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素珍
前天西沟又来了个奇奇怪怪的人,彼时我正爬在柳树上捉蝉猴,黑蝉猴在柳枝中飞来飞去。那人一身黑色衣袍,趿着一双草鞋打东边来。我看了他一眼,继续捉我的蝉猴。
弘忍法师让我每天捉够一百只。我十分听他的话,每日早早就出了门,但是我从来没有捉到过一百只蝉猴。例如前日,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沟落下,我打开腰间的竹篓子数半天,还差三十只蝉猴。那人瞧了我一眼,问我西沟在哪。我懒得与其说话,手一指西边,示意他往那边走。那人再瞧了我一眼,就迈着他轻飘飘的步子往西边去了。
在东山的山峰上,有一芒草搭成的草庐,我与弘忍法师对坐在巨大的阴影中,每天这个时分,我们都会这样下一盘棋。多是我输,不过倒也不在意这些个细节,我仍是每日里陪着弘忍法师来上一盘。
“今日里有同法师一样的人问了我西沟在哪。”我随意落子,并随口谈起今日的事情。
弘忍法师仔细瞧着棋盘上的棋子,不甚搭理我。我也不觉得奇怪,弘忍法师一向如此,非是关键事情关键人物,他一概不理。待他终于落子后,我紧跟着随意下了一子。弘忍法师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今日捉了多少蝉猴。
我拍了拍手,说不多不多,也就个几十只吧。窗外是呼呼的风声,大得很。弘忍法师念了几声佛号,抱歉地向我表示他赢了。我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只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够学习他的轻功。他双手合十,再次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就气呼呼地从那草庐飞奔出来,回到我住的破房子内。这房子不是我家的,自我来到东山就发现它荒废在此。这里曾经住着一对侠侣,后来不知怎么二人就突然消失了。西沟里曾经有人说他们是分道扬镳各奔天涯了,也有人说是被人都给杀了。黑衣的长发女人接着和我说二人没有被杀死,只是男人看不上女人被毁掉的五官,于是在一个大风的夜晚,呼呼地跟着风跑了。
我问那个女人怎么知道如此清楚,她一屁股坐在东山的山脚下,掏出个黑色的鸟蛋在火堆里烧。我也坐下去,帮她拨弄着火烤鸟蛋。她吃完黑色鸟蛋后才咯咯地笑了笑,说:“秘密,不告诉你。”我怀疑是我做梦梦到的,因为西沟里没有其他人,但是西沟里又有那个黑衣服的长发女人。
我把今日捉的二十只蝉猴都给放掉,一边放一边念叨着它们都快点找个伴,生多多的孩子让我抓。我总想着赶快抓到一百只,赶快把弘忍法师的轻功学到手,然后离开东山西沟。
时间在东山上有许多样子,例如那几棵迎风长成的松树,例如被风吹削的峭壁。我不记得自己放飞了多少只蝉猴了,只是我在放最后一只时,那个穿着黑色衣袍的奇怪男人又趿着草鞋回来了。
我仍旧未曾发觉他走过来,直到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我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放最后一只蝉猴出去。待蝉猴飞远后,他才瞧了我一眼,问我为甚骗他。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骗他。我当然没有欺骗他,西沟就是在那边,在东山的西边。在那边有一条深涧,宽两丈八,深不可测,也不知为何唤作西沟。那个披着一头乱发的黑衣女人不知道又从哪窜出来,她一脸鄙视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叫西沟吧,可她知道,只是她就不告诉我。
我切了一声,心想我并不好奇西沟的由来。那个黑衣袍子的男人问我这附近可有打尖的去处。我又摇了摇头,告诉他没有。
在东山西沟这个地方是没有人烟的,现在这里只剩弘忍法师、那个披着一头乱发的黑衣女人和我。哦,还有时不时呼呼刮起的大风。 我们三人对视了一阵,最后我先认输,带着男人去了山脚下的一个山洞内。说是山洞,其实是东山之前村民的牛圈,只是養青牛的人不知道哪去了。
