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升 朱艳梅
《西沟:一个晋东南典型乡村的革命、生产及历史记忆(1943—1983)》(以下简称“《西沟》”或“本书”)是由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常利兵教授所著,历经十余年,2019年作为商务印书馆《田野·社会丛书》出版成书,常利兵教授主要致力于研究近现代中国农村社会史。而本书对一个具有革命历史意义的红色样板村——西沟的研究,让我们对这段历史时期一些政策的实施落实到地方,与当地本身的情况产生碰撞,地方发展与国家政策逐渐融为一体并且“求同存异”的过程,有了一个具体的认识,使我们了解西沟是如何在大环境中依靠自身努力和政策扶持,让“红旗不倒”,意义永存。
《西沟》分为三个板块,从革命、生产、历史记忆三个维度来讲述集体化时代的中国乡村——西沟所经历的历史故事。本书分为七个章节。第一章是导论,作者采撷国内外学者对集体化时代的中国乡村的相关研究。国外学者研究1943-1983年中国乡村的成果颇丰,一般以具体的历史事件为节点,针对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等阶段对中国乡村进行了具体研究,且不同的学者对同一事件也有着不同的研究成果与看法;国外研究集体化时代的中国乡村,主要是从自上而下的视角去尝试讲述1943—1983年中国乡村的历史。再反观国内学者,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从整体、微观层面来复原和了解国家政策实施后中国社会的整体面貌。微观层面,通过研究某个乡村在大背景下的国家政策的实施与落实的具体情况,来了解政策、具体的历史事件对乡村产生的影响以及该村的发展面貌与全国乡村有何不同之处。本书正是从这样一个微观的视角出发,以革命、生产、历史记忆的视角,从社会史观出发来了解西沟在这40年的成长轨迹和发展脉络,了解西沟的变革怎样与整个国家的命运关联在一起。
第二章至第三章介绍了西沟革命发生的背景,介绍了主要英雄人物李顺达和他带领西沟农民走向革命的过程。西沟,主要指“老西沟”,即李顺达居住的地方;另是指1953年后以沙地栈、池底、南赛为主的三个行政村联合组成的西沟乡。西沟是外地流民移居的圣地,李顺达及其家人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流亡到西沟的,最初流动在土客之间仰赖地租和土地买卖关系的形式生存下来。西沟由此成为外来流民和本地土著发生矛盾的场所,外地流民和当地农民一起成为地主剥削的对象。从地租、高利贷和捐税的剥削情况也能看出,本地地主与本地农民、外地流民之间存在的不平等、剥削和被剥削的紧张关系。这种极度失衡的农民与地主的关系,成为农民、特别是外来流民铤而走险,希冀不再受地主压迫的一个导火索。而西沟人民顽强努力的个性,也使西沟发展冲破环境的桎梏,成为集体化时代中国乡村的红色样板村。由于生态环境、地主与农民关系、生计所迫、农民心态等因素,导致西沟农民首先举起革命的旗帜,跟着共产党闹革命,进行土地改革。再到减租减息中,李顺达带领西沟农民响应我党号召,对抗地主阶层。抗日战争以来,李顺达带领西沟农民成立农民抗日组织,民兵自卫队也应运而生。土地改革中,西沟农民响应我党号召,积极参与其中,使得贫困户数量减少,中农上升,农村的土地问题也基本得到解决。李顺达也在这一过程中建立了威信,为此后带领西沟农民进行生产、成为全国模范乡村奠定了基础。“农民往往是实际主义者。从他们的生活环境出发,思考自己周围世界的变化,进而才能决定是否行动起来”[1](P133)。减租减息、土地改革使绝大多数农民受益,这也为西沟的革命与生产打下了基础。
第四章到第五章,讲述了西沟在李顺达的带领下走向生产,成为全国生产样板村的过程。1943年李顺达互助组的建立,响应了抗战时期“组织自救,生产起来”的口号,由民兵自卫队队长李顺达担任互助组组长。当时天灾人祸并发,互助组的建立使西沟农民的物质生活得到保障。互助组采取工票制度,努力做到按劳分配,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同时劳武结合,既生产又抗战,发展副业。再到1944年李顺达参加群英会,除了边区政府对西沟的李顺达互助组及时表彰与嘉奖外,李顺达本人也在几次群英会中多次被评为先进典型,从而把李顺达互助组的发展推向高潮,表明群英会不仅具有激励作用,还有对乡村基层的构建作用。在边区政府和媒体的多方宣传下,李顺达互助组和李顺达本人成为模范,为此后在农业合作社中西沟人一心一意跟党走奠定了基础,为李顺达成为西沟乡村建设的中心人物、话语权掌握者铺垫了背景。之后,李顺达互助组响应我党发展农业生产的口号,向全国互助组发出爱国丰产竞赛的倡议,并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西沟的革命与生产在革命话语和政治需要下,与中国的大历史紧密结合,它的革命与生产被赋予了更多意义,西沟已经成为中国乡村的典范和领头羊。到1951年,创办西沟农林牧生产合作社。合作社经历了从初级到高级,从女性不劳动到申纪兰带领妇女举起男女同工同酬的旗帜,再到西沟的集体化,实行按劳分配原则,表明西沟在农业合作化初期使西沟农民物质生活得到改善。但合作社的发展也并不是一帆风顺,部分农民利益受损,前文也提过农民是实际主义者,只有真正的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农民利益趋于一致,合作社才能发展。我们不能以偏概全,贬低合作社,西沟在多重因素影响下的集体化,合作社确实在该地区发挥了重要作用,推动了西沟的发展,是西沟成为中国乡村模范的一个关键因素。
