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浒传》看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相互影响

2023-05-30 18:41盛柯娅
今古文创 2023年18期
关键词:艺术形式民间文学水浒传

盛柯娅

【摘要】白話文学代表作《水浒传》中民间文学对作家文学在艺术形式方面如方言俚语、“三段式”故事结构、章回小说体裁和内容方面如人物形象、题材故事产生了影响,作家文学对民间文学在内容、思想、传播传承、民间说唱方面也产生了积极影响,因此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之间存在相互影响关系。二者产生相互影响的原因包括历史地理、政治文化和个人主观因素,影响上又存在地域性、时代性、主观性的特点。

【关键词】《水浒传》;民间文学;作家文学;影响;艺术形式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8-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8.013

民间文学是由劳动人民集体创作、以口头形式流传的文学形态,主要反映民众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情趣,其内容包括传说、故事、语言、民间说唱、谚语等。与之相对,作家文学是个体基于个人经验和创作规律独立创作的书面文学作品,寄寓着作者本人的审美观念和对生活的理解思考,主要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民间文学早于作家文学产生,但两者在历史发展长河中却不断交汇、相互滋养,民间文学为作家创作提供了内容土壤和形式养料,同时作家文学的再创和传播也使民众智慧焕发着生生不息的光彩。

中国文学中的白话(通俗)文学是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交融的典型产物,即作家在民间文学基础上创作的小说[1],如古典名著《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其中明初施耐庵的《水浒传》脱胎于深厚的民间文学基础,这主要体现在语言、结构、体裁等艺术形式和人物形象、题材故事等内容方面;反之这本作家文学作品也对民间文学的内容、思想、传播传承、民间说唱等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一、《水浒传》中民间文学对作家文学的影响

民间文学对作家文学的影响体现在形式和内容两方面。从《水浒传》看,民间文学对它的影响主要集中在诙谐有趣的方言俚语、“三段式”故事结构、章回小说体裁的艺术形式方面,以及生动的人物形象、丰富的题材故事这两个内容方面。

就艺术形式的借鉴而言,首先《水浒传》中包含了极具乡土特色的方言和充满市井气息的俚语,通俗易懂、增添趣味的同时为研究宋元明之际的各地方言提供了参考资料。以今山东省为故事主要发生地的《水浒传》中鲁西南方言居多,如第十八回“黑地里正不知哪条路去了”的“黑地里”指“黑夜里”,第十九回林冲语“夜来”指“昨天”,高频词“一发”指“一起,一块”等。[2]除此以外,梁山好汉还来自今河北、河南、陕西等省,因此不难寻见其他地方方言的踪迹,如渭州好汉鲁智深爱自称“洒家”,这是宋元时关西人的自称;再者受作者创作地点的影响,书中还有许多吴地方言,如“活闪婆王定六”的“活闪”即吴语里的“霍闪”指闪电,形容王定六行动如闪电般敏捷。《水浒传》中俚语丰富多变,既具有地方色彩诙谐幽默,又展示了底层人民的朴素智慧。俚语词语有“厮”“鸟人”“腌臜泼才”“老猪狗”“直娘贼”等粗俗骂人的语言,句子有王婆劝慰的“初嫁从亲,再嫁由身”,石秀感慨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潘巧云诉苦的“一竿子插到底,不想半路相抛”等。部分俚语流传至今仍在使用,还有一些频频出现于其他明清古典小说中。

此外,“三段式”结构是民间文学讲述故事的常用方式,在描写事件和人物时同中有异地反复三次情节,重复中有变化,以有力地展开故事和刻画人物。《水浒传》中“三段式”结构较多见,从篇幅上看来可分为小情节反复三次和大情节反复三次。“三段式”小情节比较经典的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和“施恩三入死囚牢”,鲁智深的三拳第一拳打在鼻子上刺激了味觉享受,第二拳打在“眼眶际眉梢”刺激了视觉享受,第三拳打在太阳穴刺激了听觉享受,“同而不同”的三拳不仅使得情节波折、引人入胜,同时突出了鲁达有勇有谋、粗中有细的形象特点。第三十回中金眼彪施恩在恩人武松押入死囚牢后三次探望,第一次打点狱卒、安慰武松,第二次入牢“再备些酒食钱财”,第三次入牢“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由此施恩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形象在不断反复中深入人心。大情节上看来,“三打祝家庄”“三败高太尉”等战役故事多用“三段式”增强其可读性和曲折性,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战役中一百零八位好汉的个性和特长得以凸显,歌颂了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和反抗精神。

明清两朝是章回小说发展的黄金时期,由此确定了我国古典长篇小说的主要形式,而这种体裁的源头可追溯到民间说唱文学。“民间说唱是在民间故事和民间歌唱艺术长期演变发展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最早东汉时期已经出现,唐代说唱文学得到进一步发展;宋代时民间艺人集体创作“话本”,“说话艺术”一度繁荣,到元代在宋话本的基础上进一步创新发展,出现了如融合“铁骑儿”英雄传奇和“朴刀杆棒”之类“小说”的水浒故事,可以说宋元长篇话本孕育了章回小说《水浒传》的雏形。[3]由此可见作家文学的体裁创新离不开漫长历史时期中民间文学的发展演变和广大民众的心血付出。