我把他带到养牛洞就迅速跑掉了,如果我每次都能跑那么快的话,我都不需要继续捉蝉猴了。披着头发的黑衣女人在屁股后面跟着我,我怎么样都甩不掉她,我加了速,她还是紧跟着我。
我跑到东山的山峰上,高声呼喊法师救命。弘忍法师不知何处去了,但那个披着一头乱发的黑衣女人意外地在几百米开外站住了脚,她爬到了一棵松树上,抱着粗壮的树干摇摆。我转过去看她,她对着我嘿嘿地笑。
我瘆得慌,赶忙跑到茅屋内寻弘忍法师。他端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目。这是他的每日功课,总要诵够足够多的经书,他的功课才算完成。我拉过蒲团,在他对面坐下来,也学他闭上双目,但是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披着头发的黑衣女人对我笑。然后我就吓得睁开了眼睛。
直到风呼呼刮起来的时候,弘忍法师才不紧不慢地结束了他的功课。他把棋盘翻出来,让我陪他下棋。我跟他说今日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人走回来了。弘忍法师抚了抚眉,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也跟着念阿弥陀佛,我发现一念过后那个披着一头乱发的黑衣女人对我突然没了影响。我又赶忙多念了几声,弘忍法师瞧了我一眼,收了棋盘,带我去了山尖上的迎客松旁。
他问我现在感觉如何。我说有些痒,风吹的。
我是在浮海出生的。母亲说她生我时,曾昏死过去一阵,在梦中有一黑衣剑客一直追杀她。她使劲跑啊跑啊,跑回了家,那个黑衣剑客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母亲,看着她慌乱地逃跑,直到母亲跑回家中,那黑衣剑客才面无表情地拔出剑把全府人都给杀了。她被吓醒后生下了我。母亲常常对着铜镜梳妆,偶尔她会抱起我说那个黑衣剑客,那时她面目怔怔的。我很少见到父亲,母亲总说父亲在忙,他是个好城主,就是太忙了些。偶尔他回来,见到母亲面无表情梳妆的样子很生气,他就跑到我院子里督促我学习,其实我不喜欢念书,那些书在我脑袋里晃来晃去,像一群嗡嗡乱叫的蜂子。
每次见我念书不成样子,他就更生气,摇摇头从府门出去,下一次要更久的时间才回来。府内的管家见一次这场景就跺脚一次,他觉得我应该在我父亲面前好好表现。芙岚也是如此,她看着我被父亲骂就摇摇头,然后一脸怒其不争地披着她那长长的黑发回到后院。芙岚是和我一同长大的,虽然她日常疯疯的,但是她又似乎知道很多东西,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就在母亲生下我那天,父亲带着她来到我们家,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多了一个疯疯的丫环。我就那么混着过日子,直到有一天管家和我说我父亲再也回不来了,也就是那晚,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真的,一个黑衣剑客从我家的高墙上飞了进来。
我其实不应该活下来的,我在山尖时总这样想。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眼睛一闭,当年的场景就浮现了上来……这些年来,寻找那个黑衣剑客就像个魔念一般镌刻在我脑海里。
第二天,我更加努力地去捉蝉猴。那些黑蝉猴在柳枝间飞来飞去,轻盈自在,而跟它们搏斗的我,笨拙得像头黑熊。这是苓岑告诉我的,她在某个下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笨拙得像头大黑熊,她接着哈哈大笑,告诉我说她叫苓岑。我念了念她的名字:苓岑,苓岑。我说她好像我的一位故人。她扯着她那黑黑的长发笑了几声,说我的搭讪老套,江湖早就不流行的了,不过这里没有江湖。
我瞧了她黑幽幽的长发一眼说,我没有搭讪她,她是真的和我一位故人相似。她问我那个故人叫什么。我舌尖在唇齿里转了转,没有吐出芙岚的名字。我对苓岑说我记不得名字了。