在“大跃进”时期,浮夸风盛行。西沟在应对国家响应时,作为先进模范单位,是必须要带头执行的,但指标相应没有太夸张,使西沟在全国大跃进和浮夸虚报减产减收的大背景下,生产没有出现混乱。但1958年成立的西沟金星人民公社却给西沟人民的生活带来了负面影响,农民深受其害。而李顺达作为西沟的领袖人物,无法协调两者的矛盾,加上三年旱灾,天灾人祸并发,西沟雪上加霜。之后,在李顺达的领导下,西沟公社建立了更加完善的“四定、三包、一奖惩”的责任制度。作者由此也指出:“即使西沟也曾随波逐流,但是基本上没有放弃他曾一以贯之的建设山区搞生产的主题”[1](P268)。“四清”运动中,西沟并没有受到明显的影响,在李顺达的带领下,西沟农民依旧坚持生产,不盲目扩大化;在“清资产阶级”运动中,西沟稳定了阵脚,没有盲目清扫“异党”,把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劳动生产中。李顺达在运动中没有盲目跟风,而是结合实际,这恰恰说明,李顺达对西沟人民来说是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对于西沟农民,他们对国家的概念并不清晰,但对带领他们革命、生产的劳模人物——李顺达却有着清醒的认识,李顺达自身切合实际的品质,带领西沟人在大的历史环境下不至于迷失自我,始终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另一方面,即使西沟在大背景中没有受到明显波及,但是对崔福兴、张根秀、张进考、马楼泽等人的错误批斗,也反映了大事件中一些小人物的命运沉浮。再从西沟学大寨出发,从“文化大革命”前期李顺达带领西沟农民“学大寨”的生产方式,掀起全国农业学大寨的高潮,这一片较好的声浪和宣传,却在“文化大革命”后变了味,李顺达被无辜卷入派系斗争,“学大寨”变成“反大寨”,黑白颠倒,这是“文化大革命”背景下冤假错案在西沟、在英雄人物身上的显现。劳模人物变成众矢之的,道出“文化大革命”对构建中的中国乡村的打击。
第六章是通过对西沟展览馆的各方面描述和其所具有的现实意义来讲述西沟的历史记忆。作者首先通过柯文(Paul A.Cohen)在义和团研究所使用的“历史三调”,即事件、经历、神话,以及彼得·伯克(Peter Burke)对国王路易十四的公众形象的“制造”方面入手,以现实眼光看待历史事件,从国家建设需要呈现的模范乡村的形象出发,西沟展览馆被“制造”出来的形象是怎么样的?首先,对西沟展览馆的外在结构和陈列物件进行描述。作者指出,西沟展览馆所“制造”的历史是具有明显政治和宣传色彩的社会主义神话,而它的政治意义也体现了中国共产党的模范带头作用。西沟是红色样板村,李顺达是最早一批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劳模人物,西沟在历史沉浮中紧跟国家发展的动态和政策,其革命、生产成为时代象征和精神产物。西沟展览馆在当前社会发展进程中所具备的政治文化意义,是可以坚定我们拥护党的决心的表现,是宣传党是带领人民走向富强的媒介,是可以让我们记住这段历史、了解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中所经历的艰难险阻和中国人民百折不挠的决心和毅力的方式,也能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国家与乡村、国家与农民在历史中的互动关系。而西沟展览馆就是这样的存在,它连接了历史与现实,既能让我们清楚的看到西沟历史,也能让我们从中学到中国共产党的精神力量,提升我们对社会主义的认知。
作者用社会史观和英雄史观的方法,通过革命、生产、历史记忆三个角度来了解在1943-1983年的中国模范乡村——西沟在集体化时代,历经减租减息、土地改革,从李顺达互助组到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再到西沟金星人民公社,直至“文化大革命”受冲击、后获平反等重大历史事件中,以劳模人物李顺达为中心,通过自下而上的视角来讲述西沟在李顺达的带领下怎样成为中国的模范乡村。
