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爽感” 研究

【摘要】 网络文学依托爽感架构全篇，本文认为网文爽感来源于奖励效应、捷径心理、先知先觉和创世快感这四种心理机制；从网文读者的角度来看，爽感既关联于现实，也跟他的欲望密切相关；此外，网文爽感与读者身体的代入、体验和参与感也有紧密的关系。网络文学是当今娱乐文化现象中的一种，对它的研究，从某种意义上可以部分平移到其他娱乐文化现象的研究中。

【关键词】“爽感”；欲望；身体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6-003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11

作为新世纪通俗文学中最流行的一种，网络文学诞生也已经超过20个年头了。它虽然有泛娱乐化的问题，但也是最能体现时代精神的文学产品类型。

网络文学依托网络的交互性、即时性，以日更方式满足读者阅读的需求，是少有的能够追上时代发展脉动的文学形式。它产生了大量的快餐式文学作品，以巨大的数量形成了具有重复化和类型化特征的新文学形式。

创作者有意采用利于读者情感代入的方式进行创作，其中的爽感是吸引读者的关键。爽感的发掘固然来源于对人的内心欲望和身体需求的察知，但它也是文学商业化的必然产物，而且，严格说，围绕爽感来安排故事与人物，实际上是一种相当狭隘化的文本创制模式，它将文学的诸多可能性与复杂功能都湮灭了，只留下了纯粹的娱乐功能。

一、爽感的来源

网文爽点式的写作，可说是对罗兰·巴特所说的“可读的文本”（Readerly Texts）的一种具体展开，读者不用去“猜”小说的意思，也不需要读者加入文本进行创造性解读，它具有强编码性，读者只需要进行沉浸式阅读。可以说，网文爽感的设置，是以读者的代入感为先导的。

从读者角度来说，网文爽点的设置，其实是对他们心中所想所欲的连环“调情”。爽感的源头，可以认为发端于读者心中，并在阅读网文的过程被有效激发出来，它由以下四种快感组成：奖励效应，捷径心理，先知先觉，创世快感。以下分别展开论述——

奖励效应：所谓奖励效应，指的是当主角战胜对手、克服困难，或者经过努力而获得具体回报后而产生的一种阅读快感，这些奖励有可能是金钱、物品、某种天赋、名望，甚至于异性的青睐，在网文中，这是一种常使用的写作策略。部分网文中甚至出现的“不劳而获”的情况，也应归属于这一类——读者固然会因为奖励与付出相当乃至超额而获得快感，也会因为不需付出就有回报而有一种意外中奖的快感。因为无论是作为回报的奖励，还是不劳而获，都意味着主体取得了更多的财富与利益，而占有外物这一事件，本身就标志着人的自我的稳定扩张，这会带来心理体验上的安全感，其核心就是人的生存欲望的满足。从卢梭所说的“高贵野蛮人”的自我持存的本能，或者荣格扩大化了的力比多概念中，都能看到这种维持自身生存的欲望对人来说的重要性。所以，这种奖励效应，其实正是迎合了读者内心深处的扩张自我的生存本能而取得的。

捷径心理：网文读者并不希望自己代入的主角完全按部就班展开发展线，网文通常也会给主角设置捷径。一个常用的办法是所谓的“金手指”，或者也可以是主角掌握有别人所不知道的知识或者消息，而能够以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方式获得好处。举例来说，在玄幻重生文中，主角能够通过梦境而感宝物，这使他总是能够获得更多有助于自身成长的物品，从而更快地成长并击败强劲对手。网文中“金手指”是多样的，可以是一位修行导师，也可以是某种天赋能力，也可以是随身系统或模板等。它的作用在于可以让主角不用像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能快速地崛起，在与他人的竞争中占据优势。笔者认为读者对通达成功捷径的期盼心理是源自一种人对“全能幻想”的渴求。人在出生时便经历了与母体的分离，造成了原初性的创伤，也导致了人对最初的子宫中的完满状态的渴求，同时他会把这种渴求投放到外部客体上[1]50，但当人尝试内并外部客体去再造这种完满状态时，便会遇到来自外部世界的挫折与困境。全能状态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实现，人最终只能通过想象性的方式来处理，而捷径正是解决“全能困境”的办法之一。捷径可以让主角快速成长为“全能”的人，从而将原本只能通过个体想象来满足的欲望，变为一种文字化了的全体读者共同的“梦”，并给它罩上日神式光芒。期盼捷径其实是人的无意识心智过程的源发性内容，网文也正是有效迎合了这点以营造爽感。

走捷径其实是一种呈现主角的區分度的方式。捷径能让主角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能让主角获得自身的独特性。在文学传统中，某部作品往往是因为其“陌生性”、异质性、“渴望与众不同”[2]9的特性而更被大众所关注，同样，走捷径，能让主角始终维持一个优越的自我认知，才能为他人所不能为，从而才最有辨识度。