苓岑也爬到柳树上,她一边爬一边讲我不是真心喜爱那个姑娘,不然不会记不住她的名字。我松开手上抓的那只蝉猴,愣了愣,说她讲得对。我怎么敢忘记那些人的名字呢,我更加尽心地去抓那些蝉猴了。
那个穿黑色衣袍趿着一双草鞋的男人从养牛洞内钻出来,他问我这里还有其他人没有。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说没有了。他这次没有留给我时间,刹那飞到我和苓岑站的柳树上,捏住了我的脖子。他说我要是敢再骗他,就杀了我。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不上算,还没捉够一百只蝉猴呢,于是我点了点头,示意他松开我。他把手收回去背在身后,我使劲咳了咳,待咳嗽停下后告诉他说这里还有一位法师。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问我。
我再次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名字,只知道他唤作弘忍。
那个男人把视线一转,看向站在另一侧杈枝上的苓岑。苓岑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她说她只知道山上住着个和尚,不知道和尚叫什么。
确定吗?他黑色的衣袍飘起来,被风吹刮着。
我们齐齐点头,表示肯定。那个男人这才从柳树上飞下去,他一边往山上飞,一边在缥缈的云雾中告诉我们他叫鉴真,空旷的东山中,回荡着他的声音。
东山的风太大了,经常呼呼地刮着,我在浮海时从没听见那么大的风声。那天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和苓岑在山脚下烧了堆火,烤鸟蛋吃。风太大了,我们听不到一丝其他声响。吃饱后我在衣袍处揩了揩手,将竹篓子转到身前来,一只一只数今日捉到的蝉猴。苓岑说她想尝尝蝉猴的味道,让我给她几只。我没理她,这东山的蝉猴向来就少,给她吃掉一只我就要多在这待一段时日。
我在浮海时,也曾瞧见过许多女子,她们或娇柔,或端庄,或妩媚。但我从没见过苓岑这样的女子,奇奇怪怪的。不,还是有的,芙岚她也奇奇怪怪的。我看不透苓岑。我这样对弘忍法师说,那时他和鉴真对坐着,双手合十,满面慈悲。
过了好久,他们都没回答我。我就离开了他们,跑到西沟旁的柳树上去继续捉我的蝉猴。
西沟内有水,大水。
我站在柳树上望着那凶猛的洪水,总觉得这些柳树就要随着它们一起去了。今日难得雨消停些许,消失了几日的蝉猴终于又开始飞出来。它们就在这些柳树上飞,打转飞。我捉了几只后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打开竹篓子,一股脑放它们走了。
仲夏时节,我对自己能捉够一百只蝉猴没有丝毫信心。东山的蝉猴太少了些,就在这几棵柳树上。我想起母亲,想起芙岚,想起父亲,想起那一府子亲切的人,我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我起身滑下树,跑去山上找弘忍法师。
在路上遇见苓岑,她站在一株柳树前,披散着黑黑的长发,向我挥了挥手。我没有理她,一股脑地只管往山上跑。路上遇到鉴真法师,他冷漠地靠在养牛洞旁的石壁上。我在东山的日子似乎都在跑,从山下到山上,从山上到山下,从东山到西沟,从西沟到东山。于常理来说,我早该练就飞毛腿的本事了,但我没有,我仍是个普通人。
弘忍法师没有在他的茅草屋内静坐,我到处寻他,也未寻到。最后我只能一屁股坐在他的蒲团上,也学着他闭上双目,双手合十。我知道如他们这般武林高手,要想让我寻不到是件很简单的事。周围都很静了,静到我听见开始逐滴落下的雨声,那雨变得越来越急,我的心反而更加静了。西沟水会涨,可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百只蝉猴本来我也捉不到。
在雨水最大的时候,弘忍法师回来了,他一身湿漉漉的。我原想起身迎他,想想又作罢,只端坐在蒲团上。
弘忍法师唤我,青林,你今日倒有佛性了。他换了一身法袍,整个人仍然安静柔和。弘忍法师在我对面坐下,正欲拉過棋盘来。我摆了摆手,表示今日不想对弈。他停下手,问我如何?