首先,研究视角比较新颖。作者研究西沟的微观发展不仅仅代表一个乡村,更大程度上也与国家挂钩,是国家意志的体现。从革命、生产方面是按时间顺序来讲述的;从历史记忆方面则是以现实角度来描写的,历史与现实相结合。作为国家示范性乡村,西沟的发展面貌更大程度上是与国家期望相结合的。西沟反映的不仅仅是革命、生产留下的印记,更多的是作为与我党政策紧密结合的示范乡村典型,它所代表的是党的至高无上的领导地位和带领人民建设、发展新中国的决心和写照。从微观角度,西沟个例表现了集体化时代乡村建设中示范乡村的发展脉络、当地特色与国家政策的结合显现出的面貌,反映了集体化时代国家期望下的理想乡村,了解其发展走势和理想与现实又有哪些相驳之处。且西沟集体化对于中国很多乡村而言是更重要的,西沟农民由于历史因素和劳模人物带头作用,对中国乡村在集体化过程中来说是模范、典型;但大多数中国乡村是缺少这些历史合力的,那么西沟是否能够完全反映在国家强制集体化时代中国乡村的面貌呢?还是更大程度上反映国家期望下中国乡村应有的面貌?这或许是西沟成为红色样板村,受到多次鼓励和嘉奖的原因所在。与一般研究从社会史观角度描写乡村的视角不同,西沟不是一般的乡村面貌,而是特殊化、典型化的,很大程度与国家联系在一起,尤其“历史记忆”一部分反映西沟展望馆的政治认同,从展览馆的展物、实例、调查等反映当下的历史,更多的是反映现实需要,历史与现实交相辉映,既展示了历史呈现需要根据国家发展有取舍地进行,也反映了历史记忆能为现实发展做出贡献之意义。而西沟的发展作为国家期望的典型,但却不是集体化时代一般乡村发展的典型,这既是描述西沟的优势所在,也是不足之处。
其次,作者深入西沟当地,通过田野调查获取了充足的口述史料。与当时经历过西沟的革命、生产的农民,如李顺达的妹妹和邻居、居住在老西沟的农民、居住在西沟各村的农民等进行深入交谈,最大程度还原历史真相,将西沟革命、生产的面貌更加真实地呈现出来。从柯文的“历史三调”中的“经历”来反映“事件”,再通过西沟展览馆描绘“神话”,从当时经历革命的践行者的角度,补充史料记载中忽略的部分,从农村社会的角度来讲述西沟革命、生产中发生的种种事件,使本书的材料更加真实,可信度高,更直接从社会史的微观视角了解西沟、了解西沟农民、了解西沟精神。
最后,作者描述的西沟精神也是值得深究的。西沟展览馆既是历史的展现,也是现实赋予的局限。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从西沟的革命、生产的讲述,再到现代人眼中直接反映西沟精神的西沟展览馆,将历史与现实结合,能更好地让时人了解历史。但也有无法避免的问题,人们对展览馆的认识也因为政治因素逐渐流于形式,为了政治认同而了解西沟。可不得不承认,历史需要这些场所——西沟展览馆,国家需要这些神话——西沟精神,让我们从历史中得到经验教训,更好地认识党,认识历史,然后以史为鉴,学习西沟农民的奋斗精神。
西沟在1943—1983年所表现出的面貌,与中国绝大多数乡村是不一样的,在强制政策下坚持实事求是、在“模范”“典型”中发挥积极正面的形象,没有在历史中迷失自我,才使西沟在国家建设中始终保持自己的领先地位,赓续其“西沟精神”,这也是研究西沟的意义所在。
作者对西沟的解读置于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是有崇高意义的。西沟的发展依托革命,作为实现乡村转型的中介,是以革命作为实现社会主义进入乡村的路径。传统乡村在历史时期实现乡村现代化转型的路程是艰难的,革命成为当时乡村转型的路径选择。我党的支持、时局的必然,成就了西沟实现乡村现代化转型的革命道路,使西沟成为社会主义进入乡村的标识与典型代表。
作者在西沟这一个案分析中,从革命视角解读了其转型的方式、路径。华北地区是革命重地,晋东南的乡村大多都是将革命作为完成乡村转型的桥梁。这为研究近代中国乡村有了一个全面的视角和解读,毕竟乡村转型的方式选择对于不同地域的乡村并不是全都奏效,革命在近代社会成为助力。作为一部介绍由革命带领乡村走向现代化转型的中国乡村——《西沟》,本书的立意绝不仅是向读者介绍西沟在集体化时代的乡村面貌,它能传达出的社会意义,是基于中国乡村在社会转型时期,如何实现道路选择的突破,这对研究所有中国乡村的发展、现代研究乡村转型,是有建设意义的。近代中国遭遇的军阀割据、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历史事件成为乡村转型的力量,在时局的影响和“农村包围城市”的现实情况导引下,农村成为革命重镇,我党资源也逐渐向农村倾斜,乡村在这种局面下开始了向现代转型的步伐,也使社会主义进入乡村,多数人对社会主义有了深刻认知。
以历史眼光看中国乡村转型,似乎有许多突破口。但中国乡村从古代到近代至现代,所经历的历史变迁、政治改革、社会发展,在每个阶段所体现的面貌都各不相同。大多数乡村依托经济发展、农工商业、政府政策,但所能发挥的效益却是有限。而革命一途,虽是时局所迫,也是历史必然,更是国家、百姓的众望所归这些合力因素集体的作用,是传统乡村转型的不可抗拒因素。但正是这些因素,使革命成为挽救乡村的坚实力量,使社会主义能够深入乡村并得以普及。革命终究成为中国乡村突破瓶颈,完成现代化转型的重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