先知先觉：所谓先知先觉，指的是主角在穿越到过去或重生之后而获得的预知能力，它可以使主角具有超越于常人之上的对未来和时代大局的把握，从而从容布局达成目的。它之所以能引起读者的阅读快感，是因为读者分享了主角的秘密——读者与主角知道的一样多，而文中的其他人则茫然无知。这种得窥秘密的兴奋，引发读者的限知移情，他可以满怀期待与快乐，看主角如何利用这一点做出有针对性的行动，斩获更大的收益，并引起其他角色的“震惊”，在对比中显示出优越感。预知是人对掌控自身命运和诸多未知的渴望，在网文中，这种先知倾心于确定性，否定偶因，用物的实在性弥补未知的裂缝与岔路，营造一个附着于实然之上的想象世界。

创世快感：文学是想象的产物，网络文学也不例外。读者跟着网文中的主角一起冒险，一起经历风雨，最终可以获得一种主角式的掌控世界的感觉。这种支配某个世界的快感，跟人的权力意志的实现有关。按尼采的看法，支撑起人的是一种权力意志，它引导人去占有物，支配他人，控制自然，进行创造性活动。读者跟主角一起迭经考验，最终占有了一个异世界，这是人的权力意志的实现，是人的潜能和内在丰富性的有效展开，这种创造自然伴随着快感的释放。但也可以说，创世快感类似于游戏本身给人带来的情绪体验。当尼采在论述上帝创世时，使用的也是游戏这个词。在他笔下，上帝像个顽皮的孩童，在沙堆上玩一个建立世界然后不停推倒重建的游戏，并且因为这游戏所带来的快感而乐此不疲。“艺术作品就是游戏”[3]56，它给读者带来创造的新奇，以及游戏的快乐。

网文的爽感来源肯定不止于以上所说的四种，但无疑，这些因素能起作用的前提是读者的代入感，没有代入感作为基础，一切爽感都不可能产生。可以说，在万物互联的今天，网络文学的竞争对手其实并不是传统文学，而是娱乐文化大潮中的另一些娱乐文化产品，如短视频、直播、头条等。它们以营造沉浸式代入和快感为导向，借助图片、视频、音响等视听材料而拥有快乐的即时给予性，它们的娱乐功能更强大，也更直接。

二、爽感：在欲望与现实之间

读者在阅读网文时，并不去追求任何有深意的东西，它无助于解决任何现实问题，而只是提供一个逃避的通途：“YY小说则是让人‘睁着眼睡——它不是要帮助人们认识世界继而改造世界，而是在承认世界不可改造的前提下，帮助人们应付世界，或者逃向虚拟空间去建构一个新世界。”[4]

网文是对幻想的虚拟满足，它以白日梦的方式，提供一套针对愿望的解决方案。弗洛伊德指出：作家让我们尽可能地享受自己的白日梦并免于自责或害羞[5]。在他看来，文本只是提供一个前期快感（fore-pleasure），但它却可以刺激读者从内心深处释放出更大的愉悦。

不过网文不同于弗洛伊德所说的创作性作家的作品，网文并不仅是达成读者在现实未曾被满足的欲望，而且它还能让读者重新“发现”甚至“发明”自身复杂的欲望。一些原来未曾被认识到的，或许是无意识的欲望，也在阅读的过程中被投射出来，从而被读者自己所察知。这种说法符合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中所强调的白日梦（包括作家的作品）也有可能是无意识欲望投射的说法。

也许出乎弗洛伊德的意料，对于读者来说，他们的有些欲望可能是被发明出来的。当网文的数量足够大，内容足够复杂时，读者可能会被网文文本“催生”出新的欲望，这种新的欲望是读者在进一步渴望精神性满足，它由阅读催生而来，这显示出了网文对读者欲望的强大操纵能力。

总的来说，读者的复杂欲望，在日常生活中想获得满足是十分困难的，向网文之中寻求虚拟满足和解脱无疑是最便捷、最快速的。对于爽文的这种功能，学界普遍予以否定，不过邵燕君提到一个观点：在虚拟世界里，我们人类第一次过上了一种系统的有意义的生活[4]。这个观点给人以启示，或许在虚拟世界的意义增殖的层面，人才真正为自己而活，而在现实中，人是按照真实感而生存的。这种观点有可能把我们导向web3.0的时代，在那里真实与虚幻难以区分。

从现实层面来说，网文只是对读者所可能遇到事件与问题的象征性解决。读者也许并不在意这一点，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或许境况不佳，或许遇到了挫折后，便到网文中寻求满足，它能让人忘记现实，使人获得短暂的解脱，正如叔本华认为可以通过沉浸于艺术作品的审美中，而短暂忘却生命意志所带来的痛苦一样。

但这里还是要指出，网文看似摆脱了现实原则，依靠本我的快乐原则来设计，但实际上它的内涵仍然是现实性的：比如认同强权即公理，认同等级制，认定暴力可以解决问题，缺乏平等意识等等，无非就是将主角的地位从底层翻转到高层。网文如此设计的原因，或许在于方便读者的代入，而且也方便设计爽点，毕竟主角优越感的凸显，离不开地位更低的角色的衬托。此外，这种设计其实还有一点微弱的对现实的反哺功能：在这种内核为现实原则的幻想世界中，主角是一个勇于进取、敢于打破原有秩序、极度渴望成功的人，作为榜样他可能会引起读者效仿并在现实中进行自我激励[6]。