法师,我抓不到一百只蝉猴。我望向他深邃的双眸,开口。
青林啊,蝉猴不是在西沟边上抓,是在你的心里抓。弘忍法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可是法师,我心内无蝉猴。
谰言。你心内的蝉猴正在爬上爬下呢。弘忍法师闭了口,表示不再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只好也起身,慢慢下了东山。
沿途遇上仍倚在养牛洞洞口壁边的鉴真法师。他换了一身法袍,总算不像前几次见的剑客样了。但我仍觉得他是把剑,一把刚准备藏锋的剑,还闪着冷酷的剑光。
从弘忍那里来?他问我。
是,刚从弘忍法师处回来。法师这是?我问他站在养牛洞前意欲何为。
等你。他从洞口出来,往西沟去,走了好几步转身唤我跟上。我愣了一会,还未想通他唤我是何原因,脚已跟着他走了。
待我们在西沟东岸站定时,已是日暮。我问他喊我来西沟作甚,他给我指了指西沟,让我看西沟内汹涌的洪水。我看了一眼然后转回头,问他那又怎样呢,我只是想要学武功。他可能实在想不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会说,要是我能让弘忍法师答应与他比一场,那他就教我武功。我想了想他几次悄无声息地靠近,认定他是个高人,便答应了他。
我在西沟边上坐了下来,问他为什么要和弘忍法师比试。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就问他该如何抓蝉猴。他笑了笑,说简单,手一伸即可抓到。我将手一伸,松开手什么都没有。我看了看他,起身走了。
其实我没有把握让弘忍法师答应与鉴真比试,但我知道弘忍法师一定会同我对弈。我给他布了一盘残棋。
那棋盘摆放在弘忍法师面前许久了,他没有落下一子。苓岑笑说没用没用,她咯咯地从西沟旁涉水回来,手上攥着几只蝉猴。她倏然在我面前降下,把手心摊开,几只蝉猴在她手心内一动不动,一摸,已经死去。我瞬间急躁,好你个苓岑,就算你真不想帮我也不用直接将蝉猴带回捏死啊,你这让我怎么办,西沟的蝉猴又少三只,我何时才能捉够一百只?苓岑就不说话,她从她那黑黑长长的头发中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来,疑惑地看着我。
她通佛,大破之后方能大立。鉴真站在我旁边,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东山上空阴沉的天,又看了看苓岑手上的蝉猴说道。
我问鉴真法师,我呢,有佛性没有?鉴真法师看了我一眼,上下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又摇了摇头,表示天机不可泄露。我便让他离我们远一些,不要打扰我们商量大计。他痛快地飞走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苓岑低着头看她掌心上的蝉猴,我问她如何?要跟着两位法师修佛吗?苓岑笑了两声,她说,你不懂。连弘忍法师和我对弈开始都要思考良久,她讲我不懂,我是不认的。我尚未来得及问她我如何不懂了,她便也朝着西沟的方向去了。
终于,我还是如愿以偿了。也许是东山上的日子过于无聊,弘忍法师仍是忍不住和我下了那盘残棋。他执黑,我执白,不多不少我赢了半子。其实我们都知道,从弘忍法师忍不住下这盘棋时,他便已经输了。苓岑披着黑黑的长发站在山巅处,瞧着弘忍法师从茅草屋内出来,一路前行到山巅。他面对着东山刀劈斧凿般的峭壁,一言不发,只是双目望着那峭壁上小小凹下的一处。