就内容方面而言,民间文学更是作家文学开枝散叶的深厚土壤,为一代代文人提供源源不断的人物和故事素材。作为世代累积型作品,《水浒传》中一百零八位有血有肉、个性鲜明的好汉形象是此书位列四大名著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百年来历经时代沉浮和学术变迁仍葆有不息生命力的重要源泉。而众好汉的人物形象是作者在民间传说和宋元话本等基础上加以个人想象和改编等艺术加工而成,早在《宋史》中就有三篇关于“贼首”宋江的记载,其中《侯蒙传》还称他“其才必过人”。南宋罗烨的《醉翁谈录》有小说篇目《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石头孙立》,单个人物形象趋向饱满。南宋末年画家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画赞并序》是最早记录水浒好汉姓名和绰号的资料,其中包括宋江、吴用、卢俊义、鲁智深、武松、李逵等三十六人,如评价呼保义宋江为“狂卓”,尺八腿(后称“赤发鬼”)刘唐“将军下短,贵称侯王”,病尉迟孙立“端能去病,国功可成”,由此可见龚开对众好汉抱有赞赏和惋惜态度。宋元之际的《大宋宣和遗事》已有了水浒故事的大致轮廓,与后《水浒传》故事脉络基本相同,情节连贯完整,并通过具体故事杨志卖刀、晁盖等劫生辰纲、宋江杀阎婆惜等刻画人物性格,为后《水浒传》的人物塑造奠定基础。元杂剧作家广泛吸收民间故事,创造出二十多个水浒剧目,将人数扩张至“三十六小伙,七十二大伙”共一百零八个,更丰富的故事情节也让众好汉形象更加鲜明立体。

情节故事通过复杂的人物关系串联起来,这点在《水浒传》中体现尤为明显,作者充分汲取前代民间文学的故事素材并加以取舍、修改、加工以环环相扣的架构完成了《水浒传》的系统故事。《宋史》中主要记载了宋江等人起义反抗官兵、朝廷征讨的事迹,《东都事略侯蒙传》中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南宋罗烨《醉翁谈录》记载了鲁智深、武松、杨志、孙立等人物故事。宋末龚开曾说:“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可见当时以宋江为中心的水浒故事十分流行,《大宋宣和遗事》记载了从杨志押运花石纲到征讨方腊的故事,元杂剧更有《梁山泊李逵负荆》《鲁智深喜赏黄花峪》等剧目,而以上记载在施耐庵的《水浒传》中大多都能找到,只是部分故事和脉络因果按照创作需要发生了异变。

除此以外,《水浒传》中民间文学对作家文学的内容影响还体现在作者将民间神话传说作为作品内容的一部分直接嵌入作家文学中,最为明显的就是带有道教色彩的九天玄女神话和天罡地煞传说。九天玄女是中国古代神话中传授兵法的女战神,在道教中被奉为高阶女仙和术数神,在《水浒传》中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她赐宋江三卷天书并梦授神法助其大破辽军,为以史实为基础的水浒故事增添了神秘的浪漫主义色彩。而“天罡地煞傳说”是贯穿全书始末的总线索,从罡煞“遇洪而开”、七星聚义、白龙庙小聚义、梁山排座次大聚义到最终被奸邪所害忠魂重归梁山泊,一百单八将完成了从魔到人到神的转化。源于道教的罡煞传说串起了原为魔君的梁山好汉降世历劫、“替天行道”后被玉帝封神的小说架构,首尾呼应、结构严谨,使得许多愚忠情节合理化[4],加强了整个故事的逻辑感和宿命感,从而产生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二、《水浒传》中作家文学对民间文学的影响

作家文学对民间文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内容、思想、传播传承、民间说唱方面,有积极消极之分。从《水浒传》看,作家对民间文学的内容进行改编补充,并注入个人主观情感思想,影响了民间文学原本的思想内容和传承传播,同时作家文学的广泛流传也丰富了民间说唱的题材。

就内容看来,《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对明之前的民间水浒故事进行了系统的裁择、修改、润色和整合,以民间文学和个人想象为基础,创造出一部完整的小说。从整体故事构思角度出发,作者修改了《宋江三十六人画赞并序》中部分好汉的绰号和《大宋宣和遗事》中众好汉聚义的地点,丰富了地煞故事、完善了罡煞结构,这都属于对民间文学的理性改编。但由于创作个体主观性的限制,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很难避免融入主观思想感情,也就会影响人物和故事创作走向。比如《水浒传》中三个荡妇有两个姓潘,民间最认可的说法是参加元末农民起义的施耐庵曾投在张士诚门下,但后来张士诚的女婿潘元绍和他的哥哥潘元明却苟且偷生、向朱元璋投降,于是不忠不义的潘姓叛徒在施耐庵笔下变成了水性杨花的潘姓女子;另一说是和成书时期杨家将故事的广泛流传有关,人们普遍憎恨陷害忠良的奸臣潘仁美,于是便有了水浒故事中“尊杨贬潘”的意味。此外,作者个人的主观倾向也会造成对原型人物和故事的扭曲破坏,从而对民间文学产生消极影响。如《水浒传》中的武大郎潘金莲夫妇历史上确有原型,据考古结果及《清河县志》记载,武大郎本是地方清官,潘金莲也是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两人育有四子生活美满,民间传闻由于个人恩怨或造谣诽谤导致了书中对其的丑化。