虽然网文内核是现实性的，但它渴望的却是以奇迹取代生活常规，希冀惊涛骇浪的传奇经历而非平庸机械的日常，想象着英雄式的锐意进取而非平淡无趣的生存，幻想着争霸天下而非缩手缩脚。圣奥古斯丁认为：不同寻常的奇迹是一种主观的体验，它相对于常规事件来说是例外（exceptional）[7]。奇迹正是网文读者的主观性体验，它与日常现实之间的抵牾与冲突，也是读者爽感的生发地。

三、爽感与身体

网络文学可被认为是时代精神的表征，这个时代被认为娱乐至上，现今“除了娱乐业没有其他行业”[8]128。可以认为，人的身体作为享受与娱乐的体验场所与中介，它也同样参与了网文爽感的建构。

阅读网文主要依靠身体的视知觉，在常规意义上，网文所带来的愉悦感被认为是精神性或心理性的，它会让一个人情绪高涨，或者精神放松等等。但如果观察一名正在阅读网文的读者，除了能观察到他的快乐以外，还会注意到他的身体处于安闲舒适的放松状态——精神的愉悦，通常伴随着身体的自然舒展。从生理学上来说，精神上的快感，是肾上腺分泌的多巴胺刺激大脑的结果，故而很难将身体从爽感构成机制中排除出去。

读者的身体，至少在三个层面上与网文爽感有关联。

首先是代入感。通常读者在代入与自身身体差异较大的角色时存在困难，一位男性读者，也许要付出较大的努力才能代入女频文中的女主。即使能成功也可能是一个折磨，原因在于身体代入异性角色，总会存在不适应感——他对角色的身体、习惯、思维很陌生，不能操纵自如。

良好的代入感是读者开启阅读并坚持追读的基础，只有让读者真正进入文本，认同主角，他才有可能获得爽的体验感。代入感依靠的是读者与网文角色移情和共情两种心理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9]。读者身体的代入，也需要与角色的“相似性”作为移情与共情的基础，不过两者身体的相似性可能是實有，也有可能是读者的“自以为是”，因为网文往往采用一种灵活的办法来处理身体的相似性问题，即往往模糊化主角的身体样貌，使之成为白板，从而更方便读者的代入。

其次是身体的体验感。从体验的角度看，读者投射到文本中的身体是一幅欲望的身体，他在故事中体会人生百态，愤怒时身体血脉偾张，害怕时身体发抖，轻快安逸时身体舒展……读者在故事中所投射的这具欲望的身体，接近于普劳登所说的“自然的身体”：“自然的身体由自然的肢体构成，就像其他人一样，就此而言，他也会臣服于激情与死亡。”[10]369 自然的身体臣服于喜怒哀乐，与欲望有割舍不断的关联，读者自我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因经历网文中的具体情境或体验而出发生变化。

最后是身体的参与感。参与感更多是针对代入主角的行动而言，对于读者来说，行动本身包含了一种幻想机制，类似于“如果我是主角的话，我就这样做”[11]的畅想。读者这幅正在文中行动的身体具有随心所欲的特点，它是自己的权威，也是文本世界的权威，这幅身体类似于普劳登在“自然的身体”以外所区分的“政治的身体”。这种身体永恒不变，不会死亡，并且是权力的化身。读者携带着这幅权力的身体，可以在文本中改天换地，任意创造与毁灭，成为在进行创造世界游戏的上帝。

网络文学爽感的建构离不开读者身体的加入，身体是联通精神与异世界的桥梁，它既将身体欲望投射到文本中，同时又承接来自文本对它的反向输出，而网文爽感就在身体的联通与交互中被营造出来。

四、小结

网络文学着重突出爽感，既吸引了数量庞大的读者，同时也导致了它自身的困境：题材、人物形象、故事情节都被爽感所限制，导致出现类型化的特点。它能有效满足大众群体的娱乐所需，满足他们斑驳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欲望有效投射的需求，同时又在潜移默化中将人的丰富潜能和价值扁平化、单一化。

参考文献：

[1]Melanie Klein，The Psychoanalysis of Children[M].New York：Grove Press，INC.，1960.

[2]（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

[3]张邦卫，杨向荣.网络时代的文学书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4]邵燕君.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网络文学“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的“他者化”[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3）：16-31.

[5]（奥）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A].弗洛伊德文集7[C].长春：长春出版社，2004：57-66.

[6]杨俊建.论网络小说何以如此流行[J].太原师范学院学报，2017，（6）：71-75.

[7]Wolfhart Pannenberg，“The Concept of Miracle”[J].Journal of science and Religion，2002，（3）：759-762.

[8]（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M].章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9]周兴杰.网络小说阅读的“代入感”：心理机制、配置系统[J].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138-146.

[10]乔治·维加埃罗编.身体的历史：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M].张竝，赵济鸿译.上海：华東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11]黎阳全，李璐.网络小说的快感生产：“爽点”“代入感”与文学的新变[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3）：81-88.

作者简介：

杨俊建，男，汉族，山东临沂人，河北师范大学讲师，博士，研究方向：网络文学、记忆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