我问苓岑后来如何,苓岑抬眼瞧了瞧我,摇了摇头,接着起身从柳树上滑了下去。我便只好继续捉我的蝉猴,虽然捉不到一百只,但也许呢。这些日子,鉴真法师老跟着我,我清晨雾起时便背着竹篓子去西沟捉蝉猴,他也背着他那把黑漆漆的剑一道而来。我爬上树,他便下了西沟;我捉一只蝉猴,他便出一招剑。当然,在西沟汹涌的洪水中,我是不知晓他在沟下做了何事的,但我也不好奇,好奇会害死猫,我清楚地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我没好奇过东山上的任何人,我不好奇弘忍法师为何破功,不好奇苓岑为何在这东山上东躲西藏,也不好奇鉴真法师是如何渡过西沟来到东山的,更不好奇他为何要与弘忍法师比试一场。
西溝的水越来越大了,东山上的风也很大,但我们居然都很平静,我们的日子仍然按部就班,只有弘忍法师更反常了,但似乎我们都能理解他的反常。一个月后,他从山巅峭壁下来,唤我继续对弈,边行着棋边对我说比试他应下了,但有个条件,我得给他收尸。
我摇了摇头,没同意,一场比试而已,不至于。弘忍法师将棋子一一归位,告诉我,我的蝉猴很快就会了去。他是这般说的,青林,待我一死,你便也能离开东山了。虽然我是想尽快离开东山,去寻到那屠我满门的黑衣剑客,但我并不能接受他说的这话,那时他声音里闪着寒光,不如往日那般和煦。
鉴真法师的剑出鞘时,我和苓岑都瞧见剑身的锋芒了,那剑刃极利。他们二人挑的比试场居然不是东山山巅,这让我很意外,武林上的大事似乎都是发生在各大山巅上的,似乎只有占据高处,论出来的才是真理。我问苓岑,为何他们会选西沟边这块空阔地带作为比试场,苓岑指了指西沟,又指了指东山。我没悟懂她的意思。
那日比试到底没有成,西沟的水突然涨溢上来,淹过了比试的场地。为难的只有鉴真法师,他的剑出了鞘,剑招不能出空,于是他一剑招使向了涨溢上来的洪水,只见寒芒闪过,那西沟的洪水激荡起来。洪水初溢时,我和苓岑就爬上了西沟旁最大的一棵柳树。她在前,我在后。我们俩抱着柳树,被鉴真法师的剑芒闪了眼。那被剑芒分成两道的洪水急速增高,刹那间就达到没过一及冠男子般的高度,待剑芒过去,洪水落下,恢复缓慢涨溢时,地面上已不见了弘忍法师。
我问苓岑,瞧见弘忍法师落在何处没有?苓岑摇头。鉴真法师收回轻功,从滞空状态下脱离,缓落到我与苓岑站立的柳树枝上。我与他说弘忍法师不见了。他点头,接着说这洪水大概是一时半会退不下,他施展轻功带我们回东山。于是鉴真法师一边提溜一个,在柳树上借力几下,便带着我与苓岑腾空而起。待回到东山时,我才想起那几棵柳树来,主要是想起柳树上的蝉猴。
鉴真法师回到东山后就闭洞不出,养牛洞旁许久未见他斜倚的身影。当然我们都并未注意到旁人,这些日子,大家似乎都各有沉思,我总是站在东山巅瞧着西沟方向,翘首以待洪水退去。入夜后我频仍梦到浮海的年光,梦到母亲披着紫色藤花披帛,行走在春日深深的庭院内,身后是正值豆蔻的芙岚,那丫头睁着她那大大黑黑的眼睛望着我。
惊醒后,我就再难以入睡,无论我如何在床上辗转,都是这般。我便只好起身,沿着上山的道路去往弘忍法师的草庐。以往我是不曾夜间行走过的,夜晚浮人心,浮海一条城规便是入夜后不得在街上行走。这草庐静了许多日子,无人扫去尘埃,蒲团上可见时光的威力,我掸了掸蒲团上的尘,尘埃扬起,打了几下喷嚏,便也算是对得起对尘埃的惊动。跪坐在蒲团上,任由心神飘荡,我似乎想了些什么,也似乎什么都没想,偶尔想起来脑海中是空白一段。苓岑笑说我是个傻子,我第一次没跳起来反驳她,也许是我这段时间静坐有效,也许是我看她满目的沧桑心有不忍。直到苓岑从养牛洞旁的几丛观音竹中钻出来时,我才恍然发现这些日子她也消失了。她的黑黑的长发仍旧披散着,衣物也是以往那脏兮兮旧糟糟的样子,只有她的眼睛变了。
喂,苓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东山巅瞧瞧西沟的大水可曾退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
