他扭头看了前妻一眼,继续说,我跟你妈妈合计好了,以后每个星期天我送你去看妈妈。爱玲领悟了他的意思,立马附和道,是的是的。你要上街的,喜夕对父亲的话还是不信。那妈妈来接你。爱玲马上说。真的?喜夕半信半疑,眼光在父母親脸上看来看去。真的!父亲和母亲异口同声地回答。
喜夕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没想到,这真是奇妙的一天。他挣脱开母亲的双手,站了起来。突然,他一个跳跃,像小鹿一般,冲进层层黑雾。他一边奔跑着,一边大喊:回家啰!回家啰!躲在云层里的月儿姑娘被吓了一跳,好奇地穿越云层露出脸来,待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后,笑吟吟地将她柔和的清辉洒向了这慈爱温馨的人间……
……喜夕晃了晃脑袋,从梦游中回过神来。石头还在一个劲地诉说着照相的事。喜夕尿急,想去拉尿。石头爸爸告诉他,出门向左拐十米有一个公厕。喜夕拉完尿出來,看见天色愈发阴沉了。他吃饱了,休息了一会儿,身上又有了力气。他没多想,拔脚就往家的方向跑。他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石头和他父母。他今天已经是两次中途开溜,不辞而别了,他决定明天认真地跟石头道歉。他走进苗圃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两边的树木阴森恐怖。树林里还不时传出各种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让他身上发麻,提心吊胆。路边稀稀落落的人家也亮起了灯光,有个叔叔端着碗蹲在家门口吃饭,好奇地瞪着他。他顾不了那么多,壮起胆子一个劲地快走,快跑。走过苗圃,越过铁路,他看见院子里家家户户连成一片的灯光了。马上就到家了,他反倒不急了。他在琢磨怎么跟父亲解释今天一天的行为,让父亲打得轻一点儿,别那么痛。快到家的时候,他碰见一个认识的叔叔,叔叔跟他说,你跑到哪儿去啦,你父母正为你失踪了吵架呢。他想,糟啦,母亲找上门来了。到了家门口,他能听见屋子里母亲和父亲的争吵声,声音很大。他小心地潜藏到窗户下面,父母的吵架声听得明明白白了,都是围绕着他。
母亲:都怪你!你不让他见我。
父亲:你没管好他,叫他悄悄跑了。
母亲:他不怕你打,也不会跑。
父亲:他回来我还要打!
他又开始胆怯起来,他闯祸了。他就像火药桶,把他们点燃了。也许,他走进家门,让他们看见他回来就会停止争吵了吧。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进去主动承认错误。家对面几米远有一排杂物房,大约两米高,每家都分有一间,靠墙放着一架梯子,是有的人家用来爬上杂物房晾晒东西用的。他顺着梯子爬上了杂物房。他坐的位置刚好不偏不倚地对着自己家的窗户,他固执地认为父母能够很容易看到他。他把两只脚悬在空中,不停地晃悠,两只手在空中大幅度地随意摆动,以期引起父母的注意。在这里,他透过窗户,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父母,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夸张愤怒的表情。有一刻,他看见父母大幅度的肢体动作,仿佛就像看荒诞滑稽的木偶,他有点想笑,于是就隐隐作痛地笑出声来。后来他就看见石头和他父亲急忙慌乱地从远处走来,走进了他的家门。家里瞬间寂静下来。这时石头走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喜夕在这儿!他兴奋地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地大喊。喜夕一紧张,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头摔了下去。在他摔下去的短暂时间里,他看见父母亲从屋里跑了出来,然后惊叫着一齐向他奔来……
很多年过去了。有很多年,我一回忆起那一天,小腿肚就撕裂般地疼痛。那天喜夕摔下去后,双脚先着地,小腿肚被一个尖利的石块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上了红药水,涂了药膏。其他的地方倒没什么损伤。父母达成了协议,允许每周我和母亲见一次面。我就是喜夕,我为这个结果感到欣喜。现在,我的腿肚子还残留着那道疤痕,它已经和我的肉体结为一体,麻木了,没有任何感觉。现在,他们都老了,我两边走动,尽儿子应尽的孝心。不过,在与他们苍老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从未有一个人提及那一天的故事。
(编辑 黄丹阳)
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南方文学》小说创作优胜奖。在《桂林日报》《桂林晚报》获得过小小说、散文奖项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