作家文学对民间文学的内容影响还体现在施耐庵本人成为许多民间故事的主人公。自《水浒》问世以来,民间自元末就流传着关于施耐庵的传说,这些传说靠着民众代代相传,已有六百多年历史,现被收入苏州市第六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关于施耐庵传说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为民谋利、扶危济困如《秉公断案》《赠画济贫》等,第二类是施耐庵创作传说,如《著书赠女》《吟诗拒聘》《天罡地煞仿罗汉》等,第三类是行迹传说如施耐庵在滚塘岸做塾师、在永庆寺写《水浒》等。施耐庵这个人物是否真实存在尚且存疑,而关于他的传说内容却能如此之丰富、流传如此之久远,足以见《水浒传》影响之深远。

就思想看来,《水浒传》作者受政治文化因素影响会将上层社会的价值观念融入作品中,改变民间文学原本的思想主旨,一定程度上具有消极作用。关于水浒故事的悲剧结局,民间有一种流行说法是施耐庵曾因为写了这部歌颂农民起义的著作被朱元璋关入大牢,不得已才将结局改成宋江接受招安为国效忠,这与之前民间水浒故事主旨相悖而体现了“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替天行道”“招安”报国的忠君思想。此外,《水浒传》在明清两代遭到统治者多次打压和毁禁,施耐庵原本几经后代文人的修改,其思想主旨也跟随时代变迁发生演变,与民间表达重心渐渐脱离。以宋江结局为例,第八十五回“盛世之高士”罗真人预言宋江“生当封侯,死当庙食”“亡必正寝,尸必归坟”,但书中结局宋江饮毒酒而亡死于非命,也没有封侯,由此可见奸臣害死宋江并非《水浒》原著的固有情节[5],而主要人物结局的改变表明思想主旨已经转移。

作家文学对民间文学的保存传承与传播流传具有不可磨灭的积极影响。从《水浒传》看,作者对原本以口头形式流传易变异散失的零散故事进行整理汇集工作,以文本形式固定下来的作品更易于传播传承,从而扩大了水浒故事的影响力。明清至今,有许多作家以《水浒传》为素材创作续写,如明末陈忱的《水浒后传》,近现代张恨水的《水浒新传》等。由此看来《水浒传》的民间内涵得到广大文人的肯定,更多水浒故事家喻户晓,扩大了其传播受众范围。

《水浒传》对民间说唱的影响同样显而易见,它极大丰富了说唱艺术素材,产生了良好的艺术效果和社会反响。明代说书名家中柳敬亭艺术成就最高,以擅长说《水浒》闻名,座无虚席;李延昰《南吴旧话录》中记载明万历年间莫后光在三伏天讲《水浒》,前来听者竟多达数百人,入迷到没有“挥汗者”;此外,各地说唱艺术广泛取材《水浒》,山东快书中有《武松打虎》 《武松打店》《东岳庙》《狮子楼》《闹公堂》等一系列与武松有关的传统书目,以及《李逵夺鱼》《鲁达除霸》等故事,扬州评话中还有《鲁十回》《林十回》《宋十回》《武十回》《卢十回》《石十回》。作家作品在广大民众中传诵不绝、陶冶精神,劳动人民又用自己的智慧反哺壮大作家文学,使其历久弥新、永葆活力。

三、结语

总而言之,《水浒传》的横空出世绝非才子一蹴而就,其后是无数代劳动人民的集体奠基,同时它也保存、充实、再创作了民间文学,二者实现了良好互动。从水浒故事的发展看,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相互影响受历史地理条件、政治文化因素和个人主观倾向的制约,因此这种影响以地域性、时代性、主观性为特点。作家文学孕育于民间文学的母体中却独树一帜,以非凡的才思、动人的文笔和鲜活的情感引领文学一步步迈向辉煌,但优秀的作家作品正是由于扎根于人民的生活性、真实性、共情性才成其不朽。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也正是在漫长岁月中彼此扶持,在“双向奔赴”中携手前行,在相互影响中达到共同成就。

参考文献:

[1]李福清.中国小说与民间文学关系[J].民族艺术,1999,(04):76-95.

[2]常化涛.《水浒传》山东方言词研究[D].中央民族大学,2008.

[3]李德芳,于天池.古代小说与民间文学[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

[4]王守亮.《水浒传》天罡地煞神话试论[J].明清小说研究,2020,(03):32-44.

[5]韩亚光.施耐庵《水浒》原著的真正结局和脱稿时间[J].前沿,2016,(05):107-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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