她一手打掉我拍她肩的手,绕着这丛观音竹转了几圈,然后点头答应。一轮圆月上了山头时,我们才登到东山巅,望着那呼呼吹刮着的大风,被大风吹塑成型的迎客松,寒光闪烁。我们瞧得分明,是剑光。
这场比武兜兜转转地仍在山巅进行,果不其然,武林上的大事都在山巅发生。当然,我在东山时并未觉得那场比试是武林中的大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那样认为,更何况东山上也只有我们几个人罢了。苓岑倒是瞧得认真,她蹲坐在峭壁一侧,抱着膝,黑黑的长发被东山上的风吹起,露出她那黑黑的眼眸来。
鉴真法师的剑招凌厉,像凌雪寒梅,剑芒闪过间,东山上的风也跟着发出呜呜声。在东山的日子我并未得见弘忍法师的武器,我曾经同苓岑探讨过这个问题,她坚持弘忍法师是有武器的,而我抱持着不同的主见。为此我们沿着东山上下了几个来回,听着弘忍法师的诵经声,小声争论他是否有着武器。我与苓岑并未得到统一的结论,并且还不欢而散,原因在于苓岑固执地认为弘忍法师使剑,而我认为法师一般使禅杖,当然,我坚持弘忍法师并无武器。
直到此次山巅比武,鉴真法师的剑招闪过时,我才瞧见一道更利更迅速的剑芒迎上。两道剑芒初是相当,甚至鉴真法师的剑招还更锋利些,令我想起他来东山那一天。那日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袍,趿着一双草鞋,飘逸地瞧了我一眼,又飘逸地向西行去。今日他还是那副样子,只是佩在腰上的剑已迅速地出了几招,剑剑未落空,皆朝着弘忍法师使去。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影越来越迅疾,就像两只鹞子在空中展翅,我基本上已经瞧不清他们了,更不论他们的剑招。我这才发现苓岑和我的不同,曾经我以为她和我是一样的,在东山上,并且我比她还好些,至少我尚未如她一般疯癫,我曾经想过,如果我一直捉不到一百只黑蝉猴,无法学到武功,那我会不会同她那般,我没有答案,但脑海中却一直闪烁着浮海之中的星光,夜幕下海面几丈长的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浮海中。
我早是看不清这场比试了的,瞧苓岑看得专注,便也不好麻烦她分神给我讲解,于是只好静坐下来,双目角度极小地转动,细细盯着那峭壁上的迎客松瞧。那迎客松在山风的威力下,被塑造出极为独特的虬枝,这些枝条顺着风,又逆着风,而松涛被掩盖在剑击声下。枝身上纹如裂炭,越发仔细盯着瞧,便越发觉得眩晕。我一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唯有捉蝉猴一事,得我全神贯注。头眩晕得厉害,便也不再瞧那裂纹,再次转头瞧向比武之处,只见剑芒闪烁。待剑光停下时,他们二人都已半跪在地,鉴真法师唇角沾血却一声不发,弘忍法师面目极度红润,他低声念着佛偈,我隔得远并未听清他念了什么,但苓岑却迅速朝他飞扑而去,拎起他便往山下飞腾。
鉴真法师自那日后便一直咳个不停,养牛洞内只能听到他的咳嗽声。我给他喂了水,他斜靠洞壁,双手不断抚摸着他的那把剑,剑一会出鞘,一会又收回去。我性子倒是如往常一般,自己一个人也能找到话说,即使鉴真法師一句都未答复我。太阳快落下山时,鉴真法师才抬头瞧了我一眼,让我去西沟瞧瞧水还大否。
我已经好几日未去西沟了,那些蝉猴也得了段安宁日子。现在是夕照时刻,按着浮海的规矩来,便已是不该出门的时刻。我摇摇头拒绝了他,他并未多言语,只是一直盯着剑瞧。
接着他才开口说道:“我识得一人,便如你一般,夜晚不甚出门。”
“如我这般的人可太多了。”我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
“但是只有那里的人,夜晚才从不出门。”
“法师说的是哪?天下竟有如此奇怪之处,为何从未听说过?”我抬眼望向他,手中却不断给火堆添着柴。虽鉴真法师内力深厚,但此刻他一伤员,我一普通人,便也只能靠凡火取暖了。
“那地方唤作浮海。”说完此话后,他便不再与我多言,双目又在直直地盯着手中的剑瞧。
西沟仍是大水。我站在岸边上,只见洪水汹涌,一波挟着一波。蝉猴仍在柳树枝上鸣叫,发出知了知了的声音。返程中未得见苓岑,我想她该是在照顾弘忍法师,可她一向是不靠近弘忍法师那茅草屋的,这次为什么会破例呢?与鉴真法师回禀了大水消息后,他没有任何反应。鉴真法师伤得极重,瞧日子也便是这几天的事情。
我问他为何不离开东山。原以为他仍不会答复我,却不想这次他与我说了一箩筐江湖旧事。当然我并未好奇过,我前面就言说过的,我不好奇任何人、任何事。旧事装在箩筐内便成了烂菜帮子,在他平平淡淡的语调下,再惊心动魄的大事也如湖面一般,翻不起波澜。
“半年前,我得到一个消息,灭我满门之人在东山西沟处归隐。”他眼睛望着洞顶,看不出什么表情。“我来这里就是找他复仇的,本来我计划手刃他后也在此处归隐,所以我给自己准备了鉴真这个法号。”
“所以你一直想跟弘忍法师比试一场?”我望着他,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母亲被杀的场景。
“对,我也是浮海人,不过我早就破了不夜间行走的规矩。不在夜间行走就见不到光明。”鉴真摸着他的剑。“其实怪不得弘忍,我在行走江湖时已经清楚了往事,他也只是完成他的复仇。不过江湖就是这样,不停上演着复仇的套路,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等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东山上吧,我想朝着浮海的方向。”
我背着竹篓子在一柳枝上正欲伸出手去捉那只黑亮的蝉猴,弘忍法师便从远处缓缓走来。我刚好捉住那只大蝉猴,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入篓内,口中数着三十一。这些日子捉到的蝉猴越来越少了,但我并未想放弃,若是我多努力一些,他们的仇便也能早一日得报。
“青林啊,你的蝉猴捉够了吗?”弘忍法师双掌合十,面上是慈悲之色。
“不够,这几日蝉猴是越来越少了。法师您大好了?”
“谰言,你瞧蝉猴越来越多了。”
“法师,您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捉够一百只蝉猴呀?”
“待到我死后你就能捉够了,你跟我来。”
弘忍法师指着西沟内的洪水,问我是否记得洪水最高时所到何位。水位最高时,当是淹过比试场那天了,但水位具体多高,我也不得而知,那日鉴真早带着我与苓岑飞走了。我便这样与弘忍法师说了,他沉默了会儿,接着问我鉴真如何。
鉴真法师就葬在东山上。我是完全按着他的叮嘱来办后事的,虽然他也并未多言说过几句。
弘忍法师站在鉴真法师墓前,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几声佛偈。接着他才与我说:“青林,该是给他入塔林的。”
我言说这都是按鉴真法师的嘱咐办的,他并未提到要将身后舍利供奉入何寺塔林呢,更何况我也出不得这东山西沟的地界。
弘忍法师便再度双手合十,多念了一段我听不甚懂的经文。
“青林,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教你武功吗?”
“我捉不到一百只蝉猴。”
“蝉猴是一回事,只是我教了你之后怕你后悔。那一年的浮海死了很多人,都死在我的剑下,也是那一年我剃度出家,来到了这东山西沟的地界。”
“青林,其实你和你父亲很像。”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了,自那一日后,我便再未见到过弘忍法师。苓岑一直逮着我问他呢他呢,无论我言说多少遍未知,她仍然跟在我的身后,一遍一遍地问着我。她的黑黑的长发随着我飘过东山的许多角落,但又并未落下来,我们都如东山上的风,无一丝落脚之处。
“青林,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离开?”苓岑坐在柳枝上问我,她摇晃着双腿,一边编着柳帽。
我将手中的蝉猴放进竹篓内才摇了摇头,告诉她说不知道。
“那你多和我说说你喜欢的那个姑娘。”
我又摇了摇头,其实我从不想梦到或者提到那些往事,尤其是母亲和芙岚。但是记忆的侵扰总是萦绕不去,每做一次梦,母亲就在我的怀里死去一次,她的鼻子、口里都是血,鲜血在喉咙里面咕咕咕咕地响。这种情况下怀念是毫无意义的,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如果从手刃仇人的角度来说,我倒想着能够迅速捉够一百只蝉猴。可是现在捉够一百只蝉猴有甚意义呢?我的仇人已经被他另一个仇人给杀了。
我问苓岑能否教我习武。她犹豫了会,说应该可以。于是我便开始了习武的日子。夏日就快过去了,我已经不再在柳树之间捉那些黑亮的蝉猴,我开始站在西沟岸边,一遍又一遍地出着柳枝。脑中念叨着要快,要更快。西沟内的水位开始逐渐下降,苓岑曾带着我试过,她的轻功也飘逸非常,如写意流云,擦着西沟的水面飘过,但我们并未成功,这东山西沟的地界,自我们进入后,再也没离得开。
有时候我会在东山巅练武,脑海中一边想象着那日弘忍法师与鉴真法师比试时所出的剑招。在呜呜的风声中,在秋日的高爽中,我逐渐发觉了一些枝蔓,而这些枝蔓在我手中也成长为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剑招。
“再快点,对,就这样。”苓岑站在不远处予我指点。
我的剑招便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凌厉。
“可以,就現在,丢掉你手中的柳枝。”
我闻言,手中的剑招一换,便直接将手中的柳枝甩了出去。
“接住。”她瞧我已丢掉柳枝后,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剑来,扔向我。如若不是已习了一段时间的剑,我想就她那劲,可以直接将我带走了。接住她扔过来的剑后,我仔细瞧了瞧,剑身细长,如柳叶一般。问剑名,苓岑摇头,只催着我试一试。
想来我还是有几分天赋的,第一次将手中的柳枝换成了实剑,那剑在我手中便使得圆融,无一丝不妥帖之处。苓岑催我再快些,用上内力。于是我的耳中便只听得到剑破开风阵的声音,再无那呜咽不停的松涛声了。
想来若不是我那一剑,现在苓岑该还是与我一同到这东山。自那一日她突然消失后,我用了很长时间才确定她是离开了,整个东山就剩我一人,或者说还外加两座坟。
当我终于被东山的风磨平心内的蝉猴,脑海中想起的不再是那血光的夜晚,而是母亲与芙岚细腻的面容时,我才大白,苓岑不是突然消失的,她只是见到了弘忍法师的尸骸,郁结的执念散去,才出了这东山西沟,所以西沟的水再大又如何?当我御剑飘过上方时,那个黑衣的剑客,那位鉴真法师,以及弘忍法师,困在菩提境内的执念人,莫不如这洪水,汹涌。
当我行走江湖时,武林上已经没人听说过弘忍法师、鉴真法师曾经行走江湖的名号,那些豪客提到最多的,是一个使细剑的男人,他蒙着面,最喜在东石镇的一高山上望向海面。浮海早就换了名字,落了个岚姿海的名头,那夜幕下海面几丈长的红灯仍旧大如栲栳。
(编辑 吴翠)
95后。山花写作营成员、第十二届星星夏令营成员、第十届中国诗歌新发现营成员。有作品见于《诗歌月刊》《星星诗刊》《飞天》《青春》等刊,曾获野草文学奖、樱花诗歌奖、包